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玩古知今,特可宝爱。”(《颜氏家训》)在中国古典生活世界中,玩并不下作,这件事似乎是在二十世纪才被赋予贬意。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就是玩。
玩,由元字和玉字组成。元不仅是形声,也是会意。“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尃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絜之方也。象三玉之连。”(许慎)
玉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石之美者”。何谓美?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元,开始。“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易传》)玩就是用手摩弄玉石、抚摸玉石。白居易对此有深刻的阐释,“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
西方喜欢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是存在而不是不存在”。希腊德尔菲有句箴言:“认识你自己。”羅丹有个著名的雕塑叫做“思想者”,一个表情苦闷男子做思考状,托着腮,只是在思中思,在逻辑、概念、结论中思,不“即事”。
挖空心思并不好玩。
“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中国的思不同,不是抽象于大千世界的形而上之思,而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玩之思。“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即事,就是玩。“兴谕”,就是思,思什么?元。返璞归真。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也是“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思,只不过这种思是在事上思,“即事中”,不是抽象的思。
“未知生,焉知死。”(《论语》),玩是对生命的一种超越态度,超越物对生命的宰制,通过玩“知生”。玩,就是在生命的过程中,向死而生,在“即事”中守住生的根本意义:生生之谓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尽美矣,又尽善矣”。
“生生之谓易。”易就是变化,玩。不生生的事就是找死,不好玩。
写字是弄玉,作文是弄玉,蓝调、布鲁斯是弄玉,陶冶是弄玉,足球是弄玉,摇滚是弄玉,玩古董、读书、旅行、养花养草、品茶都是弄玉。通过这种“弄”,知白守黑、有无相生,返璞归真。
玩物丧志吗?玩物之所以丧志,是这种玩只是修辞、概念之玩,不立诚,不美,与生活无关。过度,失德。玩是一种生命过程的执中,允厥执中,惟精惟一,不走极端,对天真、诚实的持存。对于真人来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玩物只会养志。
本雅明说:“不重功能与实用,不讲究有用,而是把书作为命运的场景、舞台来研究和欣赏。”“收藏家的愉悦,是孤独者的愉悦。我们在书籍里孤独地与在我们周围悄无声息的此在同处,在其间徜徉的人们接纳这一可靠的富于关联的沉默,难道这不是一种弥漫于回忆之上的幸福吗?”
玩相当了得。
那朵花只是在开放吗?它在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