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视角:全球性瘟疫的哲学教训

2021-01-02 21:31刘永谋卡尔米切姆阿尔弗瑞德诺德曼
科学经济社会 2021年3期
关键词:范式新冠政治

刘永谋 卡尔·米切姆 阿尔弗瑞德·诺德曼

彭家锋 译

在欧洲和北美,新冠疫情有时被人称为一场压力测试(stress-test),而在中国,则被喻为一面“照妖镜”,贤愚美丑都在其中映照。这场疫情是对公众、政府和政治制度的挑战,许多问题和特征都在其中被揭示出来,我们居住在社会—技术世界或技术圈(technosphere)中的方式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来自不同国家的3 位技术哲学家,曾相聚于地处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通过收集显著的观察结果,在此提出一个总结性的观点,表明技术哲学与理解新冠疫情(SARS-CoV-2、Covid-19)及其各种应对之策的相关性①本文是从一个更长的待完成作品中摘录出来的,欢迎大家提出批评和评论。阶段性版本发表于《科学·经济·社会》2021 年第1 期:刘永谋、卡尔·米切姆、阿尔弗瑞德·诺德曼《全球疫情技治的文化比较》(李保艳译)。。

虽然比较了各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经验,但我们的目标不是确定其异同。公开的政治叙事已经广为人知,与记者、政治理论家和舆论领袖密切相关。在这些叙事中,解释规则涉及文化、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和中国应对疫情的方式、德国效率,以及美国的混乱和暴力状态。当叙事转向需要流行病学应对的一种技术挑战时,解释规则发生改变。由此视之,在不同国家看到的其实是同一类型行动的变体——相似的困境和调整,但得到不尽相同的应对。当技术管理(technical management)问题被放在第一位时,我们并不总是清楚替代方案是什么,如何协商这些问题,以及它们在人、自然和社会方面的全部含义。权力与政治、意识形态和治理理论的词汇不足以打开社会约束(Sachzwang)或技术迫切性(technical exigency)的“黑箱”。关于此次疫情的技术性和技术治理层面,当凝视全球范围内瘟疫这面照妖镜时,我们希望像哲学家那样追求一种自我理解。

1.公众讨论的主要基调反映出一种技术上的、也许是技术统治论思维定式(technocratic mindset)。据此,“新冠危机”是以技术和管理的术语来定义的。它要求对病毒和“指数级传播的逻辑”(logic of exponential spreading)做出有效的反应——如何使曲线平缓,如何追踪和打破传染链,如何保持经济运行,如何调整医疗健康系统的能力。

2.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通常强调文化传统和公共价值观的差异,因为这是他们常用的分析框架。作为技术哲学家,我们从技术行动的角度来看待当前的形势——看到社会努力应对疫情管控的重大实际问题,同时屈服、挣扎——甚至对抗——一种脱离和反对政治领域和公共价值观讨论的技术统治论思维定式。

3.无论是微妙颠覆,还是暴力对抗,对需要做什么以及对替代办法的任何讨论,都代表着语域的转移,这超出保护大众免受病毒不受控制的传播之威胁的技术简单性(the technical brief)的范围。

4. 我们确定了三种技术范式或方式。“大方案优化”(grand-scheme optimizing)范式,通过国家官僚机构以及19 世纪的人口科学(Bevölkerungswissenschaft)唤起数字治理的程序,它将政治体的所有成员视为风险承担节点,它们的系统交互需要统一管理。而“拼凑满足”(patchwork satisficing)范式则利用许多不同来源的流行知识,这些知识不提供全面控制方法,但它们冗余地共同工作,以显著降低感染风险。因此,“拼凑满足”类似于公民科学(Bürgerwissenschaft)。第三种范式是“实时响应”(real-time responsiveness)范式:到处都是地方性分布的监测和管理,如消防部门那样开发和部署知识和工具,一旦发生疫情,“火灾”将被迅速扑灭,传染链将通过“实时响应”而被切断。虽然这些技术范式相互竞争,但没有被公开讨论。它们之间的竞争只有在优先事项发生变化、政策调整和各种行为者之间的责任转移时才能显现出来。

5.这三种方式对应处理不确定性的三种实践态度。许多人更倾向于谨慎的一面,采取严格的风险规避策略(“大方案优化”),其他人愿意冒险,因为他们采取了预防措施,并将风险控制在合理的可接受性范围内(“拼凑满足”),而其他人则在一个实时反馈循环中修改他们的风险行为,该循环不断地评估所采取的措施和当前趋势(“实时响应”)。应对“新冠危机”技术框架的另一种“方法”是否认不确定性和风险的真实性,人们可能会把这称为某种形式的“缺陷”——远离那些看到问题的人,从而在某些情况下远离社会主流。

6.这三种方法也有不同之处:“大方案优化”回到国家的行政实践、热力学、气体定律、统计人口科学(Bevölkerungswissenschaft),特别是19 世纪的情况,也回到一种特定的知识/权力统治制度,将克里斯蒂安·德斯顿①译者注:克里斯提安·德斯顿(Christian Drosten)教授,柏林夏里特(Charité)医院病毒学研究所所长,被称为“德国钟南山”。2003年,他是SARS病毒的共同发现者之一,并且首批研发出SARS病毒诊断方法。、安东尼·福奇以及钟南山这类科学家提升到国家名人和权威专家的地位。从科学技术研究(STS)、建构性技术评估(TA)、共同设计(co-design)、开放科学(open science)和开放创新(open innovation)的角度来看,令人震惊的是,现代知识社会在危机时刻多么迅速地恢复到一种被视为过时的模式。虽然公民和“公民科学”(citizen science)的贡献在“拼凑满足”和“实时响应”中显现,但这并不根源于关于在21 世纪社会中广泛动员分配能力之最佳方法的讨论。

7.常见的“日常口罩”(everyday masks/Alltagsmasken)技术被另眼看待,受制于各种不同技术方法的调整。它们的效用和功效起初被否定,然后在冗余的措施中被恢复。同时,它们象征着效率,代表着团结、默许或共谋,而被用于在“抗击疫情”的国家工程中。相反,卫生消毒技术以一种几乎无可置疑的方式实施,其基础似乎是赋予每个人以权力的公共卫生习惯。各种统计和控制技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受到质疑,这些技术仅为预先确定的技术目标提供信息和交流。

8.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技术圈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技术圈在进化和逐渐变化。它可以是我们协调人与技术关系的一种生活形式。此次疫情以微妙的方式使人不安,它可以颠覆既定的生活形式。正式任命、合同盖章以及做出承诺,以往人们都要握手,现在它正在被笨拙的手肘接触或礼貌的鞠躬所取代。家庭生活和邻里互动不再是围绕着“看见”(see),而是围绕着避开对方来重新组织。进入公共场合,人们不再期望一个人露出自己的脸。与1980年代的艾滋病(HIV/AIDS)或2003年的非典(SARS)经历一样,这些都不是反映新观点或新信仰的微小调整,而是深刻地重构人类关系。在艾滋病的世界里,性不是过去的样子。在新冠的新常态下,我们将如何面对彼此?

9.结合笛福(《瘟疫年日记》)、加缪(《鼠疫》)或布莱希特(“Radwechsel”或“换轮胎”)的想法,可以将新冠疫情技治的情况,描述为被流放在家中和对现在缺乏耐心。失去未来和过去等于失去政治——它所留下的一切只是一种对必然性统治的反抗。在害虫、瘟疫和技术治理的时代,我们失去了为自己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权力,或者仅仅是以完全无视当前需求为代价。然而,没有必要从禁止的角度来看待这种“监禁”,有可能将明显的禁令视为构成变革空间的限制。比如,保持社交距离是降低感染率的一种手段,同时,它可能是保持冷静和避免那种由狂热情绪造成悲剧的一种手段。我们想起了薄伽丘(Boccaccio,《十日谈》),他在1350年逃离佛罗伦萨的黑死病时发现了讲故事的乐趣,并打开了文艺复兴的大门。

10.对新冠疫情的应对本身并不能带来任何变革的希望,不能使世界走向一个减速、可持续和更公平的世界。它宁愿承担如下危险:通过承认技术必要性来实现团结的“理性”的人,与通过援引自由和人权来声称自己远离政治领域的有点鲁莽、叛逆的民粹主义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将会上升。如果可以的话,应该通过一种倾向于现有技术和管理选择的温和技术治理模式来缓解这种紧张——这种技术治理牢记:要想维持一种生活方式的干预方式,涉及对现在和将来美好生活的想象。

在一个由客观约束或技术必要性(technical necessity)统治的世界里,一个人看社会、政治、文化或意识形态时,所发生的事情比乍一看要多得多。上述十条建议也一样。尽管意识到了不同的技术模式、替代设计和重组的机会,我们仍将注意力集中在需要做的事情上,这给任性的政治和自决领域施加了技术性的压力。如果我们是对的,困境在“新冠危机”刚被宣布之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

诚然,这种紧张关系在中、德、美三国和其他社会中的表现方式有相当大的差异。也许,紧张关系在中国被一个温和的技术治理所容纳,这种技术治理在公共美德和民族认同的意义上将技术必要性纳入其中。在德国,紧张关系导致维持一种纯粹的管理政治模式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而温和的不安和不羁的抗议已经导致美国街头的公开斗争。只有时间才能告诉我们,这种分析是否有助于揭示潜在的困境,在全球疫情技术圈中强调人际关系的重组,以及将注意力转向技术危机治理的微观政治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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