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聪
《巴门尼德》涉及到的哲人,如今在哲学史叙事中涵盖在统一的术语“前苏格拉底哲人”(Presocratic philosophers)或“前苏格拉底”(Presocratics)之下,尽管这个术语是历史意识下的“现代创造”,它标识的苏格拉底与其他希腊哲人之间的明显差异却是个古老而恒久的论题。关于苏格拉底与其他前辈或一些同时代哲人的区分,自古以来就有两种路向讨论,即“色诺芬-西塞罗路向”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传统”,前者强调苏格拉底转向道德政治领域,后者认为他仍然热衷存在论和宇宙论,是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延续。(1)André Laks, The Concept of Presocratic Philosophy, trans. Glenn W. Mos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这两种差异极大的面相是否相容呢?
柏拉图在为苏格拉底的哲学生活辩护之时,没有把苏格拉底伪装成一个俗人,他直面哲学本身的问题,尤其在《泰阿泰德》《智术师》《治邦者》中,柏拉图彻底讨论前苏格拉底哲学关于存在的战争,这场战争正是《巴门尼德》的背景。这三部对话不断提及《巴门尼德》,指向少年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开端。因此,解读《巴门尼德》首先必须理解柏拉图对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存在之战的讨论。《巴门尼德》标识着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起点,这部起始性对话指向苏格拉底问题之核心——苏格拉底在其哲学生涯的开端已经展露出双重面相。
《巴门尼德》的苏格拉底非常年轻,据推测大致18-21岁,处于哲学生涯的开端(2)R. E. Allen, Plato’ Parmenides: Translated with Comment,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87.。篇名标识了埃利亚哲学背景,另三部“埃利亚对话”《泰阿泰德》《智术师》《治邦者》中的苏格拉底则已快要走向人生的终点,他在应诉之余与埃利亚异邦人展开这三场对话(《泰阿泰德》210d)。埃利亚哲学在苏格拉底哲学生涯中首尾呼应,埃利亚的巴门尼德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严肃思考“存在”的哲人,这个情节上的呼应意味着存在之思框定了苏格拉底哲学生涯的始终。
对柏拉图而言,巴门尼德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位前苏格拉底哲人。柏拉图不仅写下以巴门尼德为主角的对话《巴门尼德》,还在《会饮》(178b、195c)、《智术师》(217c、237a、241d、242c)、《泰阿泰德》(183e)中反复向巴门尼德致意。《泰阿泰德》中的苏格拉底在考察存在的哲人与流变的哲人两派阵营时,赋予巴门尼德特殊地位:苏格拉底先援引荷马的话赞美他“可敬又可畏”,当回忆起自己青年时代与他的相遇时,又称赞他“有一种超凡的深刻”。康福特(F. M. Cornford)据此认为,老巴门尼德是柏拉图心中最伟大的哲人,这一殊荣证明在《巴门尼德》中巴门尼德取代苏格拉底在柏拉图对话中的一贯地位,成为柏拉图的代言人(3)F. M. Cornford, Plato and Parmenides: Parmenides’ Way of Truth and Plato’s Parmenides,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39, p.63.。康福特的断言直接成为一段时期内学者们重构柏拉图存在论的理据:巴门尼德是柏拉图的代言人,他对“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批判就是柏拉图对形相论的自我批判;这篇对话提出的“分有之两难问题”是柏拉图中期存在论到晚期存在论的关键转折;因此,《巴门尼德》的意图与作用是柏拉图呈现早期形相论的逻辑困境。
可是,从其他对话可以看出,柏拉图对巴门尼德的态度绝非纯粹的激赏,仅凭《泰阿泰德》的赞美并不足以证实巴门尼德的代言人身份。事实上,柏拉图既尊巴门尼德为“父”,也明确大胆宣告过要“弑父”(《智术师》241d-249d)。此外,尽管巴门尼德作为斐德若引述的权威之一出现在《会饮》(178b、195c)的爱欲颂词中,苏格拉底随后对他的反驳也动摇了巴门尼德的权威性,苏格拉底甚至说赫西俄德和巴门尼德说的那些话真假难辨。
辨识巴门尼德身份最核心的问题是柏拉图对哲人与智术师的区分。一般印象认为,智术师是苏格拉底式哲学生活的主要敌人之一。柏拉图在《泰阿泰德》(152e)中把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视为普罗塔戈拉相对主义学说的根源,巴门尼德似乎与之无关,但其实柏拉图曾多次透露巴门尼德与智术师也有复杂纠葛。
在《斐德若》(261b)中,苏格拉底提到极为擅长言辞技巧的埃利亚人帕拉墨得斯,帕拉墨得斯有能力让相同的事物显得既相同又相异、既是一又是多、既静止又运动。“帕拉墨得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无可稽考,一般认为柏拉图正是以此影射埃利亚的芝诺和巴门尼德。《巴门尼德》的第二部分印证了这一点,对话人物巴门尼德有着高超的辩证术技艺,可以让同一个命题正反结论都成立,相同且相异、既一又多、既静又动也在这个部分反复出现。在《斐德若》的这段话中,苏格拉底暗示埃利亚人擅长的这门技艺就是智术师的专长。看起来似乎二者在言说技艺上有某种相似性,意味着巴门尼德传授给少年苏格拉底的方法从形式上看就是智术师的论辩技艺。事实上,《巴门尼德》的确充斥大量让学者们困惑不已的诡辩,柏拉图却称之为“辩证术”。显然,辩证术与诡辩术的区分并不在于技艺的具体使用,必须从哲学与智术的关系上理解。
《巴门尼德》的核心对话发生在毕托多洛家,毕托多洛既是对话的亲历者,又是对话的传播者。《巴门尼德》仅含蓄地说毕托多洛和芝诺交往甚密,《阿尔喀比亚德》则直接说二人就是收费教课的关系(119a)。尽管辨识哲人与智术师的根本依据不在于是否收费,但售卖“知识”的确是一种典型的智术师特征(《智术师》226b-231b,《申辩》20a以下,《欧蒂德谟》272a)。由于芝诺和巴门尼德既懂得论辩技能,也收取学费传授相关知识,有学者认定柏拉图把巴门尼德当成“所有智术师的源头”(4)Harold Cherniss, “Parmenides and the Parmenides of Plato”,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53, 1932, pp.122-138, 125.。
不过,根据《智术师》的提示,仅凭收取学费和言辞技艺并不足以辨识哲人与智术师。《欧蒂德谟》打破了人们对苏格拉底与智术师关系的一般印象——苏格拉底站在智术师欧蒂德谟一边反对克力同们(5)[德]施特劳斯:《论〈欧蒂德谟〉》,《柏拉图式政治哲学研究》,张缨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智术师》用两分法寻找哲人的过程,同样表明哲人与智术师的差异极其微妙:寻找智术师的过程总会遭遇哲人,“本要寻找智术师,倒先发现了哲人”(253b)。哲人与智术师看似同源,关键区分在于哲学:前者处于光明,“通过思考投身于存在之形相(form)”;后者则处于黑暗,“逃入非存在”(254a)。柏拉图揭示,假如像巴门尼德在诗中所述的非存在不存在,那么将彻底无法识别智术师,因为他不存在(6)[德]海德格尔:《柏拉图的〈智者〉》,溥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26页。。存在与非存在之辩是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智术师运动与苏格拉底引入形相之根本意图的关键背景之一,巴门尼德对这一问题的判断带给了柏拉图重要启示。
鉴于柏拉图对巴门尼德的矛盾态度,以及哲人与智术师的复杂亲缘关系,巴门尼德不宜被视为柏拉图推翻早期本存在的代言人,对话的整体意图也不宜被等同于柏拉图的自我批判。柏拉图如何反思前辈哲学的存在论探究路径,反思前苏格拉底哲学、智术师运动与政治生活三者的关系,是理解《巴门尼德》整体意图的重要起始问题。
尼采对前苏格拉底哲学下过很大功夫,他“怀着崇高的敬意把赫拉克利特的名字拿到一边”,他的做法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心怀敬意地“把巴门尼德的名字拿到一边”(《泰阿泰德》152e)形成鲜明对照。尼采认为,古希腊的哲人错误地指责感觉说谎,其中尤以柏拉图的错误最严重,柏拉图设置“纯粹精神把握善之形相”去对抗生成与流变,否定此世生活和生命本能,因此柏拉图必须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传统负责。尼采认为,关于生成之至上性的学说才是真实却致命的真理。
亚里士多德和尼采都指向“形相论”的一个关键问题,即两个世界的根本区分。然而,这个区分的始作俑者并非柏拉图,前苏格拉底哲人族质疑感觉和现象,柏拉图只是接过并应对它的人。无论从戏剧时间还是写作分期看,两个世界的基本划分从《巴门尼德》到《理想国》《斐多》,再到《斐勒布》都没有改变,而两个世界之间的裂隙难以弥合正是《巴门尼德》用“分有两难性”在苏格拉底哲学生涯之初就揭示的困难。理解形相论的关键在于必须尝试理解:为何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很早就懂得不可见的形相与可感知的分有者之间的关系难以说清楚,却仍然在此后的哲学生涯中多次用形相完成论证。换句话说,理解形相论的关键与其说在逻辑建构,不如说在其意图。而要理解这个意图,仍然要回到形相论产生的前苏格拉底哲学背景。
《泰阿泰德》的主题是“什么是知识”,苏格拉底引导泰阿泰德盘查“感觉即知识”的定义,由普罗塔戈拉著名的相对主义宣言一路探源至背后的哲学源头,即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152a以下)。苏格拉底引导泰阿泰德认识到,倘若感觉即知识,万物之尺度是人而不是万物自身,人之感觉差异必会导致万物不与自身同一(152d),于是确定的知识不再可能。在这个问题背景下,苏格拉底给哲学前辈划分了阵营——巴门尼德与其他人,除巴门尼德之外,其他人都站在永恒的流变一边。苏格拉底指出,不论谁要想与这一派抗衡,都不仅异常艰难,还容易“沦为笑谈”(153a)。
这呼应了《巴门尼德》的芝诺自述的写作意图:替巴门尼德辩护,对抗那些嘲笑“一切是一”的人。巴门尼德和芝诺可以与流变派抗衡(128c-d),但柏拉图并未止步于此,他并不认为存在派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芝诺的写作策略不是从正面维护巴门尼德,论证“一切是一”成立;他没有证明持守“一”不可笑,而是攻击持守“多”同样可笑。这个情节意味着无论持守一或多、存在或流变,都有可能招致来自城邦的“色雷斯女仆的笑”(《智术师》174a),也都无法避免来自对立哲学言说的笑。《巴门尼德》第二部分的八组论证再次印证了这一点:一个命题及其对立命题的正反面均可由逻各斯证成与证伪。
《克拉底鲁》专门处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学说引发的命名问题。苏格拉底使用各种复杂的言辞技艺向克拉底鲁揭示,流变学说最终将取消一切言说和认识的可能性(《克拉底鲁》440a)。必须注意的是,苏格拉底最终并未在存在论层面说服克拉底鲁改弦更张,后者仍可坚持认为“流变”是智性直观揭示的真理。经历过漫长的词源学、宇宙论、存在论和神话等非常学术化的讨论后,苏格拉底最后给出必须设定形相的理由——出于秩序和美好生活的要求。至于终极意义上的“存在”究竟怎样,苏格拉底最终竟然给出模棱两可的说法:“克拉底鲁噢,兴许事实确实如此,兴许亦非如此。”(《克拉底鲁》440d)
在埃利亚三联剧的两日谈话中,苏格拉底同样没有肯定巴门尼德的一元存在论,而是肯定他当年传授的哲学方法(《智术师》217c、《泰阿泰德》183e),即《巴门尼德》传授的辩证术。值得注意的是,当柏拉图让《巴门尼德》的对话人物巴门尼德传授这种方法时,对巴门尼德本人的存在论做出一处关键改动:“不仅要去假设,如若每个东西存在,探究这个假设的结论,相反,还要去假设,如若这同一个东西不存在。”(135e-136a)《巴门尼德》中的巴门尼德教导少年苏格拉底要假设“非存在”,而这是巴门尼德的《论自然》中女神封锁的探究之路。那么,柏拉图的这个改动用意何在?
埃利亚对话不仅没有肯定巴门尼德派哲学,还借角色异乡人发起对巴门尼德的弑父行动(《智术师》241e1,242a8,b1,b2)。这次行动切中巴门尼德“存在”与“非存在”之分的关键问题,为一种趋于中道的未来哲学开辟了道路。巴门尼德对“存在”的肯定有助于寻找一种确定性知识对抗智术师的相对主义,在这个层面上,柏拉图赞同巴门尼德。但柏拉图把问题推进得更深,他考察了流变派,也没放过存在派。
异乡人称流变派和存在派都在讲“故事”(242c-243a),这个措辞再次透露了一种对存在论探究路向的保留态度。存在、非存在、生成问题与《巴门尼德》第二部分八组论证的结构安排密切相关。尤其是前两组和后六组之间插入极为特殊的一组“附加假设”(155e4-157b5)。这组假设设定了一个生灭间的“刹那”(156d3),在这一刹那,生成与存在达成共在(156a2)。
巴门尼德箴言诗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青年上升到女神的府邸接受教诲的故事(8)Cf. F. M. Cornford, Plato and Parmenides:Parmenides’ Way of Truth and Plato’s Parmenides;[古希腊]巴门尼德著、[加]盖洛普译注:《巴门尼德著作残篇》,李静滢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女神教诲的核心是:“存在”是唯一可以探究的“真理之路”;思与言必须远离不可思议、无法名状的“非存在”;“意见之路”是大众依赖的道路,遍布“显得”可信的东西,充满欺骗,不可轻信。
《智术师》的异乡人两次指出,谈论存在所遇的困难不少于讨论非存在的(243c,250e)。异乡人第一次论及这些困难时,指出谈论存在会遇到两个问题:第一,主张“存在是一”的人,实际上既言说“一”,又言说“在”,这意味着两个名称指称同一个东西(244c);第二,他们认为整全是至一,但巴门尼德在诗中说它具有形状、是圆球体、从中心到各边界都相等,这意味着一具有部分、是多之一,而不是绝对的一(245a)。
这两点也体现在《巴门尼德》中。《巴门尼德》第一组假设的论证过程借用后一个问题:“一”没有部分,也就没有起点、中心与终点,因为这些都算是某种“部分”。又由于它没有这些端点,它也就没有“边界”或“界限”,因而“无限”。形状就必须拥有界限与部分,所以它无形状(137d-138a)。第二组假设的起点直接呈现前一个问题,即一若存在,它能够既存在却不分有“存在”吗?(142b5-6)正如康福特看到的,“如若‘一’在”的“一”与“在”的含义都十分含混,而柏拉图在前两组假设中有意区分了“一”的两种含义,并利用这两种含义推导出同一前提的相反结论。因此,康福特认为,语词的歧义性是理解这篇对话的关键所在,这种歧义性表明形而上学讨论的关键在于澄清简单语词的定义(9)F. M. Cornford, Plato and Parmenides: Parmenides’ Way of Truth and Plato’s Parmenides, pp.109-115.。实际上,康福特想说的是,语言可以解决存在问题,直抵形而上学的最高存在。
但从整体上看,《巴门尼德》八组假设的完成恰恰在于运用语词的歧义性,而且有着明显的意图指向。每个假设都要从与自己及与相对立的东西双方的关系考察,同一个假设会出现相反的结论。前两组假设的共同前提虽是一存在(137c,142b),但第一组由“一是一(非多)”展开,第二组则由“一存在”展开,结论分别是:(1)一无任何性质(142a),即无形状等;(2)一有全部性质,即有形状等(155e)。《巴门尼德》展现了《智术师》提到过的谈论存在必遭遇的麻烦。
异乡人再次谈论关于存在的困惑的视角是“从全局看”,“存在之战”的双方成了坚持存在有形体的那些人与“形相之友”。“形相之友”反对认为存在必是有形体之物的人,因为这意味着宣告灵魂与美德等无形体的东西不存在;他们主张一种生成与存在的结合,同时反对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存在学说。就存在论而言,柏拉图承认这是一种人类的永恒困惑,甚至承认形相在这个问题层面上不仅没有帮人减轻困惑,反而令人“处于更深的困惑”(250e)。
然而,《智术师》依然强调哲学与逻各斯的依存关系,哲人要借辩证术思考形相,尤其要思考最大的形相,即存在、静止与运动、同与异。这些形相有些彼此交织,有些不可结合,但正是在它们错综复杂的关系中,逻各斯向我们生成(《智术师》259e):“……逻各斯对我们而言是诸种存在者之一。因为如果被剥夺了这个,最大的[后果就是],我们也被剥夺了哲学。”(260a)
《巴门尼德》也呈现了这一点,第一部分的情节与论证得出同样的结论,巴门尼德批判完形相论后又告诫苏格拉底,没有形相和逻各斯,将无法搞哲学。巴门尼德批判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部分表明,关于形相的论说遭遇到重重困难,正如异乡人揭示出关于存在与非存在的论说都遭遇了重重困难。柏拉图袒露形相论的限度,正如他揭示出前苏格拉底存在之战各方的限度。尽管逻各斯有限度,巴门尼德仍肯定逻各斯之于哲学的意义,并向少年苏格拉底传授了辩证术。临终前的苏格拉底在《斐多》中借第二次启航再次讨论借助逻各斯谈论存在的意义。
在《巴门尼德》第一部分中,巴门尼德击中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要害,他用“分有的两难问题”证明“形相”与“事物”的隔绝导致神-人的绝对分离,也导致一种不可知论。这揭示出通过一种关于形相的证明性知识抵达真理的困难;在第二部分中,巴门尼德用辩证术向苏格拉底揭示出,通过范畴结构界定存在依赖于对存在的某种预设。《巴门尼德》整体上向我们暗示,逻各斯既可以构造也可以否弃形形色色的存在论学说。
《巴门尼德》的少年苏格拉底形象代表一种新哲学开端时的形态。尽管《巴门尼德》中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理论建构遭遇重重质疑,苏格拉底未来的哲学生涯中仍然借助形相,关于形相的两个原初看法也未曾改变,即两个世界的划分和价值秩序。他把这个秩序表达为一种以“善”为最高本原的目的论宇宙,并把辩证术安排为最终将灵魂导向“善”的关键一步。《斐多》中的苏格拉底在使用形相论证明灵魂不朽时,采用的术语和《巴门尼德》中并无二致(10)Cornford提出第一部分的“形相论”论证与《斐多》中的“形相论”相悖,这个观点曾经一度成为定论。Dorter后来指出,讨论《巴门尼德》与《斐多》的形相论是否一致的关键不在于对形相论的具体建构,而在于形相与善的关系。(Kenneth Dorter, Form and Good in Plato’s Eleatic Dialogues, California, 1994.)。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从未放弃过《巴门尼德》呈现的“神圣动机”,这个动机在某种意义上显得与“真意见”相似。
面对纷繁的生成世界,《巴门尼德》中的苏格拉底接过历史上的埃利亚哲人巴门尼德借助超越感官的“一”理解真理的方式,但他反对巴门尼德对“意见之路”和人类经验的轻视,试图拯救“现象”和“真意见”。少年苏格拉底把形相与事物的价值密切关联,苏格拉底的哲学生涯自始至终都关心人类行动中的德性问题,关心人类灵魂和宇宙的永恒秩序。他的确有色诺芬笔下的道学家面相,然而,柏拉图也呈现了热爱逻各斯的苏格拉底面相。正如伯纳德特指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经由存在论走向灵魂学,灵魂学作为一种属人知识开启了通向一种存在知识的可能性(11)Laurence Lampert, “Reading Bernadete: A New Parmenides”,Interpretation,vol.44, 2018, spri.。
巴门尼德对少年苏格拉底形相论的批判表明,形相论依旧难以解决前苏格拉底存在之战引发的两个世界的分裂,即便巴门尼德肯定设置形相的必要性,形相依然难以弥合两个世界之间的巨大的裂隙。如何弥合这个裂隙,是后世西方哲学传统不断应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