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燕
(曲靖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曲靖 655011)
每一次文学的演进和变革,几乎都是以文学形式的变异和新生为标志的。而先锋就是颠覆、就是反叛、就是创造,这种创造带有极强的实验性。“先锋”(法文Avant-garde)一词发韧于西方。最初是一个军事术语,意指法国军队中的前卫部队,其后被引进政治学,演化为具有激进民主思想的社会活动家这一含义。而“先锋”概念真正进入文学领域,即“先锋派”的萌芽则是在19 世纪中叶,《剑桥百科全书》对此做出了明确定义:“先锋派最初用以指19 世纪中叶法国和俄国往往带有政治性的激进艺术家,后来指各时期具有革新实践精神的艺术家。”[1]“先锋”在文学艺术中真正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概念则是在20 世纪初以法国为中心的“先锋派”思潮全面兴起的时候。作为一种影响广泛、历时较长的艺术运动,随着时代的演进,先锋派随后逐渐变为一种开放的涵盖性极强的概念,它不再是某种固定的文学艺术流派的称谓,而是转化为一种具有时间绵延特征的先锋文艺,也就是说一切具有积极开创性、实验性、反叛性、前瞻性、非大众性的文学,一切对人类存在本质进行了深度探索并具有发现意义的文学创作都属于先锋文学。其体现出来的艺术核心本质便是创作者精神的先锋性,即内心思想和审美理念的变革意识、自由意识、超前意识、独创意识。
在文学发展史中,具有先锋意识的作家作为先驱总是站在时代的前端,不断在实验中寻找创新的激情,寻找新的艺术表现方式。无论是叙事技巧、叙述语言或是叙述风格、文本选择、时空变化,先锋文学一直对文本自身的价值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大众一直以来都对先锋文学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正是源于很多作品首先就在形式上表现出“陌生”和“怪异”。它们不仅对固有传统思维、心理定势、阅读习惯进行了颠覆,而且要求读者在阅读时必须全神贯注并参与到文本中,深入思考。这种化被动接受为主动参与的文本形式,彻底改变了读者的惯常心态,使阅读不再是一种娱乐和消遣而变成一个痛苦艰难的过程。反之,如果一种先锋能被广泛接受并流行于大众,那么它绝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而只是以先锋为借口媚俗于众罢了。因为,先锋的写作注定是特立独行的,它的姿态是不服从于任何观念、任何既定模式、任何潮流。它永远对大众化、功利性写作进行排斥。叛逆的特性决定了它的超前,这也正是它“令人生畏”“非大众化”的孤独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当代奥地利先锋女作家埃尔夫丽德·耶利内耶利内克在其创作生涯中,虽得过许多重量级的奖项但一直不被大众所熟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归因于其作品在形式上的革新与实验,对文学形式的不断追求和探索。
耶利内克属于当代奥地利第三代作家群体,于20 世纪70 年代初期开始进行创作。自第二代开始,奥地利作家在创作上就非常注重对语言的革 新、对传统语言叙事的反叛。他们以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前期语言哲学为创作基础,认为陈旧的语言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主题表达的需要,俨然已成为其反叛意识表现的障碍。于是,他们通过对语言的研究,极力在创作中进行语言革新,以突破传统语言规范对表达思想的束缚和限制。从第一代作家策兰、伯恩哈德到维也纳诗派……都是激进的革新者。第三代的耶利内克也是如此。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把语言看作最切近人本质的东西。人类用语言进行沟通,交流思想,传递信息。然而,英国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却提出:“语言是文化整体的一部分,但它并不是一个工具的体系,而是一套发音的风俗及精神文化的一部分。”[2]语言不仅仅承载着工具的符号意义,还表达着相应文化范畴的意义体系、思想内涵、价值观念和认识成果。语言从其本质来说就是人类思维过程本身中的重要内容。语言同时也是组成社会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是一种社会现象,是文化的核心。为了利于交流沟通,人类创建了具有稳固性和民族性的语言系统。语言的稳固性则是由基本词汇以及有规律可循的语法构造决定的。同时,语言也需要拥有约定俗成的特性,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的社会群体,其语言的符号约定当然也不相同,每个民族都把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理解、集体意志、情感色彩融入其语言系统中,让语言表现出民族身份的意义。由于历史地理原因,德语是德国、奥地利等国家的官方语言,它属于印欧语系下日耳曼语族下的西日耳曼语支,是世界上最常被使用的语言之一,被称之为“诗歌与哲学的语言”。然而,由于残酷的战争,奥地利人却普遍认为他们的传统语言被德国纳粹所玷污。政治态度鲜明的耶利内克就曾对此表示过自己的不满:“德语,它是这样一种语言,每一首诗立即就会为自己选中这种语言,这种文化的语言!……德语是诗与毁灭的语言。”[3]于是,她秉承了从维特根斯坦以来的文学传统,致力于对语言的实验,把语言的革新作为创作的重要部分,期望能在语言中表现自己的政治立场和反叛意识。她在写给瑞典学院题为“旁观者清”的获奖答谢词中,声称自己喂养了“语言这条狗”,表达出一种对语言的失望与否定,“可能我这场与语言的角斗是持久的,我依赖于它,可是它还没到我笔下,就已被蹂躏、被弯曲、被扭曲成庸俗笑话,……”[4]
耶利内克在其文本中对形式的革新总是表现出高度的热情。她痴迷于语言,在文本实验中把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固定关系割裂开来,追求作品的多义性展现,企图以一种全新的、具有陌生化效果的话语来阐释本质意义的存在。这样的语言实验无疑对艺术语言的表达和小说功能的开拓是有积极意义的。耶利内克的语言在德语文学界素有“语言雪崩”之称。挣脱理性束缚随意流动的意识,再融入音乐上的韵律和节奏,使得耶利内克的语言形成如雪崩倾泻一样的语言风格。在一段语言文字中,读者往往就会与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语言碰撞。比喻、象征、双关、拟人、自造词、旧词新用、同义反复、戏仿等各种技法纷然杂陈;成语、格言、警句、广告语、流行语、通俗文学词汇被一一串改;千奇百怪、互不相干的各种意象被作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共同纳入共同的语境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话语网络,紧密的传递着作家的思想内涵。正如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所言“充足饱满的语句好像是在高压之下焊接在一起,连一丝喘气的余地也不留给读者。”[5]原本以清晰缜密著称的德语在耶利内克笔下变得面目全非,她颠覆传统,打破陈旧的语言和传统固定的思维模式,让语言充分地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形成了极具个性的艺术效果。其中,隐喻以话语表达上的多向性和非固定性在耶利内克的作品中显示了某种特有的优势。
隐喻一词源于希腊语,原意为“转移”或“传送”。在传统语言学里,隐喻被认为是对常规语言的一种变异,是一种用于修饰话语表达的修辞现象。“它以想象方式将某事物等同于另一物,并将前者的特性施加于后者或将后者的相关情感与想象因素赋予前者。”[6]在隐喻中,通常不用“像、如”等具有标志意义的喻词,但实际比起明喻来说,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更为紧密,这类比喻更突出的强调了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甚至有的时候直接指出本体就是所谓的喻体。然而随着现代诗学理论的发展,传统修辞学研究的局限性引发了众多学者的关注。意大利著名文艺批评家克罗齐就认为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应该是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而仅从文学形式范畴内对隐喻的探讨则割裂了作品的内在机体。学者韦勒克和沃伦也十分赞同克罗齐的观点:“(我们)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人类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这样的活动,这种思维是借助隐喻的手段,借助诗歌叙述与描写的手段来进行的。”[7]在韦勒克和沃伦的阐述中我们看到,他们对隐喻的探讨突破了艺术作品形式层面的桎梏,而把隐喻看成一种作家在创作时有意识展现的一种艺术思维方式,它直接充斥于作品的叙事中,不断改变和扩张着话语固有的审美意义。其实,文学理论家们对隐喻进行跨越修辞层面的探讨源自于众多具有先锋意识的作家们对传统文学形式的革新与反叛。先锋作家往往对现存秩序和人的存在意义持有怀疑的态度,他们对世界有着自己独特的体悟和思考,与主流的公众价值保持着一贯的距离,对传统观念中固定明确的思维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反叛,而对所有能充分展现自己精神世界的艺术思维方式进行着无限的实验和追求。在这种探索中,具有多向性和非固定性的隐喻式思维方式尤其受到众多先锋作家的青睐。如在被誉为“颠覆了小说世界”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兹的任何一部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无处不在的隐喻,这种隐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让其作品拥有无限的所指空间,隐喻成为作家展现复杂精神世界和丰富审美意蕴的有效途径。
在耶利内克的作品中,这种隐喻式的艺术思维表现得非常强烈。当她带着先锋的姿态进行艺术探索时,她的反叛、审美理念,人性发现最终都会渗透到她的创作思维中,并通过来自于自己独特生命体验的一种原创性话语方式进行有效表达,而这种表达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隐喻来实现的。作家力图在其小说叙事中构造一种深度的审美空间,阅读其代表作《钢琴教师》最初的感觉便是来自小说层出不穷的隐喻,一个个隐喻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它不仅改变了整个作品的审美观念,使话语走向符号化,也为作品在审美意蕴的传达上开创了无限繁复的内在空间。隐喻已经成为作家在创作心理中自觉形成的一种艺术思维方式。它渗透于作品的叙述过程中,并不断地改变着话语固有的审美取向。如作者在描写母亲及祖母对埃里卡的严格管束时用了一连串的隐喻:
“女性性成熟者生活在固定禁猎期的居留地里。那里保护她不受外界影响和免遭诱惑。禁猎期不适用于工作,只适用于娱乐活动。为了保护她不受到潜伏在外面男性猎人的袭击和在必要时动手警告猎人,母亲和祖母,这支娘子军整戈待命,严阵以待。这两位年纪已不小的女人,她们扑到每个男人面前,使男人无法靠近她们的幼鹿并在她身上得手。爱情、乐趣什么的不应损害幼鹿。这两位老妇人因缺乏硅酸而干枯的私处,如同一只正待毙命的鹿角甲虫的钳夹在一开一闭地掀动,但没有猎物落入她们的掌心。于是,它们紧紧抓住自己女儿和孙女的鲜嫩的肉,慢慢地把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与此同时,它们的装甲车严守着年轻的鲜血,以防其他人走进并给鲜血下毒。”[8]
在这里,作者展示的似乎并不是一个常规下人的世界,而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动物世界。青春期变为禁猎期,埃里卡、男性和母亲、祖母的三角关系被作者以一系列的喻体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出来。祖母和母亲对埃里卡进行了动物般的圈养,以保护“幼鹿”不受作为“猎人”的男性的袭击、下毒。同时,她们又虎视眈眈地把男性视为自己的猎物,期望对其进行捕捉以满足自己饥渴的生理欲望。独特的喻体再加上“扑、掀、抓、撕”等充满动感的语言,仿佛读者面对的已不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一幅鲜活的有些残酷又有些滑稽的老太太禁猎、狩猎图。在其充满幽默而残酷的语言背后,作家给读者展现的是一种原始、赤裸、残酷无情的征服欲,是对这个强权社会、现代文明的强烈讽刺和批判,正如诺贝尔授奖词所总结的:“她有一种如同红外线般的委婉声波,对于文明的隐蔽之处加以描绘和阐明。……艾尔芙丽德·耶利内克的社会批判之所以建立,并不在一个高雅语言的安全距离之内,而是来自劣质传染的深深几许之处。”[9]
耶利内克的作品中各式各样的隐喻,几乎俯拾即是。她抨击以音乐为骄傲的维也纳对人的毒害:“城市文化,那白色肥硕肚子的纽扣开线了,活像水中的尸体似的,人们不将它打捞起来,每年它会变得越来越膨胀。”[10]她讽刺奥地利的虚伪:“维也纳文化(指色情表演)在这里以它无限的恶意绽开最美丽的花朵。”[11]她强调埃里卡内心极端的狂躁与扭曲:“在那一刹那,她感觉到一种需要,直想抓住学生的头发把脑袋往三角大钢琴身上猛撞,直到琴弦血淋淋的内脏发出刺耳的尖叫,鲜血从盖子底下喷射出来。”[12]她形容埃里卡在公园里进行偷窥时的样子:“她只是一股轻烟,她的呼吸几乎悄无声息。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在努力搜寻着,像野兽用鼻子嗅一样,那是高度敏感的器官,像风信旗一样灵动的转动。”[13]她写埃里卡的生命状态:“埃及的一尊木乃伊一样,每天都被义务的绳索紧紧捆着,但是没人急着去参观。”[14]她也不忘对高雅音乐进行嘲弄:“肖邦暖洋洋的音乐乳清就会流到他们(指埃里卡的邻居)嘴里了,过后流到他们嘴里的便是勃拉姆斯这位特别是对女人不满足的音乐家的乳清。”[15]她还借用希腊神话中“阿里阿德涅线头”的故事表现陷入爱情困境的克雷默尔:“在这个任务上学生的福星陨落。他不胜任。不管他怎么拉扯线头,这个迷宫不向他打开。”[16]……耶利内克在其具体创作中利用隐喻不断扩充着文学的审美功能,使其作品传达着无限的审美内涵。这些隐喻往往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时而幽默,时而残酷,时而高雅,时而粗俗,时而激昂,时而舒缓。文字尖锐、辛辣、刻薄,在她冷漠的叙述中似乎蕴涵着一股破坏性的效力。
小说处处都充满着隐喻,它们或是单独一个,或是一个接一个的层层嵌套,彼此交汇。在耶利内克的笔下,隐喻的运用代表着一种反常规的经验,它所产生的陌生化效果和讽刺效果瓦解了既定的意义和存在情态,而作者的目的正是要让叙事始终保持在某种丰富多变的审美语境中,追求艺术表达的多样。同时,从那些奇妙多样的隐喻中,我们也领略到作者耶利内克犀利的残酷叙述,还有其内在生命体验的另类。
法国学者布封曾经提出“风格即人”的观点,他把艺术家的个人风格和艺术作品的风格联系起来进行相互阐释。在耶利内克对血腥、暴力、变态的冷漠叙事中,读者在震悚之余,更多的是感受到作者和现实之间的一种不和谐的紧张关系。这和耶利内克的人生经历有着必然关系。耶利内克1946 年出生于奥地利施蒂利亚州的米尔茨楚拖拉克的一个犹太人家庭,成长于维也纳。父亲因是一位化工专家能为战争效力而在二战期间免于受害。但是由于对亲人被屠杀和为纳粹服务的经历难以释怀,在战后他却患上精神疾病,最终在精神病院逝世。其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奥地利日耳曼人,出身于维也纳的富裕家庭。坚强、自负、固执、爱女如命而又专横霸道,一心希望女儿成为受人敬仰的音乐家,由此对耶利内克进行了超乎寻常的管制。耶利内克在家被母亲束缚,进的又是严格的天主教修女学校学习,又与精神失常的父亲相伴多年,耶利内克自己也曾患上精神疾病,休学养病。此间,她阅读了大量各种体裁风格的文学作品,这为她以后踏上文学之路打下了基础。长大后,耶利内克进入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同时在维也纳大学学习艺术史和戏剧。在此期间,她还接触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参加过反权威、反纳粹、反资本主义、反传统的大学生运动,也曾加入奥地利共产党,这些经历都在其后来的创作中留下了明显的烙印。
童年的不幸、青年时代的痛苦铸就了耶利内克独立的个性和独特的价值观,并让她拿起手中的笔,坦率而尖刻地揭露国家、社会、人的种种病态和丑恶。正如有的评论所说:“她用恶毒的眼光,拿着锋利的解剖刀,撕开了西方社会美的表象”。[17]惊世骇俗的写作风格使得耶利内克一度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每一部作品的推出似乎都能引起一片哗然。耶利内克对其作品所引发的争议曾做出回应:“他们不能破译我的美学密码,只是浮光掠影地看到表层叙述便责怪我。……对于我来说,这所谓令人“惊愕”的场面只是表达我对世界的看法的手段。我试图在更大程度上揭示问题,……阐述未曾阐述过的,说出未曾说过的……”[18]耶利内克的独特与反叛使得公众不可能仅仅依靠惯常的经验和阅读习惯去了解其精神内核,但不理解、不接受并不代表没有价值、没有内涵。耶利内克对立的精神立场决定了她不可能在公众意识中轻易认同现有的社会价值秩序、艺术思维方式,而是自觉地依助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以一种超常性的表达方式来审度、怀疑、否定现存秩序,并通过在艺术表现上的反叛与实验,打破种种既定的艺术程式,完成另一种意义上的艺术建构。耶利内克虽然是一位女性作家,但是她并不墨守成规。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文学革新的雄心大志,她不愿遵从于传统,走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她创作小说、戏剧、诗歌、电影剧本、歌剧剧本、写文学批评,进行文学翻译,打破文学和其它艺术形式之间的关系,试图对所有的文学样式进行革新实验,探索文学的各种可能,期望在这个知识日新月异的时代创作出与新时代适应的文学作品。最终耶利内克以她个性化的创作实践充分证明了她先锋的特质。“先锋”这个词体现着激进,意味着艺术的变革和创新,意味着艺术家们为把自己和他们的作品从已经建立起的艺术桎梏成规中解放出来所作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