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斯人
一
那天老乡邀请我去参加他的新书《故乡志》的发布会。地点是在市区的一家大型书店。路上堵车,我到达的时间比原计划晚了半个小时。我一路小跑进入书店,恰好遇到老乡。他对我说,发布会推迟了,文学院的学生都堵在路上,参会的人数不够,得等一等。
我环顾大厅,仅有寥寥几个人,心想:等会儿签售书拍照,人太少了就显得尴尬,好像新书没有什么人气。我笑着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街上都是结婚接亲的车队。
他说,怪不得,原来是个好日子呀。
我正打算跟他探讨一下他的新书。我可是花了两周才看完《故乡志》。这时刚好有领导走进来,老乡连忙去接待领导。我见他忙,就在书店四处转了转。这家书店面积挺大的,因为有国有公司的背景,政治类书籍占据了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其次是教辅类的图书,而文学书籍只有两排书柜。我饶有兴趣地走近一看,书柜上大多数是青春小说和网络小说。让我意外的是,在一堆盗墓小说中掺杂了几本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书。大概是卡尔维诺小说的书名比较诡异,容易卖出去吧。
自从成了一家网络售书平台的会员,我已经很久没有逛书店了。虽然清楚这家书店没有我想要阅读的书,但是压制不了想要去翻开书本、触碰文字的冲动。仅仅是翻一翻书页,整个人就已经很愉悦了。我在书店来来回回逛了三圈,最后停在一排教辅图书的架子前,上面摆满了“黄冈密卷”。我是黄冈人,自然对“黄冈密卷”感到熟悉亲切。随手拿起了一本,仔细一看是高中物理试卷,封面背景是大别山的剪影。
我想起了那一年,因为亲戚结婚,我从深圳返回故乡,坐了几个小时的动车抵达武汉,再转大巴车。大巴车驶入山区开始颠簸起来,人跟着车的频率摇晃,弄得我有些晕车,似睡似醒,迷迷糊糊中看见一条巨大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凶狠地向我游过来。我害怕极了,不停地挣扎游动。鲨鱼紧贴着我不放。我越游越累,速度慢了下来,而鲨鱼一个激灵冲了上来。我被它一口吃了,连同周边的小鱼。吓得我醒了过来。
梦中那头吞噬我的鲸鱼竟然是大巴车,它严重变形的车后架紧紧咬住我的大腿。身旁是一团碎玻璃渣,锐利的尖角闪着寒光,甚是割眼睛。我才想起来:几分钟前,大巴车在228省道上疾速行驶,刚路过一个集镇,车子突然失控了,径直冲出绿色围栏,沿着小山坡滚落了下去。
当时,我的头脑嗡嗡作响,耳畔传来一阵阵涛声,仿佛大海的潮水还未从脚跟退去。我确定那是耳鸣,于是拍了拍耳朵,又使劲地摇头,想把那一片汪洋从耳朵里甩出来。或许是有效果了。我感觉到脸上有水流,顺着脖子灌进我的衣领,并继续往下流,弄得黏糊糊的。奇怪的是水流有一股中药味道。我抬起头,眼前是逼仄扭曲的车厢,到处都是散落的行李,几位乘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而我头顶的座椅上,挂着一个塑料水杯,杯身被压破了,杯子中的液体缓慢流出。
等到我的听觉恢复到正常水平,周遭猛然升高的嘈杂声倒惊了我一下。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喊妈,幸好还有一些保持理智的人在报警。我大喊了几声,没人管我;又死命地呼喊救命,还是没人管我。我意识到喊是没用的,得保存体力自救,就尝试挪动大腿。大腿卡在椅子下,完全动弹不了。虽然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也想不到办法弄出来,看来只得等待救援了。我又躺了回去,平静地盯着水杯往下滴水,一滴,两滴……看着喉咙都有些发干了,伸嘴舔了一滴,有点像板蓝根的味道。我也不是那么排斥了,就一直舔。这时,椅子下伸出了一只手,吓得我脚一跳,撞到铁板了,痛得嗷嗷叫。
“看到我的包了吗?”
对面是一位女士,语气听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听说话的方言腔,应该也是黄冈人,只不过座椅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她的模样。
“什么样的包?”
“黑色的,皮的,上面还挂着一个海马的公仔。”
我用双肘架起上半身,艰难地移动脖子,环顾四周,在旁边的座椅下发现了她的包。只不过我没有支撑点,不能移动过去。我安抚她说:“看到你的包了。”
“是的吗?能够拿给我吗?”
“就是远了点,我的脚卡住了,使不上劲。”
“那可怎么办呀。”女士焦急地拍着车底板。
“你先别急,我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东西。”我看了一下,四处没有什么可以使得上力的工具。为了安抚她,我弄出动静,假装寻找。
“里面是有贵重的东西吗?”
女士安静了下来,犹豫地说:“倒是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就是有一件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缺不得,我一般都随身带着。”
听她这么说,我误以为是女士用的卫生巾,便脱口而出:“哦,原来是那东西。”
她猜出我指的是什么,笑出了声,赶紧说:“不是你想的那个东西,是‘黄冈密卷’,听你口音应该是本地人,肯定知道‘黃冈密卷’,我包里就有,而且是一套高中物理的试卷。”
我笑着说:“真没想到是这个,是给孩子的作业吧。”
“不,我孩子才读小学呢,做这套试卷还早,准确来说是我的,我自己做。”
“你是老师呀,现在教书也挺辛苦的。”
“不是老师,我是干活动策划的,平时工作压力大,出差到处跑,就靠做一做物理试题排解压力,这都成习惯了。不管什么情况,我只要拿到试卷,看到物理题目,内心满满都是安全感,不仅心安,而且人也变得有自信了。‘黄冈密卷’高中各年级的物理卷我都有,平时包里都装一份。”
我没作声。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心里有些惊讶。
女士沉默了一会儿,又急了起来,她带着哭腔说:“我现在状态很不好,没有那份试卷,身上到处都疼,胸又闷,好不舒服。”
二
我放下“黄冈密卷”,走进大厅。发布会还没有开始,老乡来来回回走动,不停地拨打和接听电话。我找不到时机跟他说话,就去周边的冷饮店买一口喝的。冷饮店空荡荡的,只有一位年轻的店员在研磨咖啡。在我看来他的动作非常缓慢,好似闲久了,忽然有一件事做,不想那么快结束。我坐在角落里,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幅鲁迅的画像:他穿着长衫,挂着长围巾,坚毅的眼神直盯着我。书店挂鲁迅画像的不多。
我从包里翻出了给老乡新书写的评论文稿,题目是《故乡志:现代性视域下的异质书写与想象曲面中的故乡意向》,待会儿要在发布会上读。我拿出笔,改了几个词,比如“积极意义”改为了“重要意义”,使文章到处充满溢美之词。我完整地默读了一遍稿子,改得差不多了,咖啡也上来了。
咖啡上漂浮着奶油拉花,我看着像是百合,不太确定,便问了店员一声。店员指了指广告牌,原来这家店叫百合咖啡。我搅动玻璃杯,将百合花打散,使其快速地融入咖啡里。黑白交融的咖啡让我想到了那位女士。
车祸之后,我被救护车拉到了附近县城的医院。虽然受的是轻伤,医生说还是要全身检查一下,才能得出最终结果。CT室外排了很多人,我一眼看到了那位女士,她站在前面。我像老熟人一样对着她打招呼。
她迟疑地看着我。
我见状立马解释说,你是不认识我的。翻车的时候,你在我前面,你让我帮你找物理试卷,后来你晕过去了。救援队来了,我喊的消防小哥把你拉出来,看着医生把你推进救护车。
她对上号了,笑着说,真是巧。然后不停地感谢我。
我说,这也没什么,要感谢的是救援人员,毕竟当时我也等待他们来救我。我见她拄着拐杖,问她伤得怎么样。她说,没什么大事,就是骨折了,要休养几个月。
我检查完了,结果正常。出门,发现她在等我。她觉得病房里太安静了,一进去就不舒服。听护工讲,医院后面的档案楼下面有一家奶茶店,医护人员爱去喝,味道还不错。她说,不如我请你喝咖啡,算是答谢你。
我正想出去走一走,立刻答应了。这家医院我以前来过,之前路边种的是悬铃木,一到秋天就落叶,也不打扫,路上铺得满满的枯黄的叶子。现今,悬铃木都砍了,换成了跟医院更搭的樟树,即便是深秋,也是绿意满满,一幅充满希望的样子。
我说,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说,没做什么,出事之前我已经辞职了,没有工作上的麻烦,所以很轻松,太无聊了,就做一做黄冈密卷。
我说,那你读书的时候物理成绩应该很好。
她说,反正不差。
我说,那你是读理科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读文科。
我有些惊讶,又表示理解。我们当年高考是采取分科模式,我原本历史政治不错,家人说理科就业路子广,让我学理科,而且十个理科班才一个文科班,说明理科紧俏。我也反驳不了,就去读了理科。事实证明理科也不好就业,于是我又回校考了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又读了博士,混了一个教授的头衔。
她说,我向来没什么主见,都听母亲的安排。母亲高考失利就辍学,她本来打算读中文系,当一名作家,那个年代对文学有一种狂热的追求。所以她让我读文科,我就读文科了,其实我特别喜欢物理。
我说,那我们应该换一下,我特别不喜欢物理,两个小球撞来撞去的,一会儿算它的速度,一会儿算它的能量,真的是要命。
她笑着说,是该换一下,人生或许会不一样。她望着樟树,喃喃地说:
我小时候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打了激素的针之后,病情控制了,但身体特别的胖,班里的孩子喊我猪婆,都不喜欢跟我玩。我也不稀罕跟他们玩,就自己玩自己的。说是玩,其实大多数都在发呆,然后是看书。学校图书室里有北京某单位捐赠的百科大全,很厚一本,崭新的,没人看。我就去翻那本书,挺有意思。
后来上初中学习物理,从一开始,不管题目有多难,我每次测试都是高分。有一次,全班大部分同学都没及格,我得了高分。标准答案上有一道题解答错了,而我那一道题恰巧也做错了。别人都说我私下有答案,考试全是抄的。他们这样说,我也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做物理题目并不是为了得高分,而是真的喜欢那些题目。它们可爱极了,小球、小车、小木箱,像是一群亲密伙伴,陪着我一起玩游戏。我光初中就做了一千多套物理试卷,即便是碰上重复的题目,也像碰到了老朋友一样,还得将题目多读一遍,表示向它打招呼。特别是曾经难倒我的题目,那就是更亲密的好友,我可以对着它自言自语,悄悄地说一些心里话。
咖啡上桌了,打断了她。玻璃杯上飘着百合的拉花。花纹太好看了,我舍不得去破坏,就对她说,这拉花真好看。
她没看杯里,直接喝了一口咖啡,情绪激动地继续说:后来,我不是读了文科嘛。我记性又不好,地理课程每每弄得我头大,很多题都不会做,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能望着题目发呆。那个时候绝望又烦躁,我开始怀念做物理试题的那种亲密感觉。后来,我趁着吃饭的时间,从理科班偷了一套物理试卷。那些课程我都没学,竟也能下笔解答。我才发现自己迷恋上了物理题,不仅使我整个人平静下来,更能给我带来自信。我通过做题偷偷地自学起高中物理。在考试的时候,遇到地理、历史上不会做的题目,脑海里自动跳转出物理題目,所以我的地理试卷上会写很多物理公式。为此还挨了母亲的骂,她责备我学习不认真。
我见她歇了一口气,便问,你为什么不选择转到理科班呢。
她叹气地说,当时没觉得,单纯地认为做物理题是我的爱好,放松心情而已。何况我不喜欢跟母亲争论,她决定的事改变不了,我说不过她,还会挨骂。后来我也想了想,如果转到理科班,我对化学和生物不太感冒,也是白费的。
我赞同地说,这事我深有体会。
她摇头说,有些东西形成了习惯就改变不了,物理试题像是我的毛发一样,从我的身体上长了出来,我再也摆脱不了。我们那里高考完了,无论考到什么学校都会大办一场升学宴。我的升学宴来了很多人。他们每一个人都会问我考的是什么大学。其实,我只考了一个三本院校,我觉得对不起他们送的礼金,羞于说起自己的学校。
站在大人好奇的目光里,我既紧张又尴尬,于是钻进了厕所。在厕所蹲了二十分钟,我做完了一套物理试卷,是当时高考的真题。做完之后随即对了答案。我就错了一个选择题,得了高分。这个分数让我惊喜得跳了起来,人也变得有自信了。出去后,大人问我考试情况。我满意地说,今年高考物理只错了一道选择题。在宴会上,我还主动唱了一首五音不全的歌。当然我不是献给来宾,是献给我自己的。那首歌我还记得,是五月天的《知足》。
三
我透过饮品店的玻璃看到:载着中文系学生的大巴车抵达书店门口,车身上贴着某酒厂的赞助广告。学生们三三两两进入书店,如同注入了灵气,让书本活跃了起来,在书架上颤动,发出咝咝声响。我拿着演讲稿走出饮品店。老乡见着我,高兴地向我挥了挥手,把我推向了前排座位。
新书发布会照常进行,在经过近半个小时的致辞、发言的流程之后,所有嘉宾都谈完了,终于轮到了我上台发言。我扫了一眼底下青涩的面孔,少部分学生仰起头一脸懵地望着我,既警惕又好奇,大多数头也不抬地玩手机。很难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从我们手中接过文学评论的手艺。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要将文艺评论的手艺带到棺材里去,不给他们半丝机会。
在大家的注视中,我开始大声读演讲稿: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当代中国作家对待故乡的标准仅仅是停留在混沌的状态,描写熟悉的故乡毫无疑问降低了书写的难度和质感。我们不妨试想一下,如果描写不存在的故乡,陌生感从作者开始,延伸到读者,这种异质化的写作向纵深发展,抵达了一个新的高度。故乡只有以这种状态存在,才能检验一个作家作为作家的能力……
我嘴里念着稿子,脑海里却冒出了大别山,几只老鹰在山头盘旋。大别山横跨黄冈,我就是在山脚下长大,如果没考出去的话,我会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女士说,想回大别山看一看。
那次车祸过了三个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位女士打的。她说在保险的资料里无意中发现了我的电话。
我说,你的脚伤好些没有?
她说,基本上没事了,吃了不少的排骨,补得差不多了。
我说,你还好,我没受什么伤,在家里也是被逼着喝了不少肉汤,说是要补回来。我都不知道要把什么补回来。只有喝了肉汤,他们才安心。
她说,你现在是住在城市,還是在大别山?
我说,这不出了事嘛,学校也没课,我干脆请了个年假,回到了大别山。
她“哦”了很长一声,又问我忙不忙。我说,在家里出了这学期期末考试的题目,这学期的工作基本上搞完了,算是闲的。
她一听到试题两个字,立马变得很激动,有一茬没一茬地讲了起来,语气急促,生怕事情说得不完整。我想她在联系我之前,肯定已经打算跟我说这事的,于是耐心地听着,很少去打断她。她说:
我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刚好是周六,天气特别好,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我一点都不愿意出门,拉上窗帘,躺回床上。除了撒尿,什么都不做,不吃不喝,一直待到了晚上。最后饿极了,被逼着起床,穿衣服,洗漱,出门找东西吃。
走在十字街,我将自己藏匿在人群中,挑剔地打量两边的餐馆。这也不想吃,那也不够味。走了许久都没有驻足。最后走过了繁华街区,人群骤然散去,暴露出我本来的孤独。我就不愿意走了。这时,路边刚好有一家火锅店,因为位置偏僻,也没什么生意。我看火锅店跟我有些相似,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刚好一对情侣买完单,走了。偌大个店子就只有我一个客人。我点了一个鸳鸯锅和一大堆菜品。服务员反复确定我是否吃得下,她简直是小看了我的胃口。
菜上好了。我从包里拿出了一套自己打印的试卷,内容是这五年来把我难倒过的物理题目,共计六十道题。我一边吃火锅,一边做题。嘴里辣霍霍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些复杂的情感,跟单纯做题是完全不一样。这每一道物理题都代表一小段经历,我忽然感觉自己不是在做物理题,而是在翻阅相册。
我眼前闪现很多往事,绝大多数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于我也没有任何益处,除了与母亲的争吵,几乎每一次都印象深刻。这五年来,母亲对我忍无可忍,她为我做的所有选择都被我推翻了。我像别人家十几岁青春期的孩子那般固执,偏不按她说的做。反而不像我十几岁的模样,那个时候我可乖了,她说什么是什么。可是我依旧过得不好,真的不好。
从上个生日到现在,我和母亲已经有一年没有说话了。三十岁了,一事无成,那些固执转化成了怀疑,怀疑自己,怀疑生活,也渐渐怀疑起了物理题目的标准答案。筷子一滑,从火锅夹起的丸子掉了下去,火锅汤汁溅到了眼睛里,又疼又辣,揉了好一会儿,才好起来。我叫来了站在门口诧异望着我的服务员。她给我递上了湿巾。我问她,火锅的汤底可以打包吗?
她迟疑地说,可以吧。
我说,我要打包。
她说好。她瞄了一眼我的试卷,想问什么,又戛然而止。在这个社会,做题有无数种合理解释,考试、考编制、考职称等等,每一项都是积极的,让旁人羡慕。
眼睛揉了好久,才不辣了。我埋头快速将物理试题做完,对了一遍答案,全对。然后将试卷叠好,小心翼翼地将其撕成大小相同的一小块一小块,再将堆成小山的纸片放进火锅,煮了几秒,就捞起来,一口口地吃,像吃涮羊肉那样,我将全部的物理试卷碎片吃完了。
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一看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到书房,将充电线连上。等了一会儿,手机开机了,我立马回拨了电话。她没接。我又打了一个。在滴滴声响了第八遍的时候,她接通了。我告诉她信号中断的原因。她说了一句,这样啊。声音带了哭腔,我才知道她哭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骤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好叫她别哭,憋了半天,只蹦出了一句话,然后呢?
她扑哧地笑了,接着说:
吃完火锅,我擦了擦嘴,拿起手机熟练地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她这一天从早到晚一直等着我这通电话。我一打,她瞬间就接了。
我喊了一声妈。
母亲开门见山地说,事情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他是一位公务员,和你同年,也是属猴的,家境不错,我的意思是后天安排见面,见面的地方你选。
我咽了咽口水,立刻答应了,说道,那就选择去吃火锅吧。
母亲说,都行,我看他照片挺帅的,工作、生活各方面的我都打听了,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爱好。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母亲又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要有自知之明,也不要挑了,人家看上你,这事就定了。
我肯定地说,都听你的。
母亲说,人长一岁,树长百叶,你今天这个态度才像是个成年人。对了,今天你过生日,吃点好的,钱我转给你。
听到母亲这话,我的泪水涌了上来。我对着手机快速说了一句“不需要,已经吃好了”。赶紧把手机挂断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服务员拿着打包盒,一脸懵地看着我,给我递了纸巾,怯弱地问,还需要打包吗?
我擦干眼泪,点头说,打包,家里还有一柜子物理试题。
四
我为《故乡志》写的评论文章被文学评论杂志退稿后,感到很失落,干脆将文章传给了一位朋友。那位朋友在文学报工作。他说文章太长,对于报纸来说不适合,但可以给我安排一个专访,就重点部分进行刊登。过了几天,朋友又问,那篇文章可不可以发在他自己做的一个小众的微信公众号上。公众号叫“凤山后生伢”,关注公众号的都是文学圈子里的牛人。我随口答应了。
很快文章就发出来。我对排版不是很满意,行距太窄,字体太小,密密麻麻的一团,没有阅读舒适感。我大概翻了一下,没作声。整整过了两周,文章阅读量才达到八十九人,后边留言有十几条。扫一眼网名,几乎都是我带的本科生。他们是从我的微信朋友圈看到的。里头有一条留言很特别:如果不是故乡,那就是故乡了。我一看网名,竟然是那位女士—我们之前通过电话加了微信。
到了晚上,她通过微信给我发了一大段文字。
她说,我看了你写的东西,很有感触。特别是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女儿的班级布置了周末语文作业,其中有一道题目是写一篇关于自己的家乡的作文,要求亲身经历,真情实感。我女儿语文成绩很好,写东西特别有语感。她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作文,兴冲冲地拿给我看。她在文章里描写了家乡大别山的山脉、草木和山里淳朴的小伙伴,写得文从字顺,挑不出语法错误和逻辑毛病。我觉得自己都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自然是高兴和欣慰洋溢在脸上。正当我要夸奖她时,我突然意识到这篇作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是女儿瞎想和胡诌的。要知道,她除了满周岁的时候,我们带她回去办酒宴,她未曾回过老家、见过大别山,更别说有小伙伴了。
我当时就怔住了。我仔细回想,家乡的山脉是什么样的,草木是什么样的,伙伴是什么样的,我竟想不起他们的模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我只知道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家在桥的这边,学校在桥的那边,学校前有一个公交站,平时上学过个桥就到了。
上学,做题;上学,做题。这就是我对家乡全部的印象。而桥的再远处可能就有一座山:大别山。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仔细看它一眼,它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没有任何概念。那一刻,我觉得一切变得虚无起来。而那种虚无在脑海中又具体化,形成了一个个名词:黄冈密卷、大别山、故乡。它们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却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你知道吗,我当时的状态把女儿吓到了。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她爸说,生病了要喝开水。女儿以为我生病了。
我也觉得自己生病了。我一想到女儿万一哪天再碰到一个作文题目:我的家,我的小区,我的城市,那该怎么办。我闭上眼睛,细细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发现那些地方我一个也描述不出来。我慌了,着急地跑来跑去,好好打量我的家,从厨房到客厅,从卧室到卫生间,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也不放过。我打开窗户,好好打量窗外,小区、街道、超市。我发现了很多新东西,原来小区不止两个保安,原来通往公园的道路是单行道,原来超市旁边开了一家母婴店……我脑子里的信息呈现出爆炸式增长,导致头部血量供应不足,我开始发晕头疼,于是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在手臂里。
女儿被吓到了,大哭了起来。她说给她爸打了电话,她爸马上就回家。她哭泣的声音太尖锐,太吵人了。我别过头,瞪了她一眼,无意中看到她的手中拿了一份试卷。我瞬间想到了黄冈密卷,想到了物理试题。自从结婚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物理题了。
我飞快地冲出家门,跑到最近的书店,快速找到了一份物理试卷。书页刚一打开,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弄来一支签字笔,趴在地上,奋笔疾书。一切都回来,故乡的山脉、草木,还有亲爱的小球、小车、小木箱都回来了,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在题海中缓缓展开。
我百分之百确定,我在物理题里找到了故乡。那份惊喜,仿佛这么多年没有白活。
不怕你笑话我。做完物理题之后,全对,然后我哭了。旁边过路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围了过来,三言两语好心地劝我。不管他们怎么劝,我都不听,非要趴在物理试卷上哭一场。
她微信发的内容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把她發来的文字看了好几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是高兴,还是祝贺。我意识到我们的聊天还得继续。干脆送书吧。我微信回复她说,将朋友新书《故乡志》送你一本如何?
她欣然接受了,并且表示迫不及待地想看。
我说书的内容没她想象的那么精彩。
她说,我知道,在我的认知里,除了难倒我的物理试卷,其他的书都不会打动我的。
我回了一句,哈哈,又发了几个开心的表情过去。
后来在接受文学报专访的时候,我邀请老乡参加。采访的间隙,我们一同去上厕所。在厕所里,我们谈起了《故乡志》。我先前觉得对这部作品是过度赞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在评论中将“积极意义”改成“重要意义”是非常正确的。
老乡讨好地说,那篇评论写得好,有八十九个人看了,我猜有几位是茅奖的评委。
我说,这你都猜得出来,那你说说我指的到底是什么意义。
老乡笑了笑说,要有那么多意义干什么,能吃得好、拉得出才叫意义。
我懂他的意思,但是不在我的点上。我给老乡讲了车祸的那件事,连带提到那位女士。老乡对车祸饶有兴趣,说可以作为下一部作品的素材,但又说那位女士可能是患了臆想症,她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这在虚构作品中是常见的把戏。
我反驳他说,那位女士活得很真实,她能把自己的生活给吃了,倒是我们没有她那样的勇气。
老乡摇摇头说,你何必这么执著,说那么多文学报又不会给你发表出来,多给你稿费。
刚走出厕所,微信响了一下,又是她。她写道:
我今天离婚了,刚办的手续。离婚是他提出来的,说是忍受不了我埋头做物理题。他认为这种行为是不正常的,具体来说是神经病。他竟然还搞到了三甲医院的证明,要求把女儿的监护权判给了他。相比他抽烟、酗酒、通宵打游戏,做物理题已经足够正常了。就这样吧,我本来没什么主见,也不是去争去抢的性格。我同意了离婚,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带女儿回一趟故乡,去亲眼看一下大别山。
我在微信的回复栏敲出一行字:其实我也挺想亲眼看一下大别山。然后反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又将这行字一一删除。或许她不再需要我的回复了。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