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土屋的老人

作者简介：

武俊岭，山东聊城市签约作家。在《朔方》《时代文学》等几十家报刊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布衣诗人谢榛》。

1

近来，良全老汉心里很烦。烦劲上来，他就背着双手，到祖坟上看一看。九岁的老绵羊是一个忠诚的卫兵，在后面紧紧跟随。

玉米、高粱都被板橛砍倒了。站在村边，能够看到女儿村庄树木的墨绿了。良全背着双手，慢慢地往大地里迈步。老绵羊看到沟边草丛里有一株一尺多高的玉米苗，站住，伸嘴过去，一口咬断，然后香香地吃起来。良全感觉老绵羊离自己远了，回头一看，说，你這个馋嘴的家伙，在家不是已经吃饱了吗？

老绵羊说，就不兴我尝个鲜？再说，秋天的玉米苗，长不出玉米了。

良全说，好，好，你有理，我说不过你。

老绵羊吃完玉米苗，快跑几步，追上良全。

过了春节，良全老汉就整整八十岁了。他的关节一屈伸，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近来，良全睡得很不踏实，梦特别多，梦见妻子，梦见儿子，在美国的儿子、在青岛的儿子。梦醒后，良全能听到树上的鸡在咕咕，能听到鸟巢里的鸟儿细细地叫。

良全看看村子西边，一大片二层小楼快要盖好了。到时候，他这个孤老头子就要搬进一处二层小楼的院子。村干部早就说了，在新楼的西面盖几排猪舍，一家一个。除猪之外，羊、鸡、鸭、鹅、兔，都不能养了。

良全回头，看一看紧紧相随的老绵羊，伸手抓住老绵羊的羊角。良全一下一下地抚摸硬硬的、像是石头的羊角。老绵羊感受到老人的爱意，抬起头来，用潮湿温驯的眼睛表示感激。稍后，老绵羊用嘴拱一拱良全的腿。良全明白，老绵羊这是在催促他快走。

住了几十年的院子，不能住了。主要是羊、鸡、鸭、鹅、兔也不养了。鸡、鸭、鹅、兔倒不十分在意，只是老绵羊已是一个伙伴，不能养，还不要了我老汉的命！良全老汉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口浊气。

良全对老绵羊充满感激。这羊成了精灵了，会说人话，会办人事。特别是老伴去世时，老绵羊像儿子一样痛哭。

想到这里，良全滋生出对两个儿子的怨恨。什么东西呢，山马喳（1）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有了前程呢，忘了爹。大儿子在美国，说是成了科学家。二儿子在青岛，当上了副省级官员。老伴去世，大儿子没有回家。事后汇来两千美元。老伴三年时，二儿子没有回家，说是工作忙，往南方考察去了。两个浑蛋儿子，还不如老绵羊呢。老伴去世、三天圆坟、三年祭日，老绵羊都是痛哭流涕。特别是前段时间，老伴三年祭日，亲戚朋友都来了。在坟头前，老伴的娘家人磕头后，老绵羊开始痛哭起来。老绵羊一边哭、一边倾诉老伴对他的恩情：

娘啊，你把我当儿子疼爱。冬天里，你从草垛上薅一抱干草，然后放在干净地上，一根一根地挑拣，把硬的庄稼棵子、扎嘴的枣树枝子，细细地挑出来。最后，才放到我的面前。我刚刚吃完草，你就把不冷不热的面汤提来。面汤里，有玉米的香、有麦子的香、有地瓜的甜。我一气喝完，胃里别提多舒服了。

娘啊，夏天里，你看着我热，心急火燎地把绞羊毛的喊来。在树荫下，你拍拍我的头，我乖乖地躺下。绞羊毛的一剪子一剪子地把我身上的长毛剪掉。剪子发出的咔嚓声很好听。剪刀切断我的毛的时候，滋滋的，像我在池塘喝水时的声音。等全身的长毛剪完后，我好像轻了几十斤。你牵着我走到池塘边，让我跳进水里，洗一个痛快的澡。你还用洋红，把我的尾巴染成红色，让我在母羊面前，既威风、又漂亮。

老绵羊的哭声，把参加三年祭日的人全都震呆了。大外甥有心，把老绵羊的哭声录了下来。良全知道后，对外甥说，发到你两个舅舅的手机上。说上一句话，就说你们还不如老绵羊呢，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说我说的。

祖坟离得不远了，还有三十多米吧。良全看着一个坟头，土色尚新。那是三年祭日时女儿为老伴添的新土。想到老伴埋入地里已是三年多了，良全的心一疼。从19岁开始，老伴就陪伴自己，一直到77岁。忽然，说没有就没有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平时，老伴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这下把良全老汉抛闪得不轻。丧事过后，良全像是掉了魂似的，在屋子里，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进眼里。只是觉得房子大，空。特别是夜里，怎么也睡不着。那么大的一面炕，以前，一伸手能摸到一个温热的身体。迷迷糊糊里，那安慰就像是荒年时拾到了一块地瓜、得到了一个馍馍。现在好，身子翻过来掉过去，被窝里只有一个自己。这天，良全做梦了。良全在梦里很激动，看见老伴慢慢地脱掉上衣，脱掉下衣，全身像是一片白色的云彩。良全想在白云里跳舞。于是，他纵身扑去。啊的一声，良全疼醒了。他的脑袋撞在了炕边的桌子上。良全手摸黄杏大小的疙瘩，看看窗外夜色的黑漆，泪水下来了。

良全凝想之间，已是来到祖坟。

一共四座坟茔：老爷爷老奶奶的、爷爷奶奶的、父亲母亲的、老伴的。原来，祖坟不在这里。良全娶了雪花做媳妇后，一天，一个江南人走进他家，说，你家祖坟不好。你家三辈单传。

良全那时正积极呢，天天革命革命的，对江南人的话不太相信。良全说，你怎么知道我家三辈单传？

江南人说，你不用问我怎么知道。你跟我走，我给你另选一块坟地，你把祖坟迁过来。四年之内，你如果生不出两个儿子，我分文不取。

二人来到村北大地里，江南人拿出罗盘，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从地头柳树上折断一根树枝，这里插插那里插插。终于，找到一处地方。江南人说，好了，就是这里。

良全问，除了不再单传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江南人说，能保佑你的两个儿子做官、做大事。

江南人又说，四年后我再来，到时候，你随便给我点什么就行。

良全听信江南人的话，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把祖坟迁了过来。那个时候，父亲已死，母亲还活着。母亲看着迁过来的祖坟，说，好，好，这地方好，再过几年，我也来这里与你爹爹会面。

三年之内，雪花连生二子。

第四年的时候，江南人来到。良全不等人家说什么，就奉上一百元钱。

现在，良全看着四座坟茔。虽然都不大，但浑圆，排列有致。都说，祖坟上冒出青烟，能够佑护后代兴旺发达。两个儿子读书都不费劲，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大儿子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然后去了美国。二儿子也不差，大学毕业后到一个机关，从办事员起步，慢慢地熬成了大官。这几年，二儿子经常在电视里露面，人五人六的。

你说，让活着的人搬到水泥钢筋楼里也就罢了，死人住的地方，也得搬家。这算什么事呢？我可以搬到小楼，祖坟坚决不能迁。谁敢硬来，我良全老汉就与他拼命。谁来做工作，也是没用。这书记、那主任，都不管用。还有浑蛋二儿子，在电话里废话。良全老汉一听，急了眼，说，天王老子说也不行，祖坟，哪能随便迁？

2

这天一早，良全在煤气炉上熬了两碗玉米糊糊。一碗自己喝，一碗给老绵羊。然后，良全手端葫芦瓢，瓢里盛着玉米、高粱粒儿，走到院子东南角的鸡窝前面。鸡窝不大，半米多高，一米见方。鸡窝外面两米，用竹子围成一个栅栏。这样，白天里，六只母鸡就在一个较大的空闲地方散步、吃食。良全手抓粮食，往栅栏里撒去。粮食落地，鸡们开始急速地点头。良全看见，鸡窝上面侧放的一个筐子里，已是有了两个白色的鸡蛋。良全对着两个鸡蛋看了好一会儿。

良全把鸡喂完，去灶房，找到几片白菜叶子，在案板上用菜刀切断几截，送给紧挨鸡窝的兔子。兔子不多，三只，都是公。三只公兔，全身雪白，眼睛通红，十分好看。良全把白菜叶子抛进栅栏。立即，三只兔子一蹦一蹦到菜前，一嘴一嘴地吃起來。

然后，良全走到西墙根下，摘下三根丝瓜。看看丝瓜北面茁壮生长的红豆角子，良全欣慰地一笑。这红豆角子也怪，天越冷，结得越多，一直结到霜降。

想想来年春天，全村人都要搬进新盖的小楼，良全的心里直犯堵：到时候，鸡啊、兔啊、羊啊，都不能养了。还有，豆角、丝瓜、白菜，都没法种了。

这算什么事呢？良全无声地询问，抬头望着并不湛蓝的天空。

伙计，去祖坟！

这一次，老绵羊不再跟随良全，而是并排往前。老绵羊在良全走累的时候，主动止住脚步。这样，良全就能扶住老绵羊的两只大角，歇息一会儿。良全看着老绵羊的两只大角，一阵感激涌出，差点落下泪水。良全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身上像火一样热，盖着两床厚被，还不停地打哆嗦。良全吓坏了，莫非，老婆子一个人在黄泉孤单了，要把我老头子喊下去做伴？恍恍惚惚里，良全看到妻子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良全觉得妻子的手热乎乎的，滑溜溜的，心里一喜，大声喊了起来，雪花，你活过来了？

一声呼喊，让良全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高高的房顶，空旷的房子。他的泪水，哗哗落下。

此时，老绵羊走了进来，用嘴拱一拱良全的手，热，嘴便缩了回去。

老绵羊说，老爹，你病了，我马上去后村，先告诉姐姐，再把刘医生请来。

不用，我用手机给闺女打个电话就行。

几点了，半夜了，你打不通的。

良全手拿老年手机，找到闺女的号码，按下绿键。

闺女的手机，果然关了。

还是我去吧。

老绵羊走出院门后，一路狂奔。去良全闺女家的路，他是熟悉的，哪里有个坑，他知道;哪里有个埂，他也知道。这样，三里的路，他很快就走到了。到了大门口，门自然是关着的。于是，老绵羊便用他的硬硬的角去撞大门，咣当、咣当。当时，差不多半夜一点光景，闺女睡得正熟。老绵羊见撞击没有效果，便大声呼喊起来，姐姐，快起来，爹爹病了！姐姐，快起来，爹爹病了！

老绵羊的嗓门不小，院子里有动静了。闺女女婿起来，打开大门，用手电一照，看到老绵羊的角根已是渗出殷殷红血，便惊讶地说，老羊，出事了？

爹爹病了，浑身火烫，快去！

此时，闺女已是起来。

女婿说，你们两个先走，我去请刘医生。

老绵羊在前，闺女在后，跟头流水（2）地往回赶路。

闺女进屋，赶紧倒了一碗水，尝尝，正好不冷不热。闺女喊醒爹爹，把水喝下。

刘医生与女婿开车赶到。刘医生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后看看良全的眼睛，说，不要紧，风寒。

说完，刘医生便给良全输上液体。闺女这工夫，已把煤炉烧得旺旺的。

在闺女、老绵羊的照顾下，三天，良全的病好了。

闺女当时说，多亏了老绵羊，要不你就烧憨了。

老绵羊在一边听了，说，没啥，尽尽孝心，没啥。

3

十月一这天，良全听到村西盖楼的声音，咣当，咣当，不禁又烦闷起来。于是，他喊上老绵羊，又走向祖坟。这次，他的手里提着一包火纸。今天，是给亲人们上坟的日子，闺女也会来的。

在地头，良全看见比自己小三岁的良欣，正费力地往地里拉车运肥。只见良欣的身子往前一拱一拱的，车子慢慢向前。田野里，只有两条一米多宽的运肥小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看到良欣拉车，良全想到良欣的早逝的两个儿子，想到他的孙子、孙女们全都外出打工，他一人侍候家里的十几亩地，良全不由得心生同情。第一书记、村书记动员他迁移祖坟，就是为了修建运肥道路，说是宽三米，好让小型拖拉机通过。

往事的窗口一旦打开，良全的思想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当时，大队里成立铁姑娘队，召开大会进行号召。雪花当场就想报名，良全拉住了她，说，你一个女孩子，身子那么瓤巴（3），当什么铁姑娘啊？

当时，良欣听见了，冲着良全嚷嚷，良全你怎么不让雪花进步呢？你还算社会主义新青年吗？

良全急了，说，你少给我扣帽子。前村的铁姑娘队，大冷天里去苇坑里割苇子。老爷们都死光了吗？

两个人说着说着，恼了。于是，边说边约，两个人走离会场，打了起来。良欣掉了一颗牙，良全头上冒了血。

良全没有想到，打架之后，雪花的父亲托媒人提亲。媒人说，雪花爹爹说，良全看事看得远，懂得疼女人。

良全娶了雪花，嫉妒得良欣眼珠子通红，有两年没与良全说话。

想到这里，良全嘿嘿一笑。

良全对老绵羊说，去，帮良欣一把！

老绵羊得令，颠颠往前追上良欣的车子，用大角顶住车尾。这样，良欣的车子水平着，前进的速度加快。良欣扭头一看，是老绵羊。再往远处一看，看到了良全。良欣的心里一热。

良全走到祖坟，在妻子坟前蹲下，把火纸摊开，划着火柴，点燃火纸。火纸发出的气味，一下子把良全的悲切思念激发出来。良全就纳闷了，火纸是用什么做成的呢？其他的纸，烧得再多，也勾不起伤悲。

老婆子，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我有老绵羊，你就放心吧！老绵羊比咱的两个浑蛋儿子强。要不是他，去年冬天我就发烧烧憨了。

突然，老伴在坟里说话了，老头子，你别张嘴闭嘴就骂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美国容易吗？天天在实验室里待着，头发还没有你的多呢，还花白了。他不是每年都寄给你美元吗？二儿子也不容易，官身不由己。

良全激动得浑身发颤，老伴能在坟里说话，这太好了，以后我有什么心事，可以向她说道说道了。于是，良全小心地说，好的，我以后不再骂他两个了。

老伴说，这就对了。还有，咱这祖坟，还是迁了吧。村里修运肥的道路，是为大家伙着想，你不要当挡头。

祖坟保佑咱的儿子发达了，怎能轻易迁移？

老伴说，就是因为儿子发达了才迁。再说，你不见良欣的老来难！

良全听到这里，愤愤地说，不迁，良欣年轻时与我争媳妇。

老伴笑了，说，不只良欣，不说村里其他姓，光武姓就有良好、良月、良士，在梦里都想娶我。最后，不还嫁给你了吗？听我的，迁吧。只一件，迁往什么地方，还得听风水先生的。

良全回味着与雪花成亲后的亲热、幸福，痛快地说，好，我听你的。

老伴说，闺女来了，我不说了。一年，我只在寒食、七月十五、十月一这三天，能与你说说话。

良全一抬头，看到闺女离坟头不到十米。闺女悲痛走来，于坟边跪下，烧纸，痛哭。

良全站起来，看一看漠漠的田野。这里那里，都有火纸燃起，都有女人的哭声响起。

4

这天，良全打电话，把村书记招来家里。

论辈分，书记是本姓侄子。书记见了良全之后，一口一个大爷，叫得十分亲热。

良全说，这样，祖坟，我可以迁，只是，你得在新坟前给我盖两间土屋，拉上院墙。最后，给通上电，接上自来水。

书记一听，立即脸笑如花。书记一拍胸脯，说，大爷，放心，你一百个放心，你迁坟后，第二天我就找人盖屋。

还有，新盖的小楼，让我外甥住。

没问题。

书记脚步飘飘离去。书记掏出手机，给第一书记打电话，声音十分激动，说，书记，良全老汉的工作，我做通了。我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第一书记听了，说，好事，我向上面反映，给你记功！

5

良全对老绵羊说，你去寿张，在大街对人说，我良全老汉要看新坟，让人帮助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的风水先生。把坟地看好了，我给五百美元。

老绵羊说，好的。

三天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风水先生来到家里。良全虽然年龄大了，眼睛还好用，说，先生，怎么看着你面熟呢？

风水先生一笑，说，几十年前，家父给你家看过坟地。

良全惊喜着站起，拉着先生的手，说，这次，你得好好地给我看看！

放心！家父以前所看、所选阴宅，能保佑你家后代发达。我现在所选，能佑护你的后代远离灾厄、平平安安。

良全说，这最好了。我家老二当官。官，是那么好当的吗？这些年，贪官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哪次电话，我都嘱咐老二千万不要贪财。

风水先生笑笑，说，难得老先生教子有方。放心，我一定用心勘察。

良全老汉、风水先生、老绵羊，三个一块儿往村子南边走去。到了村子南边，风水先生往北一望，先是看到村子西边的一片小楼，后便看到存在了上千年的村庄，武堂子。风水先生目光烁烁，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风水先生往西走了二百多米，这样就到了整个村子的西南方向。风水先生前后左右勘察。老绵羊呢，则紧紧傍着良全，认真观看。

风水先生忙活一阵，对着良全摇头。

良全紧张了，问，先生，莫非找不到好坟？

风水先生说，别慌，这里不行，我们去东南，去村子东南看看。

离着那棵高大的棠棣树三百多米，风水先生便欢快地惊呼起来，好美啊，与洛阳的棠棣花一样美。

风水先生像是疯了一样，朝着村子东南那片盐碱高地上的棠棣树飞快跑去。风水先生的举动感染了老绵羊，也四脚生风地跑了起来。良全老汉气喘吁吁，笑了，说，你们两个跑吧，我只能慢慢走。

等良全走到离棠棣树二十多米时，风水先生已是一大步一大步地量起来。老绵羊呢，则好奇地跟着，不时地说上一句，先生，仔细点，先生，仔细点。

离棠棣十五米，偏西北方向，风水先生站住，手托仪器冲着地面。不一会儿，仪器红点闪亮，嘟嘟有声。

就是这里了！风水先生肯定地说。

良全说，请先生细说端详。

老先生，这里与祖坟，一个东南、一个西北。西北方向属金，后世之人宜去外面闯荡。所以，你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大器。现在，则需要守成，需要平安了。那么，东南便是一个最佳的位置。东南方向属木。木主仁，为人性格沉稳。这样，不就平安了吗？

一席话，说得良全频频点头。

风水先生接着侃侃而谈，再说，还有这棵棠棣树，这可是一棵神树。这神树，有二百多年了吧？

二百零六年。

我在鲁西一带行走，此树少见。你看这花，红得多么旺像，红得多么纯正。这树，在《论语》当中叫“唐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竹林》当中提到这树。《诗经·小雅·常棣》也提到这树，可见多么珍贵。老先生，你家的吉壤，找到了。

谢谢先生！

农历十月二十，良全家的祖坟顺利迁移。其时，有两班喇叭吹着，有一群亲戚朋友哭着，把四座坟茔里的骨殖，装进四口崭新的柏木棺材里，埋入村子东南的新坟里。

村书记不敢食言，第二天便召集人手，给良全盖了两间北屋，一间西屋，连鸡窝、兔窝都给垒好了。

来年三月，土屋差不多干透。村子里，先给通上电，后给接上自来水管。

杨柳叶嫩，棠棣吐绿，良全老汉十分快意。这天，他让老绵羊叫来两个外甥，把简单的家具搬进土屋。

第二天，他去寿张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他还能活15年。他听了如同喝了蜜似的，手一扬，给了人家一百美元。

我81岁了，能活几年算几年吧。我有老绵羊陪着，有两个儿子给钱，有个小病小灾的，闺女马上就到身边。我不好好活着，那不是憨家伙吗？

这样，良全每天起来，除了吃饭之外，就是喂老绵羊、喂鸡、喂兔。他在院子里，种了几畦菠菜、幾畦丝瓜、几畦小葱。

盐碱地里，去年的荒草干枯着，新草刚刚冒出绿头。老绵羊十分挑拣地吃着。良全老汉呢，则背靠棠棣坐着。他的眼睛闭着，不一会儿就会睡着。睡着就睡着吧。睡着之后，老伴有时就会走进梦里，与他说话。说到高兴的地方，良全便会哈哈大笑。一笑，良全便醒了。老绵羊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笑眯眯地问，怎么，爹爹，又在梦里与老娘说话了？

良全老汉，笑而不答。

责任编辑/乙然

注释

（1）山马喳：喜鹊。

（2）跟头流水：形容人奔跑的惶急。

（3）瓤巴：身体虚弱，不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