萨摩耶的微笑

2021-01-04 14:02黑凝
广州文艺 2021年12期

黑凝

女人在小旅馆已是第三个晚上。

老板三天前来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开会时,曾暗示了行程。得到暗示的女人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一根筋了,她第一时间向主任请了三天假。主任没有问原因,女人的老公和另一半家在上海,每个人家里总归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的。主任表面看上去死板、固执,骨子里还是蛮善解人意的。他对女人说:“三天不够的话,来个电话续假。”女人想,三天以后是双休日,不用续假,但还是礼貌地表示了感谢。请完假,她给老公发了个语音,告诉他,她要去省城参加工程招标会,按照会议纪律,三天内手机屏蔽。这是一种善意的骗。她不能说她来上海出差,来上海哪有不进家门的?女人想。她把儿子托付给爸妈,把告诉老公的话同样告诉爸妈、儿子,特别强调了工作纪律,手机屏蔽三天。办完这些,才抓了拉杆箱,地下党一样爬上了夜班长途客车。

女人一到小旅馆就给老板发了定位,当时老板还给她回了个笑脸,表达了自己的满意。可是,这个微笑背后却是漫长的沉默。

小旅馆在一条小巷深处。小巷是明清时期的建筑,白墙、灰瓦,墨绿色梁柱。小巷曾走出过显赫的历史名人,巷口巍然竖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烫金楷书体写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为曾经的显赫,小巷在大都市屋檐下怯怯地躲过了几次大拆迁。小巷的一头是护城河,另一头离国际会议中心不过两站路,走过去,不到二十分钟,打的也就一个起步价。

走出小巷,是一条主街,车水马龙、彩灯流溢。女人喜欢这种闹中取静的小旅馆。

透过小旅馆那层薄薄的窗帘,就可以看到高大巍峨的富渔新村。月光在楼宇的暗夜里像变色的雪,屋顶泛黑的白色液体,四下流溢。女人对这一片区太熟悉了,她家就在距小巷三条街外的富渔新村。她记得第一次被老公牵着手踏进渔民村时,就像走进了菜市场,喧嚣声、吵闹声,还有刺鼻的海腥味和煤烟味。她一下子就记住了那里的声音与味道。一晃十三年过去了,曾经是上海滩边角临海的一个不起眼的渔民村,如今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都能亲吻到天上的星星了。与浦东遥相呼应,眉目之间还有点小觑浦東的陈旧与落伍。女人这么想的时候,窗外飘起了毛絮,隔着窗玻璃,女人都能感觉到鼻子一阵发痒,双目酸涩。她拉上了加厚的那层窗帘,返身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捂住鼻子,可是,没来得及,一个气势磅礴的喷嚏,还是让客房天花板上的吊灯微微战栗了一下,房间里的光线明显闪了一下眼。女人有鼻炎,春天是她鼻子的重灾季节。

女人在房间踱着步,也不是踱步,是用脚步丈量着无聊的时光。已经是深夜时分,窗外的寒气透过窗帘漫洇到房间。毕竟三月,昼夜温差十几度,女人打了个寒战。老板一直没来电话。女人又打开微信,老板的微信上连表情符号都没有一个。老板有过交代,只准他联系她,不能她联系他。这是纪律。女人傻傻地笑了笑,把手机扔在床上。又笑了笑,笑完对着梳妆镜里的自己骂了一句“傻瓜”。

女人卸妆时,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傻傻地笑了笑。返身抓起手机,她想着应该给老板一点提示。说点什么呢?语气不能太硬,也不能太柔,硬了显得凌厉,柔了又暧昧轻浮。犹豫了半天,想到了温暖。她给老板的微信打了“晚安”两个字。这两个字是问候,有暖意,也有提示。可是,两个字后面加什么标点符号?她一下子为难了。女人想,加上句号,是不是意味着生气了,结束了?加上感叹号,是不是有责怪,抱怨情绪?最后决定,还是加个微笑表情,不加标点符号。老板很精明,她不能让老板从微信上看出她的情绪。十二岁的儿子曾经取笑她,发条微信也像她办公室写材料一样严谨,逗号、句号、感叹号推敲半天,一准是心理衰老的表现。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女人在县城一家公司上班,老公是上海一家国有企业的软件工程师。两者在地理上相距不到两百公里。结婚以来,他们一直面临两难。老公固然不会放弃大上海的工作,奔她来小县城。女人当时嫁他不是冲着上海户口去的,她没有户口的概念,她冲着读大学时小说中读到的旧时上海滩发生的一桩桩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故事;冲着黄浦江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渔村小木屋去的。这么说也不是她有多虚荣,她恋爱时也不是非上海男人不嫁,用她妈妈的话说,是缘分碰上了。但是,她也不可能放弃体制内的工作,给老公当全职太太。这个不只是经济条件不允许。爹妈都曾是体制内的退休工人,对体制情有独钟。她读那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进了体制,成了公家人,有一份在县城来说还算体面的工作,放弃就成了无业游民。她骨子里是一个追求安定的女人。而从体制内调入上海,那又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儿子已经读小学六年级了,下半年就要升初中了,要是继续留在小县城读下去,将来去上海参加高考就成问题。天大地大,儿子的高考最大,儿子的前途最大。可她又说不出口,让阿公帮着照看孙子。她和老公结合,阿公本来就心怀不满。儿子娶老婆,又不是他老渔民娶老婆,他凭什么不满?说到底还是心理意识作梗,老渔民习惯上把上海以外地方的人都称为“乡下佬”。看小县城来的儿媳妇眼神就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鄙视。老爷子说,年轻时为养家,天天出海吃尽了苦头,年老了想安度晚年,没有精力再照顾孙辈了。阿公说的也不是不对,谁都有年老时,谁不指望安度晚年。可,来气了,他小儿子因为娶的是渔民村老渔民的后代,生了儿子后,他却屁颠屁颠像老猴子带小猴子一样神气。老两口子带着小孙子还溜了一圈新马泰,亲朋好友群里各个景点翻着花样,晒了一个月的照片。晒完了,又进朋友圈,九宫格最显眼的第五张,老爷子赤着膊,在海边双手将小孙子举过头顶,小孙子的小鸡鸡高高翘在老爷子鼻子下方,老爷子龇着满嘴黄牙,张扬着老渔民健硕的肌肉。阿婆更没有指望,阿婆是新阿婆,是阿公后娶的,不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一家孩子称呼着阿姨,还是从鼻音里发出的,带着十二分不情愿的腔调。这样的腔调的婆媳关系,自然也不好意思张口叫人家带孩子。

儿子生下来只能留在县城,跟着外公外婆。

去年底,老板在年终的总结会议上,展望了公司未来蓝图,说公司准备优化结构,拓展业务。这个消息让女人着实一番窃喜。虽然还只是蓝图,却也振奋人心。她觉得老板就是她人生紧要处的贵人。不,是救世主。谁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老板就是救世主。她总觉得这个蓝图是专门为她规划的。办事处设立在上海,她家在上海,老公的人脉在上海。她大学英语八级,出国旅游从来不需要翻译。这个机会要是能给了她,不只可以让她保留在体制内,还一下子可以解决多少后顾之忧,首先儿子可以去上海读书,她可以以接送儿子上学放学的名义把爸妈“挟持”到上海。爸妈身体都不好,爸爸高血压,妈妈十多年前就得了慢性病,一直靠药物维系,如果爸妈在跟前,她也踏实。最关键的是,可以解决夫妻长期半分居的问题。

女人一直在为能成为老板展望的蓝图中一个小圈圈而不懈努力。那个小圈圈也是她幸福生活的蓝图,她儿子美好前程的蓝图。

女人叫杨爱喜。

杨爱喜和老公恋爱也是三月。三月万物苏醒,春暖花开,是最适合爱情的季节。

那年,杨爱喜还是一名大二学生,鲜花一样在校园的角落悄悄盛开着。那天,是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也是个春暖花开的星期天。同舍的姐妹都去远郊踏青,她怕花粉刺激诱发鼻炎,去泡图书馆了。

图书馆人不多,有一对恋人坐在两排大书柜间,埋着头在窃窃私语,男生不知道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女生笑着捶着男生的后背,双肩上的头发跟着她的笑声跳跃着,样子很幸福。她找了朝南有落地窗的小书桌坐下后,一地明亮的光线正好给她一个满怀的温暖。她喜欢在阳光下看书。也没看书,受那对恋人的感染,她心情很好,有一种想恋爱的感觉。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一个身影遮了她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坐了个男生,正好与她形成侧角。男生身材很高大,以至于遮了半扇玻璃。她看到从落地窗射进的阳光中,男生头发间有热气散发出来,她看不到他的脸,从侧影上看过去男生应该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她猜想男生可能从篮球场过来图书馆。被遮了阳光让她中断了原来的思维,她抓起手里一本书在桌上拍了两下,想提醒男生。男生没反应。她又用中指在桌上敲了敲。男生还是没反应。她的急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噌”就站了起来,双手擂着桌子冲男生吼道:“嗨!嗨!对面男生,说你呢。有没有先来后到?你挡了我阳光。”吼了几声,见男生没搭理,她起身准备离开时,男生笑眯眯地站到了她面前。男生说:“呵呵,杨爱喜同学,没想到你这么霸道。”男生的声线很优美,富有磁性,她一下怔住了。原来,男生是比她高两个年级的学长,她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男生作为志愿者,帮她拎过行李,给她做过向导。在一次大学生篮球联赛中,男生被人撞倒,摔断了肋骨休学一年,为此,她还无关痛痒地难过了一阵。后来,她和他中断了本来就不冷不热的联系。

第二年春天,杨爱喜随男生去了他的家乡,上海滩涂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渔民小村。在四处弥漫着海腥味和蜂窝煤烟味的渔棚里,羞羞答答半推半就把自己给了男生。杨爱喜当时想,有一天自己要在海边渔民村建一幢小木屋,头枕波涛,拂面海风。她喜欢这样浪漫的归宿。

杨爱喜毕业的第一年,男生已经工作一年。有一天他急急赶来小县城,告诉她,他们那个渔民村要拆迁,拆迁安置分房是按照人口来的,如果他们领了结婚证,就意味着多一个人,多一个人就可以多三十多平方米安置房。杨爱喜想,身子都给了人家,领张结婚证有什么难的?领证后,他们又从拆迁办得到消息,女方经三级甲等医院确诊怀孕,也可按一个人口增加三十多平方米安置房。没出生就能分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问题是他们还没造出孩子。这事难不倒杨爱喜,证都领了,生孩子是迟早的事,反正要生,晚生不如早生。她跟有生育经验的表姐请教,备了排卵试纸、体温计。经过紧锣密鼓一番准备,请了三个月病假,来到渔民村渔棚安心躺着,严阵以待。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用排卵试纸测试一次,一旦试纸颜色发生了变化,体温比平常基础体温高出半度,她会立即把上班的老公叫回家。有一天,老公单位遇到点麻烦事,心情不好,怎么也使不上劲,杨爱喜着急得差点掉下了眼泪。那段时间,杨爱喜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与老公造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比原定计划提前一个月顺利怀上了。

在杨爱喜眼里,老公不算是坏老公。当年大学校园里谈的几对,可最终修成正果,至今仍算比翼双飞的可能也就他俩了。结婚十三年,早过了“七年之痒”,日子按部就班,婚姻生活已经像白开水。这么些年,他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十三年的时间应该不短了,不是阿公早先预料的“过不长”。每到周末,老公会赶着两个多小时末班车,准时从上海赶回县城。她会提前一个小时从单位溜到菜市场,挑老公喜欢吃的菜,爆、炒、焖、熘、烩,每周按照菜谱,不同花样整给老公吃。她妈妈说过,女人的一生,姑娘家时是鲜花,插到哪里都是风景。结了婚就是菜谱,老公喜欢什么口味,就洒什么调料。年老了就是抹布,什么地方有污渍,就擦亮什么地方。这样的女人,一生才能太太平平,幸幸福福。她妈还说,现阶段管好男人的胃,就是收住了男人的心。她当时从心里怀疑她妈这个观点,年轻夫妻除了胃还应该有点其他的。她还是按照她妈妈说的,从“鲜花”到“菜谱”,再向“抹布”过渡之中,总的来说过渡还算顺利。杨爱喜认为幸福是比较出来的。她把老公跟周围的男同事做了比较后,就有了满足感,幸福也从脸上荡漾出来了,有了嘻嘻哈哈的由头。

杨爱喜本来认为,她和老公虽然两地分居,周末一聚,这样一辈子的夫妻生活既浪漫又新鲜,也不失一种爱情典范。天天黏在一起,面对油盐酱醋,生活没有留白,反而会把爱情挤成了生活。现在的状态才是她少女时期想要的爱情样子。

可是,问题还是来了,兒子下学年就要读初中了,积不下学年分,将来在上海参加高考就有高考移民之嫌。另一个隐忧是女人的第六感。最近,杨爱喜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说不上为什么,她好像觉得老公已经与她渐行渐远。每个双休日,老公总在出差途中,第一个星期去武汉,第二个星期去青岛,第三个星期……整天在天上飞,飞机还没着落,又飞去另一个城市。有一次,出差的地方离小县城不到八十公里,打个车也只要一个小时。她满以为老公出完差会回来看看儿子。再说了,他们夫妻都两个多月没那个了。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前次老公回来,正好她来“那个”,给耽误了。他们都还四十不到,身体健康,正是生理上需要“那个”的年龄。

没想到,“那个”一耽误就是两个多月。她记得上次老公临走都还满眼失落,在长途客运站台,老公还搂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耳朵说:“下回一定要你好好补偿。”有几次下班后,杨爱喜突然有了生理反应。她特别冲动地准备自驾去陪老公一夜,车都驶到高速路口了,转念又想,去了也没什么事,快四十岁的女人了,总不能疯到只为“那个一下”,说出来还不被人笑话。她又从高速道口撤了回来。

上一次,眼看老公离自己这么近,她还特地去闺密介绍的美容院,花了一下午美了个容,换了个发型,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给老公一个惊喜。可是,傍晚的时候,老公却打来视频,说他第二天要赶着上班,坐上高铁,绕过小县城,直接回去了。小县城还不通高铁。

视频电话中,老公在家中,客厅的摆设都是她亲自布置的,每一眼她都最熟悉不过了。老公坐在客厅进门侧角,好像刚沐浴,显得很精神,没有一路的疲惫。她从老公的摄像里看到家里酒吧柜的一角。她突然发现酒吧柜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只青花瓷花瓶,里面插着的那枝百合像一个少妇一样正娇艳着,仿佛有一阵暗香扑来。她想,老公知道她花粉过敏,平时家里从不买鲜花,怎么一个工科生突然来了小情调?

已经是初夏季节,因为老板有了宏伟蓝图,办公室同事加班加点地赶着成立办事处可行性报告。杨爱喜当然是最起劲的一个,市场调研从图片数据的整理,到东南亚经济形势的分析,杨爱喜常常忙到深夜才从办公室出来。后来,老板不提办事处的事了。老板不提,科员们当然不会节外生枝。同事们热闹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不关自己的事,热度总是有限的,再说了公司每年实现不了的蓝图多了去。国有企业就这点好,蓝图实现不了也不会少员工半毛钱奖金、工资。同事们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该八卦八卦,该聚会聚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其实在大家心里的确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上海办事处,东南亚市场这些不过是老板大会上脱了行政秘书稿子的一个突发奇想。老板经常会脱稿即兴发挥。可是杨爱喜这里没过去,她是较真的。杨爱喜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失望。当然,更多的还是期盼。她不相信一向办事英明,决策果断的老板会把宏伟蓝图在大会上像放个屁一样没正经,放了就放了。兴许老板上报的方案,上级公司还没批下来。

已经好几天了,办公室气氛有点怪异。同事们看杨爱喜都是低下头,但杨爱喜分明看到同事们在偷偷地笑。不知道笑什么,笑得有点空洞,像是谁无端地对着空气放了个闷屁,无声无息,却胜过有声。办公室生活就是这样,谁有什么事,只要偷偷地看同事们的脸色,总有一个同事会在脸上写着秘密。杨爱喜是老科员了,这点洞察能力还是有的。

下班的时候,老板把杨爱喜叫到办公室。这个是杨爱喜没想到的。向来不苟言笑的老板脸上竟也带着笑靥。他给杨爱喜搬了条椅子,让她坐下。平常办公室科员是没有资格来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汇报工作都有各科室主任。主任们来他办公室也从不落座,汇报完走人。

老板问:“杨爱喜,你进公司几年了?”

杨爱喜想,这你应该问人力资源部呀。但她还是站着认认真真回答了老板:“十三个年头了。”

老板显然很惊讶,他用手指轻轻弹着办公桌面,像是自言自语:“老科员了,怎么就没有挪一挪?”

又指着杨爱喜身后的椅子说:“你坐呀,杨爱喜你坐呀,站着干吗?”

突然的热情,让杨爱喜摸不着南北了,她吃不准老板什么意思,磨磨蹭蹭的把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仍拿眼看着老板。

她倒不是像其他科员一样惧老板。她是公司老科员了,也是公司公认的标杆员工。她先后在人力资源部、规划部、经营开发部、办公室四个部门留下过奋斗足迹。按照常理,早应该提拔成公司中层了,一直以来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卡了壳。这次,要不是因为公司宏伟蓝图中的一个点点可以解决纠缠她多年的心结,她也不会去央求老板的。她当时把想法告诉给老公,原指望老公能陪她一起去老板那里做做工作,活动活动,男人间说话毕竟话题多。不料老公支支吾吾半天,说最怕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了,更何况是她的老板,见了面不知道说啥话题好,与其尴尬自寻不自在,还不如不去,让杨爱喜自己找老板去。末了,总算还有一句暖心的话,“老婆干什么我都支持。”嘴上支持有屁用。指望不上老公,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找老板。

她托人买了两瓶年份茅台,做贼一样敲了老板的门。老板是外调干部,一个人住在单位租的公寓里,没带家属,带了一条萨摩耶宠物犬。老板应该刚洗了澡,在看电视,他开门时穿着睡衣,手里攥着遥控器。杨爱喜正犹豫着是否进门时,高大帅气的萨摩耶就扑了上来。扑上来也不是咬她,而是两只前爪搭在她双肩,拖着长长的湿舌头,一脸微笑地在嗅她。杨爱喜没有被这样的友好举动而感动,她吓得尖叫了起来,本能地扑到了萨摩耶身后的老板怀里。那次造访,杨爱喜特别尴尬,她甚至没说出来前想好的话,扔下年份茅台,贼一样跑出了老板公寓楼。上次,老板把去上海国际会议中心与另外几家华东公司老板商谈筹划办事处的信息微信发她手机上时,她以为老板私下叫她去参与办事处筹划工作,还暗自兴奋了好一阵儿。她原指望等事情成功了,给老公一个惊喜。没料,她回办公室后,听同事私下说,老板把他的行程发给了办公室全体同事,是想让相关同事做好资料准备工作。后来,在电梯间碰到老板,本来想问老板一点什么,老板先开口了,老板说:“小杨前几天也去上海了?定位上显示好像住在富渔新村,我还特意查了一下,离国际会议中心不过两站路,也不知道叫我去你家坐坐。”气得杨爱喜躲到厕所,对着洗漱镜里的自己连连骂了数声“傻瓜”。

楊爱喜等着老板发话。

老板显然也找不到话由,他问杨爱喜家里事都处理妥当了?这一问,杨爱喜一时脑筋没转过弯来,想着,我家里没事呀。又一想,不对,上次跟主任请假三天不就是处理家里事的吗。忙急急回答道:“处理……处理好了,谢谢总经理关心。”单位每个人私下里都叫总经理为老板。又自圆说:“也没什么大事,老公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生活不方便,伺候了三天。”

老板说:“腰椎间盘突出不容小觑,我大前年犯过,压迫膀胱神经,大小便失禁,走路都要爬行。那可遭罪了。”

老板平时不是拐弯抹角的个性。杨爱喜想,老板把她留下来,绝不是为了探讨他的骇人听闻的腰椎间盘突出症。

老板好像看出了杨爱喜的心思,他坐下后,侧过身,从内侧壁柜取出一个食品袋,递给杨爱喜,说:“上次我那调皮的萨摩耶把你吓坏了吧?我们家萨摩耶就是这样,人来疯。它是喜欢你才这样热情。”老板笑了笑,又说:“是这样的,小杨,你家里的困难情况,我都已经了解了。你知道,谁都有困难的。你先耐心等等。这个你拿回去。”老板仍一脸笑靥盯着杨爱喜看,这回目光中有了送客的意思。

杨爱喜退出老板办公室的一瞬间,突然又想起了老板公寓里那只高大帅气一脸微笑的萨摩耶宠物犬。

还是闺密老到,曾经提醒,调动工作这么大的事,想用两瓶酒搞定,不是打人家脸吗?

无人处,她轻声地骂了句:不要脸。骂过后,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她究竟是骂那只微笑的萨摩耶宠物犬,还是骂她自己?

这段时间,杨爱喜一直住在爸妈的老房子里。

爸妈还住在老城区。是老爸化肥厂当年分到的宿舍楼,五十多平方米。儿子出生直至上学后,因为老两口要帮着带孩子,接送小外孙上下学,她也就随了儿子吃住在爸妈那里了。只有到了周末,老公回县城,他们才去县城买的新房子,新房子才有烟火味。杨爱喜曾三番五次动员爸妈搬到新房住,老两口要么说有恐高症,嫌新房楼层高,晃眼睛,住着心慌;要么嫌新城区没有熟人,打个小纸牌邀不到牌友,闲得慌,一再推托。

老公已经十多天没有联系她了,也没有打电话给儿子。杨爱喜起先撑着,还是没有憋住。她找了儿子的由头,视频电话告诉老公,儿子前天晚上失蹤了。

老公似乎很惊讶,说:“怎么会呢?儿子一直很乖。”

她说:“班主任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来,说他该订正的作业没订正,我批评了他。”

他说:“孩子不对总该批评的……你笑什么?”

她说:“……我笑你的脚丫子跷得太高了。”杨爱喜又看到了青花瓷花瓶和百合花,她没说青花瓷花瓶和百合花的事,她看到老公光着脚丫跷在茶几上,找了个由头绕了过去。

她又说:“他是带着怨气出走的。”

前天,已经下班了,她还在办公室赶一个材料。老爸打来电话,语气很急促,说,放学时没接到外孙。当时她还“扑哧”笑了一下,安慰老爸,不要着急,兴许放学后跟着同学说说话,忘了外公来接,自己一路走回家了。过了半小时,她爸又来电话,说外孙还没到家。她还在心里取笑老爸神经过敏。天黑的时候,老爸来电话带着哭腔说外孙还没回家。还说他沿着外孙放学这条路,已经找了五个来回。也问了班主任,班主任说一放学罗小城就背上书包走了,走的时候还开开心心地跟值周的老师道了别。这个时候杨爱喜着急了。本来这个周末主任故意把大家留晚一点,准备办公室聚餐,说老板也参加的。杨爱喜赶紧向主任请了假。老板听说杨爱喜儿子丢了,也让主任放弃聚餐,一起帮着杨爱喜找儿子。后来,还是在化肥厂宿舍楼对面的五亭园假山中找到的,那小子居然睡着了。

老公说:“小孩子能有什么怨气呀,十二三岁正是淘气的时候。再说巴掌大小县城也不会跑哪去。我小时候也经常夜不归宿,记得有一次,是休海时节,我躲在我爹的船上,跟爹妈躲猫猫,谁知我爹妈根本没找我,躲躲没趣了,还是自己灰溜溜回来了。”

杨爱喜没有听老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不是这样的,……儿子快升初中了,有逆反心理了。男孩子总要父亲来调教的,你什么时候抽空回家跟他好好聊聊。还有,儿子初中究竟在……”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忙完这阵儿,我就回去。你也早点休息啦。”杨爱喜还没说完,老公打断了她。

杨爱喜发现,她最近跟老公通话,基本上在半途就不愉快地结束了。

这次,杨爱喜没有放下电话,她说:“儿子初中不应该在县城读了。”

老公说:“哪里读不一样?侬当年不也从小县城考到了省城?阿拉从大上海也只考到省城。”说的是上海话,老公平时跟她交流都是普通话。

交流没办法再继续了。杨爱喜突然冲着电话叫了起来:“罗海涛,你还是个男人不?”

罗海涛好像被叫醒了,已经从他专注的一件事情中抬起头来。他连着从鼻腔里发出几个“哟哟哟”后说:“搞切捏塞(上海话瞎胡闹),介大脾气?什么态度了嘛。我不是男人还是太监不成?我本来也要告诉你的,我明天出差去厦门,这个星期就不回乡下了。”

恋爱时罗海涛把杨爱喜称作小县城的乡下村姑,杨爱喜还蛮骄傲的,仰着脖子,挺着胸,搂着罗海涛,说乡下怎么了?乡下接地气,烟火气浓,乡下才是人间。村姑更稀罕,清纯,没听歌里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是恋爱时撒娇。今天不行,心情糟透了。坏心情必然滋长坏脾气,不知道哪层地岩冒出的地火,一下子就喷发了。她把手机当成了罗海涛,两个眼睛瞪着手机屏,叫骂了起来。骂完,她也惊呆了。

杨爱喜肯定被什么事情逼疯了,她还从来没对老公骂过脏话。

杨爱喜的希望来了。办事处的可行性报告上级已经审批下来。但杨爱喜的失望也随之而来。关于办事处工作人员候选人,这段时间整个公司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似乎所有的传闻都对杨爱喜不利。说到杨爱喜,公司领导层是有争议的,一部分领导给杨爱喜的评价是办事认真,缺乏创新,缺乏朝气。领导层的评语好像就是看着她年龄圈的,一般中年人都办事认真,缺乏创新,缺乏朝气。前面一句看似表扬,其实比抽一耳光都痛,办事认真的另一面就是古板、不灵活。三句加起来,不就像当年计划生育生二胎一票否决吗。

杨爱喜对可行性报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从市场调研,市场分析到形成报告,她差不多熬了三个月的夜。现在机会来了,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跑了。

庆幸的是老板没有表态。老板没有表态,其他领导说得最多也是放个屁而已。杨爱喜揣着满心的希望。

周末下班时,主任通知办公室成员,说老板看前段时间同志们辛苦了,晚上请大家放松放松。主任的放松放松也就是吃饭,这是在科室经常有的活动。往往一项专题工作结束都要庆贺一下,吃个饭,KTV唱个歌放松一下。因为“八项规定”,这几年这样的聚会基本上是AA制。杨爱喜本来最不喜欢这种聚会。天天见面的同事坐在一起,各自看着对方熟悉不过的老脸,扒不出多少有意思的话题,无非是几个混得顺风顺水的,拍着胸脯,大放厥词,一副能撬动地球的飘飘然。再不然的样子,来了个刚提的副主任,被葳蕤的得意撑着,坐同事之中,一副正襟危坐芝麻官升堂的样子,看了叫人恶心。更多的则是各自借着酒劲,反复追忆办公室时光的浮光掠影,逮到一个话题,恨不得抽丝剥茧穷尽关联,聊着聊着就有了不愉快。何必呢?AA制吃顿饭还找不痛快。所以,后来遇到这种同事聚会,杨爱喜要不说去陪老公了,要不说儿子家长会。实在不济,就说大姨妈来了,出来不方便,反正基本上都找借口婉拒了。而今天不同,老板亲自到场的小范围活动,这个不能再推托。

晚饭在九间屋私人会所。

九间屋私人会所在县城北山区的剥虎山,是一处隐蔽性强的私人会所。民间传说,去那里的人都是县城的达官贵人。杨爱喜心里还取笑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县城,哪有什么达官贵人?倒是从县志上看到过,剥虎山的虎跳坝宋朝时出过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也没能闹成多大动静,揭竿才三四个月就被朝廷灭了。

主任叫车先把杨爱喜送到了九间屋。让杨爱喜先去会所看一下菜肴,KTV包间。并一再嘱杨爱喜,给老板要一个房间,老板喝了酒不K歌,需要休息。

检查完菜单、KTV包间和老板的休息间,同事们还没到,杨爱喜找了间卫生间,给自己补了下妆。梳洗镜中的脸也不是从前的朝气,富有弹性的样子,成了黯淡无光的灰白色,即便是涂了口红,也难以掩盖疲惫和开始衰老的迹象。

杨爱喜一开始有点失望。后来想,自己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做新娘子的。四十岁的女人不衰老,莫非成了妖精。

今天,老板说高兴,换大杯,喝白的。老板一高兴,科员哪有不尽兴的,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撸着袖子互相灌着。主任私下嘱咐过杨爱喜,让她不要多喝了,老板休息房的鑰匙在她那里,一会儿老板喝多了还要引领老板去休息。

老板眯着眼睛,从主任开始,对在场的所有科员逐一进行了表扬,样子有点像连长点名时给士兵一个口头嘉奖。科员们抱着荣誉心花怒放。轮到杨爱喜时,她涨红了脸,屏着气,巴巴地等着。老板扫了一眼杨爱喜,又扫了一眼主任,他啥也没说,端了满满一杯酒,站了起来。杨爱喜以为老板要敬她,也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桌子的人都拿眼睛在老板和杨爱喜之间扫着。老板说:“来,我来敬敬大家。万里长征我们走了第一步,预祝我们的东南亚业务蒸蒸日上。”同事们噼里啪啦竹笋一样站了起来。老板没有单独敬杨爱喜,杨爱喜的脸一下子绯红。

吃喝差不多的时候,老板提议去K歌,酒精让大家都很兴奋,争先恐后。老板居然也去K歌,这让主任始料未及,他将杨爱喜拉到一边,嘱咐她去KTV后掌握时机,提前退场,去客房先帮老板放一池温水,说老板酒后习惯泡澡。杨爱喜心里嘀咕着,该不会让我伺候老板泡澡吧。主任掠过杨爱喜的目光,没有言语。

老板回房间时,杨爱喜已经帮老板放了一池温水。

名单公示后,杨爱喜还是决定去上海家中一趟,她要为新的生活做些准备。

快进入黄梅季节了,不知老公床上用品换了没?家里长时间不通风会不会长霉了?上次视频电话骂了一句,现在老公电话再没来了。有事顶多微信上留个言,像她读小学时,因病给老师的请假条,一般不超过二十个字。细想想,那次视频电话的确是自己过了。她委实说不出老公有什么毛病。老公结婚前就是那种不温不火,懒洋洋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她之前都认为不是什么问题。也许是自己前段时间的坏心情,见谁都不顺眼,见啥都挑剔。现在好了,踏实了。

去前,杨爱喜进了趟山。阿公虽然不怎么待见她这个“乡下”儿媳妇,但对小县城山里的土鸡、土鸡蛋、茶叶却是另眼相看,情有独钟。每次来电话,名义上说是想孙子了,没与孙子聊几句,就让孙子把电话撂给了她。也是有话没话的腔调,说今年春上,你们那个县城天气不错吧?杨爱喜没整明白这样的开场白,也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还好,下雨时下雨,天晴时出太阳。阿公说,这好,这好。这才叫风调雨顺,想当年阿拉出海格辰光,最盼这种天气。又说,乡下好,污染少,空气清新,你们那个小县城又是山水旅游城市,茶香蟹鲜。

往往这个时候,杨爱喜才整明白阿公来电话的主题,阿公闻到茶香了,或者到菊黄蟹肥季节了。不等杨爱喜回话,阿公会立即补充一句,阿喜啊,侬上次带来的土鸡、土鸡蛋真鲜,把阿拉和侬阿姨的下巴都鲜塌伊。有侬介儿媳妇真是阿拉上辈子修来的福。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亲热。这其实是让杨爱喜送茶叶同时,一并去山里收一些土鸡、土鸡蛋。杨爱喜突然就有了恶心感。她记得有次她和老公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件小事争执几句,被他听到了,老渔民不是劝和,而是微信中一再劝说他儿子与她这个乡下媳妇离了,以免拖累下去误了终生。老渔民把他儿子与她的结合当成了拖累。一般听到这里,杨爱喜会浑身打个冷战。她会礼貌地打断阿公的话,回:“知道了,爸,过几天我备了您喜欢的白茶草青茶叶,帮您从乡下收了土鸡、土鸡蛋给您送去。”话到这个分上,老爷子倒也知趣,知道儿媳妇领会了他此次电话的意思,道了句“侬忙”作为结束语,挂了电话。

杨爱喜备了满满当当一后备厢土特产。她先去老渔民家,送上两只现杀的土鸡,一筐土鸡蛋,两斤茶叶、笋干、雁来菌等地方土特产。给小叔子他们一家也备了一份相同的土特产。

老公前天微信告诉她,这个双休日去南宁出差,所以她没有告诉老公她去上海的行程。

没有女人的家里不是杨爱喜想象的狼狈。不,是她没有想象到的整洁。杨爱喜开门的一瞬间几乎惊呆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酒柜上青花瓷花瓶里那束百合正暗香浮动,很显然已经不是她上次视频中见到的那束粉色的。客厅的一侧,什么时候也配了花架,静静趴在花架上的那盆鹅黄色的君子兰娇嫩欲滴。卧室的床上用品一律换成了百合图案,静静卧着,像沉睡的少妇。

杨爱喜突然闻到了陌生女人的气息。

莫非……罗海涛真的有女人了?不会的。杨爱喜不敢多想,她干干地愣着,不知所措。房间里一股陌生的气息幽灵一般飘散着,似乎怯怯懦懦,又突然扑面而来。

杨爱喜像灵敏的警犬,凭借女人第六感,一遍又一遍地在房间各个角落嗅着。她还是嗅到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她摸出电话,想给老公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杨爱喜关了灯,把自己深深埋在客厅沙发上。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她觉得呼吸窘迫,像要窒息了一样。差不多晚上十点钟左右,她听到了门外窸窣的脚步声和轻柔的说话声。

门开的同时杨爱喜几乎从沙发上蹿起来,打亮了客厅的灯,整个居室亮如白昼。罗海涛和他腕里的女子都惊呆了。

疼,真疼。疼得杨爱喜想放声大哭,但她生生忍住了。也许只有让律师来解决了。杨爱喜想。

深夜,走进电梯间时,有一种被掏走心肺的感觉,她再也憋不住了,不顾一切地蹲在电梯间喊叫起来。

那天早上,杨爱喜带着儿子在县城的街心公园遛圈,突然,草坪上冲来一条高大帅气的萨摩耶,上来就前脚搭在了她两肩上,把儿子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杨爱喜轻轻从双肩推下萨摩耶,摸了摸它漂亮的头毛。萨摩耶甩着尾巴,冲杨爱喜微笑着,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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