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跑过她的指尖

多肉姑娘

1

每个胡佳希帮徐礼复印试卷的黄昏，徐礼都会在去小卖部时问她想吃什么，每次胡佳希都拿一罐薄荷糖，取一颗放进嘴巴，呼吸飘着浅香。

之后胡佳希让我陪她去学校门口买烤冷面，她要双份面皮加肠加辣条再加金针菇、里脊、鸡柳。上课铃响时，我有点急了：“你怎么不让他帮你带这个？直接送进教室，省时省力，晚自习回去迟了是要背课文的。”

“因为，”胡佳希把满满一罐糖晃出细碎声响，“这就全是他给我的甜了呀！”胡佳希笑得很像童话里那只提着篮子收集星星碎片的兔子。

我嫌弃地等她拎过烤冷面，拽着她一路狂奔，还是迟了一步，英语老师老黄把书抵在我身上：“你背第一单元第三篇。”

我的脸一下红了，在第一排同学恨不得把书贴在老黄后脑勺的提示下，磕磕绊绊蒙混过关。轮到胡佳希，她把烤冷面塞进衣服后面的大口袋，清脆地说：“我不会。”老黄脸一黑：“后黑板站着去。”

窗外的黄昏已被暮色清扫干净，胡佳希的眸子倒映着教室的灯光，有种道不明的情绪。

2

女生说起自己的理想型男生，经常会很矛盾，比如，既希望他温柔细腻，又希望他霸气幽默之类，但女生总是可以清晰地说出自己最想成为谁，胡佳希想自己有一张甜甜的娃娃脸；而我，想让自己的胆子大一点，像胡佳希那样就刚好。

她似乎很轻松，成绩勉强考得上大学，不会做坏事也不循规蹈矩，随便做点儿什么就能让生活有滋味起来，还敢大胆迎接每一次心动。胡佳希说：“这样，我的青春才不算安静。”

那是上学期某个晚自习，她又因为什么小事被罚站在教室后排，教室有些乱，她将耳机藏进领子里。声音开得太大了，以至于我都听见她在听毛不易的视频访谈。我悄悄叹口气，她也听见了，问我：“就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吗？”我迟疑了一下，她又说起来，“我觉得心里装着一个人，像揣着一包跳跳糖，可有意思了。”她的话像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我很快明白过来，她只是想分享自己。

但胡佳希的“话语洪水”像奶茶，能吃到软糯的珍珠，我认真听了下去，并把细节记在心间，比如，她问他题目时，被碰到的指尖；比如，她会借来他喜欢的杂志，拖着不还直到对方忘记；再比如，每次帮他复印试卷剩下的几元钱，他都不会要，胡佳希便攒起来，买了一个可爱的团子娃娃塞进口袋，好像那是他送的礼物。

这么普通的少女小心思，从胡佳希的嘴巴里冒出来，却像吹出小鹿形状的肥皂泡般特别。她说：“我只想看烟花点燃升起，它怎么凋谢的，我一点儿也不好奇。”

3

我们自此熟悉起来，但女孩子的话只能信半分。

我是在帮胡佳希给班里同学分果冻的时候，听完了她和徐礼的故事，她提着装得鼓囊囊的白色帆布袋，和我交替着掏出小甜食，话被同学不停地打断。“我和他认识挺久了，我妈妈和他妈妈是同事，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出去玩……我买多啦，所以分给你们。”有一个同学夸道：“你的袋子好清新。”胡佳希的眼神里跳起雀跃：“是吗？”这个袋子是徐礼送给她的，我们去洗手间和徐礼迎面碰见，他随口问胡佳希：“我姐最近沉迷画帆布袋，你喜欢吗，我送你一个？”

胡佳希张开嘴顿了一下： “ 什么样的？”“白色的，上面画着几片竹叶。”徐礼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你看你用得上吗？我觉得挺实用。”

胡佳希点点头：“那你方便的时候带给我。”徐礼摆了个“O K”的手势。徐礼不是随便说说，袋子被第一排的同學丢来：“一个男生拿来的，说给胡佳希。”

胡佳希点点头，说：“谢谢！”声音却按了减音键。可一分钟后，胡佳希爱不释手地收起布袋时，我又开始质疑自己，原本我猜，她是想被徐礼亲手送东西，可她的情绪太轻盈，像天空一朵云彩，多一缕少一缕，到底是因为哪一阵风在飘，全然猜不透。

一并猜不透的，还有徐礼的态度。

4

徐礼想让胡佳希帮自己带早餐和晚餐。在温柔的春日，胡佳希嘲笑他：“你这是日渐憔悴啊！认真准备高考的学生，男生变老，女生长肉。”

“我宁愿长肉！”徐礼笑，“最近真的好忙，我妈出差了，你早晚买饭的时候帮我带一份呗。”

“行，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徐礼在教室门口站得笔直，风微微吹动他的外套衣领，是挺干净好看的。我想起胡佳希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基本上都是他找我，但都是有事，送我点小礼物，找我帮忙跑腿什么的。哦对，还带我去玩过一次密室，但我们居然是分开各自解谜。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心动了。”

徐礼和胡佳希说好送餐时间就走了，还给了她一条丑丑的手链，胡佳希随手绕在胳膊上：“他让我给他买饭哎！”她的声音里有兴奋和期待。

似乎一切都稀松平常，但我确实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像一片野草地，渐渐开出规整的、星星点点的花来。整整27天，胡佳希每天都清清爽爽来到教室，学习比过去努力，说话做事都不像从前那么灵了，但规整里写满了未来。

5

胡佳希用了调侃的语气： “ 我把饼给他，随口跟他聊了几句。他问我最近成绩怎么样，我说我特别努力，都有点喜欢上拼命学习的那股劲儿了。他突然面无表情地问我：‘那你不会耽误给我带饭吧？”胡佳希撇着嘴捂了捂胸口，“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他还有几天就高考的份儿上，不计较了。”

胡佳希写了会儿题， 猛地在我耳边叹气：“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送饭机器。”我觉得自己不回应比较好。果然，第二天胡佳希趴在我旁边像一只小熊：“他妈妈回来了，不用我送饭了，可我想见他。”

虽然这么说，但胡佳希并没去制造偶遇，只在草稿纸上写忍一忍，一直忍到高考。

再听她提起徐礼，也很随意：“我给他发了个‘高考幸运，他回了句‘谢谢。”胡佳希歪着脑袋，坐在课桌上晃荡着腿，“他解放他的，该我们进战场了，以后就没交集了。”

“胡佳希。”徐礼不大不小的声音传来，胡佳希明显僵直了一下后背，转过头瞪大眼睛。

那天，胡佳希拿了盒很像披萨的蛋糕饼干回来，说：“他说路过蛋糕店就想买给我，正好今天要回学校。”她像注射了一大管光，脸粉嫩嫩的，眼睛和浑身上下都写着某种难忘。

半个暑假后，徐礼考上了大学，也主动找了胡佳希许多次，给她送复习资料，还把旅行时看到的风景拍给她，附言：“我觉得你会喜欢。”

“我更喜欢迪士尼，你要抽空陪我去玩。”

“可以。”

胡佳希笑了， 我想她当真了， 谁还不能有点美妙的期许呢？ 只是许下愿望， 期盼着就好，管它会不会实现。

6

徐禮点燃了胡佳希半个假期。他临走的那天是炙热的周末，他没让胡佳希请假送他，自己穿着校服混进校园来给胡佳希送冷饮。

胡佳希满头大汗跑到门口，可惜课间太短，他们只说了寥寥几句，徐礼便放下东西走了。

胡佳希在一周后苦恼地跟我说：“他是那种日落一样的疏离，开始我们还正常聊着天，之后渐渐少了，等回过神，发现猛的一下再也没话说了。”

胡佳希似乎淡了下去，所以我怎么都没想到，两个月后她会因为一场梦跑去找徐礼，在唯一的休息日。她甚至不记得任何梦里的细节，胡佳希说：“就是醒来有点难过，又有种说不出的香甜情绪，很想看见他。”

7

徐礼在邻市读大学，胡佳希中午去，下午两三点就回来了，她说徐礼临时有事，就给她买了杯奶茶，在破旧的小观星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你们说什么了吗？”我忍不住问。“就是说说心情、谈谈未来，生活状态都不一样了，以后他奋斗他的，我开启我的新生活。”

“ 就这样了？ ” “ 就这样啦！”胡佳希的声音有点昂扬，却比平时的气息弱一点，像在跳动，在满足和失落间徘徊。

九月的风还有点烫，我总觉得，这篇发糕样露着无数小孔的故事里充满了青涩、欲言又止、浓烈的情绪，以及冰凉的距离感。

我说：“感觉你好淡然，喜欢这件事只是你一件可有可无的装饰外套。”

“怎么会？”胡佳希瞥了我一眼，“我幻想过他来找我，还幻想过无数个场景，有失眠的晚上数的绵羊那么多。”

“你好酷呀！”我太喜欢这个比喻了，“但你都不会用难过消耗自己。”

“好像也是哦，你也酷呀！”胡佳希的语气很真诚，“总觉得你能把情绪都藏在心里。”

她吃掉了最后一颗薄荷糖，又让我陪她去买一份烤冷面。老板将面皮丢在铁板上，“滋啦”一声，酱料和油烟味升腾起薄雾，胡佳希用签子扎起一块：“要不要尝一口？”

她塞到我嘴里，又给自己塞了一口，我们一起鬼哭狼嚎：“烫死啦！”但特别舒服。

我突然也不觉得自己的青春很安静了，我至少收获了三个故事：胡佳希的，我和胡佳希的友谊，以及我沉闷却间接的暗恋——高一时我还是科代表，有两三次快把大摞作业抱散了，徐礼经过都推了一把，冲我笑一下，作业变得整整齐齐，我心里起过烟尘。每个青春都热闹。

//摘自《中学生博览·甜橙派》2021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