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羊与刀

2021-01-04 14:02孙焱莉
广州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嫂子

孙焱莉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在哈尔套和内蒙古之间贩玉米和牛羊。这个营生我已经干了将近五年。

牛羊是活物,不能存储,有定购的我才会联系,去买进。牛羊挑选起来麻烦,所以我在内蒙古逗留的时间很长。我常到内蒙古朋友斯乐古灵家去打尖儿,带一些我们这边的特产,比如白仁榛子、时令水果,还会给他七岁的女儿带一些用铁皮盒子装着的软糖和巧克力。走时我会在毡房里悄悄留几十上百块,算是饭钱。

某个夜晚,月亮大而圆润,望着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草甸子和清冷月光,我心里特别孤独。

那时我正想一个人,必须要摸摸刀,心才会略感安慰。

那把刀是一个蒙古族姑娘送给我的。它有一个精美的鞘,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绿松石、红玛瑙,还有半透的血蜜蜡。光这一个刀鞘就让我欣喜地看了半天,别说那铮亮的钨钢刀身,带着深深血槽的流线型刀脊。初拿到刀的一刻,我的眼睛甚至湿润了。我从小就对刀有着天然的痴迷,从刚懂事时玩的木刀,到上初中的小弹簧匕首,甚至兽医劁猪的柳叶小刀我也有。各式各样,而其中受宠的一把总别在我的后腰上。

我爸说,瞅着吧,整天摆弄那些破刀,早晚有一天出事儿!我不理会这个老酒鬼的话。我拿上刀就感觉自己有无穷的力量,也不是镇子里没娘管的穷小子了。

我的刀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那木匣子是我奶奶的嫁妆,紫檀木的。我并不是想继承我奶奶的匣子,奶奶的好东西很多,比如半人高的凸花瓶子,一尺多高的鎏金小佛像,还有一些银啊、玉的首饰。哥哥和我爸都分别拿了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我挑选这只扔在角落里张着嘴吞灰的木匣子,只因它有一把黄铜大锁。从此我把藏在床下用油毡纸包着的刀们都放在里面,然后咔嚓锁上。

自得到这把刀后,我就再也没有翻动过木匣子。

这把刀我不再别在腰间,而是像斯乐古灵一样别在小腿外的靴子上。为了刀,我还买了一双长筒马靴。别上它的第一天,我感觉就像一把刀带着我在人世间行走。

赠予我刀的姑娘叫宝日。她会骑马,那天她骑着马从山坡上奔过来。在我年轻的理想主义印象里,感觉女人应该穿着红色的长裙,骑着白马才是美的。那种长丝带和裙裾在奔马的上空与身后飞扬,马的颈鬃毛和尾鬃毛洁白如雪,纤尘不染。而现实里,宝日骑的并不是白马,也没有穿红衣服,而且骑姿也不优雅,微猫着腰,那马也是一匹黑不溜秋的马,很矮。马腿上全是泥。她从马上蹦下来,马的蹄子把地上稀疏的草踩得翻起了土。她把马拴在了斯乐古灵家的围栏的横木上,转过身看看我,从上到下,一点也不羞涩,甚至有点野。然后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斯乐古灵说了一串话,当时我认真听,没听懂,才意识到那是蒙语。在我面前,斯乐古灵一家说的都是汉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和我有什么不同,直到宝日出现。好奇心让我主动起来,我说,你好妹妹!我是庄小东。宝日转过脸突然笑了,说,谁是你的妹妹?我发现宝日的牙齿特别白。嘴唇肉嘟嘟的,看上去特别好看。后来和她在一起时,我看她常嚼一种宽叶青草,之后,她的嘴里就有一股淡淡的草花香,我异常迷恋那个味道。

宝日还会唱蒙古长调。她悠远、宽阔的歌声里有金属的清脆,还有山谷里万物空灵的回音。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的长调,我竟然涌起丝丝伤感与惆怅,虽然听不懂蒙语,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后来,在一蓬蓬草丛與花丛里,我俩起身,我为她捏去乳间的草屑与碎花瓣,为她仔细地扣上扣子。一只乌嘴羊抬头看到了这些。我为宝日在耳边别上一朵紫色的花。坐在河边,她又给我唱了那首长调。听完后我的眼角湿了,因为宝日是流着泪水唱完的,她唱到了故事的深处。她告诉我这首歌叫《我的黄鬃马呀》,大意是说一对相爱的恋人约会,小伙子骑着俊美的黄鬃马越过山梁,穿过河流去见心爱的人,在路上还给姑娘编织了一个花环,而姑娘却被狠心的父亲许给别人。从此,小伙子把花环戴在了马脖子,日夜寻找姑娘,过了雪山,过了草地,蹚过湍急的河流,最后马儿和他都倒在了草地的边缘。

那年八月,天气异常,我到内蒙古后没几日,大雨日夜不停地下,赶在大雨里来的人说,哈尔套那边的雨更大,桥都冲坏了,还说我家附近的柳河大桥那儿冲走好几户人家。

这二十多只羊无法运出,于是我就在草原上当起了牧民,放起了羊。当然是跟着宝日,那时我们刚好上不久。草原上真好,遍地黄白蓝红紫色的野花,羊群在不远处安静地低头吃草。我和宝日就在那花丛与草地上肆意地撒欢儿,那时我感觉天地之间只有她和我。当然还有那只时常注视着我们的乌嘴羊。它很特别,总是抬头看着我们。

当我在草原乐不思蜀地待了两个月后,斯乐古灵知道了我们俩的事。

他问我要怎么办?他先说,我看我妹妹也很中意你。我说,那我马上回哈尔套拿钱,娶她,我要给她买二十匹骏马。按我们那边的风俗,还要托个媒人,我就托你!

斯乐古灵说,行,我答应你,去吧。

我知道斯乐古灵一家都特别喜欢我,宝日也是他故意叫来见我的。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后悔了。其实那时我并不富,我这些年做生意只攒了二十匹骏马的钱。我打定主意先给宝日买十匹马,另外十匹马的钱我还想用来继续做生意。

我爸是个赌鬼加酒鬼,我的钱都不敢让他看见。我那二十匹骏马的钱在我哥嫂手里,确切说在我嫂子手里。我没存银行,一是因为存银行得去县里,蹩脚;二是因为我常要用这些钱倒短儿,还时常谋划着干一票大买卖。我嫂子虽小气点,但人还是可靠的,我做生意这几年,她把我的钱记得很清楚,把得好好的,有时跟她对账,我常少说了几百一千的,每次她都给我纠正过来。我常给侄女买好吃喝,挣钱多了,给她家里买点米面肉菜。一家人嘛就应该这样,再说我妈过世得早,儿时我哥管我的时间比我爸多。

我准备雇车往回拉放了两个多月的羊。

出发的那天,我把那些在草原上认识的羊连哄带骗弄上车时,它们都看着我咩咩叫。它们有些紧张,一辈子没看过铁皮车厢,踩在上面硬邦邦,叮当响。那只长相特别的乌嘴羊就是不上车,它左右突围,甚至想跳出我们几个人围成的圈子。最后我还是一把薅住它。它倔强得很,四蹄蹬地,屁股后坐,一声不响地与我对峙。最后斯乐古灵帮我推着它,我拉着它的耳朵,我们俩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弄上车。

那时正是早晨,太阳从东边照来,把宝日穿的湖蓝色新蒙古长袍照得有一圈紫霞一样的镶边儿。自从我跟宝日说起,她第一次骑马的样子很好看,宝日就往心里去了,后来她常穿上鲜亮的袍子来找我,但是她没有红色袍子,她说她天生就不喜欢红色,除了结婚,她是不会穿红色的衣服和袍子的。她喜欢各种蓝色、绿色的袍子、头巾、帽子,她说那才是自由奔放无束缚的颜色。她说不喜欢别的颜色,看着心里都紧。她喜欢说“紧”字,比如要回来的头两天,有天中午,她抱着我的脖子小声说,昨天晚上,想起你来,心里紧得难受,就哭起来。

我登上车,宝日竟然低下头,侧过脸,我知道她在偷偷地哭。我感觉有点想笑,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

此时,我听到那些羊在车厢里咩咩咩喊个不停。

几百里路,很颠簸,那年雨水真大,不只冲断了桥,还把很多路给毁了。中途又开始下起大雨来。我让司机帮我把那张密不透风的大雨布盖在车架子上,架子空隙很大,我怕雨布掉下,裹到羊,特意在棚架子中间又插进三根钢筋棍,搪着。

车进哈尔套后,雨就小了。在路口处,车停下来,我要回家取点钱,然后再去彰武送羊。车发动机静止下来时,我没有听到那些羊叫,它们似乎集体噤声了。我下了车转到车后,人就钉在那儿。那情景真让人脊背发凉。那块大雨布,不知道怎么就盖进了车里,把那多半车羊盖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只乌嘴羊站在车尾处的角落里。它在雨布之外,被浇得毛都一缕缕垂下来,显得瘦骨伶仃,它的嘴更黑了,它瞪着眼看着我。我连滚带爬地上了车,猛?开雨布,那些羊堆在一起,成了一坨,集体“睡”着了。

在车上坐了好久,我开始找电话亭联系那几个买家,问他们能不能低价收。问了一圈,只有四家肯要的,另外那几家说了白给都不要。后来我就挨个饭店询问,每当有人问这只活的卖不卖,我说卖,然后要了一个奇高的价钱。那只活的乌嘴羊竟成了我的一张王牌。折腾半天,最后剩两只我给了司机,算下来,这一趟我把应该到手的五千多块钱赔得只剩九百多。

我让司机把我和那只乌嘴羊送回哈尔套,我把它牵到家,拴在了大门上。

我爸看我进屋竟然没有唠叨和谩骂,这真是反常的事。他很沉默,看我一頭躺在床上颓丧的样子,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给我做了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汤。尽管面疙瘩里全是干面粉,但我饿了,吃得很香。也许我爸知道我的境遇,心疼我了。我吃得眼热身体也热乎了,这点事还是打不倒我的,赔了钱,以后再赚嘛。

吃饱喝足,睡大觉。第二天下午,我拎上从草原特意带给侄女的奶干儿往哥哥家走。我要取钱干下一单生意。

哥哥不在家,嫂子开的大门,看是我,她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说,小东,你这到底是去哪儿了,这些天才回来?嫂子很反常,没问我渴不渴,喝不喝水。她搬了把凳子坐下。我说,去内蒙古啦,发水隔到那儿了。咋啦?我看到嫂子神情不对。

我嫂子双手“啪”地一拍大腿,眼泪下来,说,这可咋整啊?都怪你哥当时不在家,你侄女感冒来得不是时候!我更急了,问,到底出啥事了?

嫂子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大约在一个月前,我爸来到我哥家,当时我哥干活去了,嫂子正搂着闹病发烧的大侄女。我爸进屋一脸慌张地说我雇的车把人撞了,我和司机都在铁路医院,要拿钱看伤。我嫂子一听也着急了,问我撞成什么样?我爸说腿不能动。我爸又说,快!他说的,把钱都拿出来。我嫂子分别把藏在两处的四万块钱都交给我爸。我爸就匆忙地拿钱走了。我嫂子说当时也想去医院看我,可孩子磨人不让动地方。等到傍晚,我哥回来去铁路医院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他就去找我爸。可是门锁着,人不知去向。

嫂子说,二十天后,有人说看到咱爸了,我连忙去找他要钱。结果你听咱爸说什么?他说,钱花没了,赌了,嫖了,再说那是我儿子的钱,关你什么事,有你要的份儿吗?你安的什么心?小东,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呜呜呜—我嫂子哭得山响。

听完这些,我后背拔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的钱都没了!

我起身往外走。走到大门口,发现手里攥着给侄女的奶干儿,我又返身送到哥哥屋里,我嫂子还在抹眼泪。

那只惊恐的羊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爸放进了院子里,给了一把青草。可这只羊并没有吃,它警觉地抬着头,惊恐地四处观望,并用左前蹄刨地。

进屋后,我爸正在看电视,我直接问他,钱呢?他平静而响亮地回答,花了。我大吼一声,四万多你都花了?你都干啥啦?

两万,我可没花四万!我爸面不改色、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脸向着电视机。

那剩下两万呢,给我拿回来!我像疯子般吼叫。

我爸“啪”地一拍桌子,说,天地良心,我可就拿两万,可没看见你的四万!我爸争辩时音调都没有变化,眼珠也没错动。

我大吼,你看着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看我!

我爸突然把脸扭过来说,咋地,你还要打老子啊?你叫唤啥?花你点钱咋啦?你妈死得早,我拉扯你俩不容易,就当你提前给我两万块钱养老了。等我老了,死在外面也不用你管了。再说你他娘的两个多月连个信儿都没有,谁知道你出啥事了,啊,这块大水,那块山洪的,人没了,尸首连个影儿都找不到。我也要为自己找条后路啊,你的钱能便宜那两个没良心的犊子吗?

我爸说得理直气壮,眼睛里全是无畏的光芒,嘴角泛沫。我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爹。

我的愤怒无处可放,就开始摔东西。暖瓶,桌子,凳子,镜子,茶壶,茶杯,挂钟。唯一的大件—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被我爸抱在怀里,死死按在床上,用全身护着。我抢了几下没抢下来。那些在脑袋里蹿腾的怒火依然没有消除,屋里砸完,我开始砸外屋。锅,盆子,碗,水桶。最后我找来一只铁棍子把窗玻璃一块块地敲碎。我的心里,嘴里只有那一句话: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愤怒让我颤抖的手总想击打,我不能打我爸,他生了我。我就狠狠地抽自己嘴巴。心里的那些火苗拱得我眼睛往外凸,我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院子里的那只羊惊恐地看着我,叫起来,来回地跑,把绳子抻得直成了一根棍棒、一把刀枪的模样,直指它的脖颈咽喉,它就在那四蹄后蹬,直着脖子瞪着眼,等着受死。所有的羊都死了,它怎么能独活?

我奔出大门,我哥迎面走来,他说,小东,你回来了,你问爸钱的事了吗?钱都花没了?我问过他,他说不用我管,给你存着呢!

我绕开我哥,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走出了一段路,我哥又追上来,拉我。我甩开他的手愤怒地说,都花了!还问什么?他又一次拉住我说,四万都花了,他这是都干啥啦!

两万,他说他只要来两万,花了两万!

我哥一听,手松开,他看我足有半分钟,我们俩对视。突然,他似乎醒过神来,跑进院子里,冲进屋,我听到他们俩嘶吼般对话:你不是拿走四万吗?

啊!她说我拿四万就拿四万啊,你就信她?我要拿四万我是你儿子!

那一刻,我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它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从我嘴里咆哮出来。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随便进了一个小吃部,要了一瓶白酒,喝完了,我继续在街上走。我那二十匹骏马一匹也没有了,我的羊只剩下一只。我又变成了和五年前一样的穷光蛋。

这时迎着夕阳,我前方并排走来三个人,他们穿着花衬衫、牛仔裤和牛皮鞋,都是姑娘们喜欢的样式。我低头看看自己,穿着蒙古人常穿的马靴还有肥宽的裤子,裤腿上全是泥点子。天地摇晃,我不知道是他们晃,还是我在晃。我想躲开他们,那时我感觉胃很难受,想找个地方吐。但是他们在前面,伸手阻拦我,在后面追赶我,拉扯我,我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他们把我拉起来,我以为他们想搀扶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扬起巴掌打我,开始两下并不疼,后来不知道谁的拳头打在我的鼻梁上,鼻子酸了,我感觉到了火烧火燎的疼。我还手,推他们,但是他们躲得飞快,我追了半天,他们跟我捉迷藏。终于我把其中一个扯倒在地。我也随着倒在他脚前。隐约地,我看到那人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一下子打在我的左肩膀上,一下子又打在我脑袋上。我的脑袋本来就是木的,不觉得疼,但是我非常愤怒,因为他们三个人欺负我一个人。我顺手就拔出靴子上的那把刀,扑上去给他一下子,又一下子……猛然間我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世界突然黑了,寂静随之到来。

当我醒来时,躺在医院,警察站在床前。

两天的时间里,我从一个拥有二十匹骏马的人,变得一无所有,而且变成了杀人犯,命都可能要没了。

警察问我,你这把刀哪儿来的?是事前从家里特意带来的吗?我说我一直带刀,认识我的人都知道。

刺他之前你是怎么想的,是想一下子整死他吗?警察继续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其实当我用刀刺向那人时,我脑海里是有三个人的:我爸、我哥和嫂子。还有个声音,那声音一直喊:整死你!整死你!

但是我说,我没想整死谁,可他用砖头打我脑袋,一直打,我生气了。

五个月后开庭宣判:无期。

我从异地的监狱醒来的第一个早晨,绝望漫过来,淹了我,我知道这辈子完了,再也出不去了,与其在这里关一辈子,不如现在就死。我脑海里全是宝日的影子,我与她在心里告别。然后,我下定决心死。可在那里想死也难,我想让里面的人打死我,可因为我是个杀人犯,他们都不敢靠近我,也不欺负我。后来我撞墙,狠狠磕两下,都是后脑着墙,第三下时被人拉住,我吐了,脑震荡,没死成。

死不成就继续活着,继续熬吧。

刚进去的那几年里,我天天想起宝日,想起草原的种种来。那些画面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绎,只是毕竟时间太短了,只有两个月的光景,也并不是日日夜夜在一起。可怀想的太少了。有时为了回想一个细节,我的回忆还会走神,比如宝日在山梁上眺望我时,那只乌嘴羊拱了拱我。然后我心里就会出现那些羊,宝日还在山梁,就是不过来。有一阶段,我记忆里的宝日一直站在那儿幽怨地眺望我。

再后来没有可回忆的了,我就开始编着和宝日的未来。在想象的情景里,我和宝日每日生活在一起。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宝日变得模糊了,时间竟然这样无情,它要夺走我心里唯一的念想。

多年后,我的心里终于只剩下一个名字—宝日,这个名字让我每天醒来唤一唤,证明我还活着。

减了两次刑,二十年后,我出来了。没人来接我,我与家里早就失去了联系,开始时我爸和我哥来监狱看过我两次,我不见,后来就再没有人来了。

我出狱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在路上走一走,到宽阔的地方待一会儿。我先顺着城市的街道走,直至走累了,然后坐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看人,看那些走着坐着、说着话的人,看他们来来往往。

闲逛了一天后,我回到了哈尔套,想看看老房子再做打算。周围的变化太大了,让我感觉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看见那个又破又旧的院子,我才知道路是对的。这个院子一点儿没变。

门里出来一个人,我爸竟然还活着,他从破屋里出来往院子里泼水。看到我进了院子,他把盆扔了,迎着我走过来,他嘴里叨咕着什么,像一嘟噜葡萄。他的鼻头儿红红的,听语气又是喝多了。但其中几句我还是听清了,他说,你这是回来啦,回来就好。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我转头竟然看见了那只羊,黑色的嘴巴,真的是它吗?它被拴在从前的那根木桩上,低头吃着草,我进来,它没理我,甚至没看我。这羊怎么没有被我爸吃掉?不对,斯乐古灵说过羊只能活12年,如果圈养最多也只有15年的寿命。就算那年来时它一岁,那么也早在五六年前就死了。

见我低下身来看那只羊,我爸说,这只羊我一直给你养着。

我说,这不是那只羊,它早死了。

我爸用焦急的口气说,咋不是?就是!你没看我天天那个精心哟,起初它不吃,只呆看着大门,后来好了,我就给它吃苹果,喂红薯,喝豆粕汁;夏天给它割带露水的嫩草;每天跟它说一会儿话,想对你讲的,都跟它说;还让它听半个钟头的评戏;天冷了牵到屋子里与我同住。现在它的饭量大得很,每天都一直低着头吃,我看呀它都能活过我。

我爸的话越说越像真的,就像当年他说只拿两万块钱一样。

我抚摸这只羊,仔细看它嘴巴上的那块乌黑印迹,真的很像,但我不知道二十年里我的记忆会不会有误。我想看看它的脸,看看它的眼睛。可我无论把自己放得多低,甚至把脸凑到它脸上,它也不看我。我强硬地把它的头扳起来。可它依然拒绝看我,它斜着眼睛看地上的草和半根老黄瓜种。它即使是那只羊,也不是那只羊了。

我爸去买了肉和菜,知道我喜欢喝啤酒,他特意买了一箱子。我爸说他现在有低保,能吃上饭。他喝上酒后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难。我拆东墙补西墙,但是再难,我也没卖这只羊,我知道我的小儿子就剩这只羊了。我就想好好养着,等你回来交给你。我爸说得豪气冲天。我爸还是这样的德行,从我记事起,他从来不检讨自己的过错,而是无限放大自己的功劳与辛酸。他又讲了卖古董的事。他说东墙就是我奶留下的这些东西。他说,妈的,你的刀都让我埋了,都是这东西惹的祸。那个盒子让我卖了,当时感觉给得挺高的,一百。后来听别人说那人把匣子拿到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上,专家给了一百万的价格。真他娘的窝心,我去找他要,不给我,还打我!他又讲我哥搬了家,搬到哪里,他说不清,说自我进去以后,那两个瘪犊子再也没有来见过他的面。

我听着我爸的唠叨,喝着酒,心里没有一丝波动,现在任何事都不能让我动心了。我哥走了就走了。那些刀埋了就埋了。我最好的那把刀在公安局里。至于什么古董,那一百万和一百块也都不是我的。

我爸起身打开了电视。家里的摆设没变,除了电视机变成彩色的。桌子腿当年让我砸坏的,我爸用铁丝又捆扎上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羊,它依然在低头吃草,外面的汽车轰隆隆从门口开过,卖豆腐的喊声,飞机在空中的音爆巨响都不能影响到它半点。

和二十年前的情景一样,我对着更加苍老的、萎缩成一团的父亲喝酒。他还是那样喝了酒嘴里就骂骂咧咧,翻各种小肠,讲各种没用的话。我不知道为啥他干瘪成那么瘦小,说话声音还那么大。他说,老儿子,你知道不,你有多败家,用价值百万的古董装一些木刀、破刀、害人的刀。

我实在烦透了这些唠叨,就从蒙眬里吐着酒气顶撞他,你不败家,为了一百块钱把价值百万的古董给卖了。

去你妈的!这话说到了我爸的痛处,他把一只喝空了的易拉罐掷过来,正中我的眉心。

我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啤酒沫儿,这时身后电视机里传来一阵女声蒙古长调,瞬间,在淡黄的啤酒里,十九岁的宝日浮现出来,她眉目清楚,仿若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她朝我一笑,说,祝你好运平安,送你一把刀!正是那把带鞘的蒙古刀,我曾经拥有过最漂亮、最锋利的刀。骤然间,巨大的悲伤把我击倒,我大哭起来,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回忆又都回来了。

我爸无辜地说,我、我不就打你一下吗?又不疼!我、我都要死了,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痛哭之后我忽然感觉,里面那二十年是一个梦。睡了一觉,现在梦醒了,我要去找宝日,她在等我用二十匹骏马娶她。即使娶不上她,她不要我了,我也要告诉她,我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我只是带着她送我的刀,在买骏马的路上走丢了。

我朝我爸要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可是他并没有多少。后来,他说,要不把这只羊卖了吧。我养它半辈子,该派上用场了。我没吱声,也没有意见。他看我不语,就赶紧联系买羊的屠户。

买羊的人来得很快,仿佛一直等在不远处,电话刚放下,驮羊的摩托车就到了门口。我爸到院子解开拴羊的绳子。羊终于抬起了头。那只羊看着我,就像当年在草原上看着我和宝日一样,就像当年在车上看着我一样。我受不了这个眼神,它真的像只有话要说的羊。我心软下来,对我爸说,别卖了!留着吧!我爸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这时,那只羊咩咩咩地叫着,它看一眼我,走到我跟前,拱拱我的腿,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买羊的屠夫。

这个夏天,我拿着卖羊的钱登上去内蒙古的车,我要去找宝日,我是无比清醒的。我知道她可能会结婚,可能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我可能会被她强健的丈夫暴打一顿,但是我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告诉她,我曾经真的有二十匹骏马,我真心想娶她,我不是一个骗子。

我第一站到了斯乐古灵原来住的那个旗,去找那个蒙古包,却扑了个空。那里一片荒凉,只有草和蒺藜。再往上去,过了山梁,就是我放过羊的地方,那年高而茂密的草丛不见了,地上现出了沙子,放眼望去满是凄凉之景。我走了好远才见到人,一打听才弄明白,这儿的环境不好,草原已经开始沙漠化了,这一带的人都搬迁了,去了一个叫阿吉的大镇子里。

在阿吉镇找了两天,总算找到了斯乐古灵的家。站在门口,我们俩互相看了好半天。然后我说,哥,我是庄小东。他听到后,突然上来使劲地推了我一下,随即又踹了我一脚。我没有躲,他也没有再继续打下去。看我这般静默地受着,他的眼圈红了,回头往屋里走。我想跟着他进屋,他把我拦住,说,你走吧!宝日死了。我当然不信,我说你当哥的咋这样说?我不是想打扰她的生活,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哪里,说两句话,看一眼就行,我发誓!可当看见斯乐古灵蹲在地上大哭着说,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呀……我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宝日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回哈尔套的路上,我迷失了方向,把车坐反了,沒钱回家了,后来是一个货车司机把我这具残破的皮囊带回来。

我再也没什么希望了,我成了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觉,我知道自己不久就会变成我爸了。而我爸看上去倒是很欣慰,说终于有人陪他喝酒了。他有低保,他还会隔三岔五去大棚给人家干活挣点钱,都拿来买酒买菜。开始我每次喝到吐,然后大哭一顿,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后来慢慢地,我好起来,我竟然对酒依恋起来,感觉喝晕了挺好,什么也不想,迷迷糊糊的,心里什么欲望与痛苦也没有,有时竟然充满着飘飘忽忽、莫名的欢愉。

有一日,我爬出被窝,发现一盘花生米放在桌上,还有一块鹅蛋大的猪头肉,这样的菜必须要配上酒才好。我就到处找那个白塑料的酒壶,竟然没找到,我就走到了院子里。

天很晴,阳光好。门口站着一个男孩子,向院里张望。他干净清爽,看面庞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哪个熟人的孩子呢?我没想起来。他看见我,就推开那个破木头门进来,然后隔着有五六米的距离,问,请问这是庄小东家吗?我说是啊,你是谁啊?那孩子很瘦很高,脸上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是金黄的,漂亮的眼睛那么清澈澄明。他走到我跟前,打量着我,慢慢地,他脸上爬上一丝不屑的表情,问,你是庄小东?我说是啊,你谁啊!他的语调和表情让我不快。这个男孩低下头在包里找东西,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我的心动了一下,脑海里闪现出宝日在草丛里低头捏起一只蝴蝶的瞬间。

那个男孩子拿出一把蒙古弯刀,刀鞘上面镶嵌着绿松石、红玛瑙,还有半透的血蜜蜡。看着那把刀,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离我很近,仅一步之遥,我没有看他的表情,我的眼睛全被那把刀牢牢地钉住了。他拿着刀在我眼前小幅度地晃,说,我妈临走前让我把这把刀交给一个叫庄小东的人,她说这把刀我爸也有一把!喏,给你吧!我妈的话带到,遗愿完成,走啦!男孩的声音平淡,他随意地把刀抛过来,刀在我双手里弹了两下,掉在了地上。

我低头去捡刀时,男孩已走远。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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