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
从前,十万神佛还没有被围墙所阻,进门不需要付费,山是野山,路是野径。不远处,河水自由奔放,想宽便宽,想窄就窄,想覆船便覆船。山下有泉,泉里涌出温水,无论盛夏还是苦寒,总是温吞吞的样子。
有山便有寺,寺极小,无需过多的建筑,石洞内便可容身、起居、礼佛。
神佛或站或坐,无一不是背靠山岗,面朝流水。流水那边依旧是山,山上依旧是大大小小的洞窟,里面是未完工的神佛。传说山原本是一座,洪水时代,大禹劈山导河,便一分为二,有了豁口。南风从豁口长驱直入,吹暖洛阳城的春天。
开元二十四年
迎着春风走过来的,是一个骑驴的青年。天色将晚,暮光从河水上反射过来,照得门墙斑驳,寺门口的僧人正要掩门,就被青年叫住了。僧人注意到他颧骨很高,挽驴的手指又瘦又长。“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他指着不远处的那个豁口问,“那是伊阙吧?”又指指对岸东边的山脚:“那里应该就是汉代的伊阙关,关外便是秦将白起击溃韩魏大军的古战场吧?”他思绪翩飞,语速迅疾,僧人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说完这一通,他从驴背上跳下来,近前施了个礼:“请问伽蓝尊名。”
这里是奉先寺。
打扰了,能否在贵寺借住一晚?
你是?
我从城里出来,不久前刚刚参加过进士考试。
是今科的考生啊,快请进吧。
作为皇家资助的寺庙,这是整个龙门西山最大的建筑,而且接待考生也算义务——考生和贡品一样,都是送给皇家的“尖货”,皇家寺庙怎能拒绝他们呢?
僧人发现,这个青年好像不怎么开心。在这个时候,不开心的事一定是没有考好。于是他借着暮光,带青年参观了整座庙宇,算是散心,也算是开解,自然,也拜谒了那尊闻名天下的佛像。这尊佛像从贞观二十三年开始动工,时年二十五岁、还没有当上皇后的武则天“助脂粉钱二万贯”,佛像完工后,她已经到了五十岁。如今,又过了六十一年,慕名而来的人不知有过多少,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在佛前有所领悟。僧人想,这个青年或许会是悟道者之一吧,然而,流传下来的文献里,没有只言片语谈到青年看见大佛时的情形,也许,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尊精美的群像。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他既是旅客,也是归人。
他生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巩县。幼年时,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做小官,因为母亲早亡,他寄居于建春门附近的仁风里。那里是他二姑母的家,他受到的照顾甚至超过了姑母的亲生儿子。小时候两个孩子都得了病,姑母请巫医来看,巫医认为房子东南角有利于病愈。“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在后来的文章中,他很深情地写到了这个故事。
开元十八年六月,洛河、瀍河涨水,南方来的船只被淹,天津桥、永济桥被冲毁,洛阳受灾居民达千余家。他避灾离洛,短暂在豫西晋南一带走了走,第二年,索性开始漫游江南的生活。
壮游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似乎没有走过万里路的诗人,无法成为好诗人。江南的游历,也使得他胸襟开张,壮志满怀。太平盛世,实现志向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科考做官了。
開元二十一年秋天,关内雨水过多,收成不好,谷价大涨,长安无法支应朝廷所需的粮食,次年正月,玄宗带领百官“乞食东都”,直到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才回长安,所以当年的进士科考试是在洛阳举行的。头一年,他结束江南之行返回巩县老家,经由州县保举,在冬天赶到了洛阳,准备参加第二年春天举行的大考。
却不料,信心满怀地来,失意满满地走。
在自己的诗作里,他记述了一宿没睡的情景: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第二天,阳光照在卢舍那大佛的发髻上,二十五岁的杜甫做出了决定:向东去,投奔在兖州做司马的父亲。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这一年,大唐正处在光辉的顶点。正月,北庭都护盖嘉运大破进犯边境的突骑施部队。五月,醴泉人刘志诚聚众起事,不久即被平定,刘被迅速处死。八月,突骑施汗国遣使请降,玄宗许之。玄宗的宽容不仅体现在对待降敌方面,对部下也是一样。这年四月,幽州战线的安禄山奉命出击契丹、奚等部,吃了败仗,折损不少。他的上司张守珪派人把他绑赴朝廷,请皇帝治罪。宰相张九龄认为该杀,“玄宗惜其才,竟赦之”,九龄无奈感叹:“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玄宗所惜的才,大约是乐舞之才。安禄山自小混迹于北部边境,跳得一手好胡旋舞,通晓六国语言,口才应该也不错。玄宗是资深音乐人,爱屋及乌,对这个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胖子很是欣赏。
除了欣赏乐舞之才,玄宗对丹青之才也很青睐。这一年,流落洛阳的阳翟人吴道子被召入内廷供奉,赐官内教博士。传说吴“尝于大同殿图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又说他在景云寺画“地狱变”“见者惧罪修善,屠沽为之改业”。
这一年,三十七岁的王维调任监察御史,后奉命出塞,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约写在那个时期。
这一年,日本遣唐副使中臣名代奉诏回国,唐人袁晋卿、皇甫东朝,洛阳大佛先寺沙门道璇、婆罗门僧正菩提先那、林邑僧佛彻及波斯人李密医等同行至日本。到达的当天,馆道璇于大安寺西唐院,讲《律藏行事抄》,成为日本弘通律宗的开创者。
十月,长安地震。十一月,洛阳地震。这个月里还有一件大事——以耿直固执著称的张九龄被罢相,权臣李林甫兼任中书令。“自是朝廷之士,无复直言。”帝国如正午的太阳,虽然耀眼,却已呈西坠之势。
这一年的考试,因为“二李事件”弄得很不愉快。朝廷立刻对考试制度进行了改革,管理权从吏部移交到礼部,并提升了主考官级别。这一年总共取录了二十七名进士,如杜甫所料,他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榜上。
这一年,三十六岁的李白和朋友岑勋结伴赴颍阳县访元丹丘,三人喝得酒酣耳热,畅快不已。为了记录这段美好的时光,李白写下了《将进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据《新唐书·地理志》载,“颍阳,畿。本武林,载初元年(公元689年)析河南、伊阙、嵩阳置。开元十五年更名。”也就是说,这一年,杜甫和李白同时踩在洛阳南郊土地上,“近在咫尺、失之交臂”。命运注定,要他们的会面再等上十年。
虽然在两京已有文名,此时李白却还没混上一官半职。或是由于不屑于科考,或是由于家世背景原因,李白总想另辟蹊径。前年,他进献《明堂赋》,去年,他又献《大猎赋》,文章自然是用了浑身解数,堆金垒玉,满纸灿然,可是到玄宗那里如同泥牛入海,一点回音也没有。
开元初年
时光倒转二十多年,帝国正在强势上升,朝野蓬勃。很难想象,许多波诡云谲的事情,当时竟能归于安然。
这一年被分为两段,前一段是先天二年,后一段改称开元元年。年初,大祚荣的“震国”势力鼎盛 ,占据帝国东北部大片地区,与突厥、新罗结盟,有户十余万,兵数万,地方二千里。玄宗派特使崔忻安抚,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撤“震国”,巧妙地使之成为了帝国边境上的一个军镇。
七月,左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密告太平公主将于本月四日作乱,玄宗集雷霆之力先发制人,尽扫其党羽。公主逃入山寺,“三日后出,赐死于第”。这个出生于洛阳紫微宫的女人一生跟政变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政变中她失去过丈夫,在政变中她得到过权力,最终又在政变中凄然殒命。武则天在世时认为,自己所有的骨肉里,只有太平公主是最像她的。太平公主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她不知道,她的母亲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也许在山寺避祸的那三天里,她终于弄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个时机来得已经太晚。
八月三日夜,禅宗六祖惠能在故乡新州国恩寺“奄然迁化”。传说他“端身不散,如入禅定”。此时的南北二宗,还没有决出谁才是中原释家的主流,但是惠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以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已经遍传天下。
十月,玄宗在骊山下搞军事演习,讲武立威,稳定住了帝国军政。
这一年的进士考试,洛阳人王湾榜上有名。他与比自己年长一岁的诗人綦毋潜交情不错,但显然王湾的运气更好,綦毋潜考中进士是十四年以后的事,此时王湾已任洛阳尉多年。王湾进士及第后第一个职务是荥阳县主簿,五年后,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马怀素。马怀素曾做过玄宗的侍读,跟皇上能说上话。当时秘书省所藏的典籍散乱无序,马怀素就有了整理图书的愿望,玄宗听说后加封他为修图书使,在东都洛阳乾元殿主持这项工作。马怀素上任伊始,立刻搞了个人才引进工程,王湾顺利入选。很不幸,第二年马怀素便病死在任上,好在后任也是内行,带领众人耗时五年完成《群书四部录》200卷。这部书相当于清代的《四库全书》,可惜没有传世。工程完结后,王湾并没有离开洛阳,而是参与了丽正书院的藏书整理工作。这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的,最早的皇家书院。接连完成两项大工程,王湾也得到了提拔,升任洛阳尉。
王湾早年“往来吴、楚间,多有著述”,是个集南北诗风于一身的人物。他的作品得到了时任宰相、也是洛阳人的文坛大佬张说的青睐,其中的《次北固山下》最为著名。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该诗颈联被认为“气象高远,情景交融”,成为中国诗歌史上区别初唐和盛唐的分界线(明·胡应麟《诗薮》),据说“燕许大手笔”张宰相就曾经手书此联,挂在处理政务的地方,让来往的文官赏读。
张宰相长于文章,偶尔也写诗,多为应制之作,水平一般,但他眼力非凡。初唐的很多文人诗家,都跟他有过交往。
王湾跻身政坛的时候,王之涣还在西安和洛阳之间当“京漂”混日子。某一年冬天,他和王昌龄、高适相约出游,途中遇雪,三人就躲进酒馆,一边吹牛,一边等雪停。
这时候门外进来一大波人,看样子像是个歌舞团,其中的四个女子是当时京城有名的歌妓。男男女女十来个人围桌坐下,要了酒菜。等着上菜的空档,有人就取出琴来,说是要唱曲解闷。唐代唱的流行歌曲,多是以诗句谱曲而成。坐在墙角的三人暗中打赌,说谁的作品出现最多,谁就是三人中的最优者。
曲声响起,一妓唱:“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暗自窃喜,用指甲在身边的墙壁上画了一道,作为记号。
一妓又唱:“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高适也暗自得意,也在墙上画一道。
一妓又唱:“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半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志得意满,王之涣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他偷指还未开唱的那位歌妓说,刚才那三个都是庸脂俗粉,品位不行,你们那些诗,也就只能哄哄这些人,我看那个美女很有气质,肯定会唱我的诗,如果她不唱,我以后把你俩当老师。
话音未落,美妓击节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三人大笑,笑声惊动了歌舞团的人,他们问清缘由,立刻邀请三人合为一处,开心地饮起酒来。
古时酒馆常在门口挑有酒旗,因而也称为“旗亭”。这个“旗亭画壁”的故事,大约为后人杜撰,但唐人多游历二京,詩酒为伴,倒也是实情。
王之涣一生潇洒,不愿受拘束,只做过一两任小官。在任上,他也是刚直清白,屡遭诽谤。后来干脆辞官回家,死后葬在洛阳。王之涣的墓志出土于邙山,从笔法看,极似出自张旭之手,今存于中国历史博物馆。
孟浩然参加科举考试前,也在洛阳“漂”过三年,结交了不少朋友。有一次他去寻友未遇,听说这位朋友已经远放岭南,怅然写下:
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天宝三载
王之涣死后的第三年,玄宗下令改年曰“载”,直至肃宗乾元元年,才重新恢复为“年”。天宝三载,又是一个有意思的年份。
天宝十五载
这是离乱之年。
去年十一月,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兵锋所到,无人可挡。叛军打出的旗号是“奉密旨入朝讨杨国忠”,由于杨国忠凭借杨贵妃的关系把持朝政,治国无能,专权有术,朝野怨声载道,所以这个起兵借口具有很强的号召力。加之天下太平已久,地方官和百姓都不懂打仗是怎么回事,所以河北各地几乎没有抵抗,就被叛军占领。十二月,安禄山攻破洛阳,黄河天险事实上已不存在,叛军兵锋直指潼关。
在洛阳,安禄山看到山川壮美,宫殿巍峨,市井繁华,再也抑制不住当皇帝的冲动。这年正月初一,他授意属下,指挥洛阳本地的乡绅名流和宗教界人士劝进。登基后,他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定都洛阳。在叛军的强悍攻击下,大唐帝国岌岌可危。在南线,南阳太守鲁炅的十万唐军已被武令珣击溃。在东线,玄宗紧急征召哥舒翰为帅,陈重兵于潼关,作垂死挣扎。
哥舒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数次击败吐蕃、开疆拓土、威震边陲的哥舒翰了。五十一岁的他在去年二月奉命入京,行至土门军时,突然中风,赤身裸体倒在澡盆旁边。随军医官治疗及时,救回一条命,但是从此半身不遂,英武不再。哥帅虽然身子骨不行了,但脑子还好使。他深知安禄山远途而来,后方空虚,河北不稳,而郭子仪在北线还有战力,只要坚守潼关,局势很快就能扭转。
果然,这年五月,郭子仪在嘉山大破史思明,斩首四万级,史思明坠马跣足逃回。嘉山之战导致河北十余郡皆杀禄山将吏以降,范阳与洛阳之间的联系被割断,伪燕上下军心动摇,安禄山甚至做好了放弃洛阳,撤回范阳的准备。
关键时刻,大唐帝国再次上演将相不和的悲剧。杨国忠借助玄宗之威,屡次催促哥舒翰出战。六月初四,哥舒翰“恸哭出关”,在灵宝中伏,唐军精锐被燕军前锋崔乾祐击溃,仅得哥舒翰和贴身数百骑入关。不久,潼关失守,哥舒翰降。燕军将哥舒翰解送洛阳,安禄山大喜过望,封之为司空。一代名将,晚节不保。自此,长安门户大开。
长安危如累卵,杨国忠抛出了奔蜀之策,玄宗无奈,只得带领皇族大臣狼狈西行。五十岁的高适在群臣队伍之中,而十九岁的韦应物却不知流落何处。高适与李白、杜甫分手后,于天宝八载考中进士,投在哥舒翰军中任掌书记。月初,原本以监察御史之职,辅佐哥舒翰镇守潼关的高适见势不妙,撤回长安,紧紧追随玄宗到四川,从此平步青云。
因为出身贵族,韦应物十五岁起就当起了玄宗的近侍,出入宫廷之间,常常伴驾游幸。据说早年“横行乡里,乡人苦之”,也是个浪荡公子。经此一劫,他开始认真读书,踏实做人,八年后任职洛阳丞。在任上他勤勤恳恳,却一事无成,离任后留下“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的怅然之句。后半生他寄情山水,写了很多好诗,风格恬淡,有洗尽铅华的味道。晚年客居苏州,五十六岁离世。他的四世孙韦庄,则是后来唐末文坛的顶尖级作家。
由于出逃慌乱,玄宗的大队人马直到中午还没吃上饭。杨国忠在附近买了些胡饼送给皇帝和贵妃充饥,老百姓进献粗米饭,“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六月,西行途中的唐军在马嵬驿哗变,玄宗为稳定军心,赐死杨贵妃,诛杀杨国忠等,诏命太子全权负责讨逆。同月,燕军孙孝哲攻陷长安,安禄山吃了定心丸,命令伪燕军队搜捕百官、宦者、宫女、乐工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
杜甫去年被授予河西尉,后又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也就是个负责管理军械铠甲的库房管理员。他的小儿子已经在去年秋冬之交死去,“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巨大了。生活还得继续,他举家搬到鄜州避难。七月,肃宗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尊七十一岁的玄宗为太上皇,任命郭子仪、李光弼为前线统帅。杜甫听说后只身北上,追随而去。途中被俘,押解至长安。此时同在长安羁押的,还有王维。
肃宗突然即位,让玄宗措手不及,他立刻任命永王李璘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兼任江陵郡大都督,总理南方军政。此时虽然中原战乱,但南方并未遭到破坏,而且钱粮充足。这个任命明显有针对肃宗的意思,时任谏议大夫高适极力劝阻玄宗,未果。而此刻身在江南的李白误判了政治形势,投入永王幕府,写下《永王东巡歌》,为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第二年,由于官小,守备疏忽,杜甫得以逃脱,冒险从长安城西边的金光门逃出,穿越前线到凤翔投奔肃宗,被肃宗授为左拾遗——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后世称之“杜拾遗”,便从此而来。当年同游梁宋的三位詩友,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分别投入不同的阵营,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相比之下,王维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被解送到洛阳,伪燕政权正需要他这样有名的文人来装点门面。为了保全清白,王维自己弄药吃,装作闹痢疾,又谎称自己有哑病。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安禄山将他软禁在普施寺中,迫使他接受了伪职给事中。王维在《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中写道,“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遭受这样的虐待,很多大臣都顾不上名节了。
这成了王维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安史之乱平定以后,有司要对他治罪。弟弟王缙将王维在洛阳写的《凝碧池》给肃宗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肃宗读罢就原谅了王维,没有给他定罪,只是降职处分。后来他还曾官至尚书右丞,只是那个曾经写下“相逢意气为君饮”“纵死犹闻侠骨香”的王维已经不见了,甚至写下《洛阳女儿行》《红豆》的王维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消沉、更佛系的王维。
不知他是否还怀念过老朋友綦毋潜,这个当年写下“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阳尘”的诗人,曾多次落榜,而自己二十二岁就状元及第了。那些年的王维是何等意气风发,他是玉真公主的座上客,一曲《郁轮袍》惊艳四座,每成一诗,必传遍京城。綦毋潜黯然回乡的时候,王维还写诗劝慰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这个与自己性情相投的诗人虽然后来也考上了进士,做过几任小官,但终究不是当官的料,倒是写了一些不错的诗句,可惜七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五年后,王维在自己的辋川别墅去世,终年六十二岁。
天宝十五载,这个离乱之年并没有轻易结束。这一年冬天,五十九岁的王昌龄辗转回老家途中,经亳州,与亳州刺史闾丘晓发生冲突,遇害身亡,“一片冰心”自此成人间绝响。十二月,肃宗与永王的争斗终于到了台前,高适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参与讨伐永王李璘的战争。第二年,永王兵败身死,李白被判罪长流夜郎。据说李白在狱中曾托人转达给高适一首诗,高适却没有对这个昔日的好友表示出任何的同情。有唐一朝的所有诗人中,很少有比高适在官场取得的成就更高。官场的成就限制了诗歌的成就,自此以后,高适也没有再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杜甫因为替房琯说话而触怒肃宗,被贬华州。在此期间,他回洛阳探亲,在难民之中饱受流离之苦,写下“三吏三别”。
上元三年,也就是王维去世后一年,李白在当涂病逝。两个同龄人以诗名震动当世,一生却罕有交集,给后人留下了许多猜测。
李白病逝三年后,高适也死去了,代宗追赠其为礼部尚书。
高适逝去两年后,杜甫在由潭州往岳阳的一叶扁舟中去世。时年五十九岁。
早在开元二十八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孟浩然在老家养病,王昌龄路过襄阳,约他一起饮酒。两人喝得很畅快,却不幸导致孟浩然病发身亡。同年春天,张九龄在回乡扫墓时去世。这位名相也是盛唐顶尖的诗人,《唐诗三百首》开篇即是他的两首《感遇》,另一首《望月怀远》也脍炙人口,流传更广: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群星凋零,盛唐诗歌落下了帷幕。
贞元二十一年
这一年的春天,对于三十八岁的韩愈来说是温暖的。结束了一年多被贬阳山的生活,他得以北返。八月,新的任命下达了,是江陵法曹参军,仍然是个小官,好在距离帝国的中心更近了些。
四年前,韩愈在洛阳度假,正好孟郊来东都应铨选,被委任到溧阳当一个小官,韩愈就写了一篇文章给他,作为送别寄语。有意思的是,这不是一篇谈交情的催泪文,而是一篇文论,其中“大凡物不平则鸣”流传很广。或许是有心理落差,孟郊在任上做得并不好,也没攒住什么钱,三年后就辞职,回到了洛阳,定居于立德坊。韩愈写《荐士》给河南尹郑馀庆,说“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郑馀庆于是任命孟郊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此时他生活温饱,写了不少好诗。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嵩山是孟郊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孟郊虽然性格很怪,但非常孝顺,对母亲之命言听计从,是出了名的孝子。在郑馀庆手下干了没多久,孟郊因母亲逝世,只好丁忧居丧。
回到贞元二十一年。这一年正月,德宗皇帝李适病死,顺宗即位。顺宗即位后重用东宫旧臣王叔文、王伾,着手改革旧制,改变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的现状,史称“永贞革新”。韩愈的老朋友柳宗元、刘禹锡也在改革派的核心圈中,对韩愈的赦免,他们应该是做了不少工作的,但没有把老朋友调回京城,还是造成了他的误解: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和刘。
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仇。
韩愈也是耿直,竟然把这些猜测都写在了诗里。大约是两年前,三人同在长安时,陆续被调入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有同事之谊。韩愈年龄大一些,刘柳二人是同榜进士,三人皆有文名,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子(韩愈)长在笔,予(刘禹锡)长在论。持矛举楯,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柳宗元笑嘻嘻地从中周旋,可见三人的交情,还是很不一般的。而今,两人在朝,一人在野,引起了韩愈的猜测,三人渐生嫌隙。此后韩柳二人还常有诗文交流,而韩刘之间基本已无往来。好在刘柳关系很铁,柳宗元离世前,把子女和诗稿托付给刘禹锡。刘禹锡也不含糊,不仅抚养柳家的孩子,还写信给韩愈,请他给柳宗元写墓志铭,晚年又把柳宗元的文集给整理出版了。
革新工作启动前,王叔文拉拢武元衡,希望他也能加入进来,增强改革派的实力。武元衡是建中四年的状元,曾在一年之中连升三级,德宗称之有“宰相之才”。后来的事实证明,武元衡确实是个铁血宰相,但在当时,他却拒绝了实际掌控相权的王叔文。安葬德宗时,武元衡担任山陵仪仗使。刘禹锡请求充当仪仗判官,武元衡再次拒绝。王叔文毫不留情地打击这个政敌,剥夺了他的行政权力,改任太子右庶子。
不愿加入朋党,反被朋党攻击,武元衡动了回洛阳老家的念头:
春風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永贞革新”进行得不怎么顺利,更要命的是,顺宗李诵前一年九月中风后,落下了哑疾,带病登基,施政完全依仗“二王”。这个节骨眼上,王叔文的母亲亡故,按例要回家守丧,王伾也突然中风,革新派群龙无首。宦官和藩镇趁机反抗,八月,宦官拥立宪宗李纯即位,顺宗退位称太上皇,五个月后,顺宗病逝。“永贞”的年号是顺宗八月五日下诰改元的,八月九日宪宗便登基了,整个“永贞革新”共历时仅146天,基本用的还是贞元十一年的年号。历史上又把这个事件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因为革新派的二王先后倒台,八位主要人物被贬为司马而得名,其中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
刘柳被贬后,朝廷重新重用武元衡,升迁他为户部侍郎,不久后又命他治蜀七年。在此期间,他发现并提拔了另一位宰相之才裴度。与此同时,韩愈被再次启用,担任权知东都国子监博士,两年后担任国子监博士兼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兼判祠部。这次,他在洛阳居住了八年。八年里,皇甫湜、牛僧孺、张籍、孟郊、贾岛、李贺等人都曾得到他的指点和提携,留下不少文坛佳话。
相比于刘柳二人的友谊,韩愈似乎与孟郊更亲近些。《旧唐书》说孟郊“性孤僻寡合,韩愈见以为忘形之”,两人都是怪脾气,反而相处得很好。孟郊比韩愈大十七岁,却命运坎坷,处处需要韩愈帮忙。孟郊出生在湖州武康,少年时随父到洛阳,因为家贫在嵩山出家为僧,号无本。贞元十二年,四十六岁才中进士的孟郊结识了张籍,张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让孟郊倾心不已。两年后,孟郊把张籍介绍给韩愈。韩愈时任汴州进士考官,自然对张籍大力推荐。贞元十五年,张籍在长安进士及第。元和元年,张籍调补太常寺太祝,与诗坛新星白居易成为了朋友,但韩愈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并不感冒。
元和九年,郑馀庆改任兴元尹,保奏孟郊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孟郊得到消息后立刻从洛阳出发,前往汉中,途中以暴疾卒于河南阌乡(灵宝),终年六十四岁。
孟郊身世悲凉,几个儿子都早夭,夫人郑氏亲到韩愈府上报丧。韩愈大恸,立刻在家设了孟郊灵位,并请张籍过来会吊。第二天又派人给孟家送钱,帮助料理丧事。葬礼是在洛阳举办的,因为孟家先人的墓在洛阳东郊,所以孟郊也葬在那里。張籍提议用“贞曜先生”作为孟郊的谥号,大家都赞同,韩愈遂为之写下《贞曜先生墓志铭》:呜呼贞曜,维执不猗。维出不訾,维卒不施。以昌其诗。
十年后,韩愈病死。
十六年后,张籍亡故。张籍早年学诗,极推崇杜甫。冯贽在《云仙杂记》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张籍总是取一本杜甫诗集,烧成灰,用蜂蜜调和服食,说是:“令吾肝肠,从此改易”。
元和十一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元和九年十二月,也就是孟郊暴病而亡那一年冬天,刘禹锡和柳宗元奉诏回京,与韩愈短暂相聚,同年应召回京的还有通州司马元稹。元和十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一个月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相约到长安南崇业坊附近的玄都观踏春。看到车马络绎,京城繁华,又联想到即将被启用,刘禹锡有点控制不住情绪,随手写下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里的讥讽味比较足,打击面也比较大,惹得在朝的大臣们很不快。旋即,新的任命下来了,刘禹锡被贬到边远的播州,柳宗元被贬柳州。柳宗元冒死上书,申请和刘禹锡对调贬谪的地点,裴度在其中斡旋,朝廷遂改派刘禹锡到连州任职。两人向南同行,到湘江边上分手。柳宗元乘船去柳州,刘禹锡从陆路去连州。这次分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刘柳二人黯然离京南下时,武元衡却迎来了自己最后一个朝阳。由于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谋反,武元衡力主讨伐,引发吴党恐惧,密谋以暗杀阻止朝廷用兵。六月三日清晨,天色未明,武元衡出府上朝,路过靖安坊东门时遇刺身亡,副手裴度同样遇刺,头部受伤,所幸性命无碍。刺客躲在附近的大树上,先是射灭了队伍的灯笼,随后短兵相接,迅速杀散侍卫。武元衡纵马想逃,已然来不及,刺客拉住他的马,用快刀砍下了他的首级。无主之马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大明宫建福门前。负责京城治安的军队赶到后,“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
消息传到成都,薛涛为之落泪。武元衡任川西节度使时,两人曾有过交往。元和三年,武元衡还上奏,请命薛涛为校书郎,未果,但“女校书”之名已遍传开来。她曾为武元衡写过“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武也赠她有唱和之作。不久,曾在武元衡帐下任职的萧沽抵蜀,薛涛与其同游摩诃池。摩诃池是武元衡在蜀时重要的宴游场所,附近碑刻大多为武所立,薛涛睹物思人,伤心不已。
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
刺武那天,杀手事先躲在附近的大树上,不易被人察觉,此后皇宫和相府吸取教训,都把庭院附近的大树砍掉,重臣府邸不种树几乎成为后世惯例。
刺杀案惊动朝野,白居易立刻上表主张严办此案,被认为是“越职言事”。躲在暗处的小人趁机构陷,称白母因看花坠井而去世,白居易却写有“赏花”诗和“新井”诗,“有害名教”,遂以此为名,将其贬为江州司马。事实上,这些都是借口罢了,在朝为官,总会得罪一些人的。
元和十一年,白居易在江州任上,“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白与之言,“始觉有迁谪意”,感而写下《琵琶行》。
这一年,三岁的李商隐随父李嗣赴浙。不到十岁,李嗣去世。李商隐只得随母还乡,“佣书贩舂”,贴补家用。大和三年,李商隐移家洛阳,结识白居易、令狐楚等前辈。
这一年,二十七岁的李贺身体已经越来越糟,只得返回洛阳郊外昌谷旧居,整理诗集。忘年好友韩愈远在长安,皇甫湜可能正在去襄阳的路上,李贺门庭极冷落。某一天下午,李贺午睡将醒,忽见一个穿红衣华服的使者,驾着红色的虬龙穿窗而入。使者手里拿着一块玉版,上面写着古老的文字,说是奉命召李贺走。李贺看不懂那些文字,强撑着下床跪拜,说自己母亲已经老迈,而且生着病,不愿意离开。使者笑着说:“天帝刚建成白玉楼,要召你去写文章,天上的生活挺快乐的,你不用担心。”李贺泪如泉涌,旁边的人看到后也很伤心,但都束手无策。过了一会儿,李贺停止了呼吸。他的窗子升起烟霞,隐约传来车马和洞箫之声。老太太连忙让人止住痛哭,近前一看,李贺已经魂归天外。
李贺生前受尽坎坷,死时也颇为凄凉,死后十五年,已有文名的李商隐为之写下小传。文章浪漫奇诡,颇似李贺诗风。同年,杜牧写《李贺集序》。晚唐两位顶尖级诗人联手作文,不仅是对李贺身世的叹惋,更是对他诗歌作品致敬。
李贺才思敏捷,少年成名。十九岁时,曾前往洛阳拜谒韩愈。皇甫湜时任陆浑尉,治所在洛阳南,韩愈约皇甫湜一同回访,李贺写《高轩过》以答谢,两人对他的才华钦羡不已。正当李贺满怀信心准备考进士时,父丧,只得在家守孝三年。元和五年,李贺守孝期满,参加河南府试,考得不错,年底将赴长安参加大考。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李贺的父亲李晋肃曾经在去四川任职的途中,与杜甫相遇于公安。杜甫生母也姓李,是宗室,论起来晋肃还要称他为“表兄”。只是李晋肃才学一般,运气也不怎么好,只做过几任小官,家境一直贫寒。更要命的是,他名字中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嫉妒李贺的人认为,他应该避讳而不参与进士考试。流言汹汹,一时难以招架,韩愈写《讳辩》为李贺辩解,仍然是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几年里,李贺做过从九品的奉礼郎,在军队里当过处理公文的幕僚,一直找不到上升的通道。雪上加霜的是,三年以后,随着军队上层人事变动,他连幕僚也没得做,只好回家。
洛阳吹别风,龙门起断烟。
冬树束生涩,晚紫凝华天。
单身野霜上,疲马飞蓬间。
凭轩一双泪,奉坠绿衣前。
几年前,李贺将往长安宦游时,穿绿色官服的皇甫湜送他到郊外,两人聊了很久。那时候,李贺似乎就预感到此行不会太顺利,只是他不曾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暂。
这一年,韩愈也因为文章细节上的琐碎小事得罪了人,被改授为太子右庶子。一年后,宪宗任命裴度为淮西宣慰處置使,继续完成武元衡未完的遗愿。裴度随即征召韩愈任行军司马,赐紫服佩金鱼袋,前往淮西平叛。
宝历二年
这一年,刘禹锡已经五十五岁,结束了多年的贬谪生涯,调回东都洛阳的尚书省任职。经过扬州的时候,他结识了人生后半段的好友白居易。白居易两年前曾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在洛阳履道里购了宅子。在外为官,白居易也很想家,遇到刘禹锡,就请他喝酒,顺便让他给家里捎个信。刘禹锡在酒席上写了一首诗: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两年前,韩愈在长安靖安里的家中逝世,终年五十七岁,归葬河阳。七年前,宪宗大赦,召柳宗元回京,柳宗元却在柳州病逝,年仅四十七岁。两个昔日的好友相继亡故,让刘禹锡倍感凄凉。柳宗元死去时,刘禹锡为之写《祭柳员外文》,韩愈为之写《柳子厚墓志铭》。到了韩愈死去时,只有刘禹锡写下《祭韩愈文》。也许搁下笔后的刘禹锡会想:将来我死去时,谁又会为我写点文字呢?也许我为人太张狂,不被世人喜欢吧。
这一年十二月初八,宦官刘克明等谋害敬宗,伪造遗旨,欲迎唐宪宗之子绛王李悟入宫为帝。曾经督统诸将平定过淮西之乱的宰相裴度再次挺身而出,联合宦官王守澄等诛除刘克明及其党羽,迎立江王李昂为文宗,随后又派兵平定“沧景之乱”,为帝国稳定立下大功。
裴度很欣赏白居易,曾为之写过“促坐宴回塘,送君归洛阳”。这一年,他调白居易入长安,任职秘书监,佩紫金鱼袋,换穿三品的紫色朝服,次年,又改任白居易为刑部侍郎。在白居易的举荐下,刘禹锡也跟着回到长安,任主客郎中,再游玄都观,又写下一句诗: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二年前,因为玄都观写诗被贬,十二年后,他还敢写,真是一个嚣张的倔老头。好在裴度很欣赏他,白居易也在刑部担任要职,这次他没有再遭受厄运。
刘禹锡自称“家本荥上,籍占洛阳”,为人豪放,年轻时逢人便讲,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跟大汉皇叔刘备是亲戚。由此可见,他抱负和志向也是极远大的。他很早就进入了权力核心,却屡遭打击,蹉跎一生。七十一岁时,他自感时日无多,写了个《子刘子自传》,把自己的一生梳理得明明白白。在自传中,他把当年“永贞革新”“永贞内禅”的内幕和盘托出,引得后人唏嘘不已。
裴度的晚年基本是在洛阳度过的,他深知自己是三朝元老,手握重权,得罪了很多人,于是便主动辞官,避祸东都。他在集贤里筑绿野堂,为彼时东都名胜。刘禹锡、白居易归洛阳后,三人交往更频繁,吸引了很多名士相从,逐渐形成洛阳文学圈。其中开成二年三月三日,祓禊洛滨的活动,如兰亭雅集一般,会聚了诸多文艺界名流,白居易为之写序,传为名篇。后来,每次有文人雅士从东都到长安,文宗通常会问:“你见到裴度了吗?”
皇甫湜在工部那几年,经常喝醉酒,得罪了很多同事。他自知在长安混不下去,就主动请求到洛阳办事处工作,跟白居易来往频繁。那几年他官俸微薄,日子过得比较艰难。裴度知他有才,就给他在留守府找了一份工作,外出经常带着他。有一年,裴度捐资重修洛阳积德坊的福先寺。寺庙修好后,他带着皇甫湜去看,非常满意,打算让人去请白居易,为之写个碑文。皇甫湜当场发脾气说:“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裴度大度地给皇甫湜行了个礼,改请他来写。“(皇甫湜)请斗酒,饮酣,援笔立就”。裴度读完很是欣赏,命人取来车马缯彩,作为润笔。皇甫湜满不在乎地说,自从我写《顾况集序》以来,从不轻易动笔,今天碑文写了三千多字,按规矩应该每个字给三匹缣,这好像不太够数啊!裴度笑着说:“不羁之才也”,按他的要求付了款。
一代文公韩愈去世后,墓志铭恰是这个“不羁之才”写就的。太和四年,皇甫湜与张籍先后离世。
开成四年正月,文宗下诏让裴度返回长安,授中书令。裴度因病不能入朝,文宗派御医前往裴度家诊脉。暮春时节,裴度忽然梦到南园的牡丹,醒来后命仆僮抬自己去看,园中果然有一丛牡丹初开。裴度赏玩良久,回家后三日而逝。
老诗人的离去,为新诗人让出了更大的舞台。这年春天,二十五岁的李商隐顺利通过授官考试,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后调任弘农尉。小他一岁的温庭筠运气要差一些,这年秋天他落第后返回太原老家,写下二首纪念裴度的挽歌。前年,比李商隐大十岁的杜牧已经离开洛阳,前往宣州任职,在洛阳这一年,他恰好躲过了“甘露之变”。韦应物的四世孙韦庄,则在那年满了周岁。
晚唐诸星,逐渐开始闪耀。
会昌二年
刘禹锡病卒。
消息传到履道里,白居易很久没有说话。
这个跟自己同年出生的诗人,俨然就是另一个自己。既聪明又勤奋,少年成名,胸怀大志,年轻时都糊里糊涂地得罪过人。好在自己及时醒悟过来,调整了人生策略。长庆二年初,裴度、元稹先后罢相,自己主动请求离开京城,到杭州当地方官,做了一些踏踏实实的事儿。后来到苏州,还是修水利,修交通,老百姓口碑不错,同时避开了京城的风浪。后半生平平安安,还多亏了以刘禹锡为镜鉴,避开了许多险滩。
他想起当年自己还没成名时,曾经捧着诗集去长安求见顾况。顾况还取笑说过:“长安物贵,居大不易”,或许从那时起,自己就想把家安在洛阳了。顾况这个家伙何尝不爱洛阳?那年他在上阳宫外的河边捡到一片红叶,上面写着“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他灵机一动,走到河的上游,也取红叶题诗:“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几天后有人在下游又捡到一片红叶,朋友拿来给顾况看,上面写着:“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