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烟
他是一位高明的看戏人,却是一位困顿的演出者。——朱良志
才子徐渭,浑身都是戏。他笔下有对联:“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他这一生,冲突不断。看客换了一代又一代,唏嘘声不绝。只苦了他一人,始终全身心入戏。
我们且抽取他人生的三幕情境,以此洞见其命运全景。
第一幕:刺耳
这里所谓的刺耳,并不是形容某种难听的声音。而是徐渭其人,在他本应该体魄旺健、灵魂清醒的45岁中年,从墙上拔下一颗三寸长的铁钉,刺入自己的耳朵,血流如注。
疯了!这种疯狂的行为,并未致命。于是,他接着,用铁器击打自己的腎囊,换了另一种自残的方式。那一刻,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要将这个身躯,这个再也不会有任何前途希望的黑压压的命运,就此终结。在做这一切之前,他早已写好了《自为墓志铭》。人人都说,徐渭中了魔。
所谓的魔,大多是心魔。存活在一个人格扭曲的社会里,作为有良知的智者,看穿了人间的虚伪把戏,却不懂得装傻,一味坚持自我,不屈服,不低头,注定痛苦。痛苦到了极点,便中了魔。
徐渭的痛苦,最直接的原因,是胡宗宪的狱中自杀。
嘉靖三十四(1555)年,35岁的徐渭第六次落榜。落寞,伤心,绝望,他只能借酒浇愁。倚着破败的墙壁,一手拿着酒壶,时不时往嘴里灌酒。半醉半醒间,往事朦胧浮现脑海——回想幼年,继母苗夫人十分重视徐渭的教育,“散数百金”,在徐家的榴花书屋,为徐渭办私塾,聘请名师讲解唐诗。徐渭聪慧过人,过目成诵。8岁即能理解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极具文才。十二三岁,又学琴艺,老师只教他一首《颜回》的曲子,他便能心领神会,自己创作20多首新曲子。十五六岁,又学习剑术,精通兵法。才华全面而出众,在绍兴府人尽皆知。当地著名的“越中十子”文人圈,徐渭亦是灵魂人物,众星捧月,何等风光!
就是这样卓越的人,却屡试不第。科举的大路朝天,而对于才高八斗的徐文长来说,却是逼仄狭窄得伸不进一只脚去。好不容易考中了秀才,却怎么也过不了乡试这一关。原因?考官觉得他的文风不合时宜。满腹经纶,志在仕途,却不能如愿,整个青年时期,他都在为自己的前途焦虑。
插播一条画外音:纵观画坛,从不缺科场失意的人。比徐渭晚30年出生的董其昌,在三次落选乡试之后,苦心钻研悟得八股文写作宗旨,主动适应八股文写作规则,顺利通过了科举,官至礼部尚书,典型的成功人士。他总结的“九字诀”,还成为科考生的理论依据。
相形之下,徐渭太“死心眼”。但命运还不急着把他逼上绝路,而是向他敞开一扇侧门。嘉靖时期,倭患严重。浙江巡抚胡宗宪总督东南沿海的抗倭军务,他十分爱才,听说了徐渭的大名,便来邀请他加入自己的智囊团。走投无路的徐渭正需要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此时,他却犹豫了。
原因?胡宗宪与奸臣严嵩属同一派系。疾恶如仇的徐渭不能容忍。投靠胡宗宪,违背他做人的原则。胡宗宪作为政治家,对于这一类清高文人,是十分有办法的。他礼贤下士,对徐渭百般恭敬,处处捧着,句句抬着,并答应徐渭,在自己府上,他可以不受礼法拘束,来去自由。这一招,等于给徐渭递了一个台阶,还铺上了红毯。自尊心极强的徐渭,对此十分受活,不好再推辞了。毕竟,当时的徐渭,连生存都已经成问题了。
果然,徐渭刚进驻胡府,就大放异彩。当年,胡宗宪军队在舟山追剿倭寇途中,捕获一头白鹿。民间传说,白鹿是吉祥盛世的征兆。当时,嘉靖皇帝正热衷于修道成仙。于是,胡宗宪投其所好,将白鹿进献给皇帝。与白鹿一同进贡的,还有美文一篇——《进白鹿表》,无非是升华立意,表达忠心。这篇美文的作者,正是徐渭。洋洋洒洒,才情四溢,龙颜大悦。继而,徐渭在胡府越发春风得意,又帮助胡宗宪运筹帷幄,战功赫赫。
此时,大艺术家徐渭初尝建功立业的甜头,无暇涉足艺术圈。
然而风云变幻,1562年,严嵩被罢免,连带反应,胡宗宪的官位岌岌可危。1565年,严嵩之子严世蕃被处死,罪名是私通倭寇。而胡宗宪与其来往的书信中,正涉及抗倭的事,自然被牵连入狱。不久,胡自杀狱中。
这下,徐渭的好日子结束了,他又一次跌回命运低谷。这是做幕僚的代价。
他一下子抑郁了。一方面,为胡宗宪之死感到痛惜。毕竟,胡是抗倭的大功臣,又是他的恩人和知己,这几年能从潦倒的深坑里爬出来,娶妻生子、置办房产,都是靠着胡宗宪的帮扶。另一方面,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他很怕严嵩的政敌找上门来,想弄个罪名置他于死地,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忧虑,担心随时有衙役上门来将其捆绑押走;他惶惑,明明在为朝廷效力,为何又一步步沦落到今天;他困顿,自己没有学历,不可能再有东山再起的机遇了,一家人的生计该如何支撑……
他想到了死。性格外向的徐渭,不可能以一种沉默的方式郁郁而终,他不甘于以弱者的身份向命运屈服,即使死,也要折腾出天大的动静。他哭号,他自残,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着疯话。清醒了,他以狂狷的书法,写一些尖刻的诗文。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不忠,失手将其杀死。
终于闹出了人命!徐渭以杀妻之罪入狱了。他不再哭喊,面对铁索铁窗,长久地沉默。
第二幕:骂曹
时间再往回倒几年。大画家徐渭在作画之前,是个编剧。
扯着嗓子骂严嵩,他不敢。或者说,他认为这种方式不够高明。凭他的才智和学养,可以有成百上千种方式来骂严嵩,骂得解气,骂得痛快淋漓,骂得人尽皆知却不被定罪。
他向历史借来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祢衡。以祢衡的口吻来骂,骂的,也不是严嵩,而是曹操。要知道,祢衡是最有资格骂曹操的人之一。当年,曹操借刀杀人,杀的便是祢衡。
汉末才子祢衡,生逢乱世而怀才不遇。孔融写了一篇《荐祢衡表》向曹操推荐祢衡,但是祢衡清高,称病不肯去。曹操伪善地封他为鼓手,大宴宾客,想要借机羞辱祢衡。结果祢衡面不改色,反而一边击鼓,一边把曹操给羞辱了一顿。精于权术的曹操怀恨在心却不直接杀祢衡,而是把他遣送给了刘表。祢衡对刘表也很轻慢,刘表又把他送去给江夏太守黄祖,祢衡又和黄祖起了言语冲突,最终被杀,年仅26岁。
以此为背景,剧作家徐渭开始编故事了——
死后的祢衡,来到了阴间。判官,也就是阎王爷,请他重演当日击鼓骂曹操的事。于是祢衡清清嗓子,开始再现当年场景。他历数曹操逼献帝迁都,杀伏后、董贵人,迫害杨修、孔融及自己等罪恶,越骂越投入,代入感极强,几乎令阴曹地府的小鬼们拍案而起。
这出名为《狂鼓史渔阳三弄》的短剧在当时很有名,情节并不曲折,主要看点是骂人的过程,文辞尖酸露骨,且看台词——“铜雀台直把那云烟架,僭车骑直按倒朝廷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这是在揭露曹操的恶行。他又讽刺曹操的某些伪善举动,只不过是“缸中去几粒芝麻罢,馋猫哭一会慈悲诈,饥鹰饶半截肝肠挂,凶屠放片刻猪羊假”。同时代的李廷谟称该剧:“以惊魂断魄之声,呼起睡乡酒国之汉,和云四叫,痛裂五中,真可令渴鹿罢驰,痴猿息弄……”
骂人骂得登峰造极,骂得流传千古,不得不说,这是徐渭的特长。从始至终,徐渭的理想,不是做“完人”,而是做“真人”,一个毫无伪饰的人,一个敢于跟礼法教条叫板的人,一个准确表达自己思想和心迹的人,一个能彻底把自己伸直不受憋屈的人。
再插播一条画外音。徐渭的写作也是发泄式的,他对小清新文风丝毫不感兴趣。比如,他描写雪景——“万事岂俱埋得尽,有时终露骷髅怨”,完全不唯美。再比如有一次,在一个明月朗照的夜晚,他夜宿一个叫作丘园的地方。周围古木参天,幽静深邃,有一道士飘然而至,与人月下闲谈……想来,浪漫富有诗意。且看徐渭笔下诗文:“老树拿空云,长藤网溪翠。碧火冷枯根,前山友精祟。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翻译过来便是:“鬼魅的老树,高高耸向天空,蔓生的长树藤,在山溪的上方密密地织成了网。碧幽幽的磷火在形状怪异的枯树根周围浮动着,好像有一群精灵在山前相聚。忽然,从前山走来一个身穿道士服的人,站在白晃晃的月光下跟我说话——大家都是旅途中人,特来闲聊几句,你可不要乱猜疑啊……”一篇抒情美文,生生被徐渭写成了鬼故事。徐渭一下笔,便要惊风雨。
回到上文。他对严嵩的仇恨,也是到了深处,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开骂。一方面,出于知识分子的正义和良知,另一方面,是基于好友沈炼也被严嵩所杀。
骂人的过程中,徐渭自己也很入戏。他以祢衡自喻,发泄自己怀才不遇、英雄失路、托足无门的悲愤。这个社会良莠不分,真是荒唐可悲啊!徐渭捶胸顿足。
话说,作为剧作家的徐渭,依然卓越,曾得到汤显祖的赞赏。两人虽未谋面,但徐渭离世后,汤显祖写信给山阴知县余懋孳,希望他能够关照徐氏后人,完全是出于对徐渭编剧才华的倾慕。徐渭的戏剧代表作叫《四声猿》,四声猿猴的啼叫。
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写:“自三峡七百里,两岸山连山,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常有高猿呼啸,响彻空谷。”
东晋《宜都山川记》中,也提到“巴东三峡,猿鸣甚悲”。
猿猴啼叫,类似呼啸。古代文人游子出门远游或赶考,多乘船走水路,两岸幽深的汕间丛林,时而传来清朗的猿声,伴随着羁旅愁苦,借几盏闷酒,流入诗册,化为意象。
如此看来,徐渭创作的杂剧《四声猿》该是四幕悲剧。《狂鼓史渔阳三弄》是其中之一。猿猴啼叫的意象,也像徐渭本人。呼啸、哀叫,抑或理直气壮地谩骂,是理想主义者对命运的叩问和嘶鸣,长久回环于长空,令人悲戚不已。
第三幕:泼墨
终于,徐渭要画画了。
作画之前,他不是做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想想布局,思忖一下用笔之类。他要喝酒,他要让自己心潮澎湃起来,他要振奋,他要激昂。他要用金箍棒搅起东海龙宫,来个天翻地覆。他要在海水最激荡的时候,甩一抹墨色出来,瞬间而就。那个瞬间,是他精神最为通灵的瞬间,笔墨之神紧紧握住他的手。
“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为了捕捉这一瞬间,他连喝了三十杯小酒,将所有的气息,都逼到了指尖。笔下的墨花墨草,猛然间,疾风骤雨般落在了宣纸上。
徐渭作画,那是“狂挥墨欲流”。他用泼墨法,一笔两笔三笔,画牡丹叶、荷叶、芭蕉叶等宽叶植物,又一笔,画大块山石。一层浓墨,是浓重的神采,趁墨迹未干,又用淡墨渲染,形成流动迷离的烟云。
据考证,徐渭最早的画作,是47岁画的。47岁,历尽艰危的徐渭,终于不再对仕途有企望,不再有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欲望,开始专注于自我表达。徐渭选择了水墨,水墨亦选择了徐渭。二者天作之合。
王阳明说:“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
当徐渭还没专注凝视那些花草植物的时候,他们各自寂寞。以那株牡丹为例,自从被徐渭看过一眼,“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转身成为徐渭的墨牡丹。
徐渭又到菜园走了一圈,眼睛一瞥,那些南瓜、茄子、豆角等植物,全都被同化为徐渭气质,不安分守己了。豆荚像是要爆开,南瓜歪着头嬉笑,莲蓬长出了毛糙糙的刺。纸上的《蔬果卷》,热闹的铁匠铺,演奏叮叮咚咚的交响。
他抛弃了五彩,只用纯粹的水墨。纸上,那一株水墨芭蕉替徐渭狂喊:“种芭元爱绿涟漪,谁解将蕉染墨池。我却胸中无五色,肯令心手便相欺。”徐渭的世界是黑白的,他只能如实表达。如果画成彩色,那便是最大的欺骗。徐渭一生,从没有欺骗。他的黑白,是从苦难磨砺中蝉蜕的黑白,是从绵软香氛中出走春天逃向严冬的黑白,是在五彩纷繁世界中,加了冷峻滤镜所显现的黑白。
徐渭画画,是捧着自己的一颗心来了。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化身——
他是葡萄。“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一串墨葡萄,既是耀眼明珠,又是野藤中的杂草。一串墨葡萄,颗颗闪耀璀璨的才华,又滴滴是徐文长不屈的眼泪。
他是牡丹。“五十八年貧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像我这样地位贫贱的文人,哪里有资格去妄想洛阳富贵的春天!“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我原本就是一等的国色,根本用不着那些娇艳的色彩来媚俗!
他是梅花。“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他是芙蓉。“玉簪白白芙蓉绯,若个梳妆不学伊。青藤道人不解事,一齐涂抹付烟煤。”
他是石榴。“砚田禾黍苦阑珊,何物朝昏给范丹。虽有明珠生笔底,谁知一颗不堪餐。”
他是鲤鱼。“满纸寒腥吹鬣风,素鳞飞出墨池空。生憎浮世多肉眼,谁揭凡汝是白龙。”
于不经意间,徐渭开创花鸟大写意画法。
他的大写意,完全是自我的游戏。虽然他自我评价,“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水墨的舞台,仍是公认的徐渭艺术的核心舞台。在宣纸上,他的坎坷经历,他的奇崛性情,他的真我思想,找到了最佳的落脚点。似乎,他前半生的苦难情绪,都是为了成就一番墨戏。
大写意,重在一个“大”字。水墨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游龙,云里雾里翻转。徐渭将那个一生碰壁、被现实磨砺的强大自我,放纵出来,杀气腾腾,带着骨子里的豪情,冒着热腾腾的气息。他纵身骑上龙头,迅速驾驭局势。随着自我不断壮大、强大,笔墨不得不为之驯服。他狂笑一声,调兵遣将,几个回合,将战果摆上了纸面。
大写意,须有大气魄。大写意,仰仗徐渭的臭脾气。
在这个舞台上,他的表演太过精彩,以至于后世文人从未停止对其顶礼膜拜。只消一眼,便甘拜下风。那些画家,模仿徐渭的学养,却模仿不来他的才情,更模仿不来他的狂躁秉性。郑板桥刻章“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表示“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都在心里感慨着——大师啊,大师!
可惜,徐渭并未预见自己的成功。晚年,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贫困潦倒,只拿画作换几斗米,换几杯酒。遇到达官贵人上门,便喊着“徐渭不在——”,闭门谢客,骨气仍在。
背靠孤寂的夜,怀着几分醉意,徐渭沉浸在墨色的游戏里,挥毫挥出了一身汗,畅快淋漓。画毕,并不过瘾,接着题诗:“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两拨开。”“涂时有神蹲在手,墨色腾烟逸从酒。无肠公子浑欲走,沙外渔翁拗杨柳。”前者是题泼墨牡丹,后者是题蟹。表达结束,笔一扔,抱头睡去。
世人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惊诧于其对自我心相的准确观察,惊异于其大胆飞扬的诗意表达。多少年,花鸟画的面貌是绵软的、纤细的、轻柔的、窃窃私语式的。而徐渭泼墨,一落笔,便是惊了风雨,引来雷电,震动画坛几百年。
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谈及自己的绘画理论:“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
这是典型的徐渭气象。徐渭气象,是文人的纵横气、性格的狂傲气、被命运挤压的冷峻气、欲俯视众生的狂狷氣、无所掩饰的真气。如此复杂的构成,无非是想宣告世人——这个世界,徐渭来过。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