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作为抵抗
——论穆旦诗歌中童年主题意象的审美内涵

2021-01-02 13:30杨成前
昆明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穆旦指代话语

杨成前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诗歌是“思”与“诗”的对话,是知性思索与文字表达的统一。知性思索来自一个诗人对时代境遇的敏锐感知,浸透着其独特的生命体验,是诗人诗歌独特性的重要表征。在以往对于穆旦诗歌主题意象的研究中,研究者多聚焦于某一首穆旦诗的主题意象并对其进行细读阐释;或通过分析某一首诗中意象群的组织规律,解释其诗歌的审美意蕴和内涵价值。但诗人的生命体验更多表现于一段时期内的诗歌创作,因此仅仅通过一首诗的意象分析很难阐释清楚诗人及其诗歌“思”的一面。

也有研究者将视野延展到穆旦某个阶段的诗歌创作中,或通过对一段时期内穆旦诗歌里常用的主题意象的分析,或通过对其不同时期诗歌中同一主题意象的比对,探究穆旦诗歌的审美意蕴和内涵价值。这更好地兼顾了“思”的一面,但主题意象的选择尤为重要。理想的主题意象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贯穿于诗人某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关联着诗人一个时期诗歌的内涵主旨;二是这一主题意象最好能直接关涉着诗人的生命体验。穆旦诗歌中的“童年”主题意象便符合这两个条件。“童年”的主题意象贯穿于穆旦20世纪30年代末至5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对同一主题意象长时间的持续写作标志着这一意象对穆旦的诗歌创作来说有着母题式的深刻意义。同时,在时间意义上,“童年”的内涵直接指涉着诗人生命体验的一个阶段,“既是作家的写作主题之一,也是作家的创作心理动因之一,童年给了作家无尽的创作灵感”[1],更是作家在社会现实中遇挫后得以栖息的精神家园。由于诗人对“童年”主题意象有多样的话语表述形式,并且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变化,从而使其具有了丰富的审美意蕴。

一、“童年”话语表述的差异

穆旦在诗歌中对“童年”主题意象的话语表述是不同的,有时“童年”代表着期冀和理想,代表的是穆旦精神世界里最本源纯粹的理想时空;有时诗人在诗歌中却以否定性的话语表述“童年”主题意象。相同之处在于,无论“童年”主题意象是以理想时空象征的话语表现形式出现,还是以否定性的话语形式出现,它始终来自穆旦本人深刻的生命体验,指涉着严酷的现实,表现出诗人对生命的强烈关注以及对严酷现实的愤懑与无奈。

(一)“我们想着那么有力的童年”:理想生命状态的象征

在穆旦诗歌中,“童年”主题意象最基本的内涵就是人类生理意义上的童年。但穆旦通过象征、隐喻、想象等诗歌技巧,使得“童年”在生理意义的基础之上生发出更广泛的具有积极情感倾向的内涵,成为诗人精神中理想生命状态的象征。

在《控诉》中,穆旦直抒胸臆地写道:“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2]67诗人在“阴霾的日子”里回想起“有力的童年”,可见“童年”对他来说是珍贵的东西,有着抚慰心灵、抵抗压抑现实的作用。

除了直抒胸臆表达童年的珍贵之外,穆旦还常常通过想象构建一个场景来隐喻“童年”的美好和理想状态。例如《在旷野上》一诗的第二节:

在旷野上,我独自回忆和梦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

盛着小小的宇宙,闪着光亮,

穿射一切和别的电子的化合,

当隐隐的春雷停伫在天边。[1]31

这一场景指涉的对象是前文中的“童年”,诗人“独自回忆和梦想”的便是理想中的童年生命状态。在这个时空中出现的是“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自由”与“纯净”就是诗人心中童年的状态。宇宙的物质基础是电子,每一粒电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在旷远的天空中无数电子运动聚合,又形成其他的宇宙,最后化为“隐隐的春雷”,这是对生命本源的暗示以及对生命伊始的期待。春雷即惊蛰,代表着生命的孕育和复苏。“童年”的主题意象在诗人这里首先代表的是纯粹而自由的生命形成的过程,流露出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

在《童年》的一诗中,穆旦同样构建起一个梦幻般的场景: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
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融。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
(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
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
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
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的野力,
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
这就是美丽的化石。[1]21

该诗题目即为“童年”,第二节中“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荒莽的年代”所指的也就是“童年”这一时空。“未经世故”和“荒莽”与《在旷野中》的“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相同,代表的是生命童年时期自由而纯粹的本源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类“朦胧,可爱”,在广阔的天地中一切开始滋生。“野兽”“地心”“熔岩”是穆旦常用的意象,代表健壮充沛的野性和生命力。可见,穆旦心目中理想的生命状态是自由、纯粹、充满生命力的,“童年”这一主题意象作为具有积极情感倾向的话语表述时就是这一理想生命状态的象征。

这种对美好童年状态的描述实际上属于克制陈述式反讽。诗歌描述的状态纯粹、自由,充满野性和生命力,但其背后却始终指涉着混乱痛苦的现实世界。“童年的观念也可以被看作一个虚幻的世界,通过这个虚幻的世界我们可以从成熟的压力与责任中逃逸出来,并退缩到这个虚幻的梦境里。”[3]虽知其重,却描述颇轻。在痛苦或欣喜的情绪高涨时刻,人们反而可能会用截然相反的表现来表达自己难以抑制的情感。美好的诗歌场景与痛苦的现实世界之间形成急剧的张力。“童年”因而显得更为珍贵,现实世界的生命体验也显得更加痛苦。

(二)“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否定性的话语表述

在穆旦的诗歌中,“童年”除了作为具有积极情感倾向的话语表述形式出现,有时还以否定性话语表述的形式出现。这是否与上文中所说的“童年”主题意象是穆旦心目中理想生命状态的象征相矛盾呢?事实上,这一表现形式是穆旦诗歌创作的一种策略——将原本美好的童年以否定性的话语形式在诗歌中表述出来。这种悖论式的修辞手法会让读者产生一种“陌生化”的阅读体验,从而形成反讽的表达效果。

“反讽”在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的笔下作为一种结构原则被提出,他在《反讽——一种结构原则》中把反讽定义为“语境对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与古典诗歌和谐圆融的审美倾向相比,反讽却在矛盾冲突的诗歌意象中营造出一种平衡,在意义含混、歧义悖论中达到一种对立的平衡状态。

同样是在《在旷野上》一诗中,穆旦在诗的第一节便直抒胸臆地感叹:“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彷徨的日子”固然是不被人喜爱的,“美丽的真理”又是人所追求的,那么“彷徨的日子”逝去、窥见“美丽的真理”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何诗人却认为这是“不幸”呢?诗中又接着说“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诗句以否定性的话语“错误”来形容本应美好的“童年”,括号里的注解同样充满了悖论:“执拗”和“偏见”是贬义的词语,但诗人却冠以“深情”这样的褒义形容词。这些自我矛盾、对立冲突的诗句将诗歌引向了“陌生化”,不禁让人疑惑:为何诗人认为自己的童年是错误的,并要将其缢死?为何诗人要将纯真自由的童年定义为执拗和偏见?下文的诗句解释了这些悖论的含义,“我们的世界是在遗忘里旋转”,人们在“各样的罪恶上”“生活而且幸福”。同样,在第二节中诗人所幻想的自由纯净的场景肯定了“童年”的美好。诗人清醒地感触到生命进程中的痛苦,童年的纯粹美好不断被生活所消磨,那些珍贵的品质在现实中是不合时宜的,因此是“错误的”,也是“深情的执拗和偏见”;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追求的“美丽的真理”是带着“罪恶”的,就像《童年》中那条“色彩缤纷”“浓香扑散”的“蔷薇花路”,它引诱人们踏上路途,但周遭却尽是“毒恶的花朵”。这里属于反话正说或正话反说,“错误的童年”“执拗和偏见”和本来纯真美好的童年形成鲜明的反讽,深刻地表明了诗人对于现实对美好童年戕害的无奈与愤懑。同样运用这种手法描述童年的诗歌还有穆旦1957年作的《我的叔父死了》,诗歌第二节写道: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2]298

“孩子温暖的小手”使我回忆起的本应是美好的时光,但诗人却将其写为“过去的荒凉”,在这种“荒凉”中却有着不相称的“欢欣”情绪,而同时这种“欢欣”却伴着“泪”,“泪”又“碰到希望”。短短的四行诗中却接连有四个悖论。用“荒凉”来形容美好的童年,但美好的童年实际上是使诗人感到欢欣和充满希望的,但这欢欣和希望在痛苦的现实中却总是伴着泪滴。这种悖论式的正话反说的话语表述形式,显现出一个在现实境遇中被挤压着的、想表达却又不得不三缄其口的诗人形象。一方面是生命被压抑想要喷薄而出的渴望;另一方面却又是四面的黑暗紧逼不能充分发声的沉闷。在这其中,诗人用否定性的话语表述作为理想时空象征的“童年”,更加突出了反讽的意味。

二、“童年”主题意象指代对象的变化

随着穆旦现实境遇的变化,他对现实和生命的思考也有所改变。反映在诗歌中,“童年”主题意象所指代的对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变化之一是“童年”指代的对象从诗人的主体自我变成了客体的“孩子”。首先,由于穆旦进一步感受到现实世界的污浊后内心微妙变化的反映,也是生命意识的流露;其次,“童年”指代的对象从个体的“人”扩大到共同体的民族、国家乃至人类,展现出更大的深度与广度。通过“童年”主题意象指代对象的变化,穆旦既对个体生命的成长进程进行了回顾,流露出丰沛的生命意识,同时也表达出对整个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忧虑。

(一)生命意识的流露:从“我”的童年到“孩子”的童年

“童年”在穆旦的精神世界中代表着本源的生命状态,自由、纯粹而美好。但生活在现实的世界中,诗人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污浊与残酷。尽管他一直在抵抗着这个黑暗的世界,但他曾经拥有的美好童年还是被时光磨去。由此,“童年”指代的对象在穆旦诗歌中就有一个从主体到客体的变化过程。

在《童年》和《在旷野上》这两首诗中,“童年”主题意象出现时所指代的对象还是主体的“我”。例如《童年》中的首句写道:在“秋晚灯下”,“我”翻阅着一页历史;第二节中“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摸索的是“自己”的“未经世故的足迹”。同样,《在旷野上》一诗的主体还是作为诗人的“我”,“在旷野上”为了“美丽的真理”而呼喊的是“我”,“独自回忆和梦想”的是“我”,用来比喻童年的“沉重、幽暗的岩层”“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的主体仍然是“我”。在这个时期,可以说尽管穆旦已看清了现实的污浊和生命痛苦的本质,但他还有心借回忆自己纯真美好的童年来抵抗外界的压抑。

同时,穆旦在这些诗歌中也表现出了清醒的决断意识,这直接导致了童年人称的变化。在《童年》第一节中诗人以“毒恶的花朵”比喻代表生命进程的“蔷薇花路”,以“古旧的醇酒”和“老迈的战马”比喻走上生命路途、经历残酷现实之后的人的形象。在《童年》的最后,“我”“望着等待着我的蔷薇花路”不再被其缤纷的色彩和扑鼻的浓香所诱惑,而是长久的“沉默”。这一句诗和《在旷野上》第一节中“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的内涵相通。诗人经历了现实生活的磨砺之后清醒地看透了生命本质,而本可以给他以慰藉的童年也在这种清醒中减弱了慰藉的力量。所以,诗人重新面对象征童年的“蔷薇花路”时只能沉默,并亲口说“缢死了”自己的“错误的童年”。死去的是诗人主体自我的童年,但“童年”作为理想生命状态的美好本质在穆旦的诗歌中并未消逝,只是它指代的对象从主体的“我”转移到了客体的“孩子”身上。

这一变化表现为诗人不再明确地以主体的“我”作为“童年”的主语,更多的是以历经沧桑的长者的口吻与尚还拥有着童年的孩子进行对话。例如在《摇篮歌——赠阿咪》中,诗人以第二人称的对话形式展开。这种对话的形式中流露出两种情感:一是对孩子无限的疼爱和新生命诞生的欣喜,“我们多么羡慕你”说明了此时“童年”在穆旦的思想中仍然作为理想时空而存在;二是对于污浊的现实世界会浸染孩子的忧虑。“合起你的嘴来呵,别学成人造作的声音”“在你的隔离的世界里,别让任何敏锐的感觉,使你迷惑,使你苦痛”“为了幸福,宝宝,先不要苏醒”。[2]61-63穆旦在这首诗中“表达了他对新生命的关切和忧虑,表现出较为强烈的生命意识。他既对生命的诞生感到欣喜,同时又对这个新生命的未来感到忧虑。诗中表达的是一种‘生命的辩证的对立,冲突与跃动’”[4]。这两种情感是诗人作为“童年”旁观者的身份表达出来的。相似的还有写于1942年的《阻滞的路》,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穆旦刚刚结束直面死亡的“野人山经历”,在极端的痛苦与绝望中诗人呼喊:“我要回去,因为我还可以/孩子,在你们的脸上舐到甜蜜”“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方向退回”[2]228-229。在这种黑暗境遇下穆旦与之对话的还是代表着美好纯粹童年的“孩子”,可见“童年”对于诗人有着抚慰心灵以及抵抗黑暗现实的作用。在该诗的末尾,诗人更是直接写道:“因为我曾是和你们一样的,孩子”。一方面点出“童年”在穆旦心中不可替代的美好本质;另一方面明确了诗人清醒而自觉的自我认识——在污浊现实中的自己已经真正失去了“童年”。童年指涉的对象从主体变为客体,这种主客体转变的话语表述形式有助于诗人表达对美好童年的热切渴望,也更加凸显出现实世界的污浊与黑暗。

(二)民族意识的崛起:从个体的童年到共同体的童年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值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适时整个社会的民族意识空前高涨,全体人民都投身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中。穆旦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民族意识和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不可避免地也被社会氛围所感染。随学校进行“三千里步行”、参加中国远征军等行为就是其趋向集体、民族意识高涨的表现。他崛起的民族意识也不避免地反映在他当时创作的诗歌中。“童年”指代的主体也由此有了一种从个体向共同体转变的变化。

在穆旦诗歌中,不管“童年”指代的对象是作为诗人的主体,还是客体的他人,都很少单纯指代着个体。个体的童年与共同体的童年更多时候是混杂在一起的。例如在《童年》中,“我”翻阅着的是“一页历史”,代表着童年生命起点的“蔷薇花路”也是历史共同体的“路”;在第二节,诗人通过想象营造的童年美好状态的开端是“蛮荒的年代”中“人类”群体的影子。同样,《控诉》中描述的混乱污浊的现实世界里,孩子“笑着春天的笑容”的背景“是千万人民”;“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的主体也是共同体的“我们”。在混乱的现实世界中,“有力的童年”慰藉的不只是作为个体的人,而是共同体的“我们”,即整个民族。

这种童年主体的二元维度体现出穆旦个人性与社会性的统一。童年的个体对象显示的是诗人内倾的个人特质,是诗人生命意识的流露;童年的共同体对象现显示的则是诗人民族意识的崛起,这样的变化“既完成了对个人早期成长经历的回顾,也凝结着对整个民族甚至人类命运的感触与思考。”[5]正如袁可嘉所说,穆旦诗歌“现代化”的表现之一就是“在思想倾向上,既坚持反映重大社会问题的主张,又保留抒写个人心绪的自由;而且力求个人感受与大众心志相沟通,强调社会性与个人性,反映论与表现论的有机统一。”[6]

三、结语

多样的话语表述形式使“童年”主题意象在穆旦诗歌中呈现出丰富的审美内蕴。一方面,“童年”主题意向作为诗人理想生命状态的象征,通过积极性的话语表述形式显现出来;另一方面,否定性的话语表述形式通过正话反说、克制陈述式的反讽手法更加突出“童年”生命状态的美好。这些话语表述形式都来自穆旦深刻的生命体验,共同指涉着黑暗压抑的现实境遇。同时,从主体的“我”到客体的“孩子”、从个体对象到共同体对象以及透过“童年”主题意象指代对象的变化,我们可以管窥到穆旦对于个体和民族现实命运的思考。“童年”主题意象的多样化话语表述是穆旦诗歌“思”与“诗”完满结合的典范,浸透着穆旦对生命的痛苦思索。“童年”主题意象因此也就有了慰藉心灵与抵抗黑暗的审美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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