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少海
土炕对于我们这些七零后出生的人再熟悉不过了。一天劳累之后,回到家里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睡一觉,醒来后疲惫全无,舒服至极。
我们拉乙亥制作土炕叫“盘炕”,土炕的主要材料是胡墼(土坯)、炕坯(一种用麦草和泥浆混合凝固成的六十公分见方,厚约寸许的黄土预制材料)、混合着麦草的泥浆、几块砖、一条刨好的长条形木板等。先选好炕基,整平,在炕基上用土坯立起来砌好火道、烟道,在窗户外靠角儿边垒砌好烟囱,用几块砖砌好炕洞门,让其和火道连起来。然后砌好外围,盖上炕坯,在炕沿儿处搭上木板,在靠锅台的连接处,砌起棱坎子,最后用灰抹子将和着麦草的泥浆抹匀抹平在其表面,一台新炕就盘成了。过上半个月左右,把炕里填的土掏出来,再煨点羊粪沫或柴沫之类的杂物,过上三五天烘干就可以使用了。
土炕的大小一般根据房间的大小而定,有的是满间炕,有的则是半间炕。那时候条件好一些的家里,炕上铺条毛毡。所谓的毛毡就是技艺娴熟的毡匠,通过许多繁杂程序用羊毛制成的,毛毡富有弹性,粘合性能好,不易松散,保温性能较好。当时,谁家土炕上能铺上一两条毛毡,那可不得了了,那一定是富人家。
老家的土炕冬暖夏凉,陪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也陪伴我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每到冬天,母亲大清早起床,就把炕煨上,到了晚上炕就烫烫的。现在想想那时候如果没有热炕,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不知该怎么度过。有时候,大人小孩有个感冒、头疼脑热的症状,躺在热炕上捂严实,出一身汗,再喝碗姜汤,第二天就好多了。
那时候,“家有耕地不用愁,老婆娃娃热炕头”是父辈们向往的理想生活。虽然他们为了生活成天奔波劳累着,但想想家里的亲人,还有那暖暖的土炕,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特别是到了冬天,虽然外面寒风嗖嗖、大雪纷飞,但炕上热气腾腾,男人们温上一壶小酒,围着炕桌,盘腿坐在土炕上,唠点家长里短,吹嘘着一年挣的那些“尕光阴”;女人们点一盏煤油灯,穿针走线,做针线活儿,给家人们缝衣衲鞋,时而用针尖挑拨一下通红的灯芯,灯焰忽地亮了许多;孩子们则围坐在爷爷、奶奶怀里听歌谣、听故事,情真意切,其乐融融。
土炕虽好,但也常发生一些闹剧。有的家虽然有毛毡,但炕很大,毛毡铺不全,就只能铺在中间,露着两边。小孩睡觉时身子躺在毛毡上,脚丫子就放在边上,小孩子一天玩累了,睡得沉实,皮肤又嫩,不小心就把脚后跟、脚趾头烫伤,有时候不留意滚到土炕的边上,把小屁股也烫伤,我小时候也烫伤过。
土炕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可以烧东西吃。每到冬天,趁父母不在家,我们兄妹三人就用铁锹把土炕里的灰掏出来,把大豆、土豆等放到灰里进行烧制,不一会儿灰里的大豆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们知道大豆熟了,也不怕烫手抢着吃,等吃完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都变成了“大花脸”。有时母亲煨完炕,我们把一些不大不小的土豆,丢进炕洞门里,过上两三个小时,土豆被烤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满院爨香,让人垂涎欲滴。
在我们拉乙亥,农村人结婚时,铺炕是一个很讲究的事情。结婚前的一晚,家里妯娌、大小姑子、或婶婶在新郎新娘的炕上,先铺上毛毡,再铺上褥子,然后铺上床单。褥子下面会放一些核桃、枣儿、桂圆、花生之类的东西,寓意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儿女双全。我们当地还有一种特殊的风俗——烘炕。在新婚之夜,家里人把炕煨得烫烫的,弄得一对新人睡不好觉。乍一听,有点奇怪,不近人情。其实这是家人对新人的一种祝福和寄托,让他们以后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如今,土炕已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记忆。随着农村电器化、燃气化的普及和环保政策的实施,家家用上了床和电褥子,即便是在偏远的农村也很少能看到土炕了。可是那些留在土炕上的岁月、情感和回忆,都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留在我最深的记忆中。
制作胡墼,拉乙亥人称“倒胡墼”。倒胡墼是件重体力活儿,非常辛苦。胡墼对土的要求很严,要白土或纯黏土,任何含杂质的土都不能用。土的湿度更讲究,不能干,干了不粘,不结实,也不能过湿,打不好,摞不起来。只有土的含水量适宜,倒胡墼的速度才会快,而且倒出来的胡墼有楞有角,结实耐用。记忆里那些村子里倒胡墼的行家们,倒起胡墼来,像舞蹈演员一样,动作轻盈、潇洒、飘逸、自如,秩序井然有序,不慌不忙,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麻利干净。
村里人在调好的泥堆上要苫上一条麻袋或者塑料布,一是防止泥堆水分过快蒸发,二是防止雨水冲刷。泥醒好后,抬上模子上场院或空旷平整的地方开始打胡墼。胡墼模具一般都是三至五格的木质模子,使用前先用凉水浸泡,在模子泡水的时候,背来一袋子细黄沙或草木灰,堆放在泥堆旁。模子泡好后,将细黄沙或草木灰撒到模子内,上下左右反复摇晃,使其均匀地粘在模子的各个角落,防止泥剂子粘在模子内壁上。然后,便进入主题了——制作泥剂子时,双手平接在一起,从泥堆上削下来一块模具大小的剂子,在铺着沙子的平地上轻轻地滚上一圈,迅速用双手用力灌进模子,直到三格或五格模子灌满后,刮干净多余的泥剂子,端起模子,走到平整干燥的场地,用力倒扣在地,提起模子,一排整齐的胡墼便如变戏法一般,展现在眼前,等到胡墼半干时,整齐码放起来,打胡墼的一个完整工序才算完成。
父母一天能倒1000块胡墼,卖给当时正在修建的粮站,每片胡墼几分钱,一天下来能挣几十元钱。这对当时的农村家庭是重要的补贴。
在我童年时代,拉乙亥地区家家户户都使用自制的土灶台烧锅做饭。说起土灶台,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听说过,但见过的就很少了。
早期的土灶很简易,都是用当地的泥土混合上麦草,加水搅拌,就像和面一样,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和好土后,依照着一口铁锅用手小心翼翼地盘出一个圆筒土灶,为了美观,还要用手沾水来回把圆筒里外抹平,让灶壁厚实均匀。在太阳下晾干后,要刷一层厚厚的黄土皮子,抹得油光滑亮,摆放在厨房墙角,在上面一左一右安放两口铁锅。后来人们生活条件逐渐提高,土灶又改用土砖、红砖建造,上下两层,中间有漏灰条板,柴草燃烧后,灰就会漏到下面,利于柴草燃烧。土灶台一般都建在厨房的一角,紧靠窗口下,有长方形和半椭圆形两种,一根正方形的烟囱直通屋顶,每到做饭时分,整个村庄弥漫着阵阵菜肴的香味。
小时候,刚学着帮母亲烧火,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熊熊大火,却不知怎样去添柴,只是一味地往里塞干柴,本来烧得很旺的火,顿时被我压得死死的,不见一点火焰,只见浓浓的黑烟直往外冒,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在一边咳嗽干着急。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对我说:“‘火心要空,人心要实’,要把柴火支起来烧。”那时候不懂母亲说的这句话,在我的理解上就是柴少添点,让火空心。我按照母亲的说法开始添火,在灶膛里掏出多余的柴火,用火棍子把干柴支起来,让火空心,看着火还着不起来,一时情急忘记了旁边的风箱,直接用嘴对着灶膛口吹气。突然,火苗从灶膛口蹿出来,顿时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我赶紧跑到堂屋的镜子前一看,眉毛、头发都被燎焦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逐渐明白了母亲说的那句话:柴火中间空起来,才能让火接触到更多的氧气和空间,让火烧得更旺;做人应该把公平公道、正义诚信放在首位,这样才能无愧于心。
土灶台,大铁锅,虽说土,却被庄户人家拾掇得干干净净。如果谁家有烧猪肉的,肉香味能飘满整个村庄。柴火饭撩人肺腑,如果没有乡居的体验,恐怕是很难说出它的滋味。
记忆里,母亲每天都在灶台上忙这忙那,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父亲坐在灶膛前,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柴火,红红的火光,映照着父亲的脸,他脸上的皱纹,也在火光的闪烁跳跃中,或明或暗。锅里煮的菜,咕嘟嘟直响;母亲会不时跟父亲交代,灶膛里的柴火,或加或减;如果是蒸饭,等听见饭粒细微的爆响声,有香气开始溢出锅盖的时候,母亲会让父亲把灶膛里的火,慢慢焐着,锅里的饭,慢慢蒸,这样做出来的饭,又松又软。
随着农村城市化脚步的日益加快,土灶台渐渐被现代的燃气灶所替代,在乡村也难见其影了。这些现代化的工具虽然用起来方便,但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出土灶里烧出来的故乡的味道……
周末带孩子回老家看望父母,偶然在老家木柜里拾得一件沾满灰尘的物件,细细端详而不明,待吹开灰尘,看见锈迹斑斑的铁,方得认出来,那是一盏废弃的老旧油灯。一刹那,遥远的记忆便涌上了心头。
20世纪70年代末,我出生在一个名叫拉乙亥的小山村。这里虽然气候宜人,土地辽阔,但由于交通不便、生产力不发达等原因,贫穷落后就是当时这个地区的真实写照。在朦胧的记忆里,家里照明使用的都是油灯。那时家里有三四盏油灯,都是用墨水瓶和棉线自制的。唯一的铁制油灯,是爷爷从供销社买来的,这盏油灯当时是比较高级的,既省油,还可以调节火焰的大小,所以平时舍不得用,逢年过节时,它才会亮起来。油灯晃悠悠的光芒,照亮一家人,也照亮我最初的记忆。灯盏里用的油是煤油,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还是比较紧缺的。家里生活十分窘迫,为了免遭奶奶的唠叨,节约用煤油,有时灯盏里加清油(菜籽油)照明。父亲很喜欢看古龙、金庸、梁晓声的武侠小说,有时就着油灯看到深夜。他时常给我们兄妹三人讲武侠故事,受父亲的熏陶我也喜欢读书,影响至今。
每天放学回家,吃罢晚饭,我们兄妹三人就趴在炕桌上围着灯盏写家庭作业,微风一吹,煤油灯火焰晃动,我们的手也跟着晃动,落在纸上的字,也便歪歪斜斜;母亲坐在炕沿上做针线,一家人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父亲则依偎在炕角头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喜欢的武侠小说,整个人都陶醉在精彩的故事内容中。长时间煤油灯盏下看书或写作业,第二天早上鼻孔都熏黑了,呼吸时有种很难闻的烟熏味。就这样在灯盏微弱的灯光的陪伴下,我慢慢长大了。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电线杆,什么是电视机,什么是录音机,什么是电话机……只知道手电筒和电池。手电筒是那种装入两节电池使用的老电筒,家里只有一个,父亲晚上去庄稼地里浇水时才能用。1986年,我们全村移民搬迁到贵南县县城附近的吴堡湾。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电线杆栽进了我们村,一只电灯泡挂在屋子里面,怎么看都像一个烧红的小葫芦,很是可爱有趣。
村民们捣地挖坑、砍树立杆、拉线配表,像过年一样喜庆,可算是等来了传说中那个叫“电”的东西。栽电线杆的时候,人们争着把电线杆栽在自家地里,好像那是一件非常光宗耀祖的事情。到过年之前,“电”终于进了村里的每家每户,通电那晚上,村民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每一张朴实的面容都被照得清晰而饱满。
最初的电灯瓦数很小,泛着微微的黄光,但已然比晃悠悠的煤油灯明亮许多。对于彼时年幼的我们而言,小葫芦里发出的光,已经照见了小小的梦想——在遥远的地方,一定有更明亮的灯盏,等着我们去点亮。往往在我们幻想未来、无心作业或因枯燥而昏昏欲睡时,小葫芦刷地灭了,此时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钨丝烧坏了,要么停电了。那时候,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所以房前屋后的某个地方,总是堆着几只泛着乌色的坏灯泡,家里也得常备上煤油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党的一系列富民政策的实施,电视、冰箱、洗衣机、手机等家用电器进入了寻常百姓家,家里的灯也比以前亮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停电。这些年,我见过许多水声轰隆的水电站,新能源光伏电站和一些奇形怪状的灯盏,也看过各类高端器械散发出巨大的能量场景,“电”早就不觉得新鲜了,它已经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突然拾得那一盏当年全家视为珍贵物品、不到过节舍不得点亮的油灯,我可能想不起这流年岁月的变迁——如今,节能灯早遍布村庄的家家户户,太阳能路灯也守护在村庄的道路两旁,户户用上了现代化的家用电器。我们生活中变化的不只是照明方式,更体现在交通、饮食、医疗、教育等方方面面。
在成长岁月中不断更替的灯盏,不但见证了家乡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承载了乡亲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期盼。一盏照亮岁月的灯盏,照亮了我们一家的过去和未来,也同样照亮了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