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华
赵明辉正坐在办公桌前悠闲地喝着茶,吸着烟,局办公室主任敲门走进来,神态有点怪异地对他说:“明辉,梁局长找你呢,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局长召唤,哪敢怠慢?赵明辉急忙起身,来到梁局长办公室门口,这时他多少有些犯嘀咕,局长找我会有什么事情呢?敲门进去后,他看到办公室除了梁局长,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梁局长看他进来,起身指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对他说道:“这是咱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丁队长,找你了解点事儿。”然后又对丁队长介绍他:“这就是赵明辉。”
丁队长快速打量了一下他说:“有点事需要向你了解了解,跟我们去队里吧。”口气里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随后,丁队长便与梁局长握手告别。
赵明辉一时不知所措,无助地望着梁局长,似乎在求援。梁局长却朝他挥了挥手:“去吧,没什么大事,实话实说就行了。”
在警车上,赵明辉怯怯地问道:“丁队长,你们找我了解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大事。”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丁队长回头看着赵明辉说,“就是找你了解点情况,咱回到队里再说吧,你别紧张。”
说别紧张,能不紧张吗?莫名其妙就要被带到经侦队里去了,不紧张才怪呢。至少很有些忐忑。与紧张或忐忑混杂在一起的,是一连串的嘀咕:他们究竟要向我了解什么情况呢?经侦队找我,当然是牵扯到经济案件的。可即便是局里有什么经济问题,也不该找到我的头上呀!我不过是一个大头兵,小科员。莫非是哪个亲戚朋友摊上事儿了?也太不可能啊,他们一个个都是平头百姓,即使想在经济上犯事儿也不可能有机会的。噢,倒是有个表哥在市里一家大企业做财务科长,是他出了什么事?那也不可能找我啊,平时我跟他来往并不多,更没跟他打过经济上的交道。这,这究竟是什么事呢?
路途上,赵明辉左思右想了一大圈儿,脑海里还是一团乱麻,心里依然很紧张。
带着满腹的疑虑,赵明辉跟着那个经侦队长来到了县公安局。
到了办公室,丁队长向屋里坐着的两个人介绍道:“这就是赵明辉。”但他没向赵明辉介绍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其实不用介绍,赵明辉也猜了个差不离。
那两个人倒是挺客气的,又是和他握手,又是给他递烟的,赵明辉急忙推脱说不会抽烟,其实他会抽。
他们示意赵明辉坐下,赵明辉便坐下。其中一人操着南方普通话对他说道:“我们是广西桂林市公安局的,今天找你来是有点事情,需要了解一下,你别害怕,实话实说就行了。”
“你问吧,”赵明辉欠了一下身子应答,“我一定会实话实说的。”
这么一说,赵明辉觉得自己已是个被审问的对象了。他看见,问他那人已经铺开了纸张,准备好了笔,像是要记询问笔录了。其实,接下来的差不多就是一份讯问笔录:
问:你叫赵明辉?
答:是。
问:你上班几年了?
答:五年多了。
问:你是怎么到现在这个单位工作的?
答:我是当兵退伍回来的,城市户口,退伍不久就安排了工作。
问:你是当兵退伍的?在什么地方当兵?当的什么兵?
答:我是在广东当武警。
问:能说详细点吗?
答:详细点?哦,我是在广东省韶关武警支队特勤中队服役,1990年11月入伍,1993年10月退伍的。
问:你们特勤中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答:当时的特勤中队也就是机动中队,主要处理些突发事件和节假日街头巡逻什么的。
问:当兵三年很有意思吧?
答:是的,很好,在部队挺有意思的。
问:你在中队当兵期间,跟谁关系比较好?
答:我和中队的战友关系都挺好的。
问:跟哪几个人关系特别好?
答:要说特别好的,那就是刘中银、廖喜光、陈北海这几个人吧。
问:你退伍回来之后,跟他们几个还有联系吗?
答:有的,退伍回来之后,相互间还经常写信,上班后也有电话联系的。
问:你和廖喜光经常联系吗?
答:刚退伍回来时,我们还经常联系,写信,打电话什么的,后来,上班工作,结婚,有了孩子,都很忙,慢慢地就联系很少了。
问:你对廖喜光退伍回家之后的生活了解有多少?
答:知道一些,他是农村兵,回去后没有安排工作,听他说过,他们县里一家银行招保安,看守金库,因为他是武警退伍,又是党员,还立过三等功,后来被银行招过去了,就在银行上班,更具体的,我也没有再细问。
问:听说在部队的时候他救过你?
答:哦,那是有一年春节期间,我们一组四人在街头巡逻,有廖喜光和我,另外還有罗金华和周东亚。有人报警说两伙流氓在大街上斗殴,我们这一组赶过去制止,有个家伙用匕首刺我的时候被廖喜光挡了一下,那匕首刺中了他的胳膊,缝了十多针。不过,那两伙流氓还是被我们擒住了三个。就是因为这件事,中队为廖喜光报了个三等功。
问:看来你和廖喜光的关系很好,感情很深啊?
答:是的,我俩关系挺好的。
问:你有多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了?
答:有一年多了吧,哦不,大约有两年多没联系过他了。
问:那么,最近半个月他和你联系过没有?
答:没有。
问:你说的是实话吗?我们希望你能够实话实说。
答:我说的就是实话,最近他真的没跟我联系过。
这个时候,赵明辉已经意识到一定是廖喜光那边出事了。可喜光兄弟出了什么事呢?他没问,不敢问,不便问,似乎也不该问。那广西人也不再盘问了,他便不再说话,就呆坐椅子上。
呆坐在椅子上的赵明辉注意到,丁队长和广西来人确认了一下眼神,那两个人点了点头。之后,丁队长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我想,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找你了吧?半个月之前,你战友廖喜光在银行金库值班的时候,和另一个值班员把当天金库里的三百多万现金盗走,潜逃了,现在当地公安局一边追捕,一边把他在部队时和退伍后的社会关系调查了一遍,经过梳理分析,他很有可能会过来找你的,因为他带有大量的现金,需要一个他很信任的人,以及一个相对比较安稳的落脚地,基于这些,你或许是他的一个最佳人选……”
丁队长停顿了一下,盯了一眼正在那里发呆的赵明辉,加重了语气:“如果他真的过来找你了,你一定要先把他稳住,然后从速找机会给我们打电话。当然,我们也知道你跟他感情很深,请你千万别犯糊涂,不要做傻事,给他通风报信什么的将他放跑,要真是那样,你就是犯法了,包庇罪,那是要判刑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该懂。”
说完这番话,丁队长把写着两个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了赵明辉。
“我懂。”赵明辉扫了一眼那个纸条,急忙表态道,“丁队长,你放心,如果他来找我了,我一定,一定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随后,他们几个人又告诉赵明辉,如果廖喜光过来了,如何稳住他,如何打电话通知经侦队什么的,并要求赵明辉对此事保密,绝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赵明辉频频点头,此时他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丁队长还是挺客气的,他亲自开车送赵明辉回单位去。到了单位大门口,赵明辉下车,坐在驾驶位的丁队长探出车窗外,叮嘱道:“明辉,要争取立功,可不能犯罪啊!”
赵明辉很木然地点了点头。争取立功?怎么立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时间,赵明辉的脑海被廖喜光完全占据了。廖喜光啊廖喜光,我的战友,我的兄弟,你,你怎么能干那种事情呢?现在的问题是,你真的会来找我吗?你将会怎么找我呢?直接来我单位找,还是打单位的电话找我?是在单位大门口等我,还是到我的家里找?或者,找人给我送个小纸条,约我去个僻静安全的地方见面?想到这儿,赵明辉苦笑了一下:靠,谍战剧看多了吧你?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一股深深的恐惧如蛇一样纠缠上了他。若是廖喜光真的来找我了,我真的要给丁队长打电话把他抓住吗?多年的战友兄弟情就这样出卖了?我要是放了他,那又该如何放呢?
怎么办?怎么办呢?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不知道,这就是他当时的回答。他能知道的,就是头痛得很,简直是头痛得要死。这的确是个令人头痛的事情。
“丁零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正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赵明辉吓得一个激灵,看到同事抓起电话,赵明辉紧张地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是谁打来的。听到不是找他的,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
之后,再有電话铃声响起时,他还是如此。如是者再三,再四……
就在这难以控制的恐惧和紧张之中,赵明辉度过了这个十分漫长的工作日。
等别人都下班回家了,赵明辉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到大门口时,他用眼光在附近搜索了一遍,眼下他很害怕看见廖喜光那个熟悉的身影。还好,一切正常,没有他不想看见的影子。于是,他飞步跨上自行车,急速蹬出了大门。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走到门口,赵明辉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件事情是不能让妻子知道的,也不能让她感觉出来,免得让她担心。她胆小,不能让她受惊吓。
吃过晚饭,赵明辉对还在厨房收拾着的妻子说:“我一会儿还要去趟单位,有个资料需要加班整理出来,明天主任要呢,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没听清妻子叮嘱的是什么,他便随声应和着出了门,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琢磨琢磨那个事情究竟该怎么办。
躺在办公室的硬木沙发上,赵明辉感觉浑身像虚脱了一般,当兵时的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那时候他和廖喜光关系最好,除了执勤和训练,两个人几乎时时在一起,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甚至一起偷偷外出去玩,战友们都打趣他俩道:“廖喜光一打闪,赵明辉跑不远。”
退伍的时候,两个人还相约回到家乡以后要保持密切联系,经常走动走动。遗憾的是,双方距离太远,交通也不怎么方便,各人有各人的生活,退伍五年多了,也只是写信,偶尔通一次电话。倒是说过好几次要见面的,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未能如愿。虽说分开几年没见过面,但两人之间的兄弟情感依然在,分毫都未少。
现在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要是他来找我,我出卖了他,良心上会受到谴责的,我做不出,真的做不出呀。他犯了罪,公安局抓住他,那是他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若是因为我的出卖而抓到了他,那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可是,可是,他若真的来找我了,我不报告丁队长,而是提醒他,将他放跑,我的良心上倒是安宁了,但法网恢恢,总有一天他是会被抓住的,公安肯定能审问出来,他曾经找过我,而我没有报告,那我就是犯了包庇罪啊!到那时,我的工作和家庭就全都毁了。没错儿,我早已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妻子和孩子,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把自己最亲爱的人也都毁掉了。不,不,真不敢这样想下去。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比如,不露声色地暗示廖喜光有危险,让他离开,然后再向丁队长报告,让丁队长抓不到已经逃脱了的廖喜光。这样,自己既不犯包庇罪,又能让廖喜光逃脱,自己良心上还可以得到安宁。可是,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办法呢?唉,赵明辉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这时候,赵明辉不由得暗自埋怨起廖喜光来:兄弟啊,兄弟,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犯罪的同时也把我给害苦了,弄得我进退两难哪!唉,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退一步想,廖喜光能不来找我就好了。他不来找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他会不来找我吗?他能不来找我吗?
嗯,即使他来找我了,而找不到我,我也不用这样担惊受怕了。对,就让他找不到我吧。那我就躲出去一段时间,比如两三个月,他找不到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可是,几个月不上班,以什么样的理由向梁局长请假呢?他可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我又该怎么向丁队长解释呢,他会不会认为我故意让廖喜光找不到,是我间接地向廖喜光通风报信呢?
最关键的是,我该如何跟妻子说呢?那个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那我又能以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跑出去几个月呢?
不行,不行的。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要是没有单位和家庭就好了,他想,我无牵无挂躲出去一年半载再回来,也许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唉,有时候单位和家庭真是个累赘呀。
这一切,最好就只是一个噩梦吧。他闭上了眼睛。等我一觉醒来,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当他睁开了眼睛,才知道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一盒烟也快抽完了,可他脑子里还是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天太晚了,不能就这样一直“加班”的,该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看了看黑暗中熟睡的妻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远远地躺在一边,继续着那挥之不去的纠结和折腾。
就这样,赵明辉天天都被廖喜光的事情折磨着,弄得他精神恍惚,神经高度紧张。在单位同事面前,他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家里,在妻子面前,他还要努力做出一如往常的样子。那件事情,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担心和恐惧一直紧紧地压迫着他,根本没有发泄的渠道,赵明辉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度日如年啊!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个月过去了,廖喜光的身影没有出现,也没有电话打来,可赵明辉已经明显憔悴了,整天神不守舍的,工作上总是出差错。为此,主任批評了他好几次,也曾关心地问过他家里是不是有了什么事,都被他搪塞过去了。
在家里,虽然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很正常的样子,但还是免不了会时常发呆,发怔,走神。其实,细心的妻子早就感觉到了,很关心地问过他好几次,是不是受领导批评了,或者跟同事闹矛盾了?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被外面的什么女人缠上了?赵明辉都一一否认了,而且否认得很坚决。于是,妻子又怀疑他身体出现了问题,几次催促他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他总是找借口说单位最近事多,压力有些大,过一段时间不那么忙了,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三个月过去了,廖喜光的身影没有出现,也没有他的电话打来。
廖喜光兴许不会来找我了。赵明辉心想,他可能不会来了,应该不会来了。于是,他那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心情也好了许多:廖喜光你这小子啊,你应该能够想到的,凭咱俩在部队那么好的关系,当地公安肯定会想到你有可能来找我的,早已在这边张网等你了,你不来找我就对了。呵呵,算你小子聪明。可是,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干那种傻事呢?
有时候,他也不免会为廖喜光担心,兄弟啊,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深山老林,还是偏远乡村?该不会偷渡出境了吧?唉,你弄了那么多钱却不能享受,每天还要担惊受怕,不能和亲友联系,你真傻啊,我的好兄弟,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有的时候,赵明辉会猛然想起廖喜光来,兄弟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是还在潜逃之中,还是已经被抓到了呢?他不愿多想,不敢去问,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一年的光景过去了,既无廖喜光的任何音信,更不见他的身影出现。廖喜光这个人,那件事,慢慢地在赵明辉的生活里走远了,一切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只是偶尔,赵明辉的脑海里还会闪过那件事情,他还是会这样问自己:万一廖喜光哪天突然过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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