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珺
“如果你阅读够多的书评,阅读的时期够长,你会在偶然的变化中看出一些趋势或更迭。”正如《20 世纪的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版)编者查尔斯·麦格拉斯所言,这本精选了1897 年至1997 年《纽约时报书评》文章的书,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见证了各色书评人一百年来对所评书籍“认真而仔细的关注”。书评与图书相生相伴,像一面镜子,反映着时代精神的特点和风貌。
“书评逐渐侵入了新闻纸”,萧乾先生1935 年在《书评研究》“序论”中的描述昭示了一个事实:“简短的书评在报端发见是常事。”《大公报》在不同地区的副刊上都设有书评类栏目,《大公报》(津版)更是办起了专门的《图书副刊》。[1]除此之外,《申报》《文汇报》《京报》也于“副刊”开辟了书评专栏、专版,左翼文化人还创办了评介图书的专业报刊《读书周刊》《书与人》等。书评成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报纸上的一道风景,并由此涌现出李健吾、常风等一批有影响的书评家。
新中国建立后,《人民日报》的“读书”、《新民晚报》的“读书乐”、《文汇报》的“书缘”,等等,也都成为深受读者欢迎的书评版。[2]
上世纪90 年代,随着报纸的扩版风潮,不仅相继创办了有“新两报四刊”之称的专业读书类报刊——《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商报》《书与人》《书城》《书屋》《书缘》,全国各地从日报、晚报到行业报也纷纷办起了读书版,形成了初具规模的书香园地。1995 年,《中华读书报》组织全国30 多家报纸读书版的编辑、记者共聚深圳,研讨报纸读书版建设的相关问题,足见书评媒体在90 年代的红火势头。
上世纪80 年代的书评大多栖身于“文化副刊”版面,所评图书的范围基本圈定在文史哲,而当时的“文学热”更使得文学类图书备受青睐。1990 年代书评媒体的红火反映了社会文化格局的转变。
书评不仅是当代人接受文化的一种方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文化时尚。细观90 年代的书评,服饰、家居、美食、收藏等生活类图书的书评跃然于版面,这与当时整个社会的生活观念所发生的转变步调一致,显示出跨入小康、受过一定教育的城市居民率先对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以说,“时代的潮流决定着大众媒体书评的某些方向,而书评又对时代潮流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3]
进入21 世纪,报纸读书版依然受到读者青睐,其丰厚的思想含量成为滋养心灵、陶冶精神的“后花园”,同时也是报纸留住读者的一把“杀手锏”。
伴随“厚报时代”的到来,一些报纸的读书版也随之变厚:2000 年,中国教育报整合原有的读书版面,创办对开4 版的《读书周刊》;2003 年11 月《新京报·书评周刊》随《新京报》的创刊与读者见面;2006 年,专业读书类媒体《中华读书报》全面改版,增加了专门刊发书评的《书评周刊》;2012 年6 月,北京青年报推出了每周一期16 版的《青阅读》专刊。
2015 年前后,在移动互联网大潮的冲击下,唱衰纸媒的声音日盛,《新闻晚报》《东方早报》等有影响力的报纸先后关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消失或减版成为一部分读书版的宿命。
另外,人们的阅读方式、阅读习惯随着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的高速发展而日益发生变化,这也使得逐渐式微的传统书评媒体必须面对“浅阅读”时代的挑战。
2019 年,在第十六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发布仪式上,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院长魏玉山就曾说:“数字化阅读的发展,提升了国民综合阅读率和数字化阅读方式接触率,整体阅读人群持续增加,但同时也带来了纸质阅读率增长放缓的新趋势。”2020 年4 月发布的第十七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显示了同样的走向,纸质图书阅读量连年下降,数字化阅读成为主流已是不争的事实。
互联网为人们提供了海量的信息,网络终端从电脑“缩小”到手机、电子阅读器等之后,更使人们随时随地“浏览”信息成为可能。这种网络冲浪式的阅读给人们带来感官的愉悦,甚至欲罢不能,思考却随着被冗杂信息瓜分为“碎片”的时间一起变得零碎而散乱。“媒介即人的延伸”是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中提出的概念。他认为,媒介是人的感觉能力的延伸或扩展。互联网拓展了人们对世界感知的边界,但也规定或者说限制了人们思考世界和表达自我的方式。电子媒介的崛起使人类对文字的依赖开始弱化,印刷文化受到视觉文化的冲击。同时,电子媒介的视觉性特质极大地影响着人的逻辑思维能力,以视觉化和浅表化为特点的“浅阅读”遭人诟病的原因即在于此。
长期“浅阅读”带来人的思维能力的弱化,也会进一步影响人们对阅读题材的选择。这种习惯迫使人们即使阅读纸质图书,也更倾向于选择浅显的、易于理解的内容。有心理学实验表明:在阅读准确度方面,电子文本阅读不如纸质文本阅读;当要求测试者分别用纸质、数码阅读器、电脑阅读500 字的记叙文和说理文,结果显示,用数码阅读器的一组说理文理解最差。[4]
“浅阅读”是信息时代的产物,却终究无力对抗滚滚而来的信息之流,这些由新媒介带来的负面效应引起了有识之士的警惕。让脚步慢下来,让心静下来,让更多的人体验“深阅读”的乐趣,成为有使命感的传统书评媒体应对时代大潮的姿态。
一生钟情于书评事业的萧乾先生将书评比作“现代文化巨厦一根不可或缺的梁柱”。书保存着人类的记忆,有效的阅读使记忆的延续成为可能。书评在静态的书籍与动态的阅读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相对于阅读“新闻纸”的即时信息,对书评这种有内涵的文章的阅读本身就是一种“深阅读”;而由书评促发的阅读书籍的行为,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深阅读”。
倡导读书、传播思想、满足读者的精神需求是传统书评媒体与生俱来的使命。在新媒体环境下,传统书评媒体如何推进更有利于增进人类智慧的“深阅读”?本节以《新京报·书评周刊》(以下简称《书评周刊》)为例,简要分析其在引领大众“深阅读”方面所作的探索。
1.主题策划让书评“立”起来。北京时间2020 年10月8 日19 点,2020 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10 月10 日的《书评周刊》即推出了诺奖新晋得主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专题。内容包括:封面(大幅手绘题图+主标题+编者按语);主题版1,《格丽克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保守选择?》(综述文章),配两本中文版诗集封面及基本信息;主题版2,《露易丝·格丽克诗歌选读》,不仅选登了诗人的4 首诗歌,还对诗人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主题版3,《格丽克诗歌的艺术特征》,中译本译者对诗人作品的评价与解读。
9 月26 日《书评周刊》的主题为“张爱玲百年诞辰”,9 月19 日的主题为“新史记:青年历史作家与他们的历史写作”,9 月12 日是“创城记”,9 月5 日是“游戏与历史”……翻阅不同时期的《书评周刊》都可发现,它以一种稳定的姿态(时间固定,版位固定)、成熟的面目(理性独立)出现在一份都市报的内页。每期围绕一个预设的主题展开,以主题带动书评、书介。通过话题引导阅读,通过热点激活旧书话题。主题多与文化热点、社会时事有所关联,有些看似没有新闻由头的选题,透露出报纸编辑对潜藏于生活潮流之下却于人影响甚大的现象的关注与开掘。主题的呈现既围绕书,又深入书,引领读者在书里书外读出真意又凸显新意。例如“张爱玲百年诞辰”专题,题材本身并不新,几个主题版面所选视角却很抓人:以“金句”里众说纷纭的张爱玲、红楼笔墨、英国范儿、古典旗袍、通信等不同面向展现张爱玲其人其文;文章样式以评述为主,版内穿插相关图书封面及基本信息,既有深度又有丰富的信息量。
在图书的选择上及时而有原则,可依赖而有深度,这是读者对《书评周刊》的评价。创刊之初,《书评周刊》即确定了“在流行阅读和专业阅读之间寻找第三条道路”的定位,致力于推动人与书的相遇,在深度与品位上做文章。它选择的图书以文学艺术、哲学历史、经济学、政治学等严肃的人文社科读物为主,呈现的书评风格既区别于学术书评,也非通常的大众书评。严肃读物,多维解读,书评从平面变得立体,给读者的不仅是知识,也是阅读、思想的方法。《书评周刊》以主题为核心的专题化策划探索出一条引领读者抵达“深阅读”的路径。
2.“拥抱全媒体”,在新的关联中引领“深阅读”。2013 年11 月,《书评周刊》创刊十周年,提出“拥抱全媒体”的口号,谋划推出以纸媒、微博、微信公众号、App、电子书为架构的全媒体形态。
新兴媒介的崛起是否意味着传统媒介的消亡?《书评周刊》显然是以一种积极的姿态应对互联网生态的,这与专家的判断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喻国明教授认为,任何一种新兴媒介的崛起只是对于传统媒介角色功能的一种重新划分,传统媒介在扩容后的社会传播模式中与新的传播要素构成了一种新的关联,并在这种关联中发挥独特作用。[5]在《书评周刊》时任主编萧三郎看来,传统报纸和新媒体都只是一种展示的平台和形式,内核资源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回看,《书评周刊》无论纸媒还是新媒体,确实充分发掘、利用了其丰富的内核资源,使全媒体形态的愿景稳健地走向了现实。
2013 年6 月18 日,《书评周刊》微信公众号启动,订阅者每天上午都能收到“书评君”推送的精彩内容。让新媒体“辐射”传统媒体而非简单地复制内容,《霍比特人》《为奴12 年》《3·15 伪书大起底》等封面报道选题就是在新媒体上试水之后,再在报纸上进行专题报道的。[6]纸质媒体和新媒体成为两个不同的呈现平台,在新的关联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为避免人类文化的深度模式被平面模式(浅表化阅读)取代,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深阅读”,并提出应该培育人们利用新媒体进行深阅读的习惯。这对新媒体的内容及话语方式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书评周刊》所拥有的丰富内核资源满足了这种要求,纸媒与新媒体共同搭建了引领读者“深阅读”的立体空间。检索近期《书评周刊》微信公众号可以看到,不仅有与纸质版交相呼应的书评文章,而且有“新京报文化客厅”系列直播和线下沙龙等由传统书评拓展的文化活动,这种深度阅读产品的创新使利用新媒体进行深度阅读成为可能,是纸媒之外为读者打造的新媒体环境下的“深阅读”空间。
以凸显报纸文化属性,培育读者文化品位为旨归的书评媒体在中国走过了从众声喧哗到静水深流的历程。在信息爆炸的当下,传统书评媒体传播文化的使命尤为彰显。如何顺应时代且秉持独立的观点和立场,以大众为基础而又不迎合大众,引领一种理性求知的文化风尚,《书评周刊》给出了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