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运胜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与法学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抗日战争时期,日军在中国境内疯狂地大规模实施了细菌战。为了认清日军细菌战背后的深层根源,探究日军细菌战活动的特点和规律,笔者曾根据美国解密的增田知贞的著作《细菌战》以及其他相关档案文献,对侵华日军的细菌战理论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1]。但这一研究尚属初步展开,还须继续扩大有关的史料范围,不断拓展研讨的深度和广度,对已有的探讨进行补充和修正。本文拟以侵华日军细菌战部队的核心人物、第七三一部队长石井四郎为中心,对日本的细菌战理论做出进一步的考察和剖析,敬请同行学者教正。
日本细菌战理论的产生和形成,起因于日本近代的军国主义侵略扩张思想和欧美国家的细菌战研究成果,形成于侵华日军长期进行的细菌战秘密研究、试验和实战,并贯穿于九一八事变后的日军侵华全过程。具体而言,导致日本细菌战理论产生的主要因素有如下几方面。
第一,日本近代的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侵略扩张思想孕育了细菌战理论。日本从明治维新后,几乎每过5—10年就发动一次较大规模的对外战争,而在每次战争中都提出了新的口号和理论。在两次世界大战间,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对外扩张理论遍及其思想文化各领域,而且花样繁多,内容庞杂。长期的多方位的对外侵略战争不断呼唤着新的扩张思想和政治理论出笼[2]。1920年,日本陆军中枢人物永田铁山表示:“极力希望科学家协助兵器的改良……积极支持细菌、毒气武器的开发。”[3]永田的主张得到了石井四郎等新起之秀的大力支持。到1932年,日军开始了长期不断的细菌战研究,其细菌战理论由此产生。
第二,欧美国家的细菌战研究成果是日本细菌战理论形成的重要依据。20世纪初,不仅细菌传染疾病早已为人们所确知,而且还发现了比细菌更微小的传染媒介——病毒[4]。第一次世界大战加快了军事科学技术的发展步伐。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欧美多国积极研制新式武器,不仅有细菌武器,还有“一战”期间已经大规模使用的化学武器,此外又有与细菌武器同时研发的核武器,这无疑给日本提供了研制细菌武器的充分借口和国际环境。日本一直密切关注欧美国家的细菌战研究进展。例如美国陆军化学战部的雷恩A.福克斯少校,1933年 3月在《军医》(The Military Surgeon)杂志发表了有关细菌战的重要论文,该文不仅增田知贞读过,石井四郎也读过[5]246。可见,欧美多国的细菌战研究成果对日本细菌战理论的形成无疑是重要的参考和依据。不过,尽管欧美各国的细菌战研究开始较早,但进展迟缓,结果日本后来居上,在细菌武器的研制生产和使用上很快赶上欧美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日本细菌战研究已经走在世界前列,其理论水平也超出于各国之上。
第三,日本军方和医学界联合开展的细菌战研究、试验、生产和实战,是其细菌战理论的直接来源。日本细菌武器的研制是立足于近代军事学和医学的发展基础之上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开始展现的无限化“总体战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已登峰造极。为了赢得战争,日本把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思想、文化力量都动员起来,并且迅速地将其最新的科学技术广泛用到侵华战争之中,医学界也不例外。1932年8月,日本在东京陆军军医学校成立了防疫研究室,开始了细菌战的“B(防疫)研究”,其成员有梶塚隆二、石井四郎、北川正隆、增田知贞等。之后就在中国展开了细菌战的“A(攻击)研究”。1935年,日军在哈尔滨平房设立731部队。1936年到1942年,在多年实施细菌战并总结经验的基础上,日本的细菌战理论基本形成。
由上所述,日本的细菌战理论是日本近代军国主义对外侵略扩张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日本特有的法西斯主义对外侵略活动与近代科学发展成果相结合的畸形产物,是日本侵华细菌战经验的总结。
众所周知,在日本,“准备细菌战的主张是由石井提出的”[6]109。1947年5月,在回答美国调查官费尔讯问时,石井四郎表示:“我愿意受雇于美国,做细菌战专家。在准备对苏作战过程中,我会提供我在20年中进行的研究和实验的精华部分。在对细菌战进行使用和防御的战略问题上,我也会说出我的想法。我对不同地区和寒冷季节使用的最适合的媒介体做了研究,并能写出计策有关细菌战的书,其中涉及统计和战术使用方法。”[7]可见,在日本细菌战理论方面,石井四郎是比增田知贞更为重要的代表人物,值得进行专门研究。石井四郎细菌战理论的形成和发展,大概经过了如下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1916年至1927年,研究细菌学和防疫学,为细菌战思想的产生提供知识基础。石井四郎的父亲是大名华族,是当时日本最有权势的150人之一,外祖父是上田藩大名家的医生[8]14-15。1916年,石井四郎进入京都帝国大学就读,1922年入伍,在东京第一陆军医院做了两年的外科医生。1924年,石井四郎回到京都帝国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血清学、细菌学和人体病理学[8]27。多年的医学教育和研究,使他确认所有的疾病一定是由细菌引起的[8]31-32。
1924年,四国岛的贺川地区发生了一种严重的传染性脑炎。青年军医石井四郎参加了防治工作。他采用过滤的办法,将疑是这次疾病根源的微小细菌隔离起来,从而接触了疾病的防御与水的过滤等研究领域[9]4。
1927年,石井四郎向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病理系提交了博士论文,题为《革兰氏阳性双球菌的研究》,获得博士学位[8]30。他的论文导师是木村教授,曾批评石井经常去艺伎馆喝酒作乐[8]40。其中真相已难确知,但石井四郎可能并未倾心于科学,科学只是他谋求晋升的手段。
第二阶段:1925年至1932年,提出和鼓吹细菌战。石井四郎萌生细菌战想法是在获得博士学位之前。1925年6月,数十个国家签署《日内瓦议定书》,禁止“细菌作战术”,但并没有规定生物武器的存储、运输和科学研究等方面的禁止问题,而这恰好是石井对生物武器的兴趣所在。石井不理解,全世界居然还一起禁止生物武器,他认为《日内瓦议定书》会严重地影响战争的效能[8]50。
1928年,石井四郎出国访问了可能拥有或正在研究生物武器的德、法等国[8]43-44。两年后,石井回到日本,晋升为军医少佐[8]53。他游说陆军部和参谋本部的高官,强调西方强国无不秘密从事细菌战的研究。日内瓦正式禁止“细菌作战术”的决定,事实上就说明了细菌是最大的潜在武器。石井四郎认为日本应先发制人,在这一全新的战争领域争取领先地位[9]6。
石井四郎的细菌战主张得到了一些重要军官的支持,其中有狂热研发化学武器、1934年成为军医处长的小泉亲彦,不久升为军务局长的永田铁山,1931年担任陆军大臣的荒木贞夫,等等[8]54-56。
日本侵占“满洲”后,获得支持的石井四郎开始实施他所谓的“A类攻击型(细菌)研究”。他给日军高官写信说:“承蒙您的大力支持,我们已在细菌研究方面取得了诸多成果,……现在是时候开始我们的实验了。我们请求前往满洲去开发新的武器。”[10]39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
第三阶段:1932年至1942年,在实验研究中逐步构建细菌战理论。1932年,石井四郎开始在“满洲”北部的背荫河有计划地进行人体试验,致力于炭疽、鼻疽等瘟疫的研究。1934年秋,关东军作战参谋远藤三郎参观背荫河,石井向远藤鼓吹细菌武器的功效,“强调生物武器在战役计划中的重要作用”[8]76。
1936年秋,被日本陆军省任命为七三一部队长的石井四郎在平房发表了一场极有煽动性的演说,鼓励他的同事在医学和生物领域争当先驱,充分利用平房基地丰富的资源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自由处置权”,进行人类活体实验。石井说:“我恳求你们从事这些研究。因为,它将给你们带来双重的激动。一是作为科学家,可以尽你所能地去探寻自然科学的真理,研究与发现那个未知的世界;二是作为军人,可以成功地研制出一种制敌的有力武器。”[10]60,63优越的科研条件,诱人的物质待遇,军人的制敌职责,这都是石井说服同事参与细菌战研究的理由。
此后,石井四郎渐次将研制出来的细菌武器投放于中国战场,试验其效能。1941年6月,石井四郎向东京参谋本部报告,第七三一部队已研究出了用染有鼠疫的跳蚤作为细菌武器的方法,可以大规模地实际运用来达到战争目的[6]119。当年11月,石井部队在湖南常德用飞机投放了鼠疫跳蚤,引起鼠疫大流行[6]269。至此,石井四郎的细菌战研究取得了初步成功。1941年3月,石井四郎晋升为少将。
1942年,石井部队继续在浙赣活动,“探求使用细菌武器的最好方法”,研究“地面传染方法”[6]270。8月,在日军十三师团撤离时,石井部队在衢县播撒鼠疫等多种细菌,造成了几种厉害的传染病流行[6]421,481。
第四阶段:1942年至1945年,继续发展细菌战理论,部署和准备大规模细菌战。1942年8月,石井四郎被免去七三一部队长职务。之后,石井在东京防疫研究室的地窖修建起一个巨大的地下细菌战工厂,通过复杂的运输线将细菌运往平房[9]92-94。
1943年下半年,石井四郎向关东军总司令提交了关于从飞机上用特种装置器散播细菌方法的报告。关东军总司令梅津美治郎认为这种方法的效能很低,而且会使日军自身受到传染。一年半之后,石井四郎报告了新方法,即从空中投掷装有传染病病菌的特种瓷器炸弹[6]134。继任的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认可了石井四郎的新方法,说:“(1944年)7月末,我阅读过当时第七三一部队长石井四郎所作的书面报告,其中具体说明了石井式细菌炸弹性能及其使用方法。这个报告也经我认可,其中所提办法也由我认准是有效的方法了。”[6]44山田称:“于是开始实行大量生产细菌武器。”[6]100
1945年3月,日本陆军省向关东军下达了加紧制造细菌武器的命令,重新任命石井四郎为七三一部队长。据山田乙三所说,这一任命是“陆军省和参谋本部所定计划的具体化。”[6]294石井四郎再次担任部队长后,反复声称“将来一旦要使用细菌武器时,鼠疫跳蚤就是最好而效力最大的一种细菌武器”[6]304。
1945年6月初,石井四郎向田村正说,本部队正准备对苏联进行细菌战,准备已完成,能大批生产细菌攻击武器[6]158-159。石井说:“细菌武器乃是关东军手中的一种最雄强的武器。”[6]375石井还准备对美国开展细菌战。他认为:“在1945年6月至9月间就会发生最后的决战,因为那时美军必将派大量陆战队到日本境内来动作。”[6]304
1945年8月9日,苏军大举进攻关东军,美军轰炸日本本土并投放了原子弹,日本常规军崩溃瓦解,其细菌战部队失去荫庇,败亡在所难免。8月13日,平房的七三一部队仓猝撤离时,石井对部下宣称:“……很久以前,在这个地方,有一支石井部队,它曾经运用现代科学,费尽心血从事研究,……在历史上这个名字是不会消失的。”[11]64他悄然逃回日本。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宣告了石井四郎细菌战理论的破产。
石井四郎是日本细菌战部队的核心人物,在长期的细菌战活动中,他利用各种场合发表了大量有关细菌战的言论。虽然迄今尚未发现其论述细菌战的比较系统的文字,但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他被记录于众多档案文献的言论来考察出他的细菌战理论。概而言之,石井四郎的细菌战理论有以下几方面的基本内容。
第一,要把科学用于战争,细菌战是非常有效和有威力的。石井四郎十分推崇细菌战的有效性和可行性,这是他细菌战理论的逻辑起点。他从欧洲回国后,经常向日本陆军省和参谋本部高级官员强调:“从战略作战的观念来看,细菌武器乃是一种很有利的进攻武器。”[6]309他宣称:“在日内瓦正式订立了禁止细菌方法作战的国际公约,这事实上正说明了细菌方法作战是最大的潜在武器。”[9]6他主张:“战争专靠实力,这已过时了。科学上发明了大批杀人而不损坏物质的有力武器。帝国应立即在‘无住宅区’建立起实验中心”,因为“制造生物武器既省钱、省料,又具有不可估量的杀伤力,这对处于经济危机、钢铁资源又缺乏的日本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12]。
石井四郎曾对上田弥太郎说:“将来的战争必定是科学战,其中的细菌战尤为重要,因此必须努力研究细菌武器。”[13]41他说:“细菌武器的第一个特点是威力大,钢铁制造的炮弹只能杀伤其周围一定数量的人,细菌战剂具有传染性,可以从人再传染给人,从农村传播到城市,其杀伤力不仅远比炮弹为广,死亡率非常高。第二个特点是使用少量经费就可制成,这对钢铁较少的日本来说尤为适合。”[13]40可见石井极为重视细菌战的威力。
第二,为了扩大对外侵略和争霸世界,日本必须研究细菌战。这是石井四郎细菌战理论的立场和目标。石井认为,如果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生物武器研究受《日内瓦议定书》的制约而减慢,那将对任何一个无视《日内瓦议定书》、积极开展生物武器研究的国家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该国恰好在地域和人口上相对它的敌国较为弱小,生物武器可能给它一个无可匹敌的机会和军事优势[8]50。显然,石井认为一旦日本掌握细菌武器,就能胜过苏、美等强大国家,取得绝对的军事优势,称霸世界。1941年夏,石井四郎谈及发展细菌武器的原因时表示:“日本没有充分的五金矿藏及其他种制造武器所必需的原料,所以日本务必寻求新式武器,而细菌武器便是其中之一种。”[6]117
石井四郎提醒军方高官,那些在1899年签署过关于禁止使用毒气的《海牙公约》的国家,多数仍在“一战”中将化学气体作为武器。所以日本应该“未雨绸缪”,一旦战事来临,其他国家必不再信守国际议定书,而重新开发被禁止的武器[10]24。正如梶塚隆二供称的:“石井四郎……鼓吹说,各强大国家都在进行准备细菌战的工作,日本如不进行此种准备,那它在将来战争时就必会遇到严重的困难。”[6]309可见,列强之间缺乏互信,帝国主义战争的非正义性决定了国际条约缺乏约束力,无法禁止新的武器。
第三,要组建细菌战部队,秘密开展系统全面的实验研究、生产、试验。这是石井四郎细菌战理论的现实依托和技术支持。众所周知,战争的第一要义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为此就需要防御和进攻并举。相应地,日本的细菌战理论也包括卫生防疫和细菌攻击两个方面。石井四郎认为,细菌战的研究分为“A研究(攻击)”和“B研究(防疫)”两种,其中的B研究可在日本本土进行,但A研究须在日本之外进行,以保证其隐匿性和获取充足的试验材料的可能性[14]。
为了隐秘地开展细菌战研究,石井四郎把第七三一部队建在中国“满洲”,这不仅是因为日本准备对苏联发动战争,而且是因为国会无从知晓该部队的存在[6]131。为了掩盖细菌战真相,石井将主管防疫与给水事宜的第三部设在哈尔滨市内,而在距离哈尔滨20km的偏僻车站平房一带,建筑起庞大的军用市镇,探求和制造秘密细菌武器[6]451。
石井四郎认为,为适应各地不同的气候、环境、经济和文化,需要在中国各地(从东北到华北、华中、华南)设立细菌战部队,因地制宜进行实验、生产和作战,以达到作战效能最大化。有资料表明,日军在台湾建有细菌战研究机构,在海南进行过细菌战活动,甚至在新加坡组建了九四二〇部队[15]258,291。
第四,日本最重要的细菌武器是鼠疫跳蚤,使用鼠疫武器的最有效工具是细菌炸弹,这是石井四郎细菌战理论的核心。石井四郎认为,在细菌战中鼠疫菌的地位最重要,他很早就注意到鼠疫菌是用作细菌战的一种“强有力的武器”。因为他在欧洲考察时发现,各国都把鼠疫菌排除在细菌战“武器”之外。当时他听到许多关于鼠疫的恐怖传说:14世纪中期的欧洲鼠疫,约有2 500万人丧命。于是,他把各国不敢研究的鼠疫菌,看作了“日本应独自研究的最好的细菌”[11]222-223。为把鼠疫菌变为细菌武器,石井四郎进行了大量极其残忍的活体实验。石井认识到:“鼠疫流行病在自然条件下是容易发生的,但要用人工方法来造成流行病却就不很容易了……只有在研究人的生理特点条件下,才能知道用人工方法引起疾病流行的条件。”这就是七三一部队的“秘密中的秘密。”[6]314-315
鼠疫菌等武器研制出来后,使用细菌攻击的方法就成了关键。1941年,他对梶塚隆二说过,有各种进行细菌战的方法可以选择:第一,军事破坏的方法;第二,使用炮弹;第三,使用飞机炸弹。经过试验,石井排除了金属弹:“炮弹和飞机炸弹通常是用金属制的,但是若把这种炮弹和飞机炸弹装上细菌的话,那么在金属爆裂时因大量火药爆炸引起的高热度,就会使细菌失去生机。所以决定采用磁(瓷)制炸弹。”他选择了低空撒放细菌弹的方法:“若是采用从飞机上撒放细菌的办法,那就要从很高的空中撒放,而这是不能产生良好效果的,所以为要使细菌不致失掉生机,就必须从不很高的空中撒放。”他研究出了鼠疫跳蚤:“若是把细菌单纯地撒放,那么细菌从高空撒下时就会失掉生机。要把细菌装到某种外壳内撒放才行。而这种外壳就是跳蚤。因此就决定使用传染上鼠疫细菌的跳蚤。”[6]313-314把鼠疫菌作为进攻武器,是日本军国主义势力穷凶极恶的集中表现。伯力法庭谴责这一罪行说:“第七三一部队和第一六四四部队之使用跳蚤,乃是根据于细菌战思想家石井四郎的理论。”[6]432-433骇人听闻的“鼠疫武器”理论是石井四郎最严重的罪行之一。
第五,科学家要积极参与细菌战研究,摒弃军事医学伦理,进行人体试验。19世纪末,欧洲诸国签订了《日内瓦公约》及其附加议定书[16],将与军事相关的医学活动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战地医务人员应中立,救治一切受伤者;军事医学人体实验应在自愿和知情同意的基础上进行;医生不参与研制与开发生化武器[17]。然而,以石井四郎为代表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对此置之不顾,利用医生和军人的双重角色为军医从事细菌战研究制造理论依据。
1936年8月,石井在七三一部队发表了如下演说:“医生的天职就是与各种各样的致病性微生物作斗争……但是,我们现在将要着手的研究完全背离了这些原则,还可能会给我们医生带来痛苦。然而,我恳求你们以双重的医疗热情继续这项研究:第一,作为科学家努力探查自然科学的真相,调查、发现这个未知的世界;第二,作为一个军人,成功地研制打击敌人的武器。”[8]78他要求科学家的求知精神服从军人的杀敌目标,特别强调:“军事医学不仅仅是治疗和预防,真正的军事医学的目的在于进攻。”[18]从而他彻底违背了医学伦理。
为了寻求细菌武器,石井四郎认为用人体来实验要优于用动物试验[8]170。为了进行人体实验,石井四郎要求宪兵队大量提供试验用的活人[6]467,431。用大量活人进行实验,是惨无人道的反人类行为,石井四郎却振振有词,他认定,大和民族是优秀的上等民族,是注定要去统治亚洲其他“劣等民族”的,而“劣等民族”的人是可以用来进行实验研究的[10]37。石井将种族意识灌输给全部队,为人体试验注入强心剂,史称:“七三一部队的一个成员承认,他曾解剖过极度惊恐但仍有知觉的人体,从其体内器官中提取疫病细菌。他吐露说,‘如果我们没有种族优越的观念,也就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19]
第六,细菌战在日本对外战争中具有重要地位和作用。日本组建细菌战部队,目的就是为了在对外战争中发挥预期的巨大作用,因而,石井四郎一贯鼓吹细菌战的功效和威力,企望在对外“圣战”中获得重要地位。在1939年诺门罕战役中,日军细菌战部队开往前线实施细菌战,还只是常规作战的补充。1940年浙江细菌战和1941年湖南常德细菌战以及1942年云南保山霍乱,均已是日军细菌战部队单独实施的作战,意图在牵制中国军队、破坏中国战略后方上发挥作用,为战略进攻做好准备。1942年浙赣细菌战和1944年滇西鼠疫攻击战,都是主要配合地面部队而实施的攻击作战。至于粤港地区的细菌攻击,则是赤裸裸的屠杀,意在消灭难民。这些细菌战,石井四郎或其助手均亲临前线指导实施,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石井四郎有关细菌战在战争中的地位与作用的理论主张。
由上可见,日军以石井四郎为代表的细菌战理论家,围绕着如何研制细菌武器,如何使用细菌武器以达到既能消灭对手又能保护自身的战争目的这一中心问题,形成了一系列相互支持的基本观点,从而滋生了臭名昭著的细菌战理论。
石井四郎的细菌战思想是近代日本军国主义国家意志支配下长期研究和试验细菌作战的产物。这一丧心病狂的理论,为日本对华细菌战活动提供了理论支持,造成了巨大危害。
第一,石井四郎的细菌战理论在日军中广为扩散,影响恶劣。石井四郎的细菌战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日本高层众多人物。据记载,“演说家、机关首领及宣传家三者系于一身的石井在日本高层之军事核心人物中大力倡议他的主张,对他能吸引听众的能力的衡量,可见于关于他在1939年在陆军部大礼堂所作讲演的一个报告,据《军事外科组杂志》记载,石井曾使大礼堂坐满了整个陆军部与参谋本部之全体官员,来听他整整花了两小时的以‘在最近中日事件中前线的健康及卫生实际情形’为题的讲演。杂志还说:‘皇太子千千部摆开他的忙碌的军务,亲临会场,悉心倾听讲演。’”[9]95这次讲演的具体时间为1939年2月9日,天皇裕仁的弟弟秩父宫亲王也听取了石井的演讲[20]。可见石井四郎当时的影响不小。美国学者认为,石井四郎多年的鼓吹,使日本许多最好、最杰出的医学家也转变成了世界上最危险的恐怖分子。他们极度崇拜石井四郎,崇拜他作为细菌战领袖为实现“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前日本陆军医生汤浅谦说:“对我们而言,石井就像神一样。那时候,我们认为他所说的一切,对我们国家赢得战争来说,都是必要的。”另一名七三一部队的退伍卫生检疫员,受石井四郎蛊惑,在1994年7月的一次公开演讲中,还在强调:“石井,我们部队的领袖,是一个崇高的人——比天皇还高。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他曾发明过净水系统。我感动得几乎要哭了。”[10]86表明石井四郎的细菌战思想影响之大。
石井四郎得意弟子北条圆了1941年的《关于细菌战》讲演稿、得力助手增田知贞1942年的《细菌战》讲稿、北支那防疫给水部太原支部军医笠不二和野口龙雄1944年的细菌战秘密论文《关于传染病预防方法及对敌方医学计谋的对策研究》、前日本关东军防疫处榊亮平少佐发表于1952年的《细菌战争》一文等等,都应当是石井四郎的细菌战理论影响下的系统化言论。
第二,日军的细菌战理论,指导了日军细菌部队的武器研制、生产和作战行动,对中国军民和生态环境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伤害。据《中国抗日战争地图集》的《侵华日军细菌战示意图》,自1933年至1945年8月,日军在华细菌战基地有14处,日军试验及使用细菌武器的地方至少有100个县[21]。近年的研究也表明,日军在华细菌战活动在空间上遍及中国20多个省份,在时间上从1938年持续到1945年,其中重要者有:哈尔滨七三一部队1939年的诺门罕细菌战、1940年的吉林农安细菌战和浙江细菌战、1941年的常德细菌战、1942年的浙赣细菌战,长春一零零部队1942年和1944—1945年在中苏边界的细菌战、1945年在中蒙边界的细菌战,华北一八五五部队在1938年、1939年、1940年、1941年的华北细菌战、1942年和1943年的华北大扫荡“细菌战”(其中1942年绥西鼠疫细菌战、1943年鲁西霍乱细菌战危害最大)、1944年和1945年的华北细菌战,华中一六四四部队1940—1942年的浙江细菌战、常德细菌战、浙赣细菌战,华南八六零四部队在1939年的华南细菌战、1941年的广东细菌战、1942年的香港难民细菌战,以及有待研究的1941—1943年福建鼠疫细菌战、1942年的广西霍乱细菌战、1940年的川北霍乱细菌战,侵缅日军1942年的滇西霍乱细菌战、1944年的滇西鼠疫细菌战,等等[15]333-345。如此众多的细菌战都是在日军的细菌战理论的指导下实施的。日本的细菌战理论集中反映了日本侵华战争的残忍性。
第三,以石井四郎为代表的细菌战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战后一些国家的军事理论和战争行动,给国际社会带来了十分严重的危害和隐患。侵华日军在中国实施细菌攻击的事实被揭露后,从1940年开始即引起美国方面的关注,之后德国研究细菌武器的情报也被美国获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陆军加快了细菌武器研究。为了成为世界第一细菌武器强国,美国军方千方百计搜寻情报。二战结束时,苏联红军在中国东北俘获了日军七三一部队的部分成员,美国则在占领日本后掌握了日本细菌战部队的核心人物石井四郎等人及其庞大的研究资料。当世人瞩目的东京审判因为美国方面刻意隐瞒而未能揭露日本细菌战罪行之后,苏联于1949年在伯力城对侵华日军细菌战部队12名战俘进行审判,并以俄、日、中、英等多种文字公开出版了《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向世界公开披露了日本侵华细菌战的事实。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后,美国利用其在日本的细菌战基地,在石井四郎等人的细菌战理论和技术经验支持下,对中朝军队和朝鲜人民发动了细菌战。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细菌战理论,成为美国在朝鲜实施细菌战的基本依据。20世纪80年代开始,日、中、美等国学者发掘出越来越多的日本细菌战档案史料和实物遗迹,反映了日军细菌战理论和技术扩散所造成的深重罪恶。美国学者谢尔顿·H·哈里斯的著作《死亡工厂:美国掩盖的日本细菌战犯罪》,以大量史料证实了美国对日本细菌战研究理论的重视和吸收。但是,正如哈里斯指出的:“与从石井及其他日本细菌战专家那里获得的资料的价值相比,美国在荣誉和国格上付出了极高的代价。”[5]359综上可见,日本在二战期间形成的细菌战理论,对战后美国、苏联以及其他一些国家的战争理论和军事科技变革造成了深刻影响,也给世人留下了启迪与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