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琦
除扣发的八千元之外,老杨和我的怀里分别揣了四五沓崭新的红票子,胡甜瓜也有三沓多一点。一年的血汗钱啊!
我们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焊工。工资不像机关单位那样,按月准时会打到工资卡里,而是每月只发一点生活费用,剩余部分到年底一并结。平时,我们几个头疼脑热,或者遇到点事儿,总是咬咬牙往过扛。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打借条提前预支,就是为了多攒点。钱一到手,悄没声息地就没了,比水还流得快。
出了工地,三个人猫着腰往回走,方才感觉到天冷得出奇。我们的嘴和鼻孔一呼一朵白气,瞬间就凝结成霜粒,亮晶晶地挂在胡茬和眉头上,看上去像俠客,忒有意思。
胡甜瓜双手筒在袖筒里,两只胳臂抱在胸前,一直小心翼翼地夹着上衣口袋。他有些担心地问,扣了八千,是不是不给了?
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只要你明年不跑南方去。老杨恨恨地剜了胡甜瓜一眼,接着训斥。我就不明白,你长一双眼睛是出气的?人家包工头四五处工地开着呢,又不是你狗日的卖过命的那种皮包公司,一转眼就撒腿跑了。
老杨说话有点扎人,直接往胡甜瓜的伤疤上戳,他就那德性,我们都习惯了。
胡甜瓜不自在,咧着嘴傻笑。他小我两岁,算辈分是我的堂弟,能穿着白戴着孝的。到我们的下一辈,就跨出五服了,会远一大步。胡甜瓜这一辈子,最恐怖的就是长了一张黑不溜秋圆不噜嘟,而且只会傻笑的脸。不管任何时候,从任何角度看过去,他都在笑。反正,陌生人在他脸上是分不清楚快乐和痛苦的。只有老杨和我这样,从小和他混在一起的,才能看得出,这狗日的隐藏于皮肉下面的欢愉和心酸。
胡甜瓜的担心并不多余,他到我们这个工地才一年,有些情况还不是很了解。我和老胡都干了快十年了,公司的老规矩,每年结算时扣八千元作为押金,来年上工了再结。不来的话,自然就黄了。包工头留人的一种办法,行内人都心知肚明。胡甜瓜以前带着老婆在南方干,老板是个耍嘴皮子的,让胡甜瓜两口子挣的钱十分顺利地入了股,后来公司一夜就倒了。怎么倒的,胡甜瓜不明白,也没有人让他明白。反正,十来年下来,胡甜瓜除了混了口饭,一毛钱没落到手,老婆也跟着人跑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了冷亏。现在想来,这事并不蹊跷,刚兴起进城打工的那会,乡里人一窝蜂似的埋头往外跑,没什么社会经验,栽跟头的事多,赔上性命的也不少。好在胡甜瓜人没出啥差错,精精神神,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回到村里的胡甜瓜,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家里,颓废成一滩烂泥,也成了笼罩在两位老人心头的一片愁云。眼见把日子过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家里又遭变故。
那是大前年酷夏,胡甜瓜的老爹牵着家里唯一一头老牛去沟里饮水,忙腾腾正绕过半山湾,眉开眼笑的老天爷却突然变了脸,只一瞬间,就狂风大作,乌云滚滚。一向老成持重的老黄牛,意外被一颗炸雷惊到,扯着胡甜瓜的老爹一道滚下了黄土崖。自此,胡甜瓜如坠万丈深渊,彻底崩溃。老杨和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合计了下,就把他带了出来。反正我们几个从小就都不爱读书,差不多都是初中没上完就出社会混生活的,走到哪儿都是干出力的活,勤快踏实就行。
我们拐进南河路的时候,老胡提议去吃火锅。南河路有一家自助火锅店,我们几个偶尔会去那里改善生活,每位交三十八元钱,就可以把肚皮往破里撑。胡甜瓜双手捂着口袋,问,揣这么多钱去吃火锅?
我们觉得也是,身上有钱的感觉真带劲,可揣得多了,心里又不踏实。其实,那点钱,对有钱人来说,顶多算点毛币,零花。但对我们普通农家来说,是一笔大收入,相当重要。于是,我们又转了半一条街,找了家农业银行,把钱规规整整地存在了卡里。
火锅店里的食客比平时少了很多,但也算得上热气腾腾。再过三两天,老板可能也要关门过大年了,菜品不及以前那么丰盛。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老杨兴起,开了三瓶啤酒。胡甜瓜不喝,说感冒没好利索,头疼。老杨骂,我看你是毬疼。说着,手伸过来,跟我面前的酒瓶一咣当,仰头就灌了小半瓶。我们吃一会歇一会,歇一会吃一会,直吃到肚子滚圆,实在咽不下去了,才熄了火。幸好平时光顾火锅店的多是女食客,要是每一位走进来的客人都像我们仨这样,估计老板早都关门歇业了。
出了店门,天色亮堂了些,太阳就挂在头顶,昏黄而懒散,风依然硬。没事干,老杨又建议去逛逛服装批发城。他明显有些兴奋,说,说不定能给老人孩子碰一两件便宜衣服呢,明晚就要回去了,再没时间。老杨大我们七八岁,已是奔五十的人了。平时他是个相当自私又刻薄的家伙,但考虑事情还算周到。他说的对,已经腊月二十五日了,要不是等工资,我们早都回了老家。好坏一年到头了,家里的老人、媳妇和孩子都期盼着,空着手回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胡甜瓜又打了折扣,不想去。说头疼,要回去睡会儿。老杨骂,你狗日的领钱的时候咋不头疼。胡甜瓜无可奈何,又咧着嘴苦笑,说,真的头疼,感冒没好利索,昨晚房子冷,没睡好,困得难受。
老杨质问,真头疼?
胡甜瓜说,骗你不是人。
老杨坏笑着,瞅了瞅胡甜瓜,又瞅了瞅我,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餐巾纸包着的小纸包。他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有两粒蓝色药片。老杨给了胡甜瓜一粒,说,止疼片。
胡甜瓜接了药片,指着上面的字,将信将疑:咋是蓝色的?真是止疼片?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蓝色止疼片。药片上有一行字母,英语,我不认识。我说我哪知道是不是止疼片。胡甜瓜又问老杨。老杨骂,不相信就还给我,这可是进口货,不是你娃想吃就能吃到的。顿了下,老杨又解释,说前段时间自己牙疼,医生开的,老顶用了。
前段时间老杨确实牙疼,吃不成喝不成,托着腮帮子号叫了十来天呢。胡甜瓜听老杨这么一说,放心了,说,外国止疼片啊,那再给我一粒。老杨已经将剩余的一片药包好,装回到上衣口袋里,系了纽扣。他说,你娃想得美,这药贵,一片就四五十块钱呢。
去,一片四五十块钱,你会买?胡甜瓜埋汰老杨。宁可疼死都舍不得吧?
我和老杨一直逛到六点多,在外面吃了碗炒面才回到住处。胡甜瓜没在房间睡觉,可能是出去吃饭了。为了省钱,我们三个老男人住一间出租屋,租金平摊。房子大约有十二三平方米,两边角落里挤着两个高低床,窗子下面摆着几件简单的灶具,平时我们合伙做饭,节省。眼下要回家过年,有走心无守心,懒得动手收拾,有多乱,可想而知。
炉子里的火奄奄一息,老杨边捅炉子边骂胡甜瓜。续了煤球,火一时着不旺,房子里干冷,坐不住,我索性钻进被窝里翻弄手机。老杨提起笤帚,草草地扫了扫炉渣煤末,捡了块炭,把水泥地板上隐隐约约的象棋格子描了一遍,摆上棋子,然后二话不说,一把揭了我的被子。能有啥办法,我只好又下地,顺手扯了条破毯子捂在腿上,和老杨面红耳赤地厮杀起来。
搅和在象棋里的时光是昏天黑地的,一转眼,就十点过了,胡甜瓜还没回来。期间,我打了他几次电话,铃声响到底了,愣是没人接。约莫十一点的时候,胡甜瓜的电话回了过来。我接通,刚要骂,听出对方的声音很脆亮,不像胡甜瓜。对方操着清晰的普通话问我是谁?我有些纳闷,蠢驴胡甜瓜,又弄丢手机了。我反问,你是谁?对方字正腔圆,说是辖区派出所。我一听是派出所,瞬间想到对方可能是骗子。这都太老套了,竟然还搬出来用。我说你是派出所啊,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采花大盗,正在床上,偷你们所长的女人呢,你快来抓我啊!哈哈……哈哈哈……对方肯定听出了我的猖狂,但他并没有被激怒,声音依然脆亮。说,先生,请你严肃点,我是宁安路派出所的民警,没时间跟你扯淡,胡甜瓜在我们所里。宁安路派出所正好管辖我们居住的片区,对方还知道胡甜瓜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了。我忙不迭回答说,对不起,对不起,警察……我是胡甜瓜堂哥。对方“哦”了一声。说,那正好,你现在来一趟派出所。我胆怯了,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问有啥事?对方说,我正忙,你来就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老杨看我脸色变了,也愣了神。
宁安路派出所的灯光亮得刺眼,一位年轻的警官正在接电话。他是我们那片的片警,平时查户口、暂住证什么的,和我们遇过几次面,看上去相当帅气,但很威严。他抬起头,瞅了眼战战兢兢的我和老杨,示意我们坐在他对面的长木椅上。我和老杨点了点头,没敢坐,一直立着。
打完电话,年轻警官指了指长椅,说,坐吧。老杨和我相互瞅瞅,怯怯地坐在长木椅边上。年轻警官问,哪一位是胡甜瓜堂哥?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是,我是,甜瓜咋啦?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发毛,小腿肚子抖得厉害,连声音都在颤栗。年轻警官这才认认真真地看我,好像在我脸上要搜寻出点什么似的。还好,他没有追究电话里我偷他们所长女人的事,只是抬手指了指老杨,问,他呢?我急忙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在一起干活。年轻警官说,那正好,我了解一下胡甜瓜的情况,你们俩要实话实说。我和老杨一个劲点头,战战兢兢的,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警官没说明,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胡甜瓜到底犯了什么事。
年轻警官翻开一个笔记簿,在上面写着什么。一会,他问我,姓名?我说我叫胡作维。啥,胡作为?年轻警官一副惊讶的表情。怪不得你满嘴跑火车,是不是经常干坏事?我又一次慌了,心跳得厲害。以前,去派出所办理户籍身份证什么的,没多少感觉。现在,猛地坐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被问话,我感觉连空气都紧绷绷地,像是捆绑住了手脚。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老实人,从来没干过坏事。年轻警察说,那你叫胡作为?我说,我就叫胡作维?姓胡的“胡”,作业的“作”,维护的“维”。年轻警官问,身份证带了吗?我说带了带了,说着在口袋里摸身份证。老杨一看我找身份证,急忙把自己的也掏了出来,一并放到年轻警官的面前。年轻警官把我们俩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看了看,噗嗤笑了。警官一笑,我感觉紧张的气氛稍微舒缓了点。
年轻警官念道:胡作维,杨得意,还有胡甜瓜,你们村子里的人真会取名字啊!那个胡甜瓜,我以为是绰号,没想到竟然是真名。他脑子没啥问题吧?下午带回来后,我感觉他一直笑呵呵的,把这儿当自己家了。我做警察都八年了,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说,他没笑,到您这地方他哪敢笑。年轻警察说,做笔录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光是对着我笑。我呵斥了几次,问他高兴什么?他看上去浑身在打哆嗦,但还在笑。我给警官解释,说那是您不了解,他就长了那么一张妖孽脸,不管啥时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好像在瓜兮兮地笑,其实他没笑。
就是,他没笑。老杨怕警官不信,很及时地插了一句。他老婆卷上他们仅有的一点家底跟人跑了,他也是那个表情。东莞接警的警察差点疯了,还以为他巴不得老婆跑了呢。年轻警官将目光移到了老杨脸上,一副疑惑的样子。老杨喉结咕咕噜噜滑动着,结结巴巴地补充。还有上前年,胡甜瓜他爸滚沟了,胡甜瓜披麻戴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嚎得天昏地暗,河水呜咽,但看上去,他好像是咧着张烂嘴在笑。为这,不常往来的几个老亲戚,直指着他的脊梁骂。说亲爸,七十不到就遭了不测,就是不痛心也要做做样子,咋还咧着一张嘴笑。
是这样啊。年轻警官将信将疑地说,我还以为他脑子里缺根筋呢。我又怯怯地问,甜瓜到底干啥事了?中午还和我们一起吃火锅,好好的。年轻警官又瞟了一眼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像两道锋利的剑光刺过来,我的身子颤了下。年轻警察收起了些微的笑容,开始一本正经地向我和老杨询问胡甜瓜的基本情况:籍贯、家庭、住所、经历、表现、爱好、打工情况等等等,凡能想到的都问了,并在笔记簿上做了详细的记录。写完后,年轻警察再次和我们确认,所说均属实情后,让我和老杨在笔记簿上分别签了字,按了手印。
让我们回去之前,年轻警察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胡甜瓜的事。胡甜瓜涉嫌猥亵妇女,一起带到派出所的当事人录了口供的。他叮咛我和老杨,有事会随时找我们。老杨没头没脑,问啥是猥亵?我照老杨的肋巴使劲捅了下,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猥亵妇女?平时,胡甜瓜胆小怕事,老实本分,连自己娶进门的老婆都没守住,敢去猥亵?我说不会不会,甜瓜肯定不会干这事,您一定是误会了。老杨看我脸色煞白,知道事情严重了,急忙附和。年轻警官看我们有些激动,反问,什么误会?他做没做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我疑惑:那是谁说了算?年轻警官瞥了我一眼,说,当然是事实说了算。我苦苦哀求,申请见一下胡甜瓜,被年轻警官严厉拒绝了。他说,胡甜瓜到案后,一句话都不说,这是抗拒,明白吗?所以,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不能见任何人。我问那个当事的女人,警官说录完口供回去了。我说,她叫啥?多大年龄?年轻警官不耐烦了,问,你这是审问我吗?我连忙说不敢不敢,我示意老杨继续缠磨,说说人情。他平时嘴皮子比我利索,牛逼吹得啪啪响。可是那会,老杨彻底怂了!在警察面前,他脸色白得像刷了层石灰粉,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和老杨两个大眼瞪小眼,小眼瞪白眼。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我左思右想,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当事的女人是谁呢?要是个未成年人,那这辈子就彻底栽了。胡甜瓜平时响屁都不敢放一个,有胆量猥亵妇女?翻过来想,既然没做,他为啥在警察面前不说话呢?狗日的是不是早有预谋,借口头疼,特意避开我和老杨,真做那事了?或者是有人知道他领到了工钱,故意设局诬陷……一连串的问题搅作一团,直搅得我头昏脑胀。
老杨闷够了,抬起头说,还能有谁,肯定是辣子。对,是辣子。我恍然大悟。辣子是花花美发厅的洗头妹,川人,娇小勤快,泼辣豪放,所以我们都叫她辣子。辣子打工的花花美发厅就在我们住的那片城中村,隔着两条曲里拐弯、乱糟糟的黑巷子。差不多一个月左右,我们几个就会结伴去美发厅推推头发,刮刮胡子,图便宜。一来二去,就和辣子混熟了。后来听说辣子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我和老杨就经常拿胡甜瓜和辣子开玩笑。尤其是晚上,我们在那间昏暗而又促狭的出租屋里抽烟放屁,胡吹乱谝,扯黄段子的时候,总会拿胡甜瓜和辣子开心。谝得时间长了,狗日的胡甜瓜还真上了心,有点追求辣子的意思,逮个借口就往花花美发厅旁边的福彩门市跑。一次,我们理完发,胡甜瓜还邀请辣子和我们一起吃了火锅,大家玩得挺开心的。至于他俩单独有没有行动过,我还真不清楚。不过,那女人真要是辣子,就有些蹊跷。就算胡甜瓜对辣子有什么不轨行为,都是熟人了,也不至于整到局子里去吧?
闷昏昏的,天刚麻麻亮,老杨就隔着被子捅我。起了床,懒得烧水,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才略微清醒了点。老杨瞪着我问,咋办?我应承说,能咋办?咱两个十根手指头伸出去,两把黑。老杨说,这事没那么简单,真给定个强制猥亵罪,是要坐牢的。老东西看来是补课了。我看着老杨的黑脸,感觉脊梁骨凉飕飕的。沉默了会,老杨说,走,去找辣子。警察不是说“事实”说了算吗,所以,咱们只有找到辣子,才能解决问题。十几年城市没白混,到底还是长了点见识。
我们急慌慌跑到花花美发厅门口时,卷闸门严严实实的,还未打开。我们蹲在门口等,一直等到十点多,老杨抽得满地烟头,还不见一点动静。后来,我们找到院子里的房东老太太一打听,才知道老板娘大前天就关了门,回老家过年去了。我们问辣子住哪儿,有没有她电话?房东老太太直摇头,不知道辣子是谁,谁是辣子。
一时找不到辣子,我们俩又大眼瞪起了小眼。老杨想了想,说,警察说“涉嫌”对不对?我说,好像是。老杨说,咱不能干等,去找警察。甜瓜屁大点的胆量,我估计最多也就是摸了一把,捏了一下。男人嘛,出门在外,偷个腥吃口荤也不算个啥事,警察也是人,能理解的。再说了,年关节头,杀人放火、贩毒越狱、除恶打黑的大事,警察都管毬不过来,哪有精力管这些鸡毛蒜皮,咱俩去活动活动。老杨分析得有点道理,舍财免灾,给警察点好处,或者交点罚款,或许先把人能弄出来。晚上还得一起赶火车呢。一想到回家,我满心的气,长长的一年都下来了,差一半天就要回老家過年了,却出了这样的乱子……狗日的,真他妈混蛋!
商量结果,我和老杨每人先垫五千,去派出所捞人。临近年关的派出所忙作一团,出出进进的警察们都黑着脸,一副随时要抽谁的样子。我和老杨躲躲闪闪了半天,才见昨晚那个年轻警察手头得空。见我们进来,年轻警察张口就问,胡作维、杨得意,没叫你来,乱跑啥呢?天呐,到底是警察,名字都记住了。
老杨觍着一张很不真实的笑脸,讨好地说,兄弟,通融通融……话还没说完,年轻警察反问,谁是你兄弟?老杨赶紧改口,说警察同志,您就通融通融,放了胡甜瓜,我们今晚得赶火车呢。警察问,赶什么火车?老杨说,回家过年,您知道的,我们打工不容易,一年都没回家了,老人孩子天天压着手指头盼呢。年轻警察说,知道打工不容易,还不省心,净干没名堂的事。老杨说,胡甜瓜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这次教训深刻,他再也不敢了。我也赶紧插话,说他确实是一时糊涂,您就通融一下,放了他。年轻警察说,他还未交代,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不可能放人,你们走吧。
这时,值班室里的另一位警察接了手机,出门了。老杨瞅准机会,把一个捏得汗津津的牛皮纸信封迅速放到了年轻警察面前。年轻警察眼睛一鼓,问,这是什么?老杨小声说,一点小意思,您行个方便。年轻警察口气一下子严厉了,说,哪学来的名堂?收起来。老杨说,您就行个方……不容老杨说完,年轻警察大声斥责,胆子不小啊,再不收起来,我给你也戴副铐子。老杨怕了,急忙说,我们交罚款,交罚款。年轻警察问,交得哪门子罚款?我急忙插话说,就当交押金,您准甜瓜出来,好坏回家过个年,团聚团聚。年后,我们两个保证把他按时送回来,让你们调查,反正你们也要过年的。年轻警察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夸张。笑完,年轻警察使劲拍了下桌子,指着我说,你还真是个“胡作为”,拿我们这儿当自由市场啊?老杨见警察恼了,赶紧将那个信封袋子重新放回了口袋。
看来,胡甜瓜年前出不来了,就是拘留,至少也需要七天。老杨吃完八个包子,喝了两碗稀饭,青黑的糙手在嘴上来回一抹,说,走,去火车站。我有些纳闷,才午饭时刻,去火车站干嘛?老杨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说,退票。啊,退票,不回去啦?春运期间一票难求,我们可是换人换马,排了好几天长队才买到的火车票。再说了,孩子天天吊在电话上闹,老人也隔三差五地问,不回去过个年怎么行?老杨憋了会,把烟头往碟子里一捻,问我,你觉得能回去吗?甜瓜是咱两个当着他老妈的面拽出来的,咱俩回去过年,不说我了,你给你七十岁的老嫲嫲(胡甜瓜母亲)怎么交代?说老实话,我还真没想这个问题。老杨这一提醒,我才觉得真是那么回事。老家伙变化快啊,不像他原来的样子了,当刮目相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会替别人着想的。我沉吟了会,问老杨,那我们给家里怎么说。老杨说,先退了票再说,再迟,倒贴的钱够我们吃几顿饭呢。说着,老杨起身。我跟在后面,出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在路边用微信扫了辆自行车,蹬上,迎着冷风往火车站去。
儿子用我老婆的手机发来视频的时候,我和老杨正在我们的火炉上下面条。视频中,我看见了儿子红通通的笑脸。儿子上小学五年级,调皮捣蛋,一有机会,就捞起他妈妈的手机给我发语音打视频。女儿也在旁边,竖起两根手指头,向我做了个鬼脸,就走开了。她已经上初中二年级,长大了。长大的女儿有了羞脸,慢慢疏远了些,不像以前那么黏人。
儿子看我这边黑洞洞的,问,爸,你坐上火车了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说,还没呢。儿子问,怎么还没坐车?我想了想,说,工地上忙,有事推迟了。我儿子的嘴立刻就嘟了起来。我听见他在手机里直嚷嚷……我爸老骗人,说话不算数……我感觉心刹那间沉得像一块秤砣,直往下垂,撕扯得我生疼生疼。我老婆接了电话,我说工地上有点事,正在商量,明天定了再给家里打电话。
搪塞完,碗里的面条黏作一团,挑都挑不开,凑合着吃了。我们干苦力的人,不挑食,热了热吃,冷了冷吃,肚子填饱为原则。但那碗面条,绝对是我吃的最恶心的一次,老感觉没有吞进胃里,而是黏糊糊地堵在胸口上,胀得难受。我向老杨要了一支烟,点上,又呛得直咳嗽。平时我不抽烟,喝了酒或者热闹场合,偶尔会冒几口,权当玩。
老杨也在抽烟,一连抽了三根。他是抽旱烟惯下的瘾,在城里打工后,旱烟就没有在乡下那么好找,多半时候换成了纸烟,三元钱一盒的那种。老杨经常呻唤太贵,抽不起了,但从来都没有打算戒掉的意思。
抽舒坦了,老杨说,这个年,就咱俩,在这个出租屋过了。我没说话。老杨接着说,明天,给家里打电话,就说工地上摊子摆设得大,过年期间安排看门守库房,活轻,工钱比平时翻一倍,咱三个报了名,不回去了。这个理由还真能说得过去,看门守库房又不用出力,还能多挣工钱,家人听了应该会开心的。农家日子,能挣到钱,能多挣钱,才是最重要的。我说,行,也只能这样了。老杨说,咱给家里打点钱,让他们自己办年货。甜瓜家就他老妈一个,我垫五百,你垫五百,一千元绰绰有余,老太太那辈人根本就舍不得花。说着,老杨从口袋里掏出我们早晨没送出的钱,指头往嘴里一蘸,数出五百递给我。说,钱,我给你,你用微信转给你媳妇,让她想办法取成现金,交给甜瓜他妈过年用,就说是甜瓜捎回来的。我说,好。还有啥,我想想。老杨抠着头皮。哦,这几天,你和我的主要任务是分头找辣子,既然派出所要调查,肯定会随时找她,不让她走远……也得抽空去买些青菜馒头,割点肉,过年期间小饭店关门,咱还得吃。关键时候,老家伙让我刮目相看,盘想得可真够周到,比我细心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给家里发视频,老婆听说工资翻倍,一天挣两天的钱,倒是挺支持。我爸我妈在视频里豁着牙说,你咋黑了,瘦了,头发理短点看起来会精神些,要吃好喝好。唠唠叨叨的,操得都是闲心。我都过了四十岁的人了,还把我当娃娃。我儿子听我不回家了,憋着嘴哭。他妈妈让他和我说话,他牛着不接,耍小孩子脾气。我知道他是在等他心里想要的东西:网上看中了一身运动服和运动鞋,截了屏发给我,恳求我照着图给他买。我答应过年给他带回去的。我说,男子汉大丈夫哭啥,下午就给你寄衣服和鞋子,压岁钱除夕晚上发到你妈手机上。儿子听我这么说,马上破涕为笑。
安顿好家里,我心里稍微安稳了些。接下来,老杨和我分工,干起了私家侦探的活。他在花花美发厅所在的城中村一带转悠,盘查和打问辣子的消息。我在派出所附近盯梢,守株待兔。说到底我们还是不够专业,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碰。三四天时间一晃就过了,别说看见辣子的影子,连个有点价值的信息都没有捞到。
除夕那天,天幕垂得很低,阴沉沉的,零星飘着雪花。应该有五六天没见过太阳了,这老天爷,过年也不给人个好脸色。正午过后,老杨彻底泄气了,骂骂咧咧的,打电话让我收兵。回到出租屋,老杨抽了一阵子烟,然后就卷起袖子,开始折腾年饭。我剥葱捣蒜削洋芋,给老杨打下手。两个老男人,不讲究做得好看不好看,味道鲜不鲜,花样多不多,弄熟就好。不经意间,门外的雪花已经大如鹅毛,洋洋洒洒地飘舞着。瑞雪兆丰年啊!
快到掌灯时分了,我给家里又发视频。家里的年夜饭已经开始,一家人围着桌子,很是热闹。我爸我妈换了新衣服,豁着牙笑,乐呵呵的样子让我心里翻涌,眼眶潮湿。出乎我意料的是,胡甜瓜他妈也坐在我妈旁边,是我媳妇把她老人家请到我家,一起吃年夜饭的。我媳妇是个善良细心的女人,这事她想得周到,办得敞亮。不然,胡甜瓜他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年夜咋过,想着都恓惶。我向她老人家问好拜年,说甜瓜这会儿在值班,一会儿我就去换他吃饭。她很开心,嘴里不停地念叨,说我爸我妈有心,我媳妇贤惠孝顺,叮咛我管着点甜瓜等等。我满口应允,道了别,准备给儿子女儿发红包。儿子调皮,说压岁钱,等跨年夜倒计时那会发才有意思。真麻烦,之前天天吵嚷,等不及的样子,要给他兑现了,却让等。我问为啥?儿子说,两年的加一起发来。女儿在旁边咧着嘴笑。看来,两个精灵鬼是串通好了来算计老爸的。我笑笑,说没问题。之前我答应过年一定回去陪他们,现在失言了,就当惩罚。儿子见我答应得爽快,做了个鬼脸,伸出两个指头——“耶”。
老杨也给家里发视频拜了年。
城市渐渐笼罩在炮竹声中,雪花白晃晃地映照着,年夜如期降临。老杨把案板搁在凳子上,上面摆上饭菜,开了一瓶青稞酒,说过年!我们俩开始在那盏半死不活的灯泡下吃喝起来。
酒,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喝下去,很快就勾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往事中的快乐和委屈很快又变成了车轱辘话,咕嘟咕嘟从嘴里往外冒。老杨恢复到老杨以往的样子,显出了老杨“纯真”的本色,牛皮吹得锣鼓喧天。胡甜瓜出了岔子之后,老楊安稳了一阵子,像个干了坏事的孩子。老杨的变化,其实是有点出乎我意料的。
一瓶酒干完了,老杨又开了一瓶,我没拦挡得住。凉菜也续了两次,现成的熟肉,动个刀子的事。每人大约又喝了二三两的样子,我晕乎乎的,浑身燥热,实在喝不下去了。昏暗狭促的屋子,似乎越来越窄小,像一件沉重的铁马甲,死死地捆住我沸腾的身子,喘不过一丝气来,憋得难受。我叫老杨出去走走。老杨唠叨,这个时候出去干嘛,大年夜,人们都在家里团聚,连个美女都看不到。我瞪了眼老杨。他脸黑,看不出酒精燃烧的痕迹,但眼睛鼓突着,红通通的,活像我们头顶那盏电压不稳的六十瓦灯泡。
我穿上棉袄,出了门。
外面没有一丝风,雪花大如鹅毛,飘得很忘我。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我踩着绵软的雪花走出巷道,来到大街上,心里顿时豁亮起来。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灯火辉煌。高楼和树木上的彩色灯饰,以及四处绽放的烟火,把飘雪的城市照得跟梦境一般。有孩子兴奋地奔跑、尖叫,那是吃完年夜饭的家庭,踩着积雪说说笑笑往家里走。
我没走出多远,老杨跟了上来,手里竟然还捏着剩下的半瓶酒。他走几步就抿一口,嘴里叨叨个不停。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派出所门口。大年夜的派出所里,依然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一辆警车开出来,拉响警报呼啸而去。看来,警察同志在任何时候都是消停不下来的。因为喝了酒,我怕老杨耍二,所以远远地只在门口探了探,没有看见那个年轻的警官。大年除夕,关在里面的人有没有肉吃呢?胡甜瓜是否想到我和老杨这会儿就在派出所外面?听说里面讲究规矩,他那身子骨,有没有被“老大”揍扁……我胡思乱想着,调转头往回走。
老杨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踉跄,嘴皮子依然不饶人,不停地说,我杨得意什么时候醉过。狗日的这么说,其实就喝大了。我把老杨手里的酒瓶子夺过来,他伸手往回抢。粗笨的手指头指着我说,你,和胡甜瓜一样,不行。我问啥不行。老杨说,你们……你们胡家人都不行!哈哈……不行……胡甜瓜,还胡甜瓜呢……一片,就一片,都稳不住,还胡甜瓜呢。哈哈……不是我杨得意吹,我一次吃两片,都没啥反应。
我没听明白老杨在嘚瑟什么。
老杨又踉跄过来,摇摇晃晃地抢我手里的酒瓶子。我问他,吃什么没反应?老杨嘴里跑马车,说,你不懂……哈哈哈……你毬都不懂!那天,那天我给胡甜瓜的药,不是止疼片。
不是止疼片?
哪有那么贵的止疼片?嘿嘿,你们胡家人,毬都不懂!
不是止疼片,那是啥?
老杨把嘴凑近我的耳朵,吹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他很神秘的说,是好东西,你一辈子都没吃过的好东西。
看来狗日的老杨彻底醉了。我骂,去去去,不就一片药嘛,你还当人参了。
哈哈哈……你说对了,比人参还好,真的。上次猴子讲过,你还记得吗?猴子和老杨差不多,都属于烂嘴,满肚子的坏水水,能干出什么好事来。我搡了一把老杨,骂,猴子和我是尿不到一把壶里的人,又不常来往,我哪记得他说了什么。
唉,猴子讲的时候,你在场的。老杨一副着急的样子,转而干笑。猴子那事笑得人肚子疼,你咋能忘了?猴子说,那次他老婆去省城看孙子,他一个人无聊,在街道胡转悠,正好碰到老婆的闺蜜。猴子早就对那个风韵犹存的老女人有点想法,三说两套,对上了号,便带回家,想美美地放个午炮。锁上大门,猴子悄悄摸出身上仅剩的一片药,可是太激动,没捏好。药片掉到了地上,随即滚下房檐台子,在院子里转了一个潇洒的小圆圈后,落稳。猴子正要去捡,却被那只盛气凌人的大公鸡抢先一步,脖子一伸,一扬,叨进嘴里,咽了。猴子无奈,只好靠自信心上阵,结果折腾了老半天,裆里的家伙就是不争气,最后被女同学一脚踹下炕。猴子心里窝气,牙一咬准备收拾公鸡。开了门,院子里的情景让猴子大吃一惊:只见大公鸡正昂首挺胸地站在墙头上,浑身的羽毛硬邦邦地竖立着,活像一只刺猬。几只母鸡已经头破血流,瘫在院子里。
讲完,老杨又哈哈哈一阵干笑。问,这下知道是什么吗?
我被绕得更糊涂了,猴子讲这出的时候,我在场吗?我是那种经常记不住事的人,老杨说的到底是什么来着?我努力在脑子里搜索。
老杨在我面前摇摆着,问,还想不起来,啊?我说你们胡家人都不行,还不承认?我告诉你,是——伟——哥,美国的——伟——伟哥!你說是不是好东西,哈哈……
啊?伟哥——
我身体里翻腾着的酒精“噗”一声,转瞬间就着火了,火焰呼呼地直往头顶上窜。我对老杨大吼一声,你个王八蛋,不干人事……我摔了酒瓶子,向老杨扑上去,和他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那一刻,团圆的人们开始倒计时,声音整齐洪亮,从每一扇灯光明亮的窗口飘出来……在无数个声音汇聚起来的涛涛大河中,我清晰地听见两朵小浪花甜美的声音: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跨年夜的钟声敲响。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