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义勤 陈培浩
为什么读经典,这个话题卡尔维诺、布鲁姆等人早有妙论。人们常津津有味地转述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里的话,诸如:经典作品就是那种初读如重温,重读又像初见的作品;经典是对于读过的人构成了宝贵经验,对于保留阅读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的人,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的那样一本书;经典是这样的一本书,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经典是以遗忘的形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烙印,或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潜藏在深层记忆中的作品。无数引用使这篇文章也成为经典,不妨用卡尔维诺的方式续写另一则“为什么读经典”语录:经典每一次被使用,都是对阅读者的无私赠与,但经典却不因赠与而减损,相反,经典在每一次被阅读和引用的过程中都既付出又回收。经典不是越用越少,而是越用越多。经典在被无数次的使用过程中滋养了世界,又发展了自身。
卡尔维诺以迷人的笔触为理想化的经典赋魅,布鲁姆在经典问题上跟他有着不同的问题意识:卡尔维诺负责以充满想象力的描述曲尽经典光晕之妙处,布鲁姆则是在各种文化研究和文化政治理论蜂拥的时代,扛起正典的大旗,捍衛审美主义正无可避免地缩减的阵地。
不妨说,经典是从古代派往下一个时代的文化使者;经典是构筑文明大厦的砖块甚至梁柱;经典是后代进入一个文明宝藏的通道;或者说,经典就是不同时代的人们在时间的弥散性中凝聚的思想和审美共识。往小里说,经典是每个个体获取文化的途径;往大里说,经典是一种文化乃至文明构造自身的基本元件。然而,我们要强调的是:经典不是自明或自动形成的,经典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经典必须从正在发生的复杂文学现场中甄别出来,经过时间的文化发酵和几代人不停的阐释、辩论和接力才基本成型。
经典化之必要性,正是我们讨论“当代经典”的缘由。在过去的一年,我们相继讨论了张贤亮、王安忆、余华、迟子建、王小波、阎连科、阿来、赵树理、刘震云、麦家等十位当代著名作家,这十位作家既有在上世纪50-70年代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作家赵树理,有80年代成名的张贤亮、王安忆、余华,有90年代声名远播的迟子建、王小波、阎连科、阿来、刘震云,也有新世纪初才骤然蹿升,兼得专业和市场双重认可的麦家。这些作家携带着各自的艺术密码、思想魅力、审美创造和时代信息,成了当代文学七十年中被初步经典化的一批。当然,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家远不止这些,他们只不过是当代文学经典化的代表与“例证”,更多的“当代经典”还需要不断地被挖掘、被命名。
除关注经典作家外,我们也试图对经典化过程中产生的文学现象予以关注,此前我们就邀请散文家林渊液对散文经典化现象进行论述,她文章中提出的“散文人格”等概念,也引发了散文写作和研究界的关注。本期我们关注的不是经典作家,也不是经典化现象,而是一部经典作品——加缪的《鼠疫》。
2020年,重读《鼠疫》几乎成了一个世界性的潮流,这跟目前依然困扰全世界人民的新冠疫情有直接关系。在一场可怕的瘟疫来临时,人们不仅求助于科学,也求助于相关的文学经典。这也验证了一个真理:经典就是那种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对未来都具有思想和审美潜能的作品。
《鼠疫》在加缪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鼠疫》以冷峻的笔调书写了1940年代一场大规模鼠疫在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奥兰城的传播所催生的社会危机,小说对鼠疫时期的恐慌世相的描写可谓穷形尽相。《鼠疫》主要通过里厄医生、志愿者塔鲁和帕纳卢神父对鼠疫的思辨而提供了一种面对“鼠疫”的精神哲学。仅肯定《鼠疫》对于人性和社会危机精微而卓越的预言性再现是不够的,《鼠疫》还有现实针对性,如加缪自己所言,鼠疫在现实中指向的就是纳粹主义。但作品中“鼠疫”显然可以有更超越性的象征。事实上,当代读者在对纳粹历史并不了解的情况下读这部作品,依然能产生共鸣,正是因为《鼠疫》具有超时代的象征性。
1955年,罗兰·巴特和加缪就《鼠疫》发生过论争。加缪与巴特论争的主要分歧在于:巴特认为《鼠疫》作为反纳粹主题的作品,必须秉持严格的“历史化”态度,不应由于文学化手段而导致对历史的误解。他的理由是,鼠疫跟纳粹之间不可类比。这不难理解,鼠疫作为传染病属于医学范畴,鼠疫之灾虽有人为因素,但跟以政治制度作为支撑的纳粹主义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这种观点并非没有道理,它预设的前提是,既然是反纳粹书写,《鼠疫》必须有高度的现实和历史自觉,在文学修辞与历史真实之间,必须服从于后者。秉持这种历史化批评立场的人不在少数,事实上,日本著名学者小森阳一对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的批评就基于相似的“历史化”要求。因此,你可以理解,巴特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鼠疫》中奥兰城的人们在面对鼠疫过程中的恐惧、冷漠怎么可以用来类比欧洲人面对纳粹时的“不抵抗”。他们的抵抗可能引致德军对更多无辜的滥杀,巴特显然认为,加缪太缺少理解之同情了。巴特对《鼠疫》的批评还有文学伦理层面的,他对《鼠疫》“确立英雄主义的次要地位”的冷峻立场不太有共鸣,当然会觉得《鼠疫》太孤冷了,崇尚主体自我的精神作战,看不到“历史团结性”的可能。
也许是因为《鼠疫》的出版(初版于1947年)跟二战离得太近了,人们刚刚从纳粹魔爪下摆脱,尚且惊魂未定,对于反纳粹题材的作品会提出非常苛刻的现实性要求,即使是思想睿智幽微如罗兰·巴特。应该说,基于历史化立场的书写和基于象征性立场的书写都应成立,前者不应成为取消后者的理由。事实上,《鼠疫》有自己更重要的贡献,那就是它作为一部哲理小说,构建了人面对瘟疫的一种精神哲学。正因其超越性,即使纳粹主义已成历史,人们还会在种种瘟疫或灾难的情境来临时重新找到《鼠疫》,并从加缪所建构的精神哲学中一次次获得启示。
某种意义上,加缪的《鼠疫》是作为哲理小说而存在,它不是用文学勘探瘟疫,而是以瘟疫为显影剂,揭示个体心灵及整个人类社会在极端条件下暴露出来的病灶。更重要的是,作为哲理小说,它们关切的不仅是现实和社会学层面,而是个体和整个人类如何面对和克服瘟疫的精神伦理问题。正因此,《鼠疫》因其哲理性和象征性而获得了意义的普遍性。因此,它也就获得了超越时间的经典性。
本期邀请作家王威廉对《鼠疫》进行细读,他的解读并非一般性地着眼于《鼠疫》的主题思想,而是以随笔段落的方式,由写作的缝隙进入,试图揭开隐藏在文本褶皱中的文学信息。小说家对小说的解读,充满行家里手才有的洞见妙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