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2021-01-03 10:18熊湘鄂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乔先知大饼

熊湘鄂

崔院长又出差了?我不信。院长出差、开会、下乡,区法院门卫保安糊弄那些院长不想见的来访者,总是这样一套简单而又固定的说辞。今天又碰上麻脸保安当班,也不知为什么,他只要见到我,总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他侧歪着身子,斜坐在值班室的沙发椅上,左手朝我划桨似的直摆,说院长出差了,你走,赶快走。我又不是上访户,我找崔院长有私事,私事都不行?我张不得嘴,只要张嘴说话他会更加生气,黑黢黢的麻点争先恐后地从涨得通红的脸庞上钻挤出来,好像在做临战前的准备。

院长在外出差,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他起身把我往外推。

我真不是堵门喊冤的上访户。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幢法院大楼的最高领导——崔院长,有我这个挑土(江汉平原方言:临时打替)的出租车司机五十万元欠款,我是来找他讨账的。当然,钱不是崔院长借的,但他是大饼哥向我借钱所打借条上的担保人,大饼哥现在跑路了,我不找他找谁?

北湖市出租车司机一般是白天和夜晚两班倒,我选择开夜班,因为白天是机关上班时间,我白天得去区法院蹲守崔院长。近段时间,我每天在黎明前下班,回出租屋打个盹眯上一小会儿,然后刷个牙擦把脸,胡乱往肚子里塞点东西,八点前准时蹲守到区法院大门口。

你还讲不讲理?麻脸保安用食指顶住了我的胸脯。

你到底走不走?见我仍不动,他气急败坏地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值班室里到处是破窗而入的血红的阳光,明晃晃的,坚硬又锋利,像一块块条状的尖锐的玻璃,朝我直插过来。

跟你说了一百遍,崔院长不在,你还不快走?麻脸保安拿着话筒,但并没有拨号码,他早已习惯用装腔作势的气势对付那些来访者。

你自己说,你像不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他鄙夷地说。

我不讲理?我攥紧了手里那张白纸黑字的借条,没吵也没闹。我只是来讨账,怎么就成了牛皮糖了?我想不明白。

又停水了?卜先知进了楼道口,一股臭味猛扑过来,让他猝不及防。这幢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长陵市原拉丝厂的职工宿舍楼,共三层,每层以楼梯口为界,东西各三户,每层楼六家住戶共用楼梯口的公共厕所。每遇停水,整个楼道里总会散发出厕所里的臭味。不过,今天臭味更加严重。楼道暗暗的,卜先知用力跺跺脚,感应灯还是没亮,估计灯泡又坏了。每次灯泡坏了,他不换没人会换。该换灯泡了,他想。

卜先知摸黑上了二楼,左拐第一户就是他家。到了家门口,浓烈的粪便气味简直要把人熏倒。这绝对不是停水后厕所未冲的味道,卜先知心里立即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噔、噔、噔”,他借着老式手机的微光下楼,从楼下商店借来强光手电,对着自家大门一照,原来防盗门的铁丝网里,被人塞进了一坨坨粪便。

卜先知是城郊一家乡村福利院的副院长。不过这个副院长并不在编,说穿了只是一个负责后勤的勤杂工。他原先是长陵市拉丝厂管食堂的后勤科长,后来厂子效益不好破产,他也随之下岗,又经人介绍到福利院工作,虽只是临时聘用人员,待遇如隔夜米粥稀薄见底,但好歹也算固定饭碗,干得倒还愉快。前几天,院里两个七老八十的老院民为琐事争吵,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用铁锹给拍倒在地,死了。人死了得办后事呀,院长是个甩手掌柜,给死人洗澡入殓、跑公安机关开死亡证明、到殡管所联系火化等事宜,全是卜先知一手张罗,把卜先知累得连个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好不容易等到把逝者送走,卜先知回家取套换洗衣服,没想到碰上了这事。

两天没合眼的卜先知在福利院连轴转了三天三夜不觉得累,但此刻,他似乎听到自己体内有绳索绷断的声音,身体瞬间垮塌下来。他一屁股坐在楼梯坎上,好半晌,才从衬衣左上口袋里摸出了香烟。

一股身体透支后的虚弱奔涌而来,与他环顾左右而周遭无人的无助感交汇而至——他累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黑暗中,卜先知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发出幽幽的红光,给这个夜晚无端增添了一些可疑的气息。他第一次有了某种恐惧感,这种恐惧并不来自藏匿在暗处鬼魅一样的那伙人,而是来自一种未知,不能预知期限的未知。

不断有人咒骂着臭味走过来,经过黑暗中的卜先知身边时,往往被吓一跳,但来不及辨认这个黑影是谁,便耗子一样迅速逃回自己的家。这里的住户平日大都像刺猬,随时蜷起身子张开尖刺,防御周围的每一个人,即使从共用的厕所进出时头碰头,也只会用狐疑或冷漠的眼神交流而绝不会开口搭上一句话。

很奇怪,陆续经过的人甚至尖叫着跑开,卜先知却渐渐闻不到这股臭味了。也许是强烈的窒息感弱化了嗅觉,他的鼻子、口腔、喉管、肚腹,整个呼吸通道被一股空虚之气压制着、挤占着、填充着,渐渐形成一个自然的封闭。等循环上行时,这股空虚之气开始撞击大脑,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比一波强烈,他感到头痛。这种头痛很奇异,先是后脑皮层的颤动,再是整个头部有重重的紧箍感,接下来是一阵阵的撕裂痛……他开始有些恍惚,想挣扎,四肢却瘫软无力,想大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不停地晃动:他家墙壁进户的电视闭路线被人用斧子齐刷刷剁成一小段一小段;窗户玻璃被击穿,石块掉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楼梯里总是经常站着一个陌生人,当左邻右舍好奇地问他干啥的,他低着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回应,老子啥也不干,站这里还犯法?

不知过了多久,卜先知恢复了清醒。他费力地回忆起来,刚才脑海里跑过的这些片断并不是自己脑震荡引起的头痛时的臆想,而是和今天自家的大门被塞入粪便一样的真实存在——四年来,邻居们对此一直莫名其妙,但卜先知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摊上事了:因他在冲动之下干过一件“憨宝”事,人家要报复。

我总算弄清楚了,难怪平时不见崔院长从法院大门进出,原来只要有“牛皮糖”上门,他就避开大门,而是通过办公区与家属院相连的另一条通道进入办公室。这个大院里,四处都有他的眼线。

我不得不改变策略,到区法院对门的小卖部去蹲守。我就是蹲出个坑来,也要守到崔院长——我太需要借条上的这五十万了——这本是我儿子买房的首付款。儿子今年三十岁,老话讲三十而立,要是连个落脚的窝也没有,能立得起来?儿子是武汉一家私人建筑装饰公司画图纸的设计员,底薪低得可怜,全靠画图纸拿提成,我不支援他,他就是画一屋子的图纸也买不起一个屋子,你说我能不急吗?

腰再疼,我也得撑着。我站在小卖部的窗户后面,两眼死死盯住法院大门,像一个潜伏在黑暗里的狙击手,时刻等着目标出现。我得到消息,今天区人大要来法院视察工作,按惯例崔院长要亲自到大门口迎接视察组。

我的机会来了。

说实话,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法院打交道,更想不到以前和我称兄道弟的崔院长,翻脸比翻书还快。我第一次来区法院求见,他不见我,并通过手下人传话,他根本不认识“莫厚实”这个人。

你叫莫厚实?那次,在法院门口,有人挡住了我。

嗯。

那请你出示身份证。

我却拿不出身份证。呵呵,传话人用鼻腔发声: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凭什么说崔院长是借款担保人?讲这种没凭没据的话真是荒谬透顶!

还有一次,我跟着一个上级工作组混进了办公大厅,还没来得及上楼,就被保安识破并拦下了。闻讯赶来的院办公室主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恶狠狠地用手指着我说,你是谁?谁批准你进入办公区的?你这是干扰审判机关的正常办公秩序,你知道吗?边说,邊紧张地朝旁边的一干法警努努嘴。两个年轻的法警立马会意,迅速架住我,把我架出法院大门,扔在了马路上。

好好好,你们都是讲理之人,那今天我就给你们讲讲理。

挨到十一点,我看到崔院长领着一班人从大院里走了出来,站在法院大门口,恭候区人大视察组的到来。我现在和崔院长只隔一条马路,可以跑过去抓住他不放,但我清楚,这并不是向他讨债的最佳时刻。

我要把握时机。

有时候时机比努力更重要。

很快,一辆香槟色的考斯特驶了过来,停到了区法院大门前。车门打开的瞬间,我知道该我出场了。

崔院长——我快步走到考斯特跟前,站在崔院长背后,轻言细语地喊他。

崔院长正全力调动面部饱含油脂的肌肉,组合出不同层次的笑容,和考斯特车上陆续走下来的代表们握手致意,根本没有在意身后的我。

崔院长——我又喊。

哎!崔院长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转过身子,惯性地朝我伸出了手。但在看清我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在那片旺盛的油脂上一闪而过,但顷刻恢复了镇定。

老莫,你好!边说,崔院长边把原本缩回去的手又伸了出来,同时,他的目光却躲开了我,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区人大视察组一群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向我俩投过来,他们也很奇怪,怎么突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人和崔院长打起了招呼?

他竟然还知道我是老莫?他竟然还记得我这个身份不明的人?

崔院长,您先忙,关于那五十万块欠账的事不急,等您闲时再说。我故意当着视察组的人大声说道,语气却相当节制,因为我不能被人家扣上干扰办公秩序的帽子,否则就从主动沦为被动了。曾有朋友教过我,我只需要经常在这种重要场合“提醒”敲打他,相信以他的身份,他不得不有所顾忌,进而给我解决问题。

那好那好,再说再说。崔院长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随即色彩斑斓的笑容又在那片旺盛的油脂上铺展开来。

“憨宝”是卜先知前妻傅秋秋对他当年一次酒后冲动行为的评价。其实,那次冲动,按现在的时髦话说,那是货真价实的见义勇为,满满的正能量,在长陵市名噪一时,还上过电视和报纸。关于卜先知英雄救美的版本有很多,但都离不开一个基本事实:拉丝厂干部卜先知和两个同事下班后在小酒馆喝酒,酒后跌跌撞撞回家,途中卜先知尿急,钻进中山公园小树林里小解,而两个同事去公园东头的小卖部买烟。卜先知小解完,从树林里出来时,恰好遇到一个流氓正欲非礼一个下夜班的纺织女工。也许是酒精上头,也许是豪气驱使,平时走路怕踩死蚂蚁的卜先知竟然冲上前与流氓做英勇搏斗,被流氓一板砖拍倒在地,但在随后赶到的两个同事的帮助下,卜先知等人将流氓制服,扭送进了派出所。

先知,那个姑娘生得标致不?厂里人总是笑着追问他。

这……这,黑灯瞎火的,光线又暗,我真还没有细看过。卜先知说的是实话,当时处在混乱中,不要说那女孩长什么样,连流氓的面孔他也没看清。

亏了。大伙纷纷嘿嘿地怪笑,有点遗憾。

长陵市电视台和报纸称卜先知为英雄,大家也跟着叫卜英雄,这把卜先知叫得浑身好不自在。自己其实胆小,在他心中英雄都是像鲁智深和武松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响当当的好汉,自己平时杀个鸡连刀都拿不稳,也能称英雄?当时要不是灌了点酒,脑子发热,敢不敢拢边还真不好说呢!每每回想起来,卜先知从没有得意,有的只是后怕。

什么英雄,两杯“猫尿”灌昏了头!还是傅秋秋了解自己的男人。每有熟人叫卜先知英雄,她总是把这句话接在后头,既是一种谦虚,又流露出些许对男人的赞赏。当时流氓手里本来拿着匕首,不知怎么被打落在地,流氓随手又捡起一块砖头,向卜先知发起还击。好在卜先知躲得快,仅仅脑门挨了一板砖,除被拍成个脑震荡,其他无碍。这毕竟也算行善积德的好事,傅秋秋在责骂男人“憨宝”的同时,心里也乐呵呵的,还是有些受用的。

除长陵市见义勇为基金会颁发的一张荣誉证书,英雄卜先知在喧嚣过后,很快冷清了下来。听说流氓后来被判了刑,他的名字叫什么、是哪里人、坐几年牢,卜先知通通不清楚。他不关心这些,也懒得去打听,甚至不愿意别人提起。被救的姑娘家倒是在事发后不久的端午节,通过中间人来到拉丝厂,向救她的三人送上粽子和食油,表达感激之情。姑娘本人却始终没有露面,说是姑娘家的怕影响以后的生活。这些,卜先知都能理解,他原本也认为自己就是一时冲动之举,根本没想过回报。他不在意这些。

但傅秋秋在意。刚开始,媒体轰炸式采访和铺天盖地的赞誉,这都好说,虽然卜先知的英雄壮举连一分一厘的奖金也没有,好歹也没有什么损失,她自然也没什么怨言,但自从家里经历了几次恶作剧似的报复后,她才反应过来,家里这个憨宝男人,摊上事了。

看你干的叫个什么事?家里每遭一次报复,惊恐的傅秋秋就会把一张嘴落在卜先知身上,一个红本本,能当饭吃还是当水喝?能保你不下岗?

那时候的卜先知已经下岗在家,靠给一个私营钢材小厂打工为生。不仅拉丝厂的铁饭碗没能保住,他的身体也落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经常性头痛,记忆力也严重下降,时常丢三落四。有一次,在菜市场买菜,掏了张百元的票子买一把青菜,对方找零他竟然忘了接,回去被傅秋秋好一顿臭骂。本来卜先知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差一些,和别人争论某个事,简直开不得口,一开口舌头就像被夹子给夹住了,往往是满肚子的话盘在嘴边,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因此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有傅秋秋开腔的份,任她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得卜先知耳朵都快要生茧。有一次,他被逼急了,反问傅秋秋,要是被流氓欺辱的是你,你还会不会说救你的男人是憨宝?

你……你,傅秋秋被家里的这个憨宝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作为拉丝厂下岗人员家属,她眼里能看到的只是自家大门上被涂抹的鲜红油漆、被石子砸烂的破窗户和楼下晾衣绳上屡屡丢失的衣服,至于当初被欺辱对象如果换作是她该怎么办,这还真没想过。

夜里接了个长途活,回到北湖市区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白。经历了一个漫漫长夜,这个千年古城正在醒来,我却困得要睡着了。进了出租屋,我把一把挂面扔进电饭锅里,趁这个空当赶紧刷牙洗脸,刚将暖水壶的热水倒进脸盆,儿子来电话了。

莫厚实同志,你答应的房子首付款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到位?自前年儿子和我恢复联系后,他一直叫我“莫厚实同志”。我并不恼,只要他还愿意叫我,叫啥我心里都高兴。

快了,快了,我一手握着手机回应他,一手用筷子从锅里捞面条。面条似乎煮过了,像我的身子一样瘫软,老是夹不住。

到底有没有,请你尽快给句话,免得人家有指望。“嘟——”,不等我回答,儿子挂断了电话。

儿子所说的“人家”,是他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长得啥样我没见过,据说和儿子是同行。虽说儿子名牌大学毕业,比她读的普通二本学校要好,但人家在武汉一家规划设计院工作,有事业编制,属于铁饭碗,儿子要能娶到她也算是攀高枝了。“人家”对咱没挑三拣四,唯一要求是希望结婚时男方能付个房子首付,并很体谅地表态,余下贷款两人婚后慢慢还,这个要求过分吗?

从他十岁起,你没陪他逛过公园,没陪他打过球,甚至没接送他上学放学过,一次也没有。这么多年,他在父爱缺失的环境中长大,即便如此,孩子仍然靠自己努力考上了名校。孩子成长你不管,现在孩子需要买房,家长帮着出首付,这个要求过分吗?傅秋秋在电话里问我。

在这个拼爹的时代,儿子知道自己没爹可拼,大学毕业后,自个在武汉租房子、找工作,哪一样让你操过心?儿子事业处于上升阶段,将来肯定能有大发展,但神舟飞船上天也得有个发射架不是?你连基本平台都不给他提供,他怎么发展?“人家”这个要求过分吗?不光傅秋秋问,我也无数次拷问自己。

儿子记恨我,我活该。在他心里,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直在逃避,在逃避那伙人,在逃避困难,在逃避危险,还逃避了一个做父亲应有的责任。你不是长陵市家喻户晓的卜英雄吗?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敢在受到侮辱时愤然还手,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怎么可以被几个下三烂吓得落荒而逃?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可以抛弃的人,算什么英雄?我知道,我们父子俩这些年的隔膜与生疏,不是一两句解释的话语就可以消弭的,我只能等待,等待時间来融合,别无他法。

大饼哥的学名估计整个北湖市也没几人知道。之所以人称大饼哥,在于他最擅长给人“画饼”。当年,大饼哥也给我画了一个饼:他新承接了北湖市峡江集团职工安置房工程,前期需要垫资,而他手里同时开工的工程太多,资金有点转不过来,找我借点钱。

大饼哥是我在饭店当“莫总”时认识的建筑老板,他从小包工头做到建筑总包商,一路风生水起,毫不夸张地说,高峰时期,北湖市的建筑工地上到处都有他的脚手架。工程越接越多的大饼哥,车换得也越来越频繁,除第一辆二手普桑开的时间长点外,后来的丰田、途锐、林肯,衣服似的换。开普桑时,车子还经常在泥堆里打滚,到了途锐和林肯,车上就不再落有一点灰尘,整天锃亮可鉴。

刚开始,大饼哥在丰田车里给我画饼,我不接招;后来,大饼哥在途锐车里给我画饼,我仍没有接招;再后来,大饼哥在林肯车里给我画饼,我抵挡不住,接招了:一个有着上亿身家的建筑总包商,能骗你那区区几十万?我身边人都这么说。但最终能让我放心把自己所有积蓄借给大饼哥,是因为当时大饼哥的林肯车里还坐了一个人——区法院的崔院长,也是我还是“莫总”时的老朋友。崔院长坐在林肯车的后座,真诚地发表关于朋友这一概念的感慨,朋友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用来添麻烦的吗?对我而言,这句话比大饼哥画的饼重要。更重要的是,崔院长愿意做担保人,并在借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这个担保签名就像一根钢钎,把自己的钱钉在了大饼哥的工地上,还有哪阵妖风掀得翻吹得走?

拿到借条第二天,我亲手将五十万现金送到大饼哥手里。当时大饼哥和崔院长正在茶楼打牌,我站在棋牌室门口等,他抽空下场,接过装着现金的旅行背包,豪气得连数也懒得点验,转身便上了牌桌。什么样才是做大事的人?大饼哥就是。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半年时间,大饼哥居然失踪了。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是他好赌博被人“做了笼子”,输光了家产;有说是工程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跑到了国外;还有的说涉及某位已落马官员,被纪委喊去喝茶了。总之下落不明。他最后一次露面,是春节前半个月,有人看到他的林肯车出现在一个政府经济适用住房的建筑工地上。马上又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他在跑路前把最后一笔政府工程进度款也卷走了。

刚到福利院工作时,过惯工厂集体生活的卜先知很不习惯。拉丝厂车间的机器虽冰冷,但工人们有说有笑,车间里源源不断散发出生活的热度。而福利院里的院民成群结队挤在一起,却个个像掉队受伤的孤雁,充斥着各种争吵声、嬉闹声、打斗声,像极了生命到了最后的哀鸣。衰老的世相和暮气,变成了看不见的尘埃,层层叠叠附着在福利院每一个人身上,时间长了,工作人员卜先知也不例外。

每次周末回家,傅秋秋总是让卜先知把全身脱得干干净净,方才允许进门。刚开始,傅秋秋这些要求卜先知都能坚持,他当过后勤科长,好歹也是个讲究人,但后来卜先知和傅秋秋还是分居了。分居的原因,既不是两人感情出现了问题,也不是卜先知身上怎么也洗不去的暮气败坏了夫妻生活兴致,而是傅秋秋在拉丝厂职工宿舍楼住不下去了——她每天害怕得要命。卜先知英雄救美后不久,总有人针对他家,在暗处搞破坏。搞破坏的人经常在家门口留个小纸条,用钉子钉在门框上,上面写道:“某月某日,你命不保。”时间跨度往往十天半个月到三个月不等,弄得他俩在这期间提心吊胆。到了纸条所写日期前一天,傅秋秋门都不出,甚至连楼道口的厕所也不敢上,听到楼道有脚步声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严重时会紧张得冲进厨房,把菜刀抓在手里以寻求安全感。虽然每次到最后并无什么事发生,但这样的次数多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傅秋秋变得格外敏感多疑,没多久就患上了神经衰弱症。

傅秋秋实在受不了这种惊吓,最终一气之下带着儿子搬回娘家去住,惹不起总躲得起。卜先知呢,反正福利院杂事多,不是这个智障院民偷偷溜出了院子,就是那几个院民为饭里少分一块肉争吵打斗,事事离不了他,干脆抱着被子住到了院里。有了卜先知这根定海神针,院长乐得自在,麻将“三缺一”的邀请电话一来,犹如蚂蟥听到水声,立马夹着包出门,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扔给了卜先知。

这天,院里百岁老人刘老太婆寿终正寝驾鹤西去。按本地习俗,要请道士、打丧鼓,为逝者做一场法事。刘老太婆一辈子没能生育,也没有侄男侄女,只有一个姓马的继子,是她早逝的第三任丈夫的儿子,听说在邻近的北湖市某所大学当老师,但有好几年没来福利院看望过刘老太婆了。

不管怎么说,马老师是刘老太婆的唯一关系人,刘老太婆现在去世了,知情权他还是应该有的。卜先知通过院里留存的资料,与马老师取得了联系。对方称自己正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继母后事全权委托福利院处理。

刘老太婆生前与世无争,但她对福利院有一个请求:死后要土葬。这话,她对福利院多任院长说过,哪晓得那些院长都死在了她前头,而她却在这人世不紧不慢地活着。现任院长接手后,刘老太婆张着只剩下两颗牙的嘴,“啊”“啊”地再提这事时,院长总是呵呵几声,似乎她已经老得不需要再给承诺了。刘老太婆在世时,卜先知每天都要上她的房间,看看老人的起居。刘老太婆耳背,他还要扯起嗓子在她耳边问候几句,老人也会“啊”“啊”回应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一个百岁老人,生得卑微,活得寡淡,死后连个送行的亲人也没有,甚至连请道士超度亡灵的积蓄也没有,怎么办?还有,卜先知知道刘老太婆的遗愿,究竟是烧还是埋?卜先知将刘老太婆的遗体抱进冷棺后,电话向院长请示,奋战在牌桌上的院长没有耐心听他汇报,说了句“放一夜拉去烧了”,挂断了电话。

刘老太婆太老了,似乎连时光也几乎忘记了她。她如草芥般独自生长了一百多年,这是一种何等漫长的残忍?从三十多岁起,她没有任何一个血亲存活在这个世上,只剩下她独自留在这阳世,这又是一种如何蚀骨的孤独?

卜先知带着几个头脑还算正常的院民把灵堂布置好,决定自己掏钱给刘老太婆请两个道士,哪怕是装模作样走走形式,能有人在她棺木前念念经,一个人在人间最后一程也算是圆满了。

福利院有固定合作的道士队伍。很快,两个身穿阿迪运动T恤的小伙子开着自己的长安奔奔来了。下了车,他们麻利地换上道袍,支起一张破桌子,摊开黄表纸,用软笔开始写“包袱”。

刘老安人的生辰八字?一个道士问。他头上戴的庄子巾檐下,还露出了一缕黄头发。

没人接话,一群挤在灵堂里与其说悼念不如说来看热闹的院民无人作答。卜先知这才想起来,刘太婆生前曾经交给自己一张发黄的小纸条,上面有她的生辰,叮嘱他等她百年之后,一定要按上面记载的日子写“包袱”,千万别弄错了,弄错了阎王爷会不收自己。卜先知怕自己杂事多弄丢了,便把它夹在了自家相片镜框的背面。

灵堂里到处乱糟糟的,卜先知走不开,便打电话给傅秋秋,麻烦她回趟家,把纸条上记载的日子用短信发过来。

春节将至,大街小巷开始有了节日的喜庆气氛,车站码头到处都是返乡探亲的乘客。流动人口增多,出租车生意就好,我的身体很累,心情却好了很多,虽然多挣的这点钱对儿子购房的首付款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多一个子儿总比没有强。

有消息传来,大饼哥的合伙人在大饼哥跑路后,苦苦支撑了几年的建筑劳务帝国终于在今年春节来临前彻底倒塌了。工人们开始有组织到北湖市政府大楼门前讨薪。犹如一个脓包被挑穿,最迫切的是需要消炎以防止感染。大饼哥长年借用资质的北湖市安厦建筑集团成了最有力的消炎药。市政府责令安厦集团负责兜底。对安厦集团来说,这既是一场危机,也是一次打响品牌的天赐良机。关键时刻,安厦集团表现出集团雄厚实力,立即安排财务人员,用卡车拖着一摞摞红色的现金钞票,齐整整地码在各个工地的简易作业台上,凭记工单给工人们发放工钱。

只要是我集团名下的工地,永不可能拖欠农民工一分一厘的工钱!安厦集团董事长亲自站在作业台上,向整个北湖市宣布。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伴随这个好消息来的,还有儿子的电话,他告诉我,武汉新的地铁规划线路要经过上次看好的楼盘附近,房价可能要大涨。地铁线路怎么规划我不关心,但十几年来儿子第一次叫我爸爸,我却听得真切:爸,我和那个楼盘做设计的老总有交往,他答应我先交一部分预付款,就能按现在的房价把房子给我预留着。儿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从当年我离开长陵市那天起,兒子就没有再喊过我一声爸。哪怕后来有了联系,他也不叫我爸,而是叫我莫厚实同志。我不怪他,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他呢?这些年,除了给儿子定期寄生活费,我为他又做过点什么呢?儿子现在叫我爸,我竟一时不知所措。接到儿子电话时,我正在开车前往安厦建筑集团发工钱的工地的路上,挂了电话,我把车停靠在路边。

我仔细回忆几遍,没错,儿子叫的是“爸”,千真万确。上一次儿子这么叫我,还是他稚嫩的童音,现在突然一个成年男人叫我“爸”,我不禁眼眶一热,有大颗大颗的泪落了下来,落在了方向盘上、双腿上、胸膛上……

当我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领薪人群后,很快被人轰了出来:安厦建筑集团只负责兑付农民工工资,大饼哥公司其他债务一律不予受理。

我瞬间懵了,像一个大海里的溺水者,千呼万唤,好不容易有一艘轮船朝自己驶了过来,但从身边经过并没停下,连救生圈也没扔一个。对着那些带着恩赐般笑容的安厦集团工作人员,我本来还要说明自己的特殊情况,但来不及再张嘴,就被后面蜂拥而至的人群给推搡了出来。

我觉得自己再次被遗弃了。曾带给自己巨大希望的那艘轮船远去后留下的波涛,毫不留情地劈开原本苍茫但还算平静的海面,我的双手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我感到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激流中上下沉浮,很快失去了知觉……

晕倒在地的我很快被人搀扶起来。我的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我记得周围有人问我,你怎么了?我用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没事。又有人问,要不要打120?我赶紧摆摆手,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当年被流氓板砖拍过的脑震荡后遗症,并无大碍。听了我的遭遇,有人给我出主意:上法院,打官司。电视上法制节目里不是经常说吗?公民要学会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

提到法院,我又想起崔院长。崔院长现在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说什么也要抓住。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五十万块钱的事,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儿子在武汉继续与“人家”交往的前置条件,也是儿子未来二十年生活的质量保证,更是我与儿子父子关系修复的资本。

但崔院长仍不肯见我,显然上次我的突然出场并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压力。无论什么时候,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让我别着急,语气的轻重缓急一如平常。只不过,对我的称呼,从“厚实”到“莫总”到“老莫”,再到“莫厚实”,直到变成了现在的“哦”。

哦,崔院长接到我的电话,不紧不慢地说,大饼哥又没长翅膀,飞不到哪里去,你放心!

他这是在忽悠你,告他!有人说。

告他!告他!告他!周围有无数个声音说。

十几个痴傻呆的院民把停放刘老太婆遗体的小屋挤得水泄不通,有傻笑的,有大叫的,还有的在拉扯冷棺上的塑料花,卜先知呵斥加手势,才制止住这个,那个又将道士画好的符扔得满地都是。

傅秋秋的电话打过来了。手机听筒先是传来阵阵抽泣声,卜先知问怎么回事,她不肯说话,电话里好一阵沉默。见状,卜先知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秋秋,到底怎么了?

电话那头还是寂寂无声。

镜框背后的纸条你找到了吗?卜先知又问。

我受不了,傅秋秋突然在电话里放声大哭,我真的受不了了!

卜先知带着福利院炊事员小苏匆匆往家赶,到了楼下,远远就看到站在楼梯口抽泣的傅秋秋。

你个憨宝,瞧你干的好事!待卜先知搂过傅秋秋,她的身子还止不住颤抖。

卜先知不敢说话,只是紧紧拥住她,待她心情平复下来,才得知事情的原委。原来,傅秋秋从娘家赶过来,看到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正蹲在自家门口。他们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傅秋秋走过来,直勾勾盯着她。傅秋秋心里直打鼓,但毕竟在自家门口,于是壮着胆子问,你们蹲在人家门口干什么?见来者不善,她留了个心眼,故意说“人家”,意思自己只是隔壁左右的住户。哪晓得这群人上下打量了傅秋秋一番,其中一个人阴冷冷地说,你是卜先知的老婆傅秋秋吧!这一问,惊得傅秋秋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慌乱中她也不知胡乱回应了一句什么,便赶紧下楼,躲进了楼下的商店里。过了好久,看到那伙人走远了,她才敢拢了过来。

你这辈子,算是被人用万能胶粘上了。傅秋秋从卜先知怀里挣脱出来,哭着走了。卜先知没有追,示意小苏护送她回家。

卜先知这辈子是不是被人用万能胶粘上不知道,但他家的锁芯却真的被人灌入了万能胶。天色已晚,街上开锁的早已收了摊,两个道士还等着要刘老太婆的生辰八字呢,写不了“包袱”,超度的系列法事活动自然无法启动。卜先知心里憋屈,顺手抓起走廊里的一根铁棍,三下两下捅开了自家大门。

卜先知带着纸条回到福利院,灵堂里已经开始吹吹打打,嘈杂声一片。有了亡人的生辰八字,两个年轻道士开始上蹿下跳,嘴里念念有词起来。院民们也很欣喜有这样热闹的机会,纷纷跟着起哄和打闹……

刘老太婆的丧事办完后,卜先知也冷静了下来。他独自回到拉丝厂的家里。屋子因为长期无人居住,通风不够,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沉闷的味道。桌椅上布满了灰尘,呈现出一派衰败的迹象。家再破,终究是避风的港湾,而这港湾如今风雨飘摇,人心又怎能安宁?忍一时可以,能忍一辈子吗?无数个夜里,卜先知反复问自己。

报警。

下定决心的卜先知拨打了报警电话。很快,辖区派出所的高警官带着一名协警赶到卜先知家里,他极为耐心地听完了全市表彰的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关于这些年所遭受恐吓与骚扰的讲述。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高警官非常气愤,我们的社会怎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他是部队侦察连长转业,责任心强,还能吃苦,决定亲自带人蹲守,一定要将这伙人绳之以法,还英雄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

说来也怪,那伙人似乎长了千里眼,自打高警官的破吉普停到卜先知家不远处的废旧仓库隐蔽蹲守后,长达一个月时间,那伙人好像从卜先知的生活里消失了,再也没有露过面。

在警方强大威慑下,终于送走了瘟神,傅秋秋歡天喜地带着孩子又搬回了家。

但好景不长,在高警官撤走后不到一周,卜先知家的窗户上,又被人糊上几条还带着经血的卫生巾,远远看去像一张张着血盆大口的嘴,嘲笑着这一切。没办法,卜先知只得又去找高警官反映情况。简直是对警方的挑衅,高警官怒不可遏,继续带人蹲守,而那伙人依然像闻到风声一般,又消失了。

反复几次后,高警官也失去了耐心。更要命的是,前后两个月,都只是听卜先知描述,而高警官连那伙人的影子也没看见过,因此没有理由不对卜先知反映问题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老卜,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来。高警官说。言下之意,卜先知是不是对自己的见义勇为只受到精神奖励而没有物质奖励,一直抱有怨气?

抓住他们,抓住那伙搞报复的人。开始,卜先知并没有听出高警官话里有话。

国企改革下岗分流是大势所趋,但一码归一码……高警官听人说起过傅秋秋对卜先知下岗有埋怨,进而给他做起了思想开导。

好半天,卜先知才明白高警官话里的意思,他有点哭笑不得。但卜先知也不清楚那伙人为什么能把高警官每次出警时间掐得那么准,面对高警官的合理怀疑,他有苦说不出。

要不,等他们再出现时你及时给我打电话吧?高警官还是对卜先知的解释将信将疑。他丢下这句话,开着自己的破吉普走了。

高警官前脚走,傅秋秋后脚收拾娘俩的衣服,头也不回重新搬回了自己的娘家。

借款条上的债主是“莫厚实”,而我怀里揣着的是“卜先知”的身份证,这个官司怎么打?

你们应该能猜出来,不错,莫厚实和卜先知都是我。前者是我现在的名字,后者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离开长陵市后,我先后换过很多名字,但使用时间最长的还是“莫厚实”。

我是怎么从卜先知变成莫厚实的呢?这以后再说。话还接着卜先知也就是我之前的遭遇往下讲。傅秋秋搬回娘家不久,那伙人竟跟了过来,报复行为持续进行,把我岳父一家人也搅得不得安生。有一次,傅秋秋大哥晒在阳台上的腊肉腊鱼被撒上了一层石灰,大嫂不是省油的灯,站在阳台上跳起脚骂,骂完搞恶作剧的人,接着又说一大堆“家里出了个英雄,全家跟着沾光”的怪话,句句都朝着傅秋秋的房间说。傅秋秋又不傻,当然听得出大嫂话里的阴阳怪气,但她能忍,给大哥家重新腌肉腌鱼不说,赔礼的话说了一大箩筐,说得大嫂眉头展开才算罢休。但后来,这伙人嫌恶作剧还不够,发展到还要帮我和傅秋秋“接”孩子。有一天,我和傅秋秋同时接到一条短信,内容是:“卜院长您工作太忙,儿子放学回家要不我们帮着来送?”留言中还注明儿子体态特征和当天的穿着,精准程度让我俩倒吸一口凉气,说明这伙人无时无刻不隐藏在我们身边啊!搞搞恶作剧式的破坏也就算了,但儿子是傅秋秋的底线,任何一个当母亲的都不能容忍将自己的孩子置于危险之中,傅秋秋的脾气没处发,当然只能发到我身上。

你还说你不是憨宝?她指着手机短信问我。

我自知理亏,不敢抬头看她。

先知,你先知个屁!傅秋秋把手机狠狠地朝我砸来。

傅秋秋再咆哮再歇斯底里,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勤往派出所跑。高警官懒得再蹲守,让我自己想办法去抓,说如果抓到那伙人,扭送到派出所肯定严惩不贷。这话等于没说。那伙人鬼魅般地存在,好像能算准我的日常作息时间,始终不和我正面接触。我就是再有和他们作誓死斗争的决心,但拉满弦的弓没有出箭的方向,只能干着急。

这么一想,傅秋秋说得没错,自己的确是个憨宝,天底下最可悲的憨宝!看来自己当初还是太冲动,好好的喝什么酒?喝酒就喝酒,装什么酒疯?

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和傅秋秋离了婚。

莫厚实准备打官司,首先要解决名字的问题。有人给他指了条路,到公安机关开具证明,证明“莫厚实”是卜先知的曾用名就可以了。

莫厚实来到辖区派出所办证服务大厅,时间是下午,前来办事的人并不多。窗口坐着几个身穿协警服装的小姑娘,正你一句我一句聊热播的韩剧里的男主人公。

莫厚实把头凑近窗口,说明自己的来意。姑娘们正聊得起劲,兴致突然被破坏了,一个还在涂指甲油的小姑娘打断他的话,极不耐烦地向窗口外甩出了三个字:不清楚。

那我要到哪里去办理?莫厚实不甘心地问。

那谁知道?另一个小姑娘瞅了他一眼。

公安机关管理公民身份信息,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莫厚实很不满意她们的态度,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分贝,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聚拢过来。

你的素质怎么这么差?公共场合吵什么吵?一个保安走过来,拽住莫厚实的胳膊,把他推出了门外。

夜色悄悄爬上出租屋的窗户,外面便渐渐暗了下来。莫厚实懒得开灯,一根接一根抽烟,抽着抽着竟然打起了瞌睡。他昨晚拉客拉到天亮,今天白天也没休息,将近一整天没合眼,实在是太困了。原本晚上他要接班,但白班师傅跑了一个长途,返回途中在高速上塞了车,和他调了个班。也好,莫厚实想,今晚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

不知什么時候,莫厚实被一阵剧痛疼醒,原来香烟烧到了他的手指。

饿。被疼醒的莫厚实肚子有了饿的感觉,才想起白天还没能顾得上吃饭。

莫厚实漫无目的沿着街边走,想找点吃的填肚子。走着走着,走到了北湖市最近几年火起来的乔记牛肉拉面馆门口。虽已是晚上八九点,但拉面馆门口仍然排起了长队。既然走到了跟前,莫厚实没多想,顺势加入了排队的队伍。

乔记牛肉拉面馆虽然称“馆”,但规模不小,四层楼,内设几十个包房,主食为拉面,同时经营各种小炒和卤菜。馆内人声鼎沸,食客脸上除了满足就只剩下期待,唯有莫厚实没有任何表情,机械地跟着队伍朝前挪动。

莫厚实并没有心情吃特色牛肉拉面,他只是太孤单。之前十几年独居的生活他不觉得,现在才知道,无助才是真正的孤单。他要把自己塞进这人群,哪怕是形式上的喧嚣也好。

莫总,有人喊他。

莫厚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叫自己莫总了。

莫总,一个右额头密集长着一丛雀斑的女人走到他跟前,兴奋地叫他,莫总,你不认识我了?

叫我吗?莫厚实四周张望,确信对方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但他还是不敢答应。这个女人是谁?他在脑海里打捞过去的记忆。

我是老乔的老婆啊!对方的眼神热烈地一闪一闪。

老乔?莫厚实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哪个老乔?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

老乔,以前给你的酒店送煤气的老乔!雀斑女人开心地帮他回忆,说你救过我们家老乔的命,你忘了?

送煤气的老乔?莫厚实想起来了,以前给兴和顺酒店送煤气的是姓乔。对,对,他的老婆确实额头上有一丛雀斑,自己还给她送过钱。莫厚实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方,老乔老婆脸上雀斑还是那么多,只不过,脸色较以前白净多了。

莫总,楼上请。老乔老婆拉着莫厚实上了二楼最东头的套间,是这家面馆的总经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莫厚实就看到当年送煤气的老乔,正坐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闭目养神。老乔,你看谁来了?老乔看到莫厚实,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喊道,莫总,不,不,恩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说着,上前把莫厚实紧紧地抱住,眼里还泛出了泪光。

老乔把莫厚实喊恩人,是有原因的。那年,老乔和老婆才从乡下来到北湖市,靠每天骑着个破自行车给人送煤气为生。有一天,老乔在送煤气途中被一辆货车给撞了,货车司机肇事逃逸,老乔被送到医院抢救,但人还没出ICU,老乔老婆缴纳的五千块钱便用光了,医院反复催家属续费,否则停药出院,把老乔老婆急得呀,一个人悄悄地坐在医院停车场前的华佗雕像下流眼泪,当时她身上已是一个子儿也找不出,在这个城市两口子一无亲二无故,想找个借钱的对象也没有啊!

不幸中有万幸,正在这时候,莫厚实打老乔电话,让老乔送煤气。老乔电话在老婆手里,她哭着对莫厚实说,老乔怕是再也送不好煤气了。莫厚实连忙问,出了什么事?老乔老婆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莫厚实听了老乔的遭遇后说,要不这样,你先到我这里拿三千块钱去续医药费,能挺一阵是一阵,不行我再来想办法。后来,公安机关及时破获了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医药费有了着落,一个月后,老乔伤好出院。莫厚实关键时刻给老乔的救命钱,用老乔两口子话说,这份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老乔打了个电话,拉面馆值班经理马上来到办公室。老乔吩咐,除喝酒的凉菜热菜外,将拉面馆所有口味的拉面都上一份,他要陪恩人痛饮,不醉不休。

当年瘦得风都可以吹走的老乔,如今已肩阔腰圆,肚子高高隆起,一副成功男人派头。至此,莫厚实才知老乔正是“乔记牛肉拉面馆”的老板。

说来也怪,老乔这几年的财运,真是门板都挡不住。他原先租住在城南叶子巷,巷里有个开拉面馆的,每次都找他送气。老乔人老实,送的气质量又好,从不缺斤少两,时间一长就和拉面馆老板成了朋友。有时候到了吃饭的点,老乔正好路过拉面馆,便吃碗拉面当正餐。拉面味道不错,但拉面馆地段不太好,所以生意一直不咸不淡。老乔身体恢复后,干不了重活,正遇上拉面馆转让,老乔靠着车祸赔偿款,就把拉面馆给盘了下来。别的门面转让只转房子,拉面馆老板把做拉面的技术也一并转教了给他。

说来也怪,拉面做法没变,但生意突然火爆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吃老乔做的牛肉拉面。经营了两三年,积攒了一定积蓄,老乔将门面迁到当街上,并重新更名为“乔记牛肉拉面馆”。生意依然出奇地好,山一样的财富来得像撑把伞一样简单,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

老乔边说边陪着莫厚实喝酒,一杯接一杯。

知道我刚出院时,生活有多么艰苦吗?老乔指着自己老婆说,出院那天晚上,我和她回到出租屋,锅里连一粒米也没有,晚上拿什么做饭?邻居家在护城河排水渠里网了一筐小鱼,污染重,专门用来喂猫的,问我们要不要,我们连忙讨了过来,洗洗就下了锅。煎鱼要油,我们哪里还有钱买油?最后用半瓶酱油将这锅鱼煮了,吃了两天……

净扯那些丢人的事干什么?老乔的老婆给莫厚实添了酒,在一旁说,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节一节的甘蔗,总有一节会是甜的。

我的人生哪一节是甜的呢?莫厚实在心里想。自从当年在一次酒后逞能当了英雄,先后经历了下岗、无休止的被报复、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还有后来的频繁换工作,甚至换名字……这哪一节甜?都不甜,麻烦多得比甘蔗上的节头还多。

那天夜晚,要是没喝酒,自己还会迎着流氓的匕首冲上去吗?要是装作没看见绕道走,自己又会走上另外一条什么样的人生道路?莫厚实脑子里,经常控制不住地出现各种假设,而每次想到这些,他都觉得后脑好像有根神经在不停地撕扯,扯得头会有要裂开的感觉。真不愿多想了,莫厚实今天只求一醉,他将一杯又一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喉咙。

恩人,不要紧吧?在老乔的疑惑中,很快,莫厚实醉得一塌糊涂。

当年,我和傅秋秋离婚后,独自来到北湖市。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个乡村福利院的临时工,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北湖市兴和顺酒店的总经理。

我不再是卜院长,我成了“莫總”。

是的,我改名字了。“莫厚实”是我在来北湖市大巴上拾到的一张身份证上的名字。这个名字好啊,做人不能太厚实,太厚实了会吃亏。我把它随手装进兜里,正好我需要一个新名字,我需要将自己与长陵市的卜先知完全剥离开来。

下了大巴车,我开始叫莫厚实。

兴和顺酒店开在城郊的一个小巷深处,但食客不少,大多非富即贵。在这里,上到各种神秘身份的食客,下到炒菜端盘子的工作人员,都喊我莫总。

莫总,喊你呢。

刚开始我不适应,反应总慢一拍,后来我习惯了,我便把自己真当成莫总了。只不过,我心里还是清楚的,我并不是什么老总。这家酒店真正的老板,是福利院那个已逝世的百岁老人刘老太婆的继子,过去的大学马老师,新任的北湖市马副市长。我只是个白手套。

当年,刘老太婆遗愿是土葬,但政策和院长不允许,于是我采取折中办法,先把老人遗体送到殡仪馆火化,然后将骨灰埋在福利院后面的小山坡上,并自己掏钱为她立了个简易的墓碑。下葬的那天清晨,除了给我帮忙的几个院民,我们的院长竟然也来到现场。

孤老孤老,一死百了,立碑给谁看?他才从麻将桌上走下来,鏖战了一个通宵,脸色暗黑。

小山坡上埋的并不只刘老太婆一个孤老,但我今天立起的却是这片坟茔上的第一块墓碑,不光是院长觉得好奇,院里职工和院民们都觉得不可理喻。

我敢打赌,直到这块石碑风化,这坟头上也不会插一张清明条子(江汉平原祭祀的纸花)。院长说得哈哈大笑。他在笑我这个憨宝。

我没有笑,但我相信院长的定论。这个福利院里一百多个老人,他们一旦逝去,就意味着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其一生荣辱成败都不再重要,也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干净得像不曾在这个世上来过。想想看,有谁还会记得一个后半生犹如活在岁月之外的孤老呢?

啊??——哈——院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懒得再待下去,他要回宿舍睡觉了。转身离开时,我看见他跟同来的几个牌友边说边笑,还指了一下自己的头。我知道,他在告诉他们说我脑子有问题。我承认,我脑子是有问题,脑震荡后遗症。

江漢平原有习俗,立碑的工匠在将碑栽下去时,会向亡者后人讨要烟酒,叫“彩头”,表示吉祥顺意的意思。孤老哪有后人?替刘老太婆立碑的两个工匠没好意思找我讨,但我也不能亏待他们,给他俩每人发一盒烟,完工后还请他们喝了顿早酒。

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老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每个人无论穷富或是贵贱,从出世到离世,应有的仪式一样都不能少,那样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人生。刘老太婆无后,也无遗产,但和所有人一样,也曾是这世间一个鲜活的生命,虽然卑微,同样值得被记录。我替她立这块碑,也算是对她那漫长人生的一种见证。

不过,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外。真打赌,院长可就输惨了。刘老太婆墓碑上的字墨迹未干,就有人来祭奠了。这天,福利院里突然驶来十多辆小车,正在外面打麻将的院长接到电话,马上赶了回来。原来,刘老太婆的继子、邻市北湖市新当选的马副市长祭祀继母来了。这位高校教授出身、有着民主党派人士身份的副市长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表扬我替他精心操办了后事,老人家最终还得以入土为安。

很多人看到墓碑,才知道老人叫刘毛子,包括院长,也包括马副市长。马副市长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不是副市长没有失母之痛,百岁老人,真正的“百年之后”,俗话说的白喜事嘛,笑笑才正常。大家都这样认为。直到很久以后,我在酒店接待马副市长的姊妹,才知道刘老太婆是马副市长父亲的最后一任妻子,当时的马副市长全家人最担心的就是老人要与自己父亲合葬,看到刘老太婆的墓地,马副市长岂有不喜之理?

卜院长,太谢谢你了。在墓碑前,马副市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抓住我的手,说了一遍又一遍。

见到马副市长对我赞不绝口,院长不失时机地在对口陪同的长陵市分管民政的副市长面前,提起我当年的见义勇为壮举,并描述得绘声绘色,这令我感到羞愧,我连连摆手,示意过去的事不值一提。

卜院长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马副市长感到吃惊,想不到一个小小福利院,竟然还藏龙卧虎?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马副市长临走时,要了我的电话。院长马上会意,说刘老安人的墓地您只管放心,每年清明,如果市长公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祭奠,铲草培土的事就交给卜院长好了。

没过多久,正当我为被报复弄得心力交瘁时,马副市长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朋友开了家酒店,问我愿不愿意来当老总。

瞌睡时遇到了枕头,我当然求之不得。

我后来才知道,马副市长之所以选中我当酒店总经理,抛开我为他继母后事办得令他非常满意不说,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曾经的见义勇为让他感到安全可靠。当前社会,懂管理的人多,但真正可靠的人太少,一个为陌生人都可以迎着匕首向前冲的人,还担心他会搞别人的名堂?出入这里的食客多是马副市长的朋友或有求于马副市长的人,档次规模并不重要,饭菜口味也不重要,管理能力等统统都不重要,可靠的人品才是总经理这个岗位的核心要件。

在马副市长眼里,我便是具备这个核心要件的最佳人选。

我是个合格的父亲吗?不是。我在儿子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离开了他。我到北湖市后,再也没有陪他到图书馆看书,陪他到足球场踢球,没有参加过家长会,连接送他上学放学也没有过,甚至,我还不承认他是我亲生的,因为我到处说儿子不是我的。所以,儿子十岁那年,还在读小学,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野种”。

等儿子懂事明白什么是“野种”时,那是他上初中二年级。班上有个孩子和他闹了点矛盾,情急之下骂他“野种”,他一言不发,拿起手中的直尺朝人家戳了过去,戳伤了对方的胳膊。老师让他请家长,他不请,也不吭气,自己拿起书本出了教室,在窗户边站了三天。后来傅秋秋得知他戳伤了同学,让他跪在地上承认错误,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傅秋秋举着晾衣服用的举杆要抽他,他非但不认错,还挺直身子让他妈妈抽。看到他犟,傅秋秋更生气。抽他时,他不但不叫痛,嘴里还帮着妈妈数数。不知抽了多少下,直到举杆上的铁钩把他的背上戳出血,他也不肯说一句服软的话。深夜,傅秋秋等他睡熟了,给他的伤处涂碘酒,泪水和着药水都落进了他的伤口……

半个月后,在傅秋秋写给我的信纸上,也落满了我的泪水。

傅秋秋在信里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儿子说实情?自那伙人连续三次准确说出儿子所吃早点的食物时,我就下定决心,我和傅秋秋只能采取这种方式让对方放弃拿儿子对我们进行恐吓。我什么都不怕,但儿子是我的软肋,他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是压倒我的那根稻草。儿子每天穿的衣服、早餐吃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我承认,我是真的怕了。从我决定给自己戴上绿帽子的那天开始,我和傅秋秋便瞒住所有人,包括我们的亲人,甚至儿子本人,传言越真实越好,越真实儿子就越安全。捧着已被泪水湿透的信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等等,我只能说,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他上大学。在陪着儿子去武汉上大学的火车上,傅秋秋才将这一切讲给他听。儿子听完,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仿佛在听别人的一个传奇故事。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将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妈妈,淡然地说,我偷看过他写给你的信。

吃惊的是傅秋秋,她以为儿子一直蒙在鼓里,万万没有想到真正蒙在鼓里的是自己和他的父亲。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儿子说完,将脸转向了窗外。动车飞驰在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上,车窗两面铺满了金灿灿的麦穗,已是中稻收获的季节。

为了一纸曾用名证明,莫厚实又去了租住地派出所,窗口那几个丫头片子还是那套说辞:怎么证明你是莫厚实?我还说我叫林志玲呢!

这事,还得找领导。有人善意提醒莫厚实。

巧得很,这个派出所教导员莫厚实认识,当时他还只是副所长,曾为兴和顺酒店的治安纠纷出过警。要说了解,他对莫厚实是再了解不过的。

莫厚实在派出所办公室见到了教导员。教导员正在报纸上练大字。听到莫厚实介绍自己,他反复书写“莫厚实”三个字,写了十来遍,终于回想起来:哦,兴和顺的莫总。

他还能记得起自己,看来这事好办了。莫厚实满怀信心,向他说明了来意。

教导员,只有你能帮我了。莫厚实早不再是马副市长的白手套“莫总”,没敢再像以前那样直呼他的名字。

老卜……不,莫总,你知道我这庙小,更改姓名现在非常慎重,我哪敢随便开这个证明?教导员说得不紧不慢。

那次,就是那一次,有人来酒店报复我,你知道原因的,你不会忘记吧?莫厚实急切地表明,自己就是卜先知,这是事实。

老莫,我只能证明你一直叫莫厚实,你说你原名叫卜先知,我从感情上相信你,但你要知道,感情不能代表法律,人的姓名涉及社会问题太多,甚至还会涉及官司,我一纸证明开出去,将来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呀!教导员说得有理有节,好像要再多说一句,都是不支持他的工作。

我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名字了?莫厚实不死心。

你去找我们分局,分局是领导机关,只要他们给我们来个电话,我们马上就照办。教导员给莫厚实出了这么个主意,同时也把自己的风险撇得一干二净。

还别说,公安分局政治部的副主任莫厚实也认识,也是兴和顺酒店的常客,他心里又生出了一线希望。好不容易见到了副主任,副主任也不敢担这个责,但也指明了莫厚实一个办事的方向:找北湖市见义勇为基金会,他们专管见义勇为方面的事,你是英雄,他们应该管。

就这样,莫厚实找到了北湖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听说了莫厚实的遭遇,基金会一个老干部模样的同志把公安分局和派出所大骂一通,骂完后,他开始问莫厚实话。

你的荣誉证书是不是长陵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发的?

是的。

那你还不去找他们?

尽管脚下的路好像越走越远,但莫厚实还是拿着这长陵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当年颁发的证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长陵市。

长陵市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莫厚实,但听到莫厚实的诉求后,笑着回复说,见义勇为基金会只能证明卜先知同志有过见义勇为行为,至于卜先知的曾用名问题,还得由公安机关来解决。

万般无奈,莫厚实只得去拉丝厂宿舍辖区所在地派出所试试。所长正是当年的高警官。熟人好办事,本来被当球一样踢得晕头晕脑的莫厚实,心里又升腾起无限的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了解他,替他蹲守一个多月的高警官高所长能不了解他?

老卜,我只知道你叫卜先知,但你说你到北湖市后改名叫莫厚实,这我怎么能证明?

有有有,莫厚实连忙说,高所长你看,我在酒店工作当过老总,我的名片上一直印着“莫厚实”三个字。他给高所长递上一张曾经使用过的名片。

高所长摇摇头。

我还在学校工作过,还办有工作证、健康证,包括进出校门的出入证。莫厚实又递给他一摞资料。

高所长接过来,瞟都没瞟,还是摇摇头。

我还有,莫厚实又说。接着,他开始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翻找。我在北湖生活了十几年,到处打工,大部分时间都使用“莫厚实”这个名字,我领工资的银行流水单总不会有假吧?

好了好了,高所长不再看莫厚实递过来的资料,而是告诉他,老卜,我绝对相信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是不能给你开这个证明。

为什么?莫厚实心里的期望瞬间又跌回到谷底。

属地管理。高所长无奈地摊了摊手。

球踢了一圈,又被踢回到北湖市莫厚实租住地派出所。看到莫厚实,又在练大字的教导员不等他开口,右手继续挥毫,左手掏出手机叫来分管户籍的副所长,指着莫厚实告诉他,这是老莫,以前兴和顺酒店的莫总,他的事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但你一定要按政策帮他处理好!说完,他又俯下身子,背对莫厚实说,老莫,你看这样行吧?意思是要逐客了。

早在几年前,马副市长就因违规经商办企业和为他人谋取利益打招呼,受到撤职处分,回大学当老师去了。副所长根本不知道什么兴和顺酒店的莫总,但他从教导员“按政策”的指示中明白了处理问题的方式,马上就把莫厚实领到户籍室,交给一个女户籍警,就算交差了。

你得找到足够的证明。女户籍警在玩手机,头也不抬。

什么证明?莫厚实问。

证明卜先知和莫厚实是同一个人的证明。她说。

我不就是来你们这里开这个证明的吗?莫厚实弄不懂她这是什么逻辑。

你不能证明姓卜的和姓莫的是一个人,我怎么给你开证明?她抬起头,吃惊地望着莫厚实,仿佛他没能理解她的话。

我怎么能证明卜先知和莫厚实是一个人?我就是卜先知,我也是莫厚实,莫厚实指着自己的脸说,又掏出卜先知的身份证和莫厚实在学校工作时的工作证,说你看,你看啊,你看我这张脸,和这两个人的照片是不是同一个人?他激动得仿佛能听到胸腔内血液流动的声音。接着,后脑皮层有些发紧,脑子开始眩晕,他赶紧伸手抓住了桌沿。

我看你?女户籍警听莫厚实这么说,停止翻阅手机微信,眼皮往上一翻,说,你长得好帅是吧?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傍晚,我走在如潮的人群中,卻觉得眼前灰蒙蒙的,城市被天空压得很低,远处的长江大桥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我突然想喝酒了。我在街边小商店买了一瓶白云边和一包花生米,下意识往人少的地方走。

长江边散步的人很多,荆江大堤像一道天堑将江水托举在这个城市的头顶上。绕过由某位国内著名书法家题写的“盛世安澜”纪念碑,我来到了长江大堤的外滩上。

江水悬在半空中,江面上有一团团亮光缓缓移动。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知道,那亮光其实是一艘艘南来北往的轮船。轮船能在茫茫江面的雾霭中平稳穿梭,因为前方有灯塔的指引。我想到了自己。前方的路怎么走,谁可以指引我?我本来在马副市长的酒店里当白手套当得好好的,以为躲过了那伙人的报复,没想到的是,他们仍没有放过我。我莫总当了不到两年,他们竟然还是跟到北湖市,而且还打听到马副市长是这家酒店的实际老板,给马副市长发去了看似礼貌实则威逼的短信,迫使马副市长辞退了我。白手套当不成了,我先后在学校当过管后勤的副校长,到一家机械公司干销售,也到建筑工地上跑防水工程业务,但都没能干长过,因为总是有举报跟着我走,说我根本不叫莫厚实,名字是假的。一个连名字都不真实的人,谁还能信任你?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四处碰壁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以前做防水工程业务时认识的一个老板打来的。当年他有个做屋顶斜坡天面防水的小业务,谁也不肯接,我接了,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还费了工,我什么也没说,只当赚了个经验,但当时还只是小包工头的老板记在了心里。再次给我打电话时,小老板已做了总包,他接了个大楼盘,要做防水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就这样,跟他做了两年,我才算是咸鱼翻身攒了点钱。后来遇到了大饼哥,凭着崔院长的担保,借给他五十万,没想到一夜之间又被打回了原形……

派出所让我自己去找证明,我到哪里去找这个证明?我曾经的名片、工作证、工资条,哪一样不能证明我就是“莫厚实”?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我找过的这些个部门,明面上讲原则,实质都是怕担责。我算是看明白了,但看明白又有什么用?越看得透彻,我的头就越感到难受。酒已经喝了大半瓶,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脑震荡落下的后遗症,我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不远处,渔火在江面上滚动,来来往往。我终于坚持不住了,顺势向后躺下,倒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莫厚实究竟是谁?是我,还是我拾来的那张莫厚实身份证的主人?名字不是个符号,这个名字我已经用了十几年,大家都把我当成莫厚实,我不就是莫厚实了吗?可是,尽管所有人都认为我就是莫厚实,但法律意义上我却不是莫厚实,我还是卜先知。

我真的是卜先知吗?

那为什么我在父亲墓碑上的孝男名单上却又是莫厚实呢?当年我父亲去世,灵柩还没出殡,那伙人就放出风来,要弄得我先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怕他们真砸我父亲的墓碑,我只能在墓碑上刻下了“莫厚实”三个字。我真是个不孝子,我父亲墓碑上竖刻着:孝男卜先学、莫厚实、卜先识。我是老二,“莫厚实”三个字刺眼地夹在大哥和小弟的名字中间,像是现实生活对我懦弱的无情嘲讽,只要碑石不腐,这种嘲讽永世不灭。

思绪像渔火一样飘忽不定,我又想远了。我心里像被塞进了什么,填充得密不透风,胸口一阵闷得慌。好想就在这江堤上睡过去,不再醒来。

怎么才能证明呢?早上醒来,我在穿衣服的一瞬间,“证明”两个字在脑海里一划而过,墓碑上的名字难道不能证明莫厚实就是卜先学和卜先识的兄弟,继而证明卜先知就是莫厚实吗?我灵机一动。

先是回老家,来到父亲坟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再把墓碑上的碑文拍了下来,到照相馆冲洗。接着,赶到派出所,把照片递给了那位女户籍警。

证明给你找来了,我说。

女户籍警接过照片。她更多的是好奇,想知道一张照片能证明什么。

我兄弟三个,哥哥叫卜先学,弟弟叫卜先识,你觉得老二叫什么?我指着照片上的文字内容问她。

这不写着,莫厚实嘛。她又瞟了瞟照片,然后抬起头,回答我。

老二和老大老三名字完全不同姓不同辈分,你不觉得奇怪吗?没想到她思维如此刻板,我得继续引导她。

不奇怪,成龙的儿子还叫房祖名呢。她把照片还给了我。

……

希望再次化为泡影,我沮丧地从派出所出来。刚走出大门十来米,有个穿白色短袖衬衣的小伙子从我后面跟了上来,叫住了我。

大叔,你来派出所办什么事?小伙子还戴着眼镜,边说边把镜框向上扶了扶。

想开个曾用名证明,我脱口而出。

这个小伙子是谁?问我这干什么?我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一番。

刚才那个女户籍警为什么不给你办?他问。

她要我自己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虽不知道小伙子的用意,但还是很气愤地说,我要自己能证明我就是,我还开这个证明做什么?

哦!小伙子说,你稍等。说完,就到一旁去打电话了。

他这是干什么,与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我在心里暗自思索。小伙子距我并不远,我能隐约听到他好像在和电话里的人说曾用名、证明、资料等,应该与我的事有关。

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一个“蓝子”。所谓“蓝子”,就是由社会人员充当“蓝子”角色,与行政窗口单位或执法机关内部个别人里外勾结,先由窗口办事人员将简单办事程序复杂化,甚至百般刁难,使前来办事的老百姓不胜其烦,万般无奈下只能求助“蓝子”出面代办,事成之后向“蓝子”交纳一定的好处费。此时,这个“蓝子”应该正在向他在派出所的内线询问办理我这事所需的相关材料。这不稀奇,我以前听人说过交警大队车管所附近围了一圈“蓝子”,没想到派出所现在也有“蓝子”了。

你有能证明你使用曾用名生活的相关材料吗?“蓝子”挂了电话,快步走过来问我。

一大堆。我明白他的意思,“蓝子”代办事情也得有依据。我把装有工资条、工作证包括父親墓碑碑文照片的文件袋递给他,只要能帮我办好,出点费用我也愿意,我实在是拖不起了。

“蓝子”接过文件袋,把里面所有资料都看了一遍,又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活看来他有把握接,我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

你这事,我来帮你办。“蓝子”把资料还给我,又存了我的电话号码。

需要多少费用?既然是生意,我也就开门见山。

费用?“蓝子”愣了一下,但转瞬似乎明白了,微笑着对我说,你保持手机畅通就行,等我通知,应该很快就有消息。说完,他走向不远处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轿车,走到车窗边,跟里面的人耳语几句,紧接着上车便驶离了。

哼,早点找个“蓝子”,还用绕这么大一个圈?我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大清早,在规定时间把车交付给白班司机,莫厚实回到家,懒得洗漱,一头栽倒在床上。

莫厚实好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他的睡眠时间通常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只要上了床,他就像一尾离开水的鱼,焦躁得把身子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下,但过不了一会儿,又莫名地惊醒,而醒来之后,离下一次入眠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等待。

有“蓝子”出面,曾用名证明看来不成问题。名字问题一旦解决,意味着我莫厚实不再是一个身份不明的人,那么,与崔院长的这场官司也就要真刀实枪地开战了。

告人家,是不是要先打个招呼?古代打仗还要下个战书呢!躺在床上的莫厚实睡不着。一个小民竟然要到法院告院長,这也算破天荒的事了。尽管有懂法律的朋友告诉他拿着这个借条去起诉对方,应是一告一个准,但莫厚实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思前想后,莫厚实决定先礼后兵,起诉前还是先到法院再找找崔院长,做最后一次争取,实在协商不了,也算是起诉前的通牒。真到那个时候,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崔院长您就休要怪我了。

到了法院,好在门卫值班室麻脸保安不在,一个新来的保安告诉莫厚实,崔院长车祸住院了。

车祸?现在换了个理由搪塞我吗?莫厚实觉得好笑。不对,他转念一想,谁敢帮院长找这么一个不吉利的理由?新来的保安有点八卦,他还告诉莫厚实,这事千真万确,法院所有人都知道,听说出事那天,崔院长亲自驾车回乡下老家看望寡居的母亲后,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超车时不慎撞上了一辆并行的大货车,受了重伤,好在性命无忧,但肯定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得住多长时间?

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吧。

两三个月?莫厚实心里一沉。如今武汉房价上涨是以天为时间单位,再拖下去,五十万即便拿回来了,还够不够交首付恐怕都已成问题。儿子已有一个多月没跟自己联系,他越是不催,莫厚实心里越着急。

但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能去起诉他?自己好歹也和崔院长朋友一场,这是朋友干的事?

这头是悄无声息的儿子,那头是身负重伤的崔院长;一边是不断上涨的房价,一边是不得不停滞的事实。莫厚实被死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但毫无办法。

说是朋友也好,说是债务人也罢,崔院长现在住院了,自己该尽的礼数不能少,即便将来两人对簿公堂,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莫厚实提着礼品来到了医院。崔院长住的是套间,进进出出来看望他的人不少,仅鲜花就多得摆到了门外走廊上。好不容易瞄到一个空当,莫厚实走了进去。崔院长斜躺在床头上,额头上有些擦伤,胳膊和胸部缠着白色的绷带,但精神状态还不错。见到莫厚实,崔院长很是有些吃惊,但旋即恢复了温和的常态,并吃力地摇动缠着绷带的胳膊,招呼莫厚实坐下。

你,你来了,崔院长的嘴唇艰难地嚅动了一下。

崔院长,你别动,别动。莫厚实赶紧上前,制止住崔院长身体的前倾。

莫总,我……崔院长声音很小,欲言又止。

今天两人相见的场景实在特殊,莫厚实表面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却波澜起伏,他始终竖着耳朵,生怕漏掉崔院长讲的每一个字。

崔院长“我”了两声,终究没能“我”出什么名堂,并且能看得出他精神状态十分不好,还没讲什么,便一脸倦容。

莫厚实有些失望,但又不便追问什么,毕竟对方是个重伤病人。这种状态下,准备打官司起诉对方的事,更是难以启齿。

两人一旦都不说话,气氛骤然间就变得尴尬。为缓和这种气氛,莫厚实主动开口了,他讲起一些往事,说刚结识崔院长时,崔院长才三十七岁,刚从北湖市中院下派到基层区院当院长,年轻而富有朝气,一副少帅风范……

十多年了。听到莫厚实夸赞当年的自己,可能触发了崔院长的回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现在的崔院长,风采不减当年啊。莫厚实又随口说道。

这十多年,人世沧桑啊!崔院长说完,慢慢合上双眼。稍停片刻,他紧接着又开始讲自己是如何在基层法院院长位置上,励精图治,奋发有为,把刚接手时一个全市排末名的烂摊子打造成北湖市法院系统一面红旗的,等等。在讲述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闭合着,既像是在同莫厚实讲,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一个十年来工作历程的回顾。

莫厚实不明白崔院长对自己讲这些干什么,他实在没有心思听一个官员的自我表扬,既然讨账的事暂时开不了口,他只能瞅准机会起身告辞。

莫总……莫厚实出门时,崔院长从背后叫他。

崔院长有什么话要说?莫厚实立刻站住了,转过身子。

莫总……不,厚实,你慢走。崔院长费劲地举起绑着绷带的胳膊,嘴里嗫嚅了几下,但最终没说出一句话。

在崔院长住院期间起诉他,岂不是乘人之危?何异于落井下石?

儿子不催,但傅秋秋的电话却接连不断。儿子自打抛出那句“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后,她心里便一直有种莫名的惶恐,而努力给儿子解决最现实的房子问题成了她自认能消除内心不安的唯一方式,所以,她和莫厚实通电话翻来覆去就一个主题:首付款什么时候能到位?莫厚实不知怎么回复她,只能由着她数落。不过,她的埋怨和责怪某种程度上也减缓了莫厚实的负罪感,要是隔几天傅秋秋不责怪自己,莫厚实反倒还不自在呢。

官司不启动,就谈不上追回欠款。到区法院每天蹲守的紧张工作突然停顿下来,白天对莫厚实来说,开始变得无聊而漫长。出租车白班司机虽然辛苦,但挣的钱也稍多些,莫厚实又换了个开白班的出租车。现在网约车多了,开出租车的利润越来越薄,但多挣一个子儿贴给儿子,也算多尽了一份父亲的责任,想到这里莫厚实就是再苦也不觉得累。

下班交了车,莫厚实来到乔记拉面馆,他要找老乔喝上一杯,庆祝自己曾用名证明顺利办成。

今年一大早,莫厚实就接到派出所教导员的电话,通知他带上资料来所里开证明。莫非教导员就是那个“蓝子”的内线?

但到了派出所,所长和教导员亲自到户籍室接待了他,并不多看莫厚实的资料,马上责令女户籍警放下手中的其他事,迅速办理。

莫厚实弄不明白,什么样的“蓝子”有这么大的威力,令派出所的两个主官亲自督办?

女户籍警不再多问莫厚实一句,麻利地开出证明。

莫厚实同志,你还满意吧?所长抓过证明,双手递给莫厚实。

难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厚实心想,我这好处费还没付呢,对方的服务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莫总,你还要帮我们多美言几句。教导员搂过莫厚实的脖子,一脸谄笑。

什么美言几句?莫厚实一头雾水。

好了好了,我们相信莫总肯定会支持我们工作的。所长握住莫厚实的手,使劲摇了摇,说欢迎你常来所里做客,多给我们提宝贵意见。

所长走后,从教导员口中,莫厚实才得知,那天答应替他办事的那个小伙子根本不是什么“蓝子”,而是北湖市委巡察组的工作人员。那天巡察组刚好到派出所暗访,全程目睹了莫厚实办事全过程,在与莫厚实沟通后,立即责令区公安分局严查此事。

可能要作为不作为的典型全市通报,教导员忧心忡忡地说,市局领导为此大发脾气,弄不好还要处分一批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事情完全出乎莫厚实意料。听了莫厚实的讲述,老乔也替他解气,两人各干了一大杯。

很自然,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兴和顺酒店,老乔想不明白,当年的莫总现在怎么开起了出租车?他不便多问,但能看得出老莫这些年的落魄。酒过三巡,老乔拍着胸脯说,自己现在打下了北湖市拉面市场的半壁江山,如果恩人愿意重操旧业干餐饮,他愿意提供资金和配方,莫厚实只需用管理团队入股,两人到长陵市合伙再开一家绝对上规模的乔记牛肉拉面馆……

莫厚实没有接老乔的话题,他今天就想吐吐槽,将这十几年积攒的所有辛酸与委屈,就着这手中杯杯美酒,一五一十地吐出来。他讲到自己当年英雄救美,危险时刻挺身而出;讲到自己屡次遭受报复,最后不堪忍受不得不抛妻弃子;讲到自己出钱为孤老立碑,不想被马市长意外选中当了白手套……

莫厚实好久没有这样喝酒了,老乔给他倒一杯,他喝一杯,一点也不推辞。老乔不停地倒,他便不停地喝,很快就醉了。

他的话像灶膛里燃烧的劈柴,越来越旺。后来,他又讲到大饼哥,看大饼哥起高楼,看大饼哥宴宾客,看大饼哥楼塌了。讲完大饼哥,继续讲崔院长,赞叹说当年的崔院长年轻有为,在庄严的审判台上,手执法锤,令人肃然起敬。他还讲到自己的儿子,那个从来不肯叫自己爸爸的儿子有多么优秀,如何刻苦学习考上了名牌大学,又如何找到一个吃公家饭的漂亮女朋友。说到儿子的女朋友,莫厚实的眼睛越发明亮了,他兴奋地告诉老乔,自己和区法院崔院长的官司程序一旦启动,追回借款便指日可待,而等拿到借款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亲自去武汉陪儿子和未来的媳妇去挑新房,像天下所有那些有能力为孩子交付首付款的父母一样,在售楼部的接待大厅里,大气地把手里的银行卡递给那些满脸赔笑的售楼小姐……

在医院跳楼的那个崔院长?老乔插问。

不,不,车祸受伤住院的崔院长。莫厚实舌头开始不听使唤,说话有些飘。

就是他,听说后来在医院跳楼了,老乔说。

跳楼?莫厚实脑子嗡的一下,酒瞬间醒了一大半。谁跳楼了,崔院长吗?他说出了崔院长的名字。

老乔说,可能吧,因车祸住院的崔院长等陪护人员睡觉了,半夜从病房阳台翻了出去,只求一死。

面馆的食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面馆自然成了一个信息集散地。據老乔掌握的消息,崔院长之所以用跳楼来自杀,主要是因为他好赌,且十赌九输。每次输光了,便从北湖市一些有钱的商人手里拿钱,其中找大饼哥借得最多。商人们大多债务官司缠身,均有求于崔院长,因此不得不对崔院长有求必应。据说大饼哥是根豪华棍子,表面风光,其实手里也没有几个钱,浑身是债。每遇崔院长找自己拿钱,就由崔院长出面做担保找人去借。到最后,十个坛子别说九个盖,盖越来越少,实在盖不住了,大饼哥只能一跑了之。要命的是,大饼哥在外面一直被人追杀,走投无路情况下不得不回老家投案自首,对他而言看守所反倒才是安全的地方。大饼哥自首了,崔院长知道大事不好,这些年自己从他手里拿钱金额数百万的事眼看就要暴露,自己难逃一劫,于是选择了自杀。对于自杀,崔院长也作了精心计划,先是想以车祸形式,虽惨烈但能体面死去,哪知老天不收他,没能成功。进了医院,他开始寻找机会,最终还是从医院住院部五楼跳了下去。

但也有人说他正好跳到楼下经过的一辆拉被服的货车上,没能摔死,还在ICU病房抢救当中。老乔拿起酒瓶,给莫厚实杯中又续满了酒,若有所思地说,现在人活着难,想死也不容易啊!

莫厚实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崔院长跳楼自杀?几天前自己还和他面对面聊天,他似乎还很兴奋地讲述了自己的辉煌过去,难道他那次是对自己一生最后的陈述?当时,怎么看身居高位的崔院长都不像立志赴死之人啊,莫厚实简直不敢相信。但老乔说的那些传言绝对真实,大饼哥找自己借钱就是崔院长出面担保,这么说,那五十万其实是替崔院长借的。

听说崔院长以前是个嗜工作如命的人,后来仕途受挫升迁无望,在一些老板的诱引下才沾染上赌博这一恶习的。老乔继续说。

莫厚实回想起来,那天崔院长反复说自己如何为工作呕心沥血,现在看来,那是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对自我价值无法实现而感到深深无奈的一种表达,也是一种极其委婉的发泄,只不过莫厚实当时根本没能意识到。

崔院长要是抢救不过来怎么办?

莫厚实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原本喝得通红的面孔瞬间变得苍白,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有些模模糊糊。

“咣当”一声,莫厚实手里的酒杯落在桌上装着卤牛肉的瓷盘上,接着又滚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捡,弯腰的瞬间,脑袋里有一股热流顺势冲到了颅顶,身子便不由自主向前倾倒。

恩人,你怎么了?恩人,你没事吧?一旁的老乔发现情况不对,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莫厚实,大声喊道。

莫厚实从老桥的怀里挣扎着起身,他要立即去医院看崔院长。等他踉踉跄跄走到门口,却感到脚底下在剧烈晃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开始上下翻滚,几乎把他摔倒在地。他不得不抓住门框来稳住自己的身子。老乔好像在自己的耳边大声喊叫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这个世界一切都变得虚妄起来。恍惚中,莫厚实似乎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儿子,那个一直称自己“同志”的大男孩正佝偻着腰,坐在某座高楼狭窄的写字格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右手熟练地移动手里的鼠标。在儿子的脚下,是厚厚的一摞工程图纸,每隔一会儿,就会从打印机里吐出一张图纸。他又看到,地上的图纸越堆越高,越堆越多,而他高大壮实的儿子被铺天盖地的工程图纸一层层包围,开始渐渐变小,再变小,直到最后完全被图纸掩埋其中……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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