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军
(青岛职业技术学院 科技处,山东 青岛 266555)
新石器时代,山东地区手工业逐渐从农业中分离出来,涵盖纺织、冶铜、制骨和制陶等行业。到西周时期,手工业者已经成为一个专门的群体,与“商”并列,在工商食官的体系下生存和工作,且极大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目前可知的最早有名可查的齐鲁工匠应是经历过伯禽、鲁考公、鲁炀公、鲁幽公和鲁僖公五位国君的“叔”。他来自鲁国的手工业基地阳桥,是一位水平很高的土木工程工匠。因为指导鲁国人建造宫殿有功,鲁炀公给予他重赏——贝和马。为表达感谢,叔制作了四件青铜器——叔尊、叔卣、直筒叔卣甲和直筒叔卣乙(董珊先生称之为鲁叔四器[1]),并作为宗庙彝器。根据鲁叔四器的铭文,鲁炀公对“叔”的高度评价——“自今往,弜其又达女于乃丂”,意思是“叔”的技艺很难被后人超越;同时对“叔”提出了更高的期待——“女日其尚勿竝乃工,日引”,意思是技艺每天都不能荒废,每天都要提高。[2]这可能也是最早的关于齐鲁工匠技艺和精神的评价。从考古发现来看,西周时期齐鲁地区手工业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平。然而,由于时代过于久远,类似鲁叔四器详细介绍工匠技艺和精神的材料极少,对当时的齐鲁工匠精神进行勾勒非常困难。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对工匠的社会需求空前强烈,工商食官的约束大大减弱,工匠的独立性开始增强。同时,各国都在探求适合自己的治国理念和方略,思想更加多元,以至出现百家争鸣的景象,其中有许多涉及工匠群体的见解,甚至不乏工匠背景的思想家的声音。更多的考古发现,更多的制度体系,更多的历史记载,更多的专门论述,为齐鲁工匠精神从混沌的背景走向清晰的舞台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
此处的齐鲁,指的不是齐国和鲁国,而是齐鲁文化区,即齐文化和鲁文化覆盖的区域。以春秋战国时期而言,齐鲁文化覆盖的区域除了齐国和鲁国,还包括两国周边的纪国、薛国、邿国、邾国、小邾国、莒国、郯国、滕国、鄫国等。这些小国或者最终被齐国或鲁国吞并,或者曾经与齐国或鲁国有复杂的渊源,总体上都深受齐文化和鲁文化的影响。“工”和“匠”在春秋战国时期齐鲁文化区的文献中都经常出现。提到“工”的包括“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考工记》)、“有工民,巧心劳手以成器物者”(《春秋谷梁传》)、“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之可以击人”(《战国策》)、“工人展车”(《国语》)。提到“匠”的包括“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墨子》)、“夏后氏上匠”(《考工记》)。与“工”有关的管理者包括工师、工尹、工正、工官,与“匠”有关的管理者主要为匠师。荀子最早将“工”和“匠”合用,提出“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综合来看,工匠指的是运用技艺制造产品的人。精神,出自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则是“把自己当作对象来看,同时又把对象当作自己来看的意识”,亦即能够“用旁人的眼光来看自己”和对旁人能够“设身处地”。精神有三个维度,包括概念式的认知、策划性的意志和移情性的情感,是自我意识在知识、意志和情感三个方面建立起来的“真、善、美”。[3]参照这一理论,工匠精神可以理解为工匠群体对所制造的产品、所运用的技艺和所从事的职业和行业的本质认识、价值取向和审美追求。而齐鲁工匠精神则指齐鲁文化区工匠群体在产品制作、技艺运用和职业追求方面体现出的自我意识,对其的梳理和分析可以从工匠自身生产的产品、运用的技艺和表达的观点入手,也可以从其所处的制度环境、科技环境和文化环境入手。
1.生产准备精细化。齐鲁工匠对生产准备的要求涵盖天、地、材三个方面,具体表现为“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4]117,达到以后才能开始生产。顺应天时方面,管仲关于修建堤防时间选择的观点颇具代表性。管仲认为夏天施工影响百姓除草,秋天施工影响百姓收获,冬天日短夜长且土冻难成,都不是合适的时间;只有春天旧年农事已完,新年农事尚未开始,“万物交通”,“夜日益短,昼日益长”,“土乃益刚”,“利以作土功之事”。[5]319适应地气方面,采矿业较之于其他行业要求更为突出。“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一曰:上有铅者,其下有鉒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鉒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此山之见荣者也。”[5]337春秋时期,齐国工匠已经掌握了相当准确的寻找不同矿石的方法。而位于淄博市张店区中埠镇铁冶村西北的铁山,也经考证确认为中国冶铁的发源地。[6]选择材料方面,木工之一的弓人对弓干的要求即可见一斑。一方面是对原材料种类的要求,“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檿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另一方面是对原材料质量的要求,“凡相干,欲赤黑而阳声,赤黑则乡心,阳声则远根”。[4]132此外,对其他五种制弓材料——角、筋、胶、丝和漆的要求同样非常精细。
2.生产环节标准化。标准化的追求源自法度意识,体现为操作的规范和严谨。标准意识方面,儒家和墨家难得地意见一致。孟子认为:“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7]128墨子主张:“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则虽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8]295标准操作方面,车的制作因为“一器而工聚焉者”多,在流程和结构方面都有着明确的数据要求,典型性很强。流程包括制轮、制舆和制輈三个环节。以制輈为例,马不同,輈的标准也相应不同,“国马之輈,深四尺七寸;田马之輈,深四尺;驽马之輈,深三尺有三寸”。[4]121这些标准并非凭空制定,因为輈弯曲过度,容易折断;弯曲不足,会导致车体上仰。结构既涉及整体,也包括局部。整体结构考虑上下车的便捷和行车的便利,由下到上分为六等:“车轸四尺,谓之一等;戈柲六尺有六寸,既建而迆,崇于轸四尺,谓之二等;人长八尺,崇于戈四尺,谓之三等;殳长寻有四尺,崇于人四尺,谓之四等;车戟常,崇于殳四尺,谓之五等;酋矛常有四尺,崇于戟四尺,谓之六等。”[4]118局部结构则强调经久耐用,以车轮为例,牙围取车崇的六分之一,牙围向内的三分之二髹漆,对髹漆部分作圆内接正方形,取边长的一半作为轮毂的长度,轮毂三分之二在外,三分之一在内,据此确定辐条入毂的位置。如此,则“虽有重任,毂不折”。[4]119
3.质量管理严格化。春秋战国时期,齐鲁文化区对工匠生产质量的管理强调责任到人。一方面,政府会派专人监督产品质量。齐国陶器印文经常出现的“立事”,即为制陶作坊的检查者或指导者。在新泰集中出土的大量陶文中,“立事者达十一人之多”,包括“陈喜、陈安、陈得、陈惕、陈忐”等。[9]完成产品精良的工匠会被称为“国工”,如“良盖弗冒弗紘,殷亩而驰,不队,谓之国工”[4]121“六建既备,车不反覆,谓之国工”[4]129。质量达不到要求的工匠,除了自身会受到惩罚,管理者也要承担责任,如“凡试梓饮器,乡衡而实不尽,梓师罪之”[4]128不合格的产品,“不粥于市”[10]220另一方面,工匠需要在完成的产品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即物勒工名。物勒工名源自物勒主名,起自齐国,春秋中晚期已有在青铜酒器上刻写工师名字的记录。[11]陶文“訇门外陈得立缰”中的“缰”和“誾门外陈得平陵县廪豆宿戟所为”中的“宿戟”[12],则是更为明显的工匠的私名。《吕氏春秋》和《礼记》则对物勒工名制度进行了梳理,且均有“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的记载。此外,各个行业检测质量的方法也已完备,如轮子质量优良需要达到六个要求:“可规、可万、可水、可县、可量、可权”[4]120,检验长柄兵器质量需要“置而摇之,以眡其蜎也;炙诸墙,以眡其桡之均也;横而摇之,以眡其劲也”。[4]129
1.实用为本。齐鲁工匠在技术方面的实用理念实际是源自统治者对于工商业的过度发展会影响农业根本地位的担忧。“今为末作奇巧者,一日作而五日食,农夫终岁之作,不足以自食也。”[5]257现实利益的失衡会导致百姓竞相投身手工业,使得国家陷入贫困。为了控制手工业的发展,君主往往会被建议控制对奢侈品的需求,“能节宫室、适车舆以实藏”,“能适衣服、去玩好以奉本”[5]296,以身作则,带动百姓更多地关注农事。比如,晏子就曾经力劝齐景公停止兴建高台的大工程,甚至将为齐景公制作以黄金作鞋带以白银、珍珠和美玉作装饰的鞋子的鲁国工匠驱逐出境。考虑到社会的稳定和自身的利益,不少工匠也对技术发展的实用原则表示认同。工匠出身的墨子多次强调技术发展不能增加无意义的成本支出,“凡为此物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其兴利多矣”。[8]181他将实用的原则与节用的思想结合起来,提出“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8]187墨子甚至激烈反对技术本身的跨越式发展。“公输子削竹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无疑是一项了不起的科技成就。但是,墨子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他心中的巧是“利于人”,拙是“不利于人”。[8]466工匠背景的墨家在技术发展上都强调节用和实用,更不用说本来就对技术不太感冒的儒家、农家和道家等思想流派了。
2.积极创新。对于“不利于人”的技术,诸家思想都以限制为主;对于“利于人”的技术,诸家思想则并不反对,甚至支持创新。针对“君子偱而不作”的主张,墨子明确提出反对意见:“如果“作”者不是君子,那么作弓的羿、作甲的伃、作车的奚仲和作舟的巧垂也不能被称为君子。”[8]316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工匠在许多技术领域都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金有六齐”是世界上最早的关于铸造青铜器物所用合金成分比例的明确记载[4]122,“银平脱为齐国的特色(镶嵌)工艺,在其它地区尚未发现”[13],齐国使用骨螺染紫的独特技术启动了紫色从间色向正色的转变,“倒虹吸”技术的发明“成功地解决了水利工程中交叉建筑造成的工程技术难题”,水利灌溉渠道施工组织方面的“标准工段相连法”颇有运筹学价值[14],将面范和背范刻在一块陶范上是铸钱技术的重要改进和创新[15],1957年山东诸城出土的人形铜灯创造性地将常用于木器制作的榫卯结构应用于青铜器制作,1977年曲阜鲁国故城出土的大玉璧是战国玉璧中形制最大的一件,1995年临淄张庄出土的62件一套铜餐具组合在规模方面是迄今为止全国出土的唯一一套。[16]齐鲁文化区最有名的两位工匠——墨子和公输盘,更是各有突破。墨子将橐与桥(杠杆机关)相连,极大提高了鼓风的效率;发明了了輲车,四个轮子,后两轮高于前两轮,保证了车厢的平稳;提出了连弩车和轺车等的设计方案,用于战争防御。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著作中,公输盘的多数技艺创新都遭到墨子的反对,可以概括为“不利于人”的技术,但其设计的机封则颇有现实意义。
1.不惮劳苦,脚踏实地。齐国由姜太公时期的“地负海潟卤,少五谷而人民寡”[17]“辟草莱而居焉”[18]发展成战国七雄之一,鲁国在强国环伺的环境中坚持保存和实施周礼的使命,本质依靠的都是进取的意志和勤奋的精神。勤奋在齐鲁文化区是一种自上而下倡导的精神特质,甚至体现为自上而下积极参与手工生产。统治者将这种亲力亲为、与民同苦的行为视为教化百姓、引领民风的重要方式,他们认为勤奋是推广节俭、导人向善的前提和基础。“东夷之陶器寙,而舜陶焉”,“非舜之事而舜为焉”,目的是改变“民之性皆不胜其欲”的局面,“抑其文而抗其质,则天下反矣”。[19]鲁国大夫公父文伯看到母亲织布,不以为然,受到其母的严厉批评。这位母亲告诉儿子,“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以紘、娫,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乃是古制,“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20]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齐鲁工匠“夜寝早起,父子兄弟不忘其功,为而不倦”“不惮劳苦”。[5]52以湅丝为例,工匠要将蚕丝放到草木灰水中浸泡七天,溶解丝胶;然后白天再放到太阳下暴晒,分解色素和丝胶,夜里又放到井内,将已分解的色素和丝胶融入水中,耗时七天七夜,昼夜忙碌不休。又以制弓为例,弓人对六种原材料均需反复加工,完成一张弓甚至需要三年之久。
2.缘技求道,钩深索隐。齐鲁工匠的勤奋精神不但体现在扎实完成每一个生产环节的要求,更体现在对技术之后的“道”的上下求索。求索艰难,且主体往往是工匠中的杰出者,读书和苦修是主要方式。读书以墨子为代表。墨子南游卫国,车上带了很多书,弟子非常惊讶,认为读书不过是为了揣度是非曲直,无需如此用功。墨子告诉弟子,读书是为了消除不同意见的干扰,“数逆于精微”,了解“同归之物”的要义,深入掌握事物的本质。[8]419作为一名工匠,上没有国君授予的职事,下没有农民耕作的辛劳,应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读书求道。苦修则以禽滑釐为代表。禽滑釐是墨子最为看重的弟子,在墨子身边默默学习多年,参加了一切可以参加的实践,以至于“手足胼胝,面目黎黑”。[8]499禽滑釐学习能力极强,至少成为了一名防御工程专家,堪称一名出色的军事工匠,但他极少主动与墨子交流,因为他学习的终极目标不是墨子掌握的各项工程技术,而是墨子的道。墨子的道在他的言论中,更在他的行动当中。对于禽滑釐而言,记住墨子的言论比掌握墨子的技术更加容易,却也离道更远,是以他选择了最艰苦的一条路,长期跟随墨子左右,无条件完成墨子的差遣,理解墨子的决定,参加墨子的工作。当墨子主动邀请他在泰山之上席茅草饮薄酒问所欲之时,禽滑釐已经达到了能够与墨子进行高层次交流的水平,两人谈的是防御工程的各项技术,但旨归是一致的——内亲民和外约治亦即非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师徒二人以自己的方式为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工匠勤奋求道的精神作出了光辉的演绎。
1.科学探索由经验上升到理论。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工匠在运用和发展技艺的过程中对许多科学原理进行了经验层面的探索。以青铜器冶铸为例,1996年临淄相家庄出土的鸭形尊体现了对力学平衡的精准把握,1992年临淄商王墓地出土的铜汲酒器体现了对大气压力的巧妙运用,栗氏量对釜底面积的测算已经触及到了数学领域的“勾股定理”和“内方尺而圜其外”。以制车为例,制轮“不微至,无以为戚速也”[4]118涉及到滚动摩擦。“揉辐必齐,平沈必均”[4]120涉及到物体的浮尘和质量分布规律。“凡辐,量其凿深以为辐广。故竑其辐广以为之弱”是世界上最早的关于关于肱梁尺寸的经验公式。[4]119在经验探索的基础上,以墨子为代表的齐鲁工匠又对自然科学进行了纯粹的探讨。《墨子》中的《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合称《墨经》,对数学、光学、力学等进行了集中研究,其中关于数学的有25条[21],关于光学的有8条,关于力学的有9条[22]。关于数学的研究涵盖倍数、比例、直线、平行线、圆形、正方形、无穷分割等概念,“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可能已经产生欧几里得的几何体系了”[21]。关于物理的研究涵盖平动和转动、速度、原子、力与运动、重力的方向、曲线运动、合力和分力、浮力、应力、杠杆、光线、影、小孔成像、平面镜成像、凸面镜成像、凹面镜成像等问题。[23]
2.人文关怀由行业上升到社会。杰出的工匠往往能够跳出自己的行业并加以审视,从而更好地确定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和价值。墨子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他意识到一个工匠再出色,能力也是有限的。自衡量社会贡献大小的角度,一个人织布不如教一群人织布,教人织布不如教人以义。这种由行业上升到社会的人文关怀其实与工匠社会地位的提高有着深刻的关系。面对公输盘为楚国设计攻打宋国的云梯的情况,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8]471,制止了战争的发生。而面对陈国工匠根据楚军命令修建被楚军打破的陈国国门的尴尬,孔子也过而不式,拒绝向工匠们行礼,因为他们缺乏忠勇的品质。在“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和“百工谏,庶人传语”的制度环境下,一些工匠甚至直接与国君展开对话,表达自己对国家发展和民生安危的见解。鲁庄公打算将鲁桓公宗庙的柱子漆成红色,且在椽子上雕刻图案,匠师庆以过于奢华为由强烈反对。[20]160工师翰则以臭椿木比作朝廷里的奸佞之辈,力劝齐桓公举贤能远小人。围绕行业和社会问题发声,并非工匠的主业,效果也难达预期,但其中蕴含着不可忽视的同理心,能够帮助齐鲁工匠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审视和推动所处行业的发展,意义深远。
3.审美追求由火候上升到气韵。火候是工匠判断生产进度、实现完美制作的阶段性状态,对其的把握往往非常主观,带有一定的艺术性。“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4]123,是通过观察火焰的颜色来判断冶铸的火候;“挢干欲孰于火而无赢,挢角欲孰于火而无燂,引筋欲尽而无伤其力,鬻胶欲孰而水火相得”[4]133,则是通过感受材料的变化来判断制弓的火候。这两种掌握火候的方法虽然操作难度很大,但毕竟可以努力达到。而梓庆通过斋戒七天将自己的本性与木料的天性结合起来进而完成生产的方法,以及轮扁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且无法通过言语传授的心法,则几乎属于寻常工匠难以达到的境界了。生产过程中身心的高度投入和火候的个性掌握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不同产品不同的灵魂。基于此,优秀的工匠在制作艺术气息浓厚的产品时往往能够更加充分地发挥他们在火候方面的特殊能力,甚至使得产品在不经意间传达出独特的气韵。曲阜鲁国故城遗址3号墓出土的圆雕黄玉马,细节分明,栩栩如生,体现了工匠对圆雕和俏色两种技艺的娴熟运用,传达出一种难得的轻松活泼的韵味;52号墓出土的战国出廓双龙勾云纹玉璜,布局饱满,充满张力,体现了工匠对透雕和线切割两种技艺的自如切换,营造出一种恢弘刚健的境界;58号墓出土的战国谷纹夔龙形玉佩,造型舒展,立边扎手,体现了工匠在镂雕和阴线琢刻方面的深厚功力,塑造出一种狂放不羁、俾睨天下的风采。[24]当时的工匠以玉为简,以刀写意,在完成生产任务的过程中灵动表达瞬间的情怀,可以说是达到很高的工艺境界了。
1.新石器至夏商时期。自新石器时代到商周时代,山东地区的主体居民一直是东夷族人,他们基于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创造了开放多彩的海岱文化。新石器时代,海岱文化相对独立,与中原文化交流不多;夏商时代,东夷族人与中原政权往来明显增加,其中时有冲突。后李文化时期,山东地区已经出现了原始手工业和相对固定的工匠群体。其后,北辛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和岳石文化在手工业方面代有传承和开拓,制陶、纺织、制骨、冶铜和建筑等行业尤为突出,工匠们已经表现出围绕生产和生活实际不断改进材料和工艺的精神追求。以制陶为例,后李文化时期陶器以含砂陶为主,少见泥质陶,种类单调,陶色以红色和褐色为主,且因为受火不均匀而常显斑驳。北辛文化时期,出现了陶制纺轮。大汶口文化时期,工匠们又发明了快轮制陶技术,灰陶和黑陶逐渐增多,代表性的产品是现藏于山东省博物馆的网纹彩陶背壶。网纹彩陶背壶为泥质红陶,腹部双耳一纽可系绳索,肩腹部黑色连三角形网纹上下交错,下层两竖耳一段绘菱形网纹,实用性和艺术性在当时都很突出。而到了龙山文化时期,工匠们甚至开始用鹅卵石打磨陶坯,保证陶器表面的光滑和亮度。1960年山东潍坊姚官庄遗址出土的蛋壳黑陶高柄套杯为泥质黑陶,漆黑光亮,采用快轮制作,代表了新石器时代陶器制作的顶级水平。虽然进入夏商时期后,受冶铜行业兴起的影响,制陶行业逐渐失去了昔日的辉煌,但整体来看其在制作方法、器皿造型、纹饰图案和色彩运用等方面的发展是一以贯之的,一些产品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
2.西周时期。为了稳定政权,周王室大规模实行分封制,在山东地区封姜太公以齐国,封周公旦以鲁国,意在牵制东夷族人西进中原。特别是姜太公多次击败东夷,同时对其进行教化,甚至吸引东夷土著和殷商遗民参政,解决了一系列的社会矛盾,东夷族与华夏族的文化融合明显更加深入,海岱文化走向衰落,周文化影响越来越强。山东地区的姬姓诸侯国除了鲁,还有曹、成、滕、郕、阳、遽、邢、郜、郭、茅等;异姓诸侯国除了齐,还有莒、邾、杞、纪、薛、淳于等。诸侯国的增加极大刺激了城邑建设,进而产生了对手工业发展的强烈需求。周王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着力为重要的诸侯国提供大批的工匠。鲁国获赐的“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其中条氏从事绳索加工行业,长勺氏和尾勺氏从事酒器制作行业,均为聚族而居的手工业者。齐国没有获得类似的支持,但是姜太公面对“地潟卤,人民寡”的形势,“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大力发展工商业,最终造就“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的大国格局。[25]为了更好地管理大量增加的工匠,周王室建立了工商食官制度,即由官府供养工匠。工匠来源包括具有专业特长的族氏集团、服役的工匠、临时雇用的工匠,也包括工奴。官府工匠的地位和务农的庶人相当,当时有“庶人工商各守其业”[20]40和“庶人执骛,工商执鸡”[26]193的规定。人力政策的支持和资源调动的便利,为西周时期手工业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动力,也为工匠精神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平台。1965年青州苏埠屯出土的亚丑钺、1964年齐都镇河崖头村出土的大铜盂、1977年曲阜鲁国故城出土的侯母壶等考古发现的高质量产品,以及鲁国故城发现的大规模的冶铜、制陶等手工作坊遗址,均可见出当时的工匠在质量管理、技艺创新和协作共进方面较之于新石器至夏商时期都有了明显的发展。
1.工匠社会价值日益突出。西周末年,王室东迁,各诸侯国竞相发展国力,彼此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明显增多。据统计,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爆发了上千次国家间战争,其中现存文献和文物可查的有762次[27],齐国参加的主要战争就有132次[28]。参加了超过六分之一的战争,又在六国中最后一个退出历史舞台,齐国的综合国力之强和自战争中获取的利益之多可见一斑。鲁国实力虽不及齐国,但在春秋时期也多次参加国家间的战争,甚至击败过齐国和宋国。齐鲁两国通过战争扩大了国土,增加了人口。同时受阶级矛盾深化的影响,公田荒废,奴隶逃亡,统治阶级用度严重不足。冶铁技术的发明和铁制农具的推广又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井田制处于被历史淘汰的边缘。基于此,鲁国启动了初税亩和作丘甲的改革,强调私田也要缴税;齐国启动了授田制,取消公田和私田的差别,“相地而衰征”,也就是根据土地类型和质量有针对性地征税。生产关系的改进赋予了经济发展更多的活力,人们需要通过工商业的发展获得数量更多和质量更高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工匠由此成为各国都非常看重的人力资源。齐国将“天下之良工”视为“战胜之器”,并且以三倍的工价招募。[5]275鲁国为了保持与晋国的合作关系,长期向其保证手工业产品的供应,“职贡不乏,玩好时至”。[29]1467楚人伐鲁,“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斫、执针、织紝皆百人”,用木工、女缝工和布帛工换取了和平。[29]897齐国灭莱后,功臣叔夷获赐造铁徒四千。此外,打击对方的手工业也成为重要的贸易战争手段。齐桓公即曾通过大量购进鲁绨,使得鲁国农民纷纷放弃本业投身纺织业。随后齐国突然中断鲁绨贸易,鲁国农业和纺织业都受到沉重打击,不少农民和工匠改投齐国。
2.工匠管理体系逐步健全。春秋战国时期,齐鲁工匠来源进一步增加,包括隶属于官府的专业的手工业劳动者、雇佣的手工业劳动者、官奴婢、刑徒、徒役、士卒和民间的服徭役者。与之相应,管理体系也需要在工商食官的基础上面向官营手工业和私营手工业中分别进行调整。官营手工业方面,中央和地方都设立了管理机构,前者管理人员包括莅事者、司空、大匠和工师等,后者管理人员包括铁官、司空和司黹等。[12]官府工匠由国家供养,同时接受日常考核,即“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10]912。工匠集中居住,齐国“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其中“工立三族”。[20]246如此,工匠可以集体工作,“相良材,审其四时,辨其功苦,权节其用,论比计制度,断器尚完利”;交流共进,“相语以事,相示以功,相陈以巧,相高以智”;方便传承,“旦夕从事于此,以教其子弟。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5]130此外,官府工匠还可以获得免除徭役的待遇。“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26]118,官府工匠属于服公事者。在管仲的治国体系中,官府工匠也不需要服兵役。一系列的政策为官府工匠专心生产提供了有力的支持。私营手工业方面,工匠需要从业登记,“市书而不赋”即对在市场内经营的工商业者进行登记进而免予征税。从一些出土的陶文(如繇聚大匋里癸、楚郭聚莒里昌)可以看出,“这些印文的形制和文字风格相当一致,其印也应是由主管民间私营手工业的官府机构统一颁发的,可见这些私营陶工接受官府的统一管理”。[12]私营手工业的工匠不得从事奢侈用品的生产,即“雕琢文采不敢专造于家”[30];产品质量达不到要求,不得进入市场,如“用器不中度”“布帛精粗不中度,幅广狭不中良”均“不粥于市”[10]220。私营手工业的工匠虽然受到诸多限制,但他们离市场更近,灵活性更高,在冶铁、制陶、制漆和纺织等与百姓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领域开辟了手工业经济发展的新局面。
1.齐文化语境下的工匠追求——做一名好工匠。姜太公受封于齐国,当时封地的自然条件很差,东夷族中的莱人不甘接受齐国的统治,多次发兵攻打营丘。姜太公来自东夷,对其“天性柔顺,易以道御”[31]的特点有着深刻的理解,于是确定了“因其俗,简其礼,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举贤而上功”的建国方针。[32]22这一方针的核心是实用主义,目标是充分调动百姓的积极性,富国强兵。在自然条件严重限制农业发展规模的情况下,齐国通过大力发展工商业、有效化解与东夷族人的矛盾,国力迅速增强。齐都临淄已发掘的手工业作坊遗址总面积约120万平方米,其中冶铁和炼铜遗址占79.8%,且在大城和小城(宫城,国君所在地)均有分布。而鲁都曲阜已发掘的手工业作坊总面积约59.5万平方米,不到齐都临淄的一半,且以制骨和制陶为主,宫城至今没有发现手工业作坊遗址。[32]312-313由于手工业的发展与经济利益的获得直接相关,齐国工匠的规模迅速扩大,以至于管仲都对农业根基的稳定产生了担忧。虽然采取了一些限制措施,但齐国总体上对手工业的发展是支持的,特别是要求工匠集中居住的政策,对工匠专业水平的提升产生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产生了许多基于经验探索的科学知识和技术创新。值得关注的是,实用主义理念支持下的工匠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顺应百姓趋利避害的本能:“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5]5这种顺应不能是无限度的,否则容易导致实用主义滑向享乐主义,届时工匠也会容易失去追求和底线。春秋时期的管子和战国时期的晏婴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反复劝谏国君注意节俭不要过度奢华。齐国君臣由此也意识到鲁文化的独特价值,齐景公曾派晏婴出使鲁国,晏婴与孔子都认为礼很重要,但在是否要严格遵守方面未能达成一致。其后,孔子避国内之乱投奔齐国,齐景公多次向孔子请教治国之道,颇有重用的打算,孔子也一度考虑留下。最终,晏婴认为儒家对礼的要求过于繁琐,不适合齐国实际情况,表达了反对意见。齐国对礼治的借鉴是有条件的,工匠精神中的实用主义底色依然鲜明。
2.鲁文化语境下的工匠追求——不止做一名好工匠。周公旦受封于鲁国,因为要主持朝廷大局,安排儿子伯禽代赴鲁国。同样面对东夷族人的抵触,不同于姜太公,伯禽确定的建国方针是“变其俗,革其礼,尊尊而亲亲”。[32]22这一方针的核心是理想主义,目标是以周人的传统文化和俗礼制度替代东夷人的传统文化和俗礼制度,做好周礼的保存和实施,即“周礼尽在鲁矣”。由于农业基础远远好于齐国,鲁国更为看重农业的地位,相对忽视工商业的发展。同时,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工匠的社会地位不高。儒家从社会分工的角度认为“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手工业明显属于“小人之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7]96有意思的是,儒家一方面将手工业看作“小人之事”,一方面又经常将工匠的工作引申到君子的求道的层次,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不器”“大匠不为拙工废改绳墨”,这种引申客观上促进了工匠对自身更高社会价值的关注甚至追求。相对而言,来自滕国的墨子对工匠的人文关怀、科学探索和美学追求的促进作用更加明显。滕国是与鲁国紧邻的一个小国,鲁隐公十一年,滕侯与薛侯即曾为向鲁国国君行礼的先后发生争执,两国同为姬姓,渊源颇深。墨子也深入学习过儒家思想,受鲁文化影响很大,理想主义色彩不逊于孔孟。墨子希望优秀的工匠不要局限于所处的行业,强调“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8]52,建议“王公大人明乎以尚贤使能为政”[8]66。墨子又将工匠的生产提到了关系国计民生的高度,提出“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8]187,目的是满足民用且不给百姓增加负担。墨子在科学方面的成就更为同时代的广大工匠树立了一个卓越的标杆。理想主义理念支持下的工匠精神有时会使工匠过多关注本职工作之外的领域,但也有助于工匠摆脱过度实用主义造成的不良影响。对身处生产一线的工匠来说,他们需要在实用和理想之间取得平衡,一方面高质量完成既定的工作任务,另一方面通过提升自己为社会发展作出更多的贡献。
自在春秋战国时期成形后,齐鲁工匠精神的基本框架基本没有发生大的改变,为后世一代代杰出工匠的涌现和手工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且与新时代的工匠精神存在不少逻辑与历史的深层联系。在齐鲁工匠精神的传承中,有两个特别值得关注的转捩,都与墨家在战国之后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有关:一是《考工记》与《墨经》在科学探索方面的地位本来相当,战国之后前者的影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远大于后者。二者其实代表了齐鲁工匠在科学探索方面的两个方向,前者侧重经验总结,后者侧重理论研究。二是墨子和公输盘的历史形象发生了戏剧性的变迁,墨子逐渐模糊,公输盘逐渐变成鲁班,且被一代又一代的工匠赋予了许多新的甚至是虚构的经历,成为一个兼有儒家背景和道家色彩的民间发明家。在新时代传承齐鲁工匠精神这一早已存在的工匠群体意识,除了要对其特征、内涵及成因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和辨析外,今后尤其需要加强对两个转捩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