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诺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20世纪思想文化领域的变革推进空间理论逐渐从时空二元对立逻辑中解放出来。哲学思维范式发生变革,空间意识逐渐觉醒,学术研究实现主体性和异质性,空间理论跨学科性和文化间性逐渐成为学术研究格局重要组成部分。空间批评作为基于文化地理学、文化研究等理论兴起的文学批评形态,大大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范畴,丰富了空间理论视野,颠覆了传统空间概念,形成了全新的基于社会文化要素的文学批评话语体系,对文学作品解读提供了全新的理解与阐释范式、视角与模式。《抵达之谜》被誉为奈保尔自传体著名小说,作为20世纪以来多元文化身份代表的奈保尔,其作品本身就具有极强空间属性。它探讨的就是旅居英国特里尼达作空间中所体会到独特文化身份,所呈现的恰恰是后殖民语境下空间身份焦虑及生存演绎,反思了自身文化定位及空间文本经验和人生哲思。
空间理论作为一种诗学意义存在,最早源自法国诗学科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空间诗学》。列斐弗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对巴什拉的观点予以延伸推进,破除空间传统意义理解与认知,强调空间社会属性,突出讨论空间生成性。20世纪70年代,随着福柯空间哲学诗学研究逐渐突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各个层面逐渐步入空间元年。文化地理空间理论源头是本雅明“游廊计划”、布朗肖的“文学空间”以及巴什拉《空间诗学》理论。区别于传统空间哲学,文化地理学要点在于将文化放诸于现实生活,在特定空间中去理解文化意义,在考量文化对于空间塑造及其产生的意义。众所周知,作为艺术生产一种重要类型和方式手段,文学艺术空间意义就在于其塑造生产了一种具有文化性、阶级性、历史性的空间表达。正如美国学者韦格纳在讨论列斐弗尔《空间的生产》时所指出的,在全球化社会与竞争空间中,空间形式与内容重组造成了文化理论、文学研究理论转向,也影响着人们对空间文化文本与文学文本建构特征认知。在他看来,空间文化地理意义就在于超越传统意义上高贵与低俗,破除边缘与中心之间对抗,实现文学与文化意义上人与人、人与文本的融合。在他看来,只有基于此种认知模式和理解方式的空间理论,才能让我们更为真切体会全球化时代空间异质性、复杂性和原创性,充分认知空间语境背后文化勾连,促进不同地域文化空间传承、流变和互动。
如果说从文化地理学角度出发探讨空间理论现实意义是聚焦在物质层面空间生产,那么基于心理场域层面考察空间理论发展则是为了进一步凸显空间理论精神层面复杂性、多样性、灵活性。法国学者布尔迪厄提出了著名“场域”观念,认为社会有诸多场域构成,场域意义和价值核心在于互动关系。从此理论出发,文学作为一种共时场域观念,就是要在场域框架中思考文学与其他活动之间互动关系,进行有效理解与阐释。然而,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变动性生成性也造成了文学场域理解延展性、异质性、多义性和无穷性。换言之,作家与文学文本之间、现实空间与心理空间之间、读者与文本意象之间在审美情感上具有极强张力,影响了审美意象生产、消费与鉴赏。在作品中,作家受制于情感驱动,形象开始自我运动,对客观事物判断、选择和呈现也就带有极强主观色彩。读者角度来说,作品中所表现出来客观物象和主观意向与读者内在审美理解、阅读经验融合。在这样的运作机制下,作家情感与读者审美理解瞬间达成同构,具有了强大心理能量,形成原始物象,也产生文本号召力,读者对意识形态创造塑造了完整意象。从接受美学角度来说,文本意义就在于空白与未定形成的召唤结构。这种结构从本质上讲就是一种有意象构筑全新心理空间,而艺术的魅力就在于提供一种可能,允许受众根据自身阅读理解和人生经验进行填充,既不破坏作品的意境又能丰富整体内涵。
文学及理论是社会思潮和物理现象一种意识性反应。空间诗学的建立,也必然建基在广泛文学作品及其背后所依托的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文明中。工业社会,社会化大生产与社会市场经济飞速发展,对空间产生了重构,形成现代意义上城市。城市空间孕育发展与变化,也是社会思潮、文明时尚、生活习惯、行为方式变革重要源泉。而基于此所产生的都市空间生活方式和内心体验,又促进了文学艺术作品根本性变革。可以说,在作家所描绘的空间场域中,都市生活及背后所展示出的聚落空间、社会空间、资本循环、社区关系都有机地融合在其作品之中。这种空间展示及具有政治性,也有具有经济特征,也符合符号学意义上的特性。换言之,作家笔下空间建筑街道社区不仅彰显了城市的文化特质,成为具有繁杂意蕴符号合集,成为各种空间体验隐喻场域。特别是,在后现代文化浸润下,现代主义气息逐渐淡化,城市生存体验审美异性都发生全新变化,各种场域流动性更强,异质性更为突出,作品所展示出来都市空间更为零散、无序、多样。可以说,后现代空间下社会发展逐渐呈现出一种反讽性意象,而在空间构筑、文学与空间互动阐释中,空间诗学理论及文学理论差异性更为繁杂多元。
在德里达看来,文本之外别无他物。任何地理景观都不能仅作为物理性存在,而应该把看作能得到全面解读文本,研究该物理景观对于不同人所产生解释、被争论过程。奈保尔笔下的地理空间并非几何学意义物理性存在,而是充满人性价值的体验性文本。在《抵达之谜》中,奈保尔反复强调空间的社会属性和体验意味,赋予空间更多意义内涵,使其更为独特可感。杰克生前花园小屋都不仅仅是一种遗迹,更是一种生活情趣,一种人文意义上体验。正如奈保尔所说,只有当房子不再是单纯的居住场所,不再被单纯的看作房子时,才具有其真正意义。杰克的空间性阐释和诗性体验,使得他的小屋转化成承载着其独特生活生产方式和内心体验鲜活文本。
空间文本建构意味着其具有可改写性和极强延异性,不再是固定背景而具有运动特征,能够建构与重构。在《抵达之谜》中,18岁的“我”因为作家梦、印度血统,从特里尼达来到英国寻求文学梦想。从物理空间角度讲,实现了不同洲际跨越。从心理空间说,是从一个具有确定性、自我性场域转移到具有不确定性、未知性、可改写性空间。从都市空间角度来说,是从欠发达、文化边缘地区逐渐过渡到发达且居于文化中心地区。空间、文化身份在此过程中实现了动态辩证。在具体文本创作过程中,奈保尔有意混淆文本题材类型,而采取杂糅性叙述方式,使整个作品迹象小说又不像小说,既具有游记特征又无法与游记画等号,散文气息较为浓重却又无法定位于散文,运用回忆大量穿插运用议论夹杂其中,哲理性思考与现实性书写共同存在,历史性回溯与未来期望一同在场。这种写作方式变革,凸显了作家杂糅身份现实,使得历史、现实与文本形成鲜明互文性。二者共处于生成空间里,推动了文化身份追寻空间变化和生存本质探求叙事结构。
纯粹意义上乌托邦性质的空间是不存在的。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而生产者就在于政治、经济、文化等隐秘性建构。空间文本化也就意味着空间由原来神圣和原始感逐渐消失,具有了空间意义上世俗化特征。在《抵达之谜》中,“我”在去英国之前,对于英国空间建构多来来源于文化塑造意识形态建构。特里尼达岛物理空间相对闭塞,文化资源较为匮乏,人际交往相对简单,信息传输比较落后。而在对英国这样的文化中心、经济圣地建构中,逐渐塑造出向往和追求浪漫世界。这种自我建构和外在文化传输对于不在场空间进行了一种补偿性体验,既带有强烈主观性,也具有极强光晕色彩,使得异域文化神圣感得到体现。然而,当“我”真正深入到大英帝国的肌体之中感受日常物理空间与精神世界诸多体验时,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城市社会图景都发生了全新变化,完美世界和想象空间逐渐破碎。这种殖民化镜像背后,是探求个人身份和社会文化身份过程,对于全新意向的削减也体现了“我”基于文化身份变革而带来的高度自省、自觉。在《抵达之谜》中借助空间叙事安排空间结构推进整体叙事和故事背景空间展示。可以说,空间既是背景,又是前景。小说中主人公的整个飞散路线就是从印度到英国再到特里尼达这样的循环往复,这一循环结构既是字面的又是象征的,具有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性。在第二章“抵达”中,作者详细描述了“我”自我流放到英国整个过程。这些空间迁移构成了整个叙事前景。第五章“告别仪式”中,重返特立尼达短期旅行又构成去英国反讽张力。在这样空间地理流转中,作者展示出昔日大英帝国在殖民统治时期历史与文化空间,也凸显了移民作家对于自身独特文化身份的探求。空间的位移其理论旨趣在于寻找内心安宁和文化出路。而个人身份定位与变革则意味现实与理想在空间场域大相径庭。“我”始终作为移民无法融入真正受英国文化浸润主流世界,而对于自我意识寻求又必须回归特里尼达与印度去重新看待文化与文明。这种对于故国故园的知性情怀,以及对于种族、历史和殖民身份空间回溯,凸显了家园回归渴望,对于无法回到故土的文化无奈。这也展示了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生存困境,找不到未来,回不到过去,只能在抵达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