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渡口

2021-01-03 04:01王爱慧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河滩和尚

作者简介:

王爱慧,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千高原》《西部作家》等杂志。长篇小说《今生有约》荣获2009年全国首届网络长篇小说大赛优秀奖。

一只毛羽乌黑头顶白冠的长腿水鸟,从西河滩飞到福珍家门前时,风总算停了,雪开始往小处下,像是高树上被鸟鸣震落的几片柳絮,飘逸,轻柔。那只长腿水鸟进了村庄并不急于觅食,它警惕地环顾左右,确定没有针对它的危险之后,在雪地上来回奋力地跳跃着,每跳一步都会发出哨音般的鸣叫,白雪覆盖下的小和尚村并没有因为这只长腿水鸟的鸣叫而停下忙碌的脚步。

福珍听见大门响,以为是光泉从西河滩逮鹅回来了,便埋怨他,你做事怎么这么磨叽,水都烧开几回了,才知道回来。

回话的却是村东李良林家的娟子,李良林怕影响娟子学习成绩,家里电视不开,网也不装,娟子是来福珍家蹭网上网课的。

福珍又往灶膛里填了一大把芦柴,听见锅里水响,站起身跑到大门口,伸头往西湖滩那边张望。一早上她来回望了好几次,眼睛望酸了,就是看不见光泉人影。福珍真有些生气,她想不通光泉出去为啥总不记着把手机带上,明明知道今天有事,还这样。

不怪福珍着急,几十只鹅整出来,再送到县城那些下单的客户手里,真需要时间,那么远的路,又是雨雪天,不抓紧咋行呢。

福珍还打算去一趟福兰城里的家,送些米和蔬菜,当然最主要是想给福兰送只鹅。其实,福兰最喜欢吃的是腌鹅,福兰年年都能吃上福珍腌的鹅,偏巧去年儿子和媳妇不在家过年,她没能吃上福珍的腌鹅。福珍感觉特别对不住福兰。福珍不是没腌鹅,是鹅被她腌臭了。要怪只能怪冬天没有一个好太阳,成天下雨,鹅还能腌好吗,不臭才怪,福珍最后找了这样的一条理由来为自己找点心理安慰。

前两天,福珍和福兰视频聊天,福珍问福兰儿子媳妇什么时候能回来。福珍旁的不敢问,只能问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县城。

福兰说,那边这个时候离不了医生,看情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听福兰这么说,福珍的一颗心就悬了起来。后来福兰反嘴问福珍,让福珍给她一句实话,是不是子阳也去了那边。

福珍几乎要被福兰问炸了,她说,没有,子阳还没毕业,他还是个学生,哪里轮到他去救人。简直就是那种和人吵架拌嘴的凶巴巴语气。

那咋不回来过年呢?子阳这孩子从小就主意多,你要当点心。福兰根本不相信。

子阳说他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呢。福珍非要福兰相信。

福珍怕再说下去,她都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更怕自己为此说着说着就哭了,好像她一哭,这件事情就是铁板钉了钉。她赶紧岔开话题,问起福兰县城的情况。福兰告诉她,县城这边开始不紧,现在紧了,小区居民每家一人两天可凭通行证出去采购一些生活用品。福珍知道福兰嘴紧,不肯麻烦人。她问福兰,家里米油可还有,没有的话,她进城送些过去。

福兰笑着说米油不缺,蔬菜水果超市现在也有卖的,只是家禽市场关了,她小孙子关在家里这些天,馋得不行,整天嚷着要吃鹅。福珍知道福兰的小孙子就是福兰的命根子,她想子阳将来有孩子也是她的命根子,问她要头她都会给。

福珍一想到將来的宝贝孙子,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对福兰说,小孙子想吃鹅还不好说,她给送去。福兰不同意,说从小和尚村到县城这么远的路,又是这个时候,送只鹅不划算。福珍说就这两天,她要去县城给人家送鹅子,福兰小区也有人订了鹅,顺便给小孙子带一只,不费事。

福兰夸福珍会做生意,生意都做到县城来了。

福珍苦笑笑,说,强盗是逼出来做的,总不能让那几千只鹅烂在西河滩吧。

说起西湖滩那几千只鹅,福珍心就疼得厉害。去年冬天,鹅贩子把鹅价越压越低,福珍卖着卖着不肯卖了。当时光泉劝福珍,说天下鹅贩子都是一家的,迟卖不如早卖,省下粮食养下一栏鹅。福珍坚决不肯,她说养鹅就是想赚几个钱,子阳眼看博士毕业了,就指望这钱以后在城里买房付首付呢。她想春节期间,饭店里老鹅汤生意肯定好。她仗着西湖滩的鹅在县里是块牌子,不愁卖不出去。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到了年底,别说县城了,就连村里的小吃部都关了门,生禽市场彻底被封了。福珍这时候才后悔。没养过鹅的人永远不知道鹅有多能吃,一袋粮下去,三叉两叉就叉光了,少一口,鹅都不肯放过你,咣当咣当和你闹,命都能被它们闹掉。

子阳他爷老富田这几天总抱着一句话嘀咕,他说,再这样下去,西河滩那些鹅能把他给吃了。

福珍愁得慌,这样下去得要多少钱来填,怕就怕后面有钱也买不来东西填它们。福珍不敢往下想,一想这个事,夜里没法睡。

这个春天一直没有春天的样子,天和筛子一般,不住漏雨,不下雨的天,总阴着,到处黏糊糊的,让人总感觉身上粘上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许多只褐色小蜘蛛在身上爬,胳肢窝痒痒得难受,脊背却是彻骨的凉。再后来就开始下雪,下得比冬天还要大。福兰家老屋后面的竹子被雪压倒了好大一片,竹林边那棵老柿子树去年又挂上了果子,多年的风华又凝结在枝头,凝结成枝头那些甜蜜蜜的小灯盏,喜气,暖心。有点像这小和尚村,经历了穷困和艰难之后,焕发出新机和朝气。

可话到张春来嘴里就不一样了。自从去年老树开花,他便一口咬定这棵柿子树是棵妖树,这些年,它一挂果就有祸事出。他说2002年它一挂果,弄出个非典,2008年它又挂果把汶川给震了。

去年入了秋,柿子渐渐红了,张春来看福兰家柿子的眼睛也是红的,他在小和尚村扬言,说他早晚要刨掉福兰家这棵妖树,免得祸害大家。话传到福珍耳朵,福珍放话过去,说只要张春来他敢刨她姐家的柿子树,不用福兰回村,她就能刨了他老张家的祖坟。

张春来终究没敢去刨福兰家的那棵老柿子树,说实话他心里对福珍还是存着几分怕的。当年张春来盖屋,他欺光泉父子老实,先占了光泉家的一面墙的宅基地,后来看光泉家没人出来说话,又打算借光泉家一面墙。刚过门的福珍气不过,跑了过去,一把锄头一顿刨,刨去张家刚垒的屋基。张春来卷起袖子,跳起来就准备打福珍。福珍举起锄头敲碎了地上一摞瓦,说只要张春来敢过来,她就敢像敲瓦一样把给他敲碎了。

张春来掂量半天,终究没敢上前,当然光泉家的墙他最后没有借到。

福珍估摸着光泉肯定遇到事了,不然不会耽搁这么久,她去后屋把带给福珍的米和蔬菜都拎到前屋,决定亲自去西河滩看看。

出了村,福珍迎面碰见张春来的儿子秋桂开着挖土机进村,她十分奇怪,这个时候,冰天雪地的,张春来他家开挖土机出来做什么?这个反常行为让福珍很警惕,但怎么也猜不透。他家做事常让福珍猜不透,福珍猜不透,就不再继续猜,她想张春来你要把天捅破了,县里自有人来管你。

秋桂发现迎面的人是福珍后,挖土机带着一股戾气,巨兽一般直扑福珍。福珍立脚站住,心想,有个挖土机了不起啊!你还能把我从小和尚村挖掉?福珍直盯盯地看着秋桂,硬生生地立在路边没让半步。秋桂乱摁了一通喇叭,福珍就是不理会,僵持了一会儿,巨兽最终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

望着巨兽轰然远去,福珍突然不安起来,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在福珍的心里窜出来,赶都赶不走,有点像西河滩春天冒出来的野草,薅着薅着,眨眼又冒出一大片,怎么也薅不完。小和尚村四面环水,唯有西河滩凌空卧一水泥桥与外界勾连。往日张春来父子出去挖土,必是一起上阵,现在为何只有秋桂一人反转回村?况且这个特殊时期,谁还会大兴土木呢?一想到张春来,福珍后背直冒冷汗。这些年,因为那一堵墙的结怨,张春来对福珍没少使坏。远的不说,单拿前两年福珍承包西河滩这事来说,张春来铆足了劲搅和,一心要搅黄这事。最好是福珍折腾一番,终于走投无路了,可怜巴巴地去敲他张春来家的门,给他赔个不是,再请求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活路。就在张春来拿不定主意,若是福珍真来给他下了跪,他该拿什么话回她时,福珍居然拿下了西河滩的承包权。张春来彻底恼了,他噘着个破嘴四处散布谣言,说福兰在县城替福珍买通了门路,还说福珍睡了村里干部,才把承包权拿下来,还说有一回,他亲眼看见福珍和某某村干部眉来眼去的。

福珍听了那些不能入耳的腌臜话,险些气出病来。她憋足了劲要把鹅养出来,好让张春来睁开眼睛看看,她老李家不是脓包,他们家不仅能把儿子培养成医学博士,也能把鹅养出来,靠养鹅,他们家还能在城里替儿子买上房。

通往西河滩的水泥路覆盖着的残雪,被挖土机碾出几道清晰的车辙印子,白色冰碴印子上沾染着挖土机留下的黄泥巴,特别刺眼,像糊上了牛屎。细细分辨,残雪上也留有光泉的电动车印子,浅浅的,直直的,直指向西河滩。福珍踩着光泉的电动车印子往西河滩去。

到了西河滩,福珍彻底蒙了。

小和尚村通往外面的水泥路被活生生地挖断了,并且在村里这头搭上了高高的黄泥土坝头。挖断的地方还引来了河水,浑浊的河水像条癞皮狗拦在村前。路南边是福珍家鹅棚,鹅棚旁的土被张春来用挖土机取了打坝头,几只鹅趁机溜了出来,现在竟游进了浩荡的高邮湖里,它们高高地仰着鹅头,咣当咣当唱着高邮湖自由之歌。

光泉的电动车歪倒在路边雪地里,光泉溅了一身的黄泥巴,正蹲在路边抽闷烟,地上有好几个烟头。远处老富田弓着腰插竹竿子补鹅棚。

张春来绿色军大衣上也溅满了黄泥巴,他见了福珍,特意拍了拍他的大衣,理一理他左臂上的红袖章,威风凛凛地坐回路边红色塑料凳子,得意地欣赏着眼前高高的黄泥土坝头,一双大脚却没有闲着,使劲在雪地上蹭着他雨靴上的黄泥巴,越蹭越脏,雨靴上像糊了层粪。

张春来瞥了一眼福珍,想忍终于没忍住,咧嘴笑了,笑得特别得意,是赢得很彻底的那种得意。

福珍问光泉,张春来挖路,你咋不拦着他?

光泉一脸懊丧,我怎么拦得住他家的挖土机。

张春来,你对我有天大的意见,也不能挖路啊。这路挖了,人怎么出村?我这棚里几千只鹅怎么办?福珍转身责问张春来。

这个时候还想出村?鹅什么鹅,保命要紧。张春来摁了一下鼻子,而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浓痰,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守你的路口,你凭什么把路挖了,修这路大家可都出了钱的。

村里让我守路,怎么守住路,我说了算。疫情当前,谁破坏誰坐牢。张春来全然一副大权在握的嘴脸。

路挖了,你叫我怎么往县城送鹅?福珍硬忍住眼泪,她不想在张春来面前落泪,她不想让张春来看见她福珍落泪。

现在城里人早不吃鹅啦,他们兴吃蝙蝠,吃果子狸,对,还有那穿山甲。张春来用手比画了一下穿山甲,然后笑得气喘,一阵咳嗽之后,他最终把自己的眼泪给笑了出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哪样?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别说鹅了,鸟都不能从我这里飞出去。张春来说着弯腰,张开大手抠了一块黄泥巴,憋住一股劲,恶狠狠地砸向那几只正在高邮湖里仰头唱歌的鹅。那几只鹅突然受了惊吓,支起它们的大翅膀在湖心里划着水狂奔起来。

福珍见和张春来讲不出道理,只得叫上光泉一起去帮老富田补鹅圈。

补鹅圈的时候,福珍的手叫竹枝划破了,她气恼极了,忍不住哭起来,瘦弱的肩膀止不住抖。看见福珍哭,光泉鼻子发酸,他也不去劝,他知道自己若是去劝也劝不下来,便走到一边,埋头抽烟去了。老富田扣好手上的最后那根竹竿,拍拍皴裂的双手,瞅了一眼福珍说,哭就能出得去了?

福珍越想越伤心,这么些年的不如意不顺心都集中在这一场哭上面了,当然这场哭上,除了生活的不如意不顺心,还有一层说不出口的担心在里面。儿子子阳没能回小和尚村过年,让她提心吊胆的,就怕被福兰说中了,子阳这伢子年轻,做事莽撞,如果真去了那边,天天和新冠病毒打交道……福珍不敢往下想。

已经有好几天联系不上子阳了,写论文真能忙到连她每天发出去的红包都没工夫点吗?福珍最近都是把心提在手里,但这些她只能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她害怕话一说出来,老富田肯定兜不住。老富田心脏不好,血压又高,福珍哪里敢冒这个险。

答应人的事,说话要算数,要不以后谁还会和咱订货,光泉你们逮鹅回去宰。老富田慢悠悠地吩咐。

路都被人挖了,怎么出去?我也不是鹅,没有翅膀飞不去县城。光泉踩灭烟头,终于说了一句话。

爸,你都看见了,路被张春来挖了,出不去。福珍瘦弱的肩膀又抖了一下。

在咱这小和尚村,那条水泥路能算是路?只要想出去,咱这高邮湖上到处是路。老富田说着,手指了指面前浩荡的高邮湖。

老富田从不说过头的话,但福珍以为老爷子现在说的完全是赌气话,鹅有翅膀,人没有,飞不到湖那边。

老富田催促光泉和福珍赶紧逮鹅回去宰。他说罢顺手关严了鹅棚,背剪着双手,和福珍说,他要去老渡口那边看看。

老富田提老渡口,福珍心里亮堂起来。

老渡口在小和尚村北边,是高邮湖最窄的地方,以前是小和尚村进出的门户。据说小和尚村以前只是个小小的庙,小到庙里只能住下一个光头的小和尚。有年发大水,大水淹了陈州府,逃难的人往高处跑,一跑跑到这个小小的庙里,谁知道水跑得比人快,眼看就要淹了小和尚的小小庙。小小庙里的小小和尚并不慌,他解下他那破旧的袈裟,不紧不慢地铺在他的小小庙前,铺好后又回他的小小庙里,继续敲他的小小木鱼。水却害了怕急急退了出去。后来,陈州府是没有了,彻底沉到高邮湖湖底,有人说逢到高邮湖湖面上起了雾后又恰巧开了太阳,就可以看见高邮湖底热闹的陈州府,就连老爷娘子的柳叶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小和尚庙后来成了现在的小和尚村,小和尚村人以打鱼为生,那些年打到的那些鱼都是从老渡口送出去的,自从高邮湖上架了桥,没人愿意再去那里摇船出去。老渡口便废了。

福珍和光泉听了老富田的话,忙着逮鹅,几十只鹅塞满了电动三轮车,张春来望着光泉的三轮车,大笑,说你们别妄想能出去,即便出得去,也别想着能回得来。小和尚村的大门我算是替你们关上啦。

福珍到了家,赶紧往灶膛里塞芦柴,没等烧开,便和光泉两个人急急忙忙地宰鹅,鹅养的时间长,鹅毛很好拔,福珍和光泉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鹅收拾好了。他們正准备给鹅装袋,娟子拿着手机慌慌张张跑到后院来。福珍听见娟子手里的音乐,头都没抬,说,娟子,你不好好上网课,又玩抖音,高三了啊,还不当心。

咱村里的路怎么被挖了?娟子一脸的诧异。

这下轮到福珍诧异了,她抬起头,惊讶地问,娟子,你如何知道的?

娟子扬扬手机,给福珍看秋桂拍的挖路现场的抖音,她问福珍,姨,你咋不拦住他们啊!路挖了,以后我们小和尚村的人不出去啦,我还上不上学?

视频中秋桂耀武扬威开着他家的挖土机,光泉推着电瓶车拦在挖土机的前面,拼命地阻止挖土机的巨擘伸向路面。看到张春来父子合力把光泉抬着扔到路边,福珍沉默了,她瞥了一眼光泉身上的泥污,心里不是滋味。

姨。娟子似有话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福珍望了娟子一眼,以为娟子担心路挖了,以后上不了学,便安慰她,娟子,县里会有人管这事的,不会耽误你上学。

估计真上不了学啦。娟子几乎要哭了。

又咋啦?福珍警觉起来,她感觉到娟子说的不是小和尚村的路。

咱县城有了本土病例!娟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低风险的小县城因为寒假大学生返乡出现输入病例,这才紧张起来的,现在出现本土病例,那不炸锅。福珍陡然一惊,她扔下手里拔光毛的鹅,声音有些发颤,娟子,这事不能乱说,电视里都说了,不信谣,不传谣。

真的,天馨花园小区被封了,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县里正在查他的感染源。娟子打开抖音让福珍看视频。

福珍看到视频里天馨花园小区时,几乎要崩溃了。

福兰就在那个小区。

福珍就开始打福兰的电话,天塌下来一般。偏偏这个时候,福珍的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手抖得厉害,使不上劲,总拨错号码,等福珍电话终于能拨出去了,福兰电话无人接听,这可把福珍急坏了。福兰的电话难打,这一点福珍是知道的。早晚,福兰怕吵了孙子睡觉,手机摁了静音,中午她又要买菜做饭,通常都是福珍先拨福兰电话,等福兰闲下来发现再回拨福珍。

都火烧眉毛了,还这样不当心。福珍埋怨起福兰来。她盘算如何把福兰祖孙两个接回他们的小和尚村。这个时候,农村显出农村的好来。粮食自家田里长的,菜园子吃不完的青菜和大蒜,想吃鱼了湖里撒一网。闷了不用关在家里隔离,去高邮湖边溜一圈。

福珍用塑料袋把收拾好的鹅上秤一一称好,用自来水笔分别编号标注。福珍做好这些事时,光泉已经把自行车打足了气,并且从仓库里翻出当年去县里卖鱼的竹篓子。

自行车从家里推出来,福珍轻轻开大门,又轻轻合上,她害怕被隔壁张春来家的人看见,害怕他们再来添乱。好在张春来人还在西河滩守他的路口,估计秋桂这会儿又去找人赌钱了。

福珍两口子见路上没人,一个拼命踩车,一个拼命推车,两口子手忙脚乱的,几次差点栽倒,那份狼狈有点像逃难。穿过村北头福兰家的竹林,就是老渡口了。

为了稳妥起见,福珍把自行车和竹篓里的鹅先推进福兰家的老屋,她让光泉在屋里先吸支烟缓缓神,自己去老渡口看看情况。福珍说完话,顺手从福兰屋里抓把铁锹出去,她要铲掉路上的雪。这条路平时没人来,湖里养鹅放鸭的老汉夏天偶尔会来这里,他们贪图福兰家竹林里的凉快。他们来了,通常会解下褂子,铺在竹林边,倒头躺下,一觉睡到太阳快要沉到湖里,竹林里的鸟把天叫破,这时候,鹅和鸭都在湖里放饱了,他们就划着小木划子带着吃饱的鹅和鸭,摇摇摆摆回家。

青条石铺就的台阶上落满了枯竹叶,一股腐朽味,被雪压倒的竹子挡了路,福珍用锹铲去,她想等天晴了,她要和福兰一起把这片竹子理一理。

雪还没铲到老渡口那边,福珍听见老富田在湖里叫她,她高一脚低一脚跑过去,看见老富田划着小木划子等在湖边。福珍问,爸,咱家这木划子能吃住劲儿吗?

别小瞧了咱家这小木划子,驮你这几十只鹅真不费事,你爸我要是年轻几岁,踩水都能把这些鹅替你送过湖。福珍笑笑说,爸,老了别逞那个强,等咱再养一两年鹅,给子阳在城里供上房,我们也该享几年福了。

一提到宝贝孙子子阳,老富田脸上堆满了笑,他连连点头,说,我要去城里住一住高楼,看一看高楼上的天和咱小和尚村的天有什么不一样。

福珍只点头,不敢再往下接老富田的话,她慌忙回头喊光泉搬自行车和装鹅的竹篓子,怕下一秒被老富田问子阳去了哪里。她回到屋里,突然有些奇怪,子阳没回小和尚村过年,老富田怎么从没在她面前多问一个字?不但老富田没问,光泉也不多问一个字。有一刻,她甚至怀疑,她家那三个姓李的是不是在和自己捉迷藏。

等福珍把装鹅的竹篓子搬上小木划子,在她和光泉争着谁去县里时,她手机响了,福珍猜得没错,是福兰的电话。福珍问福兰那个染病老头的情况,福兰说那个老头并不是他们小区的,是他们小区后面那个别墅区的,九十多岁了,半瘫在家,并不出门。现在不知道是北京回来的儿子,还是上海回来的儿子传给他的,县里正在全面排查。福珍说一会儿骑车去县城,接他们祖孙两个回小和尚村。福兰告诉她,附近几个小区都管控了,出不去的。福珍说,那可怎么办?福兰笑着说,怎么拌?凉拌。福珍说,“这个时候,你还能说笑话,怎么一点不紧张啊?福兰说,紧张什么,天塌不下来。听见福兰这么说,福珍心才放回肚里。

福珍让光泉在这边等着,她和老富田先把鹅送到那边,再回来拉自行车和那些捎给福兰的米与蔬菜。光泉坚持说自己踩车去县里,担心福珍人瘦踩不动这么重的鹅,比不了男人家力气大。福珍坚持要进城看看她姐福兰,才能放心。听福珍这么一说,光泉就不再坚持了。

眼看小木划子就到湖那边了,福珍突然听见湖堤上有人说话,看见没,我说他们会从老渡口那边过来。说话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伙子。

福珍这才发现湖堤上停着一辆白色皮卡车,再看看,车上两个小伙子袖子上都套着和张春来一样的红袖章。福珍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甩掉了张春来,又被张春来外面的同伙逮住。要是被他们逮住,小木划子上的这些鹅就保不住了,自己一家人可就白吃了那些辛苦。这么一想,福珍就给老富田使眼色,悄悄说,爸,划回去,不能让这些狗日的白得了便宜。

老富田将小木划子轻轻一荡,很灵巧地掉了头。湖堤上的人看见小木划子突然掉了头,便大声喊话,说,你们别误会,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福珍哪里肯信他们的话。湖堤上的人见福珍不信,继续喊话,他们说他们看了小和尚村一个叫娟子的小姑娘发的抖音,知道他们有困难,正好他们开车路过小和尚村,就决定顺便帮他们一把。福珍见他们提到娟子,确定这几个人不是张春来的同伙,这才露出笑脸。老富田重新把小木划子划到湖边,湖堤上那两个人帮福珍把装着鹅的竹篓子抬上了车。

福珍发现开车的司机是个娃娃脸小伙,长得有点像子阳,细看起来比子阳要胖那么一点点。那个娃娃脸小伙子发现福珍盯着他看,便朝她笑笑,顺手递给福珍一个口罩。福珍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住了。她别过脸对老富田说,爸,你去那边,把我带给福兰的米和菜,还有咱家自行车捎过来,我从县里回来要骑的。

娃娃脸的小伙子说,阿姨,自行车就不用带过来了,每天上下午,我们都有志愿者在前面高速收费站那里执勤,下午你回来,提前告诉我们一声,会有顺路车捎你回来的。

老富田的小木划子很快把福珍捎给福兰的米和蔬菜驮了过来,福珍把东西拎上车后,回头发现光泉孤零零地坐在老渡口的青石板上,望着湖这边的皮卡车傻笑。福珍隔着湖水,对光泉使劲挥手,大声地喊,你回去吧,棚里还有那些鹅,离不得人!

老富田划着他的小木划子轻盈地荡漾在高邮湖面上,原先被张春来砸跑的那几只鹅,听见老富田一声吆喝,收了翅膀,簇擁在他的小木划子周围,大摇大摆地回它们的小和尚村去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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