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凝
内容摘要:艾丽丝·门罗小说《素材》中的主要人物作为“发声者”,通过不同声音的演绎以表达其形象具有的三层身份——“听”与“说”的定位、性别意识的对立以及艺术与现实的差异。小说《素材》凭借人物的发声系统,证实了叙事文学中声音叙事与人物形象的关联,肯定了声音对人类情感体验的“复制”作用。在塑造形象的基础上,声音在人物的身份定位方面的应用还有更多的延展空间。
关键词:《素材》 艾丽丝·门罗 “发声者” 身份定位
当前时期,外作家在小说叙事中,不仅将声音当作制造环境或烘托氛围的工具,更是将其运用到创作的各个环节,发挥声音叙述的巨大潜能。文学具有声音属性,如果说声音是一种特别的叙述方法,那么作品中的“发声者”就是其重要的演示渠道。“发声者”的设置是一项新颖的声音方案,它凭借多种声音符号来堆塑人物的具体形象,又以人物为特殊音符。在此基础上,人物跳出故事情节本身,其身份具有了特定含义,表达作者对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
短篇小说《素材》收录在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当中,通过不断穿插的回忆,讲述了“我”与前夫雨果的过往生活。故事以三个主要角色——“我”、前夫雨果以及邻居多蒂——为核心,构建了多层次的人物关系。不同于门罗的其他作品,小说《素材》中含有大量声音内容的描写,分别对应了三个主要人物的不同性质。门罗在《素材》中凭借声音的多变来定位人物的身份内容,小说中没有大量直观的人物描写或者解释人物关系的内容,她将人物微妙的能量对比融入到声音叙述当中,借用声音效果的表达来书写人物的多层定义。
一.“听者”与“发声者”
声音对于小说《素材》的人物身份定位有重大影响,而作者艾丽丝·门罗在统筹人物关系时,埋下了一层基本的听说系统——“听者”和“发声者”。小说中出现的每种声音都是特殊的象征符号,作者通过声音符号的堆砌而构成二元对立的关系,反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1.发声者——雨果
作者艾丽丝·门罗在雨果身上赋予了两种特性,他首先是当代男性意识的代表,反映出男性对待生活的基本理念;与此同时,作家的身份让雨果更倾向于艺术领域而有意地抵触现实内容。
雨果的意识形态是建立在男性权威的基础之上,因此,他始终在有意识地操控环境的声音结构。为实现男性声音凌驾于女性声音之上,雨果在不断地操控声音环境,并自觉或不自觉地打压女性的发声。他不仅多次以影响他的创作为由阻碍多蒂弹奏钢琴,他还把自己怀孕的妻子当成指挥棒。雨果这一人物形象所秉持的男性主导意识其实是对当代社会“男性中心主义”的表述,在当前社会意识形态中,父权制仍然掌握主要话语权,导致女性的聲音被忽视或埋没。
在艺术与现实方面,雨果坚持划清二者界限,对现实生活的声音持有偏见,想摆脱冗杂的现实生活。一方面,雨果因自己的作家身份而带有优越感,他经常参加吵闹的研讨会,会上的颂扬或争辩的声音对于雨果而言是抬高其社会地位的必需品。另一方面,雨果喜欢用竖笛吹奏古典音乐,却把多蒂弹奏的欢快钢琴乐视为噪音。为保持绝对的艺术领域,雨果总是恶意攻击其他“发声者”,时常发表“艺术经验高于生活经验”的言论,过多地强调艺术的重要性让他听不见日常生活的声音。
2.发声者——多蒂
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多蒂是雨果的对立面人物,她发出的声音贴近现实,是一套最常见的生活声效系统。
作者在多蒂身上表达了当代女性意识受困的局面。首先,多蒂的形象完全符合男权制社会对女性的定位。小说中多蒂制造的声音都是对过往遭遇的诉说,尽可能地示弱。多蒂发出的声音内容体现出女性隐忍和顺从的性格,在生活压力之下,她们很难寻找到自己的独立意识,自我的声音很容易被生活的各种危难淹没。其次,在男性主导意识面前,多蒂被迫“噤声”。她被雨果多次噤声的情况反映出女性自尊受损的问题,男性在当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取得霸权,导致女性在潜意识里安于服从男性的统治,门罗通过多蒂的遭遇揭露了一项事实——女性声音的开关并不在自己手中。
饱受摧残的多蒂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遭际,她已经和现实世界融为一体,有关她的声音总是波澜起伏,展现出下层人民混乱迷茫的精神世界。从多蒂搬进地下室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制造各种雨果所谓的“噪音”。在接待客人时,多蒂会压低自己的声音,语气微醉沉迷;而在讲述过去时多蒂又会提高音量,语气中不带任何悲伤,反而充满了“某种惊异和自豪”。在“我”看来,多蒂越是释放出她生活的不堪,她的声音就越是真实。
我窃以为这才是生活,远离了书籍、课程、文章和讨论的鲜活真实的生活。[1]
3.听言一体——“我”
小说《素材》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的主要部分是“我”对过去生活的回想。“我”独立于两种声音系统之外,以此来分辨不同的声音符号。与此同时,“我”也具有“发声”功能,小说以“我”的视角出发,文中诸多看法都有鲜明的个人倾向。不同于暴露在读者视听前的雨果和多蒂,“我”是一名站在幕布之后的隐藏“发声者”。
作为“听者”,“我”具有特殊的听声能力。首先,小说通过回忆的方式来展开过去的图景,“我”身为记忆主体可以站在较为实际的角度去分析过往的生活。与雨果的夫妻关系以及与多蒂的邻里关系让“我”可以轻易探寻两个人物的生活内容,构建二者不同的声音图景。其次,“我”能敏锐感知到周遭的声音,出色地扮演了听者的角色。在小说的主要情节中,身为孕妇的“我”对外界抱有强烈好奇,养成了窥探别人生活的习惯,因而“我”会主动收听外界声音,并且对不同的声音系统保持清醒认识。
作为“发声者”,“我”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素材》的叙述本身已展现出强烈的主观意志,表达出“我”的个人看法。雨果和多蒂被分成两个阵营,而我则是以女性的价值尺度来处理其他人物的声音系统。在艺术与现实的问题上,我则偏向于现实的“声音”,因而有意识地批评雨果代表的艺术的“声音”。另一方面,“我”是作者为读者安排的收声器,引导读者捕捉两方势力的不同声音符号。因此,“我”也是作者观念的宣读者,表达了作者对诸多当代社会问题的思考。无利益关系的场外位置让“我”可以掩饰自己的“发声者”身份,用不被察觉的方式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读者。
二.“声音”的二元对立
“文学表现需克服声音的非在场、非实体的外在属性,只能先以听觉着眼于描摹声音的物理声响的相似性,再以知觉运用艺术模仿的方式,将声音的声响特征以文字符号的方式予以再现,实现从声音形态到声音样貌的转化”[2]。叙事文学难以像诗歌那样实现声音与形象的结合,然而作者仍然可以利用文字来描述不同的声音样态,通过表述来引起文学联想,使得小说中的声音和读者生活经验里的声音相互结合,达到“以文传声”、“以声画形”的目的。艾丽丝·门罗拣选出现实生活中的各类声音,将它们分别安放在小说中不同的人物形象身上,与此同时,她又制造了几起声音事件,让两股势力能够在特殊境遇中被迫见面,进行正面交锋。《素材》中安排了两组二元对立身份,两组关系通过小说人物雨果和多蒂展现出来。两场博弈都是围绕声音展开的,一方面,作者利用不同的声音符号来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另一方面,双方演绎的不同声音正是对立述说的主要内容。
1.男性意识——女性意识
美国学者凯特·米利特认为性别意识的产生是后天形成的,它带有明显的文化特征。想要在文学中反映当代社会男性意识压制女性意识的局面,需要利用具有类比性的文学表现来进行准确述说。也就是说,性别意识需要凭借其他带有性别文化内涵的符号来证明其身。《素材》围绕雨果和多蒂的声音战争而展开,通过“我”不断收听双方发出的不同声音,为他们创造了斗法场地,并能够具体展现出当前社会性别意识的差异。
在男权制仍然占主导的社会背景下,男性意识会有意压制女性意识的发展。门罗在雨果身上揭示了“男性中心主义”的本质,他一边为打压女性而雷霆吼叫,另一边又沉溺于女性的温柔,发出“贪婪的咕噜声”。不管是打压还是索取,说到底都是要求女性的顺从。而面对雨果的否定,多蒂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态度,主动放弃了自己声音的操控权。社会文化对男女的性别特征抱有期待,男权制社会企图造成男女在人格特征方面的气质性不平衡。至此,门罗便在小说中建立了性别意识的统治与从属的关系,暴露出当代社会意识领域的不平衡性。
“在当代的术语中,基本的气质特征分类是按照‘男性好胜’和‘女性顺从’这样一条界线划分的。所有其他的气质特征都大体与此相一致。如果好胜是统治阶级的特点,顺从必定是从属群体的特点”[3]。在雨果和多蒂的关系中,潜在准则都由雨果制定,多蒂只能默默接受。“我”作为听者和观察者,能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感知到这组隐性的统治与服从关系,而最终在抽水泵事件中发现其真身。
地下室里有台抽水泵,始终在制造稳定不变的、沉重浑浊的噪声……抽水泵取代了多蒂的钢琴声,成为这房子里最能激怒和挫败雨果的东西。[4]
就多蒂而言,抽水泵能保证地下室不被雨水淹没,沉重浑浊的噪音象征其生活内容;而对于雨果而言,抽水泵噪音则是挑衅,影响他的统治权。雨果停止抽水泵噪音的行为带有惩罚意味,强烈的主导意识让雨果不允许有僭越的声音出现,因而他故意在雨天关闭抽水泵。而面对压迫,多蒂将这场事故的责任很自然地归属到自己头上。长时间的苦难遭遇已经让她习惯了男性的统治,因而她不会意识到男权压制的无理性。
面对女性遭受压迫的事实,“我”开始有意识地为女性意识进行发声。“我”会对雨果的无理要求发起反击,要求雨果自己堵上耳朵。而“我”对多蒂则充满同情,逐渐理解到她的苦难并试图为她“发声”。“我”的一系列行为和“声音”都是在努力呼吁当代社会在性别意识上走向平等。在当代社会中,女性虽然在逐渐找回自我的身份定位和独立意识,但以男性为主导的观念仍然占据着社会意识的主要位置。门罗描述出女性角色的声音被男性角色扼杀的情况,塑造了处于统治位置的男性形象和被统治的女性形象,揭示了男性占据的社会“红利”并且拥有最终解释权的事实。
2.艺术——现实
文学的声音叙述既可以展示人物形象的气质属性,又具有言说抽象内容的作用。雨果属于中上层阶级,极端重视艺术的价值;而多蒂则挣扎在社会底层,为生计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生活境遇的差异导致了两人以不同视角来看待问题,因而二人的发声在内容呈现出明显差异。
雨果认为生活模仿艺术,因而他注定要反对一切现实化的声音,脱离生活中真实的声音。雨果的声音基调严肃刻板,研讨会的争辩声以及竖笛演奏声象征其身份地位,其他不符合其审美标准的声音都是无意义的噪音。为了维持自己“艺术至上”的理念,雨果十分在意外界的声响,其目的在于尽可能打击现实的声音来抬高自己与艺术的地位。多蒂站在雨果的对立面,她被现实的声音包围,还原了贫困人民的真实面貌。她唯一的生活乐趣是弹奏钢琴,不登大雅之堂的琴声是一种自嘲式的消遣。多蒂的钢琴声也是对个人经历的另类述说,她的琴声大都轻松欢快,和本人悲惨的生活现实形成鲜明对比。不同于雨果要求的艺术脱离现实,多蒂身上真正实现了从现实到艺术的升华。
在现实与艺术的问题上,“我”宣扬“现实与艺术的结合是必然的”的观点,这恰好对应了作者门罗的看法。“我”听不惯研讨会的争辩声,反而觉得艺术家的妻子们面临的生活琐碎声才是有意义的。一开始,“我”同样以戏谑的态度对待多蒂,然而随着了解的不断加深,“我”被真实的声音所捕获,逐渐向她靠拢。最终“我”彻底反叛了雨果的观点,肯定了真实声音的巨大价值。事实上,小说从一开始就破除了雨果作为艺术“卫道士”的形象,指出他所表达的并不是艺术真正的声音。雨果始终站在制高点不断贬低多蒂,坚持认为生活模仿艺术,将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与文学中的艺术形象作比较。但事实上,雨果最终也没有脱开艺术来源于生活的定律,他将多蒂写入小说,让多蒂的形象从现实进入艺术。
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门罗尽量选择带有纯艺术意味的声音以贴合雨果的形象,并在多蒂安排到表现日常生活的声音系统中,将声音内容转化成对应人物特征的听觉符号。由此可见,声音除了可以打造人物特殊的性别气质之外,文学中的声音还能与抽象蕴意相结合,表达人物后的理性思索。
叙事文学中的声音叙述强调声音的联想作用,而声音塑造人物形象则更需要多种声音素材相互配合,创造人物的典型特征。文学中的声音具有“再现”的意义,它唤醒的是读者的听觉想象,比起实际描述当场的情感体验,听觉想象联系读者的生活现实,因而能更好地构建真实的畫面感。艾丽丝·门罗把声音符号作为人物身份的建模材料,用不同属性的声音内容来堆砌人物的内外特质。小说人物在展现身份含义时,通常需要借助外界要素来加以定位,而小说《素材》构建的三个“发声者”则凭借自己的“声音”,实现了身份的确立。声音的运用使得人物立意更加丰满,让更多元素融入到形象的身份当中,实现“复制”现实的目的。小说《素材》中的“发声者”形象,展现出门罗对社会性别意识以及艺术与现实问题的考察与解读,同时也是她的从文学创作的视角出发,通过文学的声音属性来定位人物复合身份的一次实际操作,这样的尝试对于“小说人物塑造”和“文学中声音属性的应用”两方面而言都有特殊意义。
参考文献
[1](加)艾丽丝·门罗.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M].刘黎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09),p46.
[2]冯樨.论文学中的声音景观与声音叙述[J].写作,2020(03):61-68.
[3](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09),p40.
[4](加)艾丽丝·门罗.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M].刘黎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09),p52.
[5]陆涛.论文学中的声音修辞[J].中州学刊,2019(02):147-152.
[6]赵宪章.语图叙事的在场与不在场[J].中国社会科学,2013(08):146-165+207-
208.
(作者单位: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