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跋”一种之辨伪

2020-12-31 07:53夏汇丰
图书馆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黄氏题跋藏书

夏汇丰

(上海图书馆,上海 200031)

1 黄丕烈及黄跋

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又字承之、绍甫、少甫,号荛圃、绍圃、棘人、荛夫、复翁,又号佞宋主人、宋廛一翁、陶陶轩主人、书魔等。有藏书室士礼居、百宋一廛、陶陶室等。苏州府吴县(今江苏省苏州)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举人。清代著名藏书家、目录学家。

黄氏精于校勘,每得一部好书,便作题跋以记之。所作题跋品评到位独特、行文流畅、内容丰富,除了涉及传统古籍版本、目录、校雠、训诂之学,对书林掌故、学界旧闻、风俗逸事等屡有提及,具有很高的文献学研究价值。除了黄氏自著的四种书目《所见古书录》(1)《所见古书录》已佚。《百宋一廛书录》《百宋一廛赋注》《求古居宋本书目》,还有清人潘祖荫、缪荃孙、章钰、王大隆等人搜集黄氏题跋编纂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士礼居藏书题跋续记》《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荛圃藏书题识》《荛圃刻书题识》《荛圃藏书题识续录》《荛圃藏书题识再续录》等书目。

缪荃孙在其辑纂的《荛圃藏书题识》中称述黄跋是“于版本之先后,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授受之源流,翻摹之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弊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1]序。

黄丕烈以“佞宋主人”自居,再加以其在版本学上的造诣,可见其眼光十分挑剔、独特。故其所题跋的古籍在当时就已是稀见珍本,古籍本身就价值不菲,再加以黄氏所作题跋,价格更上一层楼。早在黄氏藏书散出时,黄跋本就为时人所追捧,如今市面上已难得一见,但凡是黄丕烈所批校之书,一律被视为珍品。

2 残本《群书考索》

此次作者在工作中发现疑似题有黄跋的古籍是《群书考索》九卷,存卷十一至十九。宋章如愚撰。刻本,八册。匡高十九点五厘米,广十三点二厘米。半叶十四行,行二十八字;小字双行,行二十七字。四周双边,黑口,双鱼尾。深蓝色锦缎面,金镶玉装,四孔双线(见图1)。

图1 上海图书馆藏明本《群书考索》牌记

《群书考索》全称《山堂先生群书考索》,又名《山堂考索》,作者章如愚,婺州金华人,宁宗庆元年进士。章如愚后因与韩侂冑政见不合,归隐山林结山堂十间,传道解惑,门人称之为山堂先生。《群书考索》是一部较为出色的南宋类书。此书广搜博采、考据引证、行文详略得当,首次开创类书编纂者主观抒发议论的先河,是我国类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此书流传有宋与元、明两个刊刻流传系统。宋本系统以天干为序分为十集,共一百卷,是章如愚所撰编原本。目前仅存丁集十卷(礼门、礼器门)和己集十卷(六经门、地理门、税赋门、财赋门)。元、明系统为理宗朝人吕中重新分卷编次,全书分为前集六十六卷,后集六十五卷,续集五十六卷,别集二十五卷,共二百一十二卷。

此部《群书考索》存卷十一至十九,卷端下方标明为“别集”,所以,应为元、明刊刻流传系统。现存元本以延佑年间的圆沙书院刻本为主,但此种本子雕版已经漫漶不清,所印本子面貌邋遢、字体模糊、墨块繁多。此部《群书考索》虽为残本,但刊刻精美,刀法严谨,字体清晰工整,显然不是元本。从全本面貌、字体和所用的竹纸来看,是典型的弘治正德建阳书坊刻本。与上海图书馆馆藏明正德十三年(1518)刘洪慎独斋刻本《群书考索》对比,除了此部残本装订成一卷一册而上海图书馆馆藏本多卷装订成一册外,其余字体、板框、样式、纸张两者完全相同。故能确定此残本《群书考索》九卷是正德十三年(1518)刘洪慎独斋刻本。根据《古籍定级标准》的等级划分,此部《群书考索》可划入二级古籍甲等。

但同时,此部《群书考索》品相很差。从目前可见的面貌能推测出,原先遭受蠹虫啮食,又有书叶残缺,后人进行了修复,再衬以背纸、覆以深蓝色锦缎面,做成金镶玉装。装成后再次遭受虫蠹啮食,除了弯曲蔓延的平面型虫啮痕迹,还有多处从封面洞蛀穿到封底的垂直虫洞。从聚集范围和虫啮类型来看,较为可疑,不似自然虫蛀形成。此为疑点一。

3 书目记载

经翻阅查询《百宋一廛书录》《百宋一廛赋注》《求古居宋本书目》《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士礼居藏书题跋续记》《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荛圃藏书题识》《荛圃刻书题识》等很完备的书目均未查到黄氏有收藏并题跋此残本《群书考索》九卷。此为疑点二。

4 藏书印考辨

此部《群书考索》九卷共八册,共钤有四种十九方藏书印。除了跋文落款所钤“荛圃”以及每册卷端页都钤有的“子晋汲古”与“士奇”二印,第一册即卷十一卷端页还钤有“小玲珑山馆珍藏图记”一印;第四册即卷十四卷端页钤有“易漱平印”一印。

4.1 “荛圃”

此印朱文篆字(见图2)。公认的黄氏朱文“荛圃”印有三方(见图3、图4、图5)[2]166,其中一方(见图3)与此本钤印相近。但仔细观察,此残本钤印线条较真印更粗。真印“荛”之“垚”三“土”不相连,上“艹”与下“垚”不相连。而此本所钤“荛”之“垚”三“土”相连,“艹”与“垚”相连,各笔画长短也不尽相同。真印“荛”之“兀”之“竖弯钩”圆弧较此残本钤印文更饱满顺滑。“圃”之“甫”中间长竖的起笔,真印有一曲折,而此残本钤印无曲折。且此本所钤“荛圃”,印色均匀连贯,印色与题跋字色相近,疑似非印章按捺而是朱笔依真印影写描红或凭空画出。早在敖堃所撰《藏书印在古籍整理中的作用》一文中就记载了天津卫一书贾描红伪印的事迹:“其所伪造的藏书印记,不像一般作伪者是篆伪印盖在书上,往往在刀法上留下蛛丝马迹;而是用描红的办法,用儿狼毫笔一点点把印描到赝品上,可以说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3]这种手法伪造的藏书印往往油色异常、分布均匀,不似捺印。

图2

图3

图4

图5

4.2 “子晋汲古”与“小玲珑山馆珍藏图记”

“子晋汲古”一印乍看是汲古阁毛晋(字子晋)的藏书印,但目前所知所有毛晋的藏书印,有多方单独篆有“子晋”“汲古阁”的藏书印,唯独没有“字+汲古”组合的藏书印。

同上,“小玲珑山馆珍藏图记”一印乍看是江都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两人的藏书印,但二马藏书印印文应为“小玲珑山馆”(见图6)[2]100。

图6

吴芹芳[4]《藏书印作伪的类型与辨别方法》一文中也提到“子晋汲古”“荛圃”与“小玲珑山馆珍藏图记”三方藏书印的真伪情况:“明嘉靖刻本《殿阁词林记》二十二卷,明廖道南撰,此书残存卷三至四、六至十二。书估割裂首行书名,并钤‘子晋汲古’‘王印士祯’‘阮亭’‘荛圃’‘汪印士钟’‘小玲珑山馆珍藏图记’‘善本’等伪印,又伪撰叶德辉跋于后。”这更能佐证此两方藏书印皆为伪印,是书贾作伪抬价的产物。

此外,马氏兄弟为清代人,毛氏为明代人。按照传统根据年代先后,从下至上的藏书印钤按习惯,毛氏印应当在最下,而此本毛氏藏书印在天头,马氏藏书印反而在下方板框内,一反常例。身为大藏书家的汲古主人应不会犯这种常识性错误。

4.3 “士奇”

此藏书印(见图7)朱文篆书。明清两代名字中有“士奇”的名人有杨士奇和高士奇,虽未能确认其拥有者,但此印印色暗淡晦涩无光,明显是劣质印泥做旧后的成品。

图7

4.4 “易漱平印”

此藏书印(见图8)白文篆体。其主人是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易培基之独生女易漱平,近现代人。因其所处年代对此次跋文辨伪没有影响,故不多赘述。

图8

通过以上逐印考证,得知除去一方近现代人的藏书印,其余藏书印皆伪。此为疑点三。

5 字体辨别

从以往的黄跋字体来看,黄丕烈的字方正敦厚、苍劲古朴,尤其在书写题跋时一丝不苟,页面工整,书写整齐划一。而此残本《群书考索》(见图9)上的黄跋字迹较为潦草,瘦长纤细,能明显看出两种字体间架结构不同,起笔落笔也有相异之处。此为疑点四。

图9 上海图书馆藏宋本《丁卯集》之黄跋

6 跋文考辨

此次发现的黄跋内容为:“元椠《群书考索》,每半叶十四行二十八字,向称最为精善。顾近世流传绝罕。偶或遇之,率已捐阙。欲求完帙,不易得也。今夏四月十四日,书船友郑辅义携此残本八卷来。留阅旬日,精雅绝伦,使予爱之。奈惜需值四十金,未免太昂,屡拟还之。后忆喜佳本之沓至,更胜于前,不复计钱物之多寡,以白镪三十得之。是时,予方承被火灾后,为治家计最急,省他费购书,室人交偏谪,吾亦置若罔闻而已。今届移家月余,诸事稍定,倩工装池,分为四册。装成附志数言,追求时颠末。嘉庆元年六月望日,书于王洗马巷新居之小千顷堂。荛圃黄丕烈记。”

题跋内容详细介绍了这部残本《群书考索》九卷的得书过程一波三折,说得有板有眼,很符合黄丕烈见到好版本的古籍一定要想尽办法收入囊中的一贯作风。但此黄跋第一句中对这部残书刊刻年代下定论的“元椠”二字,就与上文所鉴定的版本有所出入。正德十三年(1518)离元朝灭亡已有约150年,此本连元末明初刻本都称不上,更不用说能冠以元刻本之名了。这种较大的版本差别,身为版本专家的黄丕烈是不可能看走眼的。

再看此则题跋提到的两个时间:一是“今夏四月十四日,书船友郑辅义携此残本八卷来”,二是“嘉庆元年六月望日,书于王洗马巷新居之小千顷堂”。联系前后文来看,“今夏四月十四日”就是嘉庆元年四月十四日。查阅清人江标所编纂的《黄丕烈年谱》,并无嘉庆元年四月事宜的记载。而与“六月望日”有关的记载仅“六月望日,重装宋本《新序》成,跋”[5]13一条,与“王洗马巷新居之小千顷堂”有关的有“五月,迁居王洗马巷新居,书室名小千顷堂。旧居在昭明巷,有养恬书屋”[5]13一条。

根据六月望日所记事宜,查《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三北宋本《新序》十卷跋文:

“余于乾隆乙卯闰月借顾涧薲传录何校本《新序》,临写一过,知宋本实有佳处,义门所校得其真矣。继于四月十四日书船友郑辅义携一宋本来,留阅信宿,校首册三卷。开卷第二行有曾巩地与姓名一行,何校本未及增,又未知何所校之宋本云何也,何校本原在顾涧薲堂兄顾抱冲处,系阳山顾大有所藏,顾之前藏于憩桥巷李氏。余所见宋本第一卷末有东涧跋,何校未之及,知非一本。每叶几行,每行几字,彼此相类,而所校又与刻本间有殊异,未知何故。余爱之甚,惜需值八十金,故以样本还之,不及窥厥全豹,大为恨事。自后书友来必曰:‘此书为物主携往他处,将不久留于江南境矣。盍如其值得之乎?’余遂究其所从来,云是太仓王氏物,渠与毕秋帆制府相友善,宋刻善本亦尝归之,故本地不售,将往楚中求售,如售去,家中宋本皆尽往矣,余艳其宋本之多,嘱书友更携他书借阅,书友允吾请。冬至,果以北宋小字本《列子》来,需值六十金,余喜异书之沓至,后更胜于前,不复记钱物之多寡,以白镪八十余金并得之。是时,余方承被火灾后,为治家计最急,省他费购书,室人交遍谪我,亦置若罔闻而已。今届移家月余,诸事稍定,倩工装池,分为五册。书中有板刻朱印温公训子语一纸,为信阳王氏四部堂识,足见藏书家珍重之意,因裱托置诸卷端,俾垂永久。装毕,追述得书颠末,并著宋本或有异同,校者不无讹误,是在目见而又心细,方尽读书之能事尔。时嘉庆元年六月望日,书于王洗马巷新居小千顷堂,棘人黄丕烈识。”[6]

以上跋文详细记叙黄氏购得北宋本《新序》十卷的完整经过。从事起缘由的“四月十四日书船友郑辅义携一宋本来”到“余方承被火灾后,为治家计最急,省他费购书,室人交遍谪我”的窘迫,这些事件的发生和此残本《群书考索》的得书经过一模一样,不禁让人心生疑惑。行文至此,此黄跋的真相也已浮出水面。

7 结 语

上文通过对残本《群书考索》九卷的版本、书目记载以及所钤藏书印、跋文字体、跋文内容五个方面进行考证,发现都存在可疑之处。试猜想原貌应是书贾不惜血本,用在当时就属较为珍贵的正德十三年(1518)刘洪慎独斋刻残本《群书考索》八卷为载体,挪用北宋本《新序》十卷黄跋的部分内容,稍加改动进行嫁接,落款“荛圃黄丕烈”之余,钤上大藏书家汲古毛氏以及小玲珑山馆马氏的伪印企图增添可信度,甚至可能华丽重装之后又人为虫蛀做旧,妄使此书价格倍增从而牟取暴利。这种换一书名,即为一种新黄跋的懒人造假方式不禁让人啼笑皆非。虽说这种造假手法并不高明,在资讯发达的现代社会,通过书目和印鉴的比对比较容易发现疑点所在,但在信息较为闭塞、藏书密不示人的古代,如非见多识广并认真考辨真伪,这种真中有假、假中掺真的伪造手段,或许还真能瞒天过海。

有趣的是,原北宋十卷本《新序》黄跋记购书费需白镪八十金,此本跋记改为三十金,狡猾愚笨隔一线乎?盖欺人寡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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