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羌人六
与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
——【美国】埃兹拉·庞德
大货车拐过一个急弯之后,驾驶员黄氏鲜麻木的脚尖蜻蜓点水似的连续轻踩刹车,让车速慢慢减下来,然后,他从方向盘腾出左手,老朋友似的搭在车门的玻璃摇机位置,缓缓摇下蓬头垢面的车窗。
凛冽刺骨的寒意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个机会,瞬间涌入汽油味儿弥漫的车厢。刚吸了一口气,黄氏鲜不由得打起冷战,仿佛疲惫的躯壳正被重新启动激活。
穿上厚厚的外套、裤子和袜子,最本质的意义在于取暖,将严寒拒之门外。然而现在,冷飕飕的空气抹布一样擦亮了自己的生命,让人有了精神,如此意外的收获也算是无心插柳。有那么一阵子,黄氏鲜累得想从车窗跳出去,用无畏的牺牲为疲倦画上句号,一了百了,但现在他放弃了这个荒唐而又野蛮的打算。当年摇得那么凶的地震都安然无恙,现在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岂不是不划算?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相信这个,好像在生活的栅栏中挣扎苟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个,一种渺茫的希冀,等老天爷兑现诺言。
优秀的驾驶员开车既要时刻注意随时都在变幻的路况,又要让手上的方向盘、脚下的刹车、离合、油门密切配合。然而这还不够,在操心最最重要的事情同时,你得学会分心,正确把握时机,妥善处理一些私人问题。黄氏鲜的一连串动作,为的是给喉咙里那块憋了很久的浓痰举行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
刚摇下摇摇欲坠的车窗,他就以最快速度把那块硬币一样卡在喉咙里的浓痰献给了茫茫黑夜,卸掉肩头重担,他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与其说黄氏鲜是在吐痰,不如说他朝空气开了一枪,浓痰像一颗子弹,声音内力雄厚,没准现在就有一只野兔、一只蓝马鸡、一只扭角羚或者别的什么野生动物,已经不幸遇难,倒在地上,等人前去收尸呢。黄氏鲜一边这么想一边迅速缩回脑袋,摇上车窗。外边的寒风像冷冰冰的刀子,割得脸生疼,估摸再吹一两分钟,脸上就会满是裂缝,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头。
大货车挡风玻璃脏得像只花猫儿的脸,不会有人知道那些既没有长手也没有长脚的灰尘是如何爬上去的,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好在对视线影响不大。直到稍微抬了一下头,黄氏鲜陡然发现挡风玻璃的右上角,以及副驾驶车窗的正中央,有两只看样子是用手指匆匆涂抹上去的王八。看样子,也不像是目前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宝贝女儿琳琳的习作,她一个女孩儿家不会爬那么高的。王八也没什么,可是画得不咋样。黄氏鲜觉得,要是让自己来画,视觉效果可能还要好一点儿。王八这种动物在中国受到歧视完全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宝贝女儿曾告诉过他,语文老师孙玉茹说了,王八这种动物在中国虽然不受待见,但在日本却很受尊重,你要是碰见一个日本人,跟他打招呼,再王八长王八短的赞美几句,别人准会高兴上天。黄氏鲜还记得女儿在跟他显摆这些从学校里学到的“知识”的时候,也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是呀,女儿怎么会撒谎呢!这么想着,黄氏鲜再看那两只在外面沐浴寒风的王八,就觉得有些亲切有点心疼,仿佛它们真的拥有生命。
天早就黑了,从灰尘蒙蒙的水泥厂出发那会儿就黑了。现在车窗外边到处都是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大地被夜晚整个儿地吞噬掉了。散落在山野里的灯火像一只只寂寞的眼睛。寒夜把断裂带的茫茫大地一寸一寸紧紧搂抱在怀里。寂静和孤独也趁机疯长,壮阔蜿蜒的涪江河谷如同古老的传说,凝结在一片漆黑之中。流水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沙哑,过了南坝镇——这个二〇〇八年地震的重灾区,这种沙哑越发响亮。
远光灯雪亮,划破黑夜的皮肤。风在车窗之外寂寞呼啸。大货车正在穿过的地方,就像一些乡党嘴上突然蹦出外国人名字的那种感觉一样,怪怪的:“黑水。”过了黑水,就是“白草”,过了白草,目的地——天下大熊猫第一县平武县城也就不远了。
黄氏鲜一只手像把钳那样牢牢抓住方向盘,一只手从荷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九分。
黄氏鲜开车的时候喜欢想事情,大多是关于自己生命中已经死掉的那一部分,那些充满了平庸色彩却又刻骨铭心的喜怒哀乐,似乎拥有神奇的魔力,让他心绪昂然,也让时间过得更快。
关于地震的往事一股脑儿地在他记忆中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地震过去快十年了吧,他想。蓦然回首,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黄氏鲜的这辆大货车,也开了整整九年了。地震后没几个星期,黄氏鲜就决定买一辆大货车搞货运。地震把断裂带震成了废墟,也为他震出了一条“发财”的路子。一天晚上,躺在临时帐篷里,黄氏鲜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修房子的人户这么多,为什么不买辆货车帮人拉建材呢?这可是个挣钱的好机会啊。” 黄氏鲜突然就想到了买车,驾照自己有,一九九七年他就拿了驾照,而且是B 照。为了记住某件事情他有个习惯,那就是扇自己耳光。于是,他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生怕自己忘掉这个不错的主意。就那么一耳光,扇出了一辆大货车来。到现在黄氏鲜依然清楚记得一个傍晚自己把大货车开回村里的情形,家里来了不少人,院子里人山人海,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尿桶边边都是人”,都是前来看稀罕凑热闹的。彼时村里还没有人舍得花那么大一笔钱买辆大货车开,每个年代每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看稀罕凑热闹的人。据说早些年有些从未见过汽车的人,还会扯草去喂,生怕车饿坏了肚子。黄氏鲜记得,自己买车回来那天刚好立秋,买车是好事,但那天他跟村里老光棍薛仕贵打了一架,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从此结下了梁子。细细琢磨,还是因为老光棍薛仕贵的手痒,在新买回来的大货车上摸来摸去,摸来摸去没啥,关键是,黄氏鲜看见老光棍薛仕贵的手上沾了很多泥巴,毕竟是新车,哪能不让他心疼?
黄氏鲜就有点看不惯了,有意提醒老光棍薛仕贵:“光棍,我的货车又不是你的野婆娘,有什么好摸的,你虾子就别乱摸啦。”
老光棍薛仕贵问:“凭什么不让摸?摸一下又不得旧!”
黄氏鲜有些生气了:“要摸,摸你自己的鸡巴去。”
老光棍薛仕贵说:“哎哟,买了车不得了!老子今天就不信这个邪,偏要摸。”
黄氏鲜气鼓鼓地说:“你要摸也行,有本事让我摸摸马翠芬的奶子。”
马翠芬是村里的寡妇,也是老光棍薛仕贵的“相好”,据说两人经常到玉米林里幽会,我撕下你的玉米叶子,你抚弄我的玉米棒子。听黄氏鲜这么一说,老光棍薛仕贵的一身骨头全都化了似的,他轻轻给了黄氏鲜一拳:“你个臭小子!”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黄氏鲜的话碰巧被她老婆罗佳丽听到了,她一下子就火冒三丈:“黄氏鲜,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吃着碗里望到锅里,有种再说一遍,你……你要摸哪个狐狸精的奶子?”
黄氏鲜没料到这时候自己老婆会跟自己闹起来,平时就怕罗佳丽,他只好委屈地解释:“狗日的薛仕贵,摸脏了我的车子,我让他别摸,要摸去摸马翠芬的奶子。”
“我记得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你要摸也行,有本事让我摸摸马翠芬的奶子’。” 罗佳丽噼里啪啦说道:“你们男人都是那副臭德行!”
“我没这么说,不信你问大家!”黄氏鲜的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说的话都不敢承认,算什么男人?”罗佳丽还是有些气不过,自己的男人竟然当着大伙儿的面说那样不负责任的话,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罗佳丽,你男人就是那么说的,还不让他去跪搓衣板!”有人起哄。
很快,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声。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寡妇马翠芬恰好也在场,她用力推开人群,一只手叉着水桶般臃肿的腰肢走到罗佳丽面前故意找茬:“罗佳丽,你今天给老娘说清楚,我马翠芬哪里得罪你了,你男人自己说要摸我奶子,你凭啥说我是狐狸精?大家都给评评理呀,你们的良心变成石头了吗?!”
“我在说我自己的男人,关你屁事!”罗佳丽也不是好惹的。就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吵不过瘾,两人就打了起来。两人打架的时候,原本围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一下子散开了,挪出一片地方,生怕影响了两人切磋武艺,甚至有人主动维护秩序,要大家再后退一点。黄氏鲜见自己女人跟别人打了起来,走上前去想要把两个人分开,老光棍薛仕贵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要拉的人自然是他的相好马翠芬,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大男人也二话不说地打了起来。
那次,幸好村支部书记大牙及时赶到,制止了这场闹剧,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老光棍薛仕贵临走之际,故意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大货车的尾灯上。也因为这一把鼻涕,黄氏鲜和薛仕贵两人这么些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平时偶尔在路上碰见了,也是一个脸朝外,一个脸向里,好像两人中间卡着一枚硬币。
黄氏鲜叹了一口气。
倦意再次涌来。
已经过了白草,到平武县城仍有半小时路程。
今天的运费平摊下来,抵得上工地上干一周的活路了,黄氏鲜掰着一只手的手指头算了一下,至少有八百块钱“净肉”;钱是挣到了,可人也遭罪了。黄氏鲜经常开车给人拉砖拉水泥挣运费,似乎还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累过。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子上面就像放着两块沉甸甸的秤砣,有些睁不开,但也不敢闭上,因为还要开车。
眼下这条柏油路是前两年才有的,施工队起早贪黑,几乎不到半年时间,就让一条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柏油路,在春夏青山绿水、秋冬遍地苍茫的断裂带扎下根来。原来的路是水泥路,就躺在现在这条柏油路下面。旧貌换新颜,这样做的好处是既可以最大限度减少汽车轮胎的磨损又保证了乘客出行的舒适度,同时,也为那些优柔寡断的司机省去了不少麻烦。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假如某些过路司机既想走原来的水泥路,又想感受新修的柏油路,那么,他就很可能会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在某些毫无意义的选择上面。这么好的柏油路,要是那些脏兮兮、皱巴巴的车辆在它的上面奔跑,恐怕也会忍不住自责。
柏油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更不要说车了。
平时看上去缄默而又朴素的山形地貌,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有些面目狰狞,倒挂在路上方的尖尖岩石像死神故意设下的圈套,感觉稍不注意,其中的一两块就会从天而降,将大货车压成一块铁饼干,将黄氏鲜自己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的脆弱身体榨成肉酱。那些早就被寒风偷走了衣裳的树木赤裸裸地站在柏油路的两边,树枝阴森森地交错着。黄氏鲜一边全神贯注地开车,一边有意无意观察着大货车远光灯所探照的区域,并竭力通过想象让它们给自己带来恐惧。他需要恐惧,这种时候,也只有恐惧能够针灸他倦怠的神经,起到提神的作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出点岔子,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必须好好开车。
“兄弟,再坚持一会儿,别天亮了还把尿屙在裤子里。”
“兄弟,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兄弟,千万不要打瞌睡,要是出车祸完蛋了,老婆娃儿,都是别人的了!”
车上没有别人,即便是有,也只可能是罗佳丽。以前罗佳丽经常跟着黄氏鲜在外面跑车,两人感情也好,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好得就像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自从罗佳丽有了自己的“爱好”以后……黄氏鲜不时地跟自己说话,让自己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开车。他自己就是两个人。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孤独并不是把你浓缩在某种环境或者某个框架之内,而是让你变成了更多的人,或者,生活在喧闹的人群中间。
终于将拉着满车水泥的大货车顺利驶入平武县城,黄氏鲜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身体里那些一路都在兴风作浪的饥饿、疲倦还有瞌睡,也似乎都被车窗外那些迷离的灯火吸掉了。他放慢车速,摇下车窗,好让目光从那些高矮不一的建筑身上慢慢滑过去。目的地就在报恩寺广场附近,是一座尚未完工的新楼盘,开发商李百万是黄氏鲜的小学同学。
如今,县城的面貌跟地震前完全不一样,地震前县城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现在城里的房子并不是越修越低,而是越修越高了,似乎这样就能够跟地震划清界限,拉开距离。
县城里灯火辉煌。树影婆娑的路边上,几个喝醉了酒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吼两句黄氏鲜完全听不懂的流行歌。不远处新开着一家KTV,看样子生意火爆,跑调的歌声此起彼伏,听得黄氏鲜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暗暗嘀咕,还是电视上那些歌星唱得好,那嗓子,哟呵呵,跟百灵鸟似的!
说到唱歌,黄氏鲜有一肚子火。活到现在,虽说也对某些生活方式好奇,但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去过KTV,就像他从来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就像别人对他的评价一样,他是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实人,只知道开车,只知道挣钱。倒是自己媳妇儿罗佳丽好像着魔了一般,也懒得做家务,一天到黑守在电脑面前,对着麦克风,痴痴傻傻地唱个没完没了。如果唱得好听也就罢了,遗憾的是,罗佳丽的唱功确实无法恭维,用黄氏鲜母亲背地里的说法,儿媳妇儿罗佳丽压根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吼歌”;女儿琳琳的说法则相对含蓄一点,她说她妈妈那是在“念歌词”。
看不惯又能咋样?自己的媳妇儿,总不能撵出家门,让她自生自灭。黄氏鲜就是长了一万个胆子恐怕也不敢,他在媳妇儿面前从来都是敢怒不敢言。
话说回来,人总要有点爱好,没一点爱好也不行。
我的爱好是什么呢?有时候,黄氏鲜问自己,答案也许只能是开车。除了开车,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他的整个人生,也是如此,没有答案,活着似乎仅仅是为了把日子拉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开车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应该将其视为爱好。自从家里老太爷驾鹤西去以后,家里所有的地都被野草淹没占领了,就是因为他不喜欢种地,既累又麻烦,比较下来,还是开车轻松。
在工地卸掉水泥,归心似箭的黄氏鲜让空荡荡的大货车调了个头,迅速往回赶。回到家中,已经凌晨两点。他疲惫至极,希望倒头就睡。
坑坑洼洼的水泥院子一片漆黑。门前的竹林摇曳着,发出沙沙声响。老瞎猫卧在门槛边缘,“喵呜喵呜”叫着,好像知道主人回来了似的。老瞎猫是母亲上个月在街上赶集的时候捡回来的,她说,看见几个小屁孩把这只老瞎猫在大街上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它受罪,就捡回来了。“养着吧!”快八十高龄的母亲宣布。这是一只来历不明的老瞎猫,它是什么时候瞎的,怎么瞎的?为什么是两只眼睛全瞎,而不仅仅是一只?也许,它的故事完全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不过,又似乎用不着再挖它过去的那些苦难,它现在已经够可怜的了。老瞎猫从此就在黄氏鲜家里安顿下来,女儿琳琳特意在院子旁边的桂花树下为它弄了一个窝,底下垫着两条烂蛇皮口袋,上面铺着一层柔软的旧棉絮。平时,老瞎猫就安安静静躺在里面,只有主人喂食的时候,它才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顺着墙根,走到面前来。
“害瘟的,你还不睡?”黄氏鲜冲着老瞎猫轻轻嘟囔了一句,好像它真能听懂似的。不过,话一说完,黄氏鲜就觉得自己这话有毛病,我自己也不是没睡吗?
“喵呜。”老瞎猫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黄氏鲜。
“懒得理你!”
“喵呜!”
黄氏鲜推开了原来老房子的堂屋大门,这个房子里面有四个小单间,平时,他和媳妇儿都住里面,女儿琳琳平常住校,放假回来也单独住一间,剩余两间有一间是客房,另一间则是母亲住的。可能是实在受不了罗佳丽天天在房间里“吼歌”,老人家去年就逃难似地搬到地震后修的新房子楼上去住了。
堂屋里黑咕隆咚的,静悄悄的。黄氏鲜摸索着开了灯。一百瓦灯泡的效果由于玻璃壳体外有不少灰尘在为光的诞生捧场,呈现出来的效果实际上只有四十瓦左右,其余百分之六十的光都被这些灰尘吃掉了。堂屋里一片昏暗,那些没能攀上高枝的尘埃在低处更加显现出团结的力量与优势,坚定不移地占据了角角落落,如果黄氏鲜是头一回走进来,他一定会怀疑这个屋子至少有两年没住人了。如果有人住的话,就不会这么脏,这么邋遢,哪里像个家?好就好在,这一切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因为他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罗佳丽,罗佳丽,媳妇儿,睡了吗?”黄氏鲜一边用巴掌轻轻拍着卧室的门,一边故作黏糊小声喊到。截至目前,媳妇儿有两三周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了,黄氏鲜心知肚明,罗佳丽还在怄他的气。如果不是怄气,两口子不说话还有一种原因,黄氏鲜心想,不是她罗佳丽哑巴,就是我黄氏鲜哑巴。两个人都不是哑巴,那肯定是她罗佳丽在生我的气了。
卧室里迟迟没有反应,黄氏鲜感到自己的心就像搁在冰箱里的热汤,在慢慢变凉。从结婚到现在,整整二十多年了,大儿子目前在部队服役,女儿马上小学毕业,家里存折上的钱拿出来,买一打大货车都没问题,这个黄氏鲜倒是可以保证,绝不吹牛。平时自己在外面挣钱回来都是一分不少主动交到罗佳丽手上,想到媳妇儿此刻的表现,黄氏鲜忍不住有些失望。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和好的机会就像水花一样破灭,黄氏鲜撑不住了,也不想再热脸贴冷屁股,索性转身,准备去新房子睡。新房子就在老房子的斜对面,几十步就到了。就在黄氏鲜转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卧室里传来一阵“滴滴”声,这声音三岁大的小孩都知道是QQ 消息的提示声,深更半夜了,罗佳丽还在跟谁聊天?她压根就没睡,为什么不搭理人?黄氏鲜越想越生气,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看看“懒猫”她娘的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懒猫,就是罗佳丽的网名。这个网名,倒是有良心!黄氏鲜最终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在空气的皮肤上愤怒地挥了一拳,就大步流星走开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罗佳丽不开门,我黄氏鲜还妈妈的不想进来呢。黄氏鲜气鼓鼓走到门外,那“滴滴”声又欢快地响了好一阵。
“我们走着瞧!”黄氏鲜关门的时候,忍不住冲着屋里说了一句狠话,但是,这句狠话很快就被寒风吹灭了。
罗佳丽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那只老瞎猫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喵呜!”
“闭嘴!”黄氏鲜怒气冲冲。
“喵呜!”老瞎猫说。
“再瞎叫唤老子明天就把你撵了,让你去喝西北风!”黄氏鲜威胁道。
“喵呜,喵呜!”
黄氏鲜慢吞吞地朝新房子走去。新房子也有好几个单间,都有床。今晚,就去母亲隔壁睡,黄氏鲜决定。此时此刻,世界上已经没有比睡觉更重要的事情了,对他来说。
黄氏鲜家的新房子,在村里人看来完全名不副实,远处看还像模像样的,走近了肯定会大跌眼镜。怎么说呢?房子共分三层,一层是臭烘烘的猪圈,二楼是厨房,三楼是住房。因为地基在坎下,所以,房子实际上看起来只有两层高。母亲就住在最东边那间屋子。
上了楼,黄氏鲜才发现老母亲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不睡觉?
“妈,你怎么还没睡呢?”黄氏鲜在屋外喊到。
一曲《北京欢迎你》从黄氏鲜母亲的门缝里爬出来,钻进他的耳朵。听到这首歌,黄氏鲜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母亲这是在想老头子了啊!老头子就是黄氏鲜的亲爹,走了好几年了。母亲经常没事就把老头子原来去北京旅游的光碟拿出来看。当时老头子是在旅行社报团去的,村里很多老年人都去了。旅行社有专人拍了DV,回来后刻录成光碟送给每个团员。那张光碟的背景音乐就是《北京欢迎你》。镜头里,老头子乐呵呵地站在天安门前。现在,这张毫不起眼的光碟随着老头子的离世,在母亲心里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黄氏鲜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氏鲜,回来啦?”黄氏鲜的闯入让老人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嗯,刚回来。”
“哦。”
“晚上吃饭了没?”
“不想吃。妈,深更半夜的,你还看这个干嘛?”
“我就想看看你爸,怎么就睡着了呢?”母亲气喘吁吁地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妈起来给你煮碗方便面吧!”
“我不吃。”黄氏鲜摇了摇头,内心却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虽说都是要满五十岁的人了,可在母亲眼底,自己好像永远都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人不吃饭咋成,你今天跑了一天?”
“嗯,往平武拉了两车水泥……妈,你咋了?哪里不舒服?”黄氏鲜看见母亲满头大汗。
“今天浑身都疼,妈老了,不中用了啊!”母亲的声音满是无助和悲哀。
“你有我呢!睡吧,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检查。”
“不去,就这样疼死算了。”
黄氏鲜听母亲这么一说,就知道她的小孩子脾气又犯了,说的是气话。每个老年人都是变老了的孩子。对于母亲,黄氏鲜有种无法言说的愧疚,那种愧疚,就像水果糖纸,牢牢地把自己包裹在它的中央。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奔波,却很少关心她,关心这个可以说为自己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女人。黄氏鲜头上有五个姐姐,早已嫁做人妇,母亲一口气生那么多孩子,就养了自己这么一个儿子,图的是什么呢?
“要去,必须去,明天就去。”
黄氏鲜一边说,一边关了电视,退出了母亲的房间。
第二天黄氏鲜起床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天都快黑了。当他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一眼就看见茶几上搁着一碗干嘟嘟的鸡蛋面,上面横着一双筷子,面条已经黑黢黢的,像是放多了酱油。看样子已经放那儿很久了。
一阵狼吞虎咽过后,黄氏鲜慢吞吞从荷包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没电了。他穿上衣服,一只手拿着碗筷下了楼。刚下楼,就看见母亲正拴着脏兮兮的围腰在院子里晾衣服。
“妈!”黄氏鲜亲热地喊了一声。
“你妈已经死了!”
黄氏鲜母亲的声音像一截闪电那样快速飞入耳膜,头也不回。塑料盆里的衣服堆得像一座小山,她有些吃力地弯下臃肿的腰身,抓起一件黑色外套,对折,又用力拧了拧水,这才将晾衣架套进去,挂在院子边沿那根绷得直直的铁丝上。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了,黄氏鲜仿佛看见有一排黄氏鲜挂在铁丝上,滴答着水,刚刚那件黑色外套,还有好多件衣服,都是黄氏鲜平时穿的。原来,母亲洗的衣服几乎都是他的。
换做别人的母亲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的孩子说话,而事实上,黄氏鲜明白这其实正是自己母亲说话的风格,她懂得怎样在说话的时候把那些赤裸裸的、不宜直话直说的情绪用较为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
“你妈已经死了!”
黄氏鲜母亲的这句话落在黄氏鲜的念头上,他心照不宣,知道母亲是在抱怨,但肯定不是抱怨她的儿子,而是在抱怨另一个人——黄氏鲜的媳妇儿罗佳丽,或者“懒猫”。说来也是,母亲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洗衣、做饭,操心家务,罗佳丽呢,除了会管钱以外,家里的大小事从来都不闻不问。想到自己竟然娶了这么一个女人,黄氏鲜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妈,现在几点了?”黄氏鲜有意跟母亲拉话,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塑料盆前,蹲下身子,将碗筷直接搁在地上,跟母亲一起晾衣服,眼睛却始终看着苍老的母亲,那头发里像是下着大雪的母亲。
老太婆指了指河对面,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儿苦涩的微笑,微笑虽然有些苦涩,却又如此亲切。
黄氏鲜顺着母亲的指引,目光渔网一般,撒向了河对面。冬天的断裂带是干枯的,草木的凋敝似乎也清空了有过的生机与繁茂,变得冷清、肃穆、苍茫,给人一种永恒般的惆怅。天空昏昏沉沉,寒风瑟瑟。过了半分多钟,黄氏鲜意识到刚才母亲已经把答案告诉自己了。太阳已经落山,天就快黑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那么长时间!
“啊,天都快黑了!”黄氏鲜喊道。
“嘿嘿,你还好意思说?”
“还说今天带你去城里医院检查检查的。”
“莫放马后炮。”
“妈,说真的,我们明天就去。”
“你去忙你的,妈的事,你莫管。”
“你是我妈,你的事我不管谁管呢?再说了,天天跑车,也烦了。”
“有这份心就够啦!”
黄氏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站起身,一团阴影立刻从身边迅速闪开了,好像是被自己弹开的一样。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只老瞎猫。黄氏鲜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只老瞎猫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把那只碗舔得干干净净,亮闪闪的,就像洗过的一般。
这下好了,碗都不用洗了。
“讨厌!”黄氏鲜忍不住骂道。
“喵呜。”老瞎猫委屈地辩解。
“讨厌!”黄氏鲜母亲也跟着说了一句,不过,她好像并没有黄氏鲜那么生气。
老瞎猫似乎并没有在意别人这么批评它,又懒洋洋地“喵呜”了一声,便摇摇晃晃走向墙根,然后顺着灰暗的墙根,回到窝里。
黄氏鲜一直目送着老瞎猫回到它的窝里。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好像有人在里面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我的心里怎么空荡荡的呢?黄氏鲜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皮肤发烫,手指冰凉。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水泥院子,家里那辆红色面包车不见了。
“面包车呢?”
“人家一大早就开走了。”黄氏鲜母亲回答。
这个“人家”,毫无疑问,就是罗佳丽。
该不会是又跑到哪儿挖兰草去了吧?!黄氏鲜的脑袋上面飘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最近半年,罗佳丽除了唱歌之外,又多了一个爱好:挖兰草。可是,这么冷的天,在哪里挖兰草?罗佳丽从来不跟家里人说自己去哪里挖兰草了,不过挖兰草确有其事,檐沟后面养了很多盆兰草,都是罗佳丽挖回来的,有些周末,她挖兰草也会带上女儿琳琳。实话实说,那些兰草并没有多大的观赏价值,养了那么多,没一窝开花。
“儿啊,你说,妈是不是跟它一样?”黄氏鲜母亲突然指了指窝里那只老瞎猫,又指了指自己。
“妈你咋啦?”
“我没怎么,好好的呢,只是有时候在想你要是把以前那个说到了,这日子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恼火。人懒就不说了,你们感情不好,妈看着心里也难受啊!”
黄氏鲜的脑袋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太婆说的是二十多年前被自己狠心退亲了的女人张梦碧,那是个勤快好女人,当年只要一上门来,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连老太婆老太爷的袜子、内裤都要找出来洗。
“你是说张梦碧吧?”
“嗯。”
“哎,人哪里说得清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就是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该支持你去退亲啊!”
说到退亲的原因,黄氏鲜现在也觉得自己当时过于幼稚过于狠心了,仅仅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张梦碧比他大三岁,接受不了。
“也不能怪你,要怪,怪我自己。”
“我是有眼无珠啊。”老太婆一声长叹,长叹过后,她却立马笑了,“不过,说真的,那媳妇儿对你真是好的没法说。”
“这都是命啊!”
“你还记得你退亲回来那天不,你在我和你老太爷面前哭了整整一天一夜。”黄氏鲜母亲说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皱巴巴的脸上淌着笑意。
“妈,你别说了!”黄氏鲜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希望母亲继续说下去。其实用不着说,他也知道她要说什么。说起来几十年了,但有些东西却是一直没有变过,那时候跟现在一样,结婚前都兴个订亲什么的,订了亲,婚姻也就基本落实了。不过也有例外,如果中间有什么不合适,万不得已,也可以退亲;那个年代,退亲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跟张梦碧退亲那会儿,黄氏鲜跟罗佳丽尚无交集,认识、谈朋友再到结婚,已经是第二年的事情了。张梦碧比黄氏鲜大了整整三岁被他知道以后,身上就像压了三座大山,退亲就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说起来黄氏鲜现在真的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狠心,而且还有不退亲就不活了的那种感觉。好聚好散,退亲是黄氏鲜一个人去的,张梦碧家人也还通情达理,倒是张梦碧伤心得泪流成河,一直哭到她父亲一耳光打过去。黄氏鲜记得,那天的散伙饭也是张梦碧亲手做的,她不但做了饭,还给黄氏鲜倒了一大杯玉米酒。吃过饭,黄氏鲜就该回去了,但张梦碧坚决不允许他回,说他喝了酒,路上不放心,休息好了再走也不迟。黄氏鲜心想也是,就在张梦碧家住下了。那天半夜,迷糊之中,张梦碧悄悄推开房门,含着眼泪将醉醺醺的黄氏鲜压在了身子下面,当时,两人都是处子之身,黄氏鲜想要反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有丁点力气反抗,就这样,他稀里糊涂的失去了童贞。第二天早上醒来,黄氏鲜看到了床上那嫣红的血迹,吓得目瞪口呆,一口气跑回自己家。一回到家,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他告诉家人,自己被张梦碧“那个”了,家人问他“那个”是什么意思,他就泪流满面地说,自己被张梦碧“强奸”了。
“我们不拼命拦着,你恐怕要去派出所报案呢!”
黄氏鲜母亲已经晾完了衣服,两只手空空地在围腰子上摸索着,它们那么冷,像两片红通通的叶子,老人幽幽地说:“老天爷晓得往年你咋那么傻!”
“喵呜”,老瞎猫远远地叫了一声。暮色从四面八方涌来。
黄氏鲜被一个电话吵醒。电话是女儿的语文老师孙玉茹打来的:“喂!你好,黄琳琳的爸爸对吗?我是她的班主任孙老师,你赶紧来学校一趟,黄琳琳生病了。我正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孙老师在电话那头焦灼地说完,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孙老师的话像一盆冷水直勾勾地从黄氏鲜脑袋上淋了下来,他的心猛然颤栗起来,仿佛传来的坏消息里有一只锋利的猫爪,抓得他生疼,疼得让他从床上一下子弹了起来,背上装了弹簧似的,脑袋差点撞到天花板。
黄氏鲜屁股着火了一般地下了楼,看见母亲正在厨房做早饭,望着烟雾中晃动的苍老背影,黄氏鲜的心莫名地难受起来。原打算今天带母亲去医院看病,没想到又遇到了这档子事,看来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妈,我得赶紧去学校一趟,孙老师说琳琳生病了,我得去看看。”黄氏鲜一边用凉冰冰的洗脸帕抹脸一边交待。
“啊,严重不?”老人的手正端着一只铝制瓜瓢往锅里掺水,手抖了一下,水便抓住机会冲向柴禾灰一片狼藉的水泥地上,滚落成一颗颗黑色的泥丸。
“不清楚,她的老师只说要我赶紧去。”黄氏鲜说。
“那你赶紧去看看。”
“嗯。”
“妈,我……”黄氏鲜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你赶紧去看看琳琳!”
“好。”
黄氏鲜猫着腰钻进面包车,车厢里腻人的香水味一下子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痛痛快快打了个喷嚏。罗佳丽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但香水味肯定是这个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女人留下的。在他看来,这几年,罗佳丽是越来越臭美了,不过,再臭美有什么用,还不是乡下的农民,真把自己当成下凡的仙女啦?!黄氏鲜摇下车窗,将一口痰吐到了十米开外。
“氏鲜,回来的时候记到买件方便面,屋头的没几袋了。”黄氏鲜刚把面包车打燃火,便听到母亲在喊,她说,“千万别忘了哟!”平时,黄氏鲜家里的方便面压根没有断过。吃方便面主要是为了方便。罗佳丽很少做饭,某种程度而言,唱歌她也是可以当饭吃的。母亲呢,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悲观点说,她煮一顿饭也就少一顿饭,况且还有那么多家务活,有时候不想太麻烦,方便面就成了他们这个家的家常便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好就好在,虽然说方便面对于某些家庭属于奢侈品,但对于黄氏鲜他们家,这点消费完全是小菜一碟。
“方便面,方便面,方便面……”
这一路上,黄氏鲜都在一心三用,三分之一的黄氏鲜在开车,三分之一的黄氏鲜在惦记女儿琳琳,还有三分之一的黄氏鲜反复念着母亲交待的任务,直到他确认大脑抓住了这几个字,不会轻易忘记。
黄氏鲜跑到医院,一个穿白褂子戴着黑色框架眼镜的男医生皱着眉头告诉他:“琳琳有胃病。”
胃病?怎么可能是胃病?!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吓得黄氏鲜一张脸白卡卡的,半天后回过神来,他还心存侥幸,认为是医生搞错了,就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弱弱地问道:“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琳琳绝对不是胃病!”
“你叫什么名字?”医生问。
“黄氏鲜。黄金的黄,姓氏的氏,鲜艳的鲜。”黄氏鲜老老实实回答。
“嗯,黄氏鲜,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你是医生。”黄氏鲜脸红到了耳根。
“既然知道我是医生,那你就该相信我的话,而不是怀疑我的判断。嗨嗨嗨,懒得跟你婆婆妈妈,叽里呱啦,我先给你女儿开点药,也建议你们抽空尽快带她去江油人民医院瞧瞧,小地方医院毕竟条件有限,巧妇难为无米炊,你女儿年龄这么小,治疗越早,效果越好!”医生噼里啪啦说完,迫不及待地将一根白色塑料吸管给病人打针一般小心翼翼插进一瓶娃哈哈的肚子里,大功告成,便“吱吱吱吱”地吮吸起来。那老鼠般“吱吱吱吱”的声音,好像空气中隐藏着一条拇指宽的裂缝。
医生的话像封口胶一样堵住了黄氏鲜的嘴巴,他不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好,身上没有半点力气。两只握惯了方向盘的手惘然地在身上抓来抓去,好像身上有很多虱子。此刻,他的粗枝大叶惯了的感情细胞竟然无端细腻起来,仿佛摆在面前的一切现实都在瞬间放大了整整一倍。女儿的胃病让他无比自责,心疼不已,要不是眼前医生的稚嫩举动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准儿会瘫倒在地上。如果说人生是一座山的话,如今黄氏鲜也算是一个活到半山腰上的人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医生,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不相信他的人,胡子一大把,把整张脸都要淹死了,看上去其实跟自己年龄差不多,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还喝娃哈哈!
亲眼所见让黄氏鲜很是想不通,还有点耿耿于怀,好像那瓶娃哈哈是自己掏钱买给琳琳,却被医生吱吱吱吱地喝掉了似的。这个大男孩喝娃哈哈难道是想返老还童吗?黄氏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平时,他总能在一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上挖出点乐子。现在,他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笑,要不是关键时刻他用手狠狠抹了一下自己就要石榴一样裂开的嘴唇,恐怕已经笑出声来,继而冒犯可爱的白衣天使了。
泪水在琳琳的眼眶里打转。半夜的时候她就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肚子里的剧痛像扔进水中的石头,在她弱不禁风的身体的池塘扩散着涟漪,一直持续到天亮。
黄氏鲜看得出来,脸上同时挂着委屈和恐惧的女儿琳琳很想哭,但她似乎一直在忍,拼命地忍。
女儿虽说成绩普普通通,但还算懂事,这一点,就足以让黄氏鲜感天谢地了。不像现在已经去部队当兵的大儿子,那些年,简直让他操碎了心。大儿子读初中的时候,胆子就大得离谱,一个未成年人,一个没有驾照的人,就敢偷偷把家里的面包车开出去,拉着一帮“狐朋狗友”(其实是耍得好的同学),据说还有女同学,到处跑。黄氏鲜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天半夜,大儿子送他的同学回家还是什么的,回来路上,在另一个乡镇把车不小心开进了别人家的菜园,开进了别人家的菜园不说,还把面包车开了个四脚朝天。好在,车上就大儿子一个人,有惊无险,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后来的种种迹象证明,这件事虽然没留下什么深刻教训,但还是让黄氏鲜承受了不小的打击。媳妇儿罗佳丽溺爱儿子,要是听到黄氏鲜说儿子的不是,她准会对他冷嘲热讽,好像儿子无证驾驶,把面包车开个四脚朝天,也是一种本事。“我娃胆子在那儿,哪像你,缩头乌龟!”当着黄氏鲜的面,这样的话罗佳丽说了不少回。她瞧不起他。她不是平白无故地瞧不起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事实就摆在那儿,当事人都心知肚明。罗佳丽骂黄氏鲜缩头乌龟的根源,要追溯到好几年前,那时候应该也是断裂带刚开始兴起“退耕还林”那会儿。为了多准备些过冬的柴禾,黄氏鲜就带上油锯和罗佳丽偷偷到集体林里面砍树。当然,这种做法确实有些顶风作案的意思,也是林业部门坚决打击和杜绝的违法行为。文艺点的说法叫“无巧不成书”,断裂带的说法叫“瞌睡遇到枕头”,那一天上午,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正值黄氏鲜提着油锯大开杀戒,几辆警车已经开到眼皮子底下来了。说不幸运,也还幸运,幸运的是,这一幕碰巧被东张西望的黄氏鲜看到了,他立马扔掉手上的“作案工具”,撒腿就开溜,出于本能,也顾不得通知罗佳丽,就躲到茫茫的山林里去了。当时,罗佳丽可能是在青杠树下歇气,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事情就是这样,警车带走了罗佳丽,自然也带走了“作案工具”,躲在暗处的黄氏鲜则侥幸逃脱,他心惊胆战,一个人在静悄悄的树林里浑身发抖。结局也确实出乎预料,上午被带走的罗佳丽因为认错态度良好,又是初犯,林业部门让她交了两千元罚款,下午就回了家。罗佳丽回家以后,黄氏鲜却不见人影,事实上,这一整天,他都躲在一片离家不远的树林里边,不敢回家,害怕警车开到家里把他也抓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躲在树林里的黄氏鲜看见罗佳丽已经回家了,依然不敢回屋,直到傍晚,他才犹犹豫豫战战兢兢走回家中。自此,黄氏鲜“缩头乌龟”的名声便在罗佳丽的心头生了根,发了芽,患难见人心,让罗佳丽耿耿于怀的是,黄氏鲜在那个时候竟然只顾着自己,甚至连媳妇儿也可以不要。她表面依然风平浪静,背地却肠子都要悔青了,觉得自己有眼无珠,嫁了个窝囊废。
“宝贝别哭,哭鼻子就不勇敢啦!”黄氏鲜安慰女儿,他觉得自己说话语气生硬得像是一块茅坑里捞出来的石头。
“我本来就没哭啊。”琳琳故意仰着一张小脸说,仰着脸是为了不让眼泪滑落。但毕竟是孩子,话还没在空气的皮肤上站稳,两颗大大的泪珠子就哗啦啦从脸上滑下来,一直滑到黄氏鲜心头去了。
黄氏鲜俯下身想抱抱女儿,可他立刻发现这个主意完全不靠谱,琳琳的个子已经和他差不多高,再也不是那个用一根手指挑着也能走上一里路的小女孩。他只好用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额头,然后顺势替她擦干眼泪。
医生说女儿得的是胃病,这一点,黄氏鲜始终难以置信,命运突然伸手给他怀里塞了个大大的意外。他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不比自己读书那个年代,要啥有啥,想吃啥有啥,怎么会这样?女儿的胃病像一面镜子,冷冷地照着他。
六年级是毕业班,学习任务紧,琳琳不愿意请假跟黄氏鲜回家。见女儿没有大碍,黄氏鲜也不好说什么,他心想的是,在学校也好,吃喝住都有人管,等周末了再带着女儿去城里检查也不迟。他不知道的是,女儿琳琳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意识和判断,不是不愿意跟他回家,而是压根就不想回去。她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从元旦那天读到年尾最后一天才好。回家每个周末都是她最难捱的日子,方便面吃到吐。爸爸经常在外边开车,妈妈从不做饭也不关心她的学习,就知道“念歌词”,婆婆又做不出好吃的,还不如待在学校。家,对她而言从来就不是温暖的港湾。
先付过药费,再到药房里领了药,黄氏鲜步行送女儿和孙老师去学校。医院到学校,也就几分钟。
“孙老师,谢谢你,让你费心了!”
几分钟的路上,黄氏鲜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话。
“应该的,别客气。”孙老师笑盈盈地说。
远远就听到寒风把学校操场那面鲜艳的国旗吹得劈啪作响。
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就要告别,孙老师却嘱咐琳琳:“你先回教室上课,老师跟你爸爸说几句话。”
琳琳点点头,便雀鸟一样飞进了书声琅琅的校园。
孙老师要跟自己说话,这让黄氏鲜有点受宠若惊。
“你们家是不是种了很多兰草?”孙老师问黄氏鲜,仿佛带着某种目的一般,不等回答就继续补充了一句,“琳琳说她妈妈在山里挖了很多兰草。”
“是啊,家里是有很多兰草,不过,说是兰草,倒是有点言过其实了。养了那么久,我还没看过它们开花,就是一群孤零零的叶子。”黄氏鲜的话语略带讥讽,媳妇儿挖的那些玩意儿在他看来一文不值,顿了顿,他好像明白了孙老师的意思一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孙老师,你喜欢养兰草?我好久给你送些来,钱就算了,谈钱伤感情,不过,也不知道它们啥时候能开花。”
黄氏鲜估计孙老师的目的就是这个。说了一堆废话,他有点失落,本以为孙老师是要跟自己说说女儿的学习和表现呢。现在的老师,就这点素质?
“我家里养的有,办公室也放了一盆。”孙老师不紧不慢地说。
“哦。”黄氏鲜应和了一声,表明自己在洗耳恭听,不过,他觉得孙老师也太婆婆妈妈的了,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于是,他主动问道:“孙老师,你好久方便,我把兰草给你送过来?”
黄氏鲜这么一说,孙老师就急了,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在犹豫:“千万别,我不要兰草……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孙老师,你就别跟我客气,有话直说吧!”
“嗯,那我就直说了。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们当家长的一点建议,尤其是你,挣钱要紧,也该多抽时间陪陪家人,关心一下孩子的成长。”
最终,孙老师还是没有把那件事说出来。大概两周前,琳琳到孙老师的办公室背课文,背课文的时候,小姑娘看到了她办公桌旁边的兰草,童言无忌地说:“孙老师,原来你也喜欢养兰草?不过,你的兰草没有我妈妈养的那些兰草好看。”孙老师当时有些尴尬,就问:“你妈妈的兰草哪里来的?”琳琳炫耀似地回答:“是我和我妈,还有一个男的,开了老远的车,又走了老远的路,在山里挖回来的。”孙老师听学生这么一说,不免好奇,又问:“那个男的是谁,你爸爸?还是别的什么人?”琳琳老老实实回答:“是我妈妈的网友,对我好得很,还给我买棒棒糖吃。”学生的话虽然只言片语,孙老师却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自己有什么资格管学生家里的闲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说为妙。
孙老师避实就虚,黄氏鲜有些一头雾水,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断裂带如他这样的家庭,就好比是夜里的星星、河边的沙子,多的是呢!地震后那么多人修了房子,那么多人借了银行的钱,每年,许多家庭一过完春节就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有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云一样飘出山外。而像他这样能在家里,又能挣钱的,已经凤毛麟角,因此有些一头雾水。
不过,孙老师的话确实合情合理,黄氏鲜也没多想,他鸡啄米似的点了头,然后,不以为然地把目光撒向街道上随着寒风翻飞的白果树叶子、塑料袋,他盼望谈话及早结束,毕竟他还要穿过这冰冷的水泥街道,去学校对面二姐黄佩兰开的超市买一件方便面带回家。
天越来越冷,山上坐着的白雪皑皑,威严而又苍茫,就像古代身穿铠甲的将军。断裂带三、六、九是逢场天。今天不是逢场天,是“冷场”,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偶有几个人在面前过路,也庐山不识真面目,甚至分不清男女——衣服穿得太厚了,又戴着帽子,放眼望去,仿佛是一些长了腿的大馒头,在街上缓缓移动。
黄氏鲜跟孙老师分别以后,大步流星跨入二姐家的超市,他一眼看见腰肢臃肿的二姐黄佩兰正蹲在地上往货架上码货;旁边,几个空荡荡的纸箱子沉默地挤成一堆,折射出已有的付出或者辛劳,很多本地人都知道二姐家生意兴隆,财大气粗,却不知道二姐和姐夫的累,门天天都得开着,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上帝光顾。比起二姐家的生意,黄氏鲜对自己的事业更为满意,开大货车虽说也累,但至少眼里的风景是能够移动的。
或许是因为那些琳琅满目的饼干和零食的缘故,黄氏鲜的肚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闹起了革命。
“还以为谁呢。这么早上街干啥,没吃早饭?”黄佩兰扭头看见弟弟正抓起一块老婆饼,撕开袋子,往嘴里塞。
“二姐,琳琳生病了,刚去医院弄了点药。”黄氏鲜狼吞虎咽,说话倒还利索。
“我那阵看到了,小学孙老师带着去的,感冒还是发烧?”
“医生说是胃病,过两天我带她下去检查。妈也要去。”
“妈怎么了?”黄佩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估计还是老毛病,腰椎间盘突出。”
“你平时多关心妈,让她别做重活路。”说到母亲,黄佩兰的心生生地疼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不心疼呢?娘家是一棵树,如今兄弟姐妹都开枝散叶了。很多时候,黄佩兰也想回娘家帮母亲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就是没时间,生意也忙,走不脱。
“二姐,妈让我买件方便面回去,你说哪个味道好些?”黄氏鲜使劲儿搓着两只手,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你们怎么那么懒,罗佳丽还是不给你们做饭吗?钱要挣,身体也重要,天天吃这个吃得消吗?琳琳娃的胃病估计就是这么吃出来的。”
黄氏鲜知道二姐话里有话,可是,就算是这些批评在媳妇儿罗佳丽身上堆成小山,又能如何?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懒猫”自然也是懒到了骨子里,早就无可救药。
超市这会儿似乎没什么生意,黄佩兰心血来潮,有心要跟弟弟摆会儿知心话,不一定管用,但至少比闷在心里舒坦,她说:“你就是活得太没脾气了。尊重妇女,我也是妇女,那是必须的,俗话说男女平等。但你们罗佳丽确实太不像话了,一个女人,不关心家庭,不操心家人的吃喝,你找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妈都那么老了,还要伺候你们吃喝,给你们洗衣服,她连起码的孝道都不懂!”
黄佩兰话说得重,虽然不是说自己,他心里却很不好受。
黄氏鲜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萎了。其实,不是没有自知自明,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小绵羊,生性胆小懦弱,害怕生活中有任何变化,风一吹就想跑;他也清楚,在二姐甚至一大家人眼里,自己的婚姻无疑是失败的。以前,罗佳丽可不是这样,现在呢,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给人面子,逢年过节家人团聚,罗佳丽宁愿两手插在袖子里也不会给人掺茶倒水,更不要说做饭了。不做饭也没关系,家里女人多的是,几个姐姐一起上阵,三下五除二就弄出一桌美味,只是,谁也没有胃口了。用她们的话来说,她们这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你也是,当年张梦碧那么好一个媳妇儿你不要,嫌弃人家年龄比你大三岁,老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你却把金砖甩了,捡了一块火砖!现在傻眼了吧,家没个家的样子,地上的灰踩上去能印出个脚板印印。弟啊,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过的啥日子?那叫日子吗?说起来荷包里是不差钱,可是,日子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就说你们家那个房子,我们那么好的建议你们不听,舍不得花钱,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地震过去这么多年,可以百分百肯定,我们这些当姐姐的人都不好意思开几十万的车回自己娘家了,为什么,村上没有哪家哪户比你们住的房子更差了!”黄佩兰又一通数落,她觉得自己说得喉咙都快冒烟了,说的话发自肺腑,也用心良苦。她抿了一口冲在玻璃杯里的咖啡。
二姐的数落振聋发聩,黄氏鲜感到自己仿佛正在一截一截缩小,变成了孩子。如果换做别人说这样的话他肯定转身就走了,但他不能走,说这些话的人可是自己的亲生姐姐!无地自容,他只好在嘴上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明年,最多后年,我一定把房子修好,让你们满意!”
“不是让我们满意,我只是希望你们日子好过!”黄佩兰纠正道。说完,她好像又记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你回去还是让罗佳丽少耍手机,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网友来往。前几天,小学孙老师在我面前摆呢,说琳琳说的,你媳妇儿开车跟一个网友到山里挖兰草,你知道这件事吗?”
听二姐这么一说,黄氏鲜五雷轰顶,差点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平时在外面跑车,只知道罗佳丽喜欢上网、唱歌、挖兰草什么的,但罗佳丽竟然开着自家的车载着网友去山里挖兰草,这还是头一回听说。鬼知道两个人在山里面挖什么?!是说起先孙老师欲言又止,估计也是想跟自己说这件事,黄氏鲜感觉自己都要气炸了。
“孙老师,不,是琳琳,真是这么说的?”黄氏鲜似乎还想再确认一下。
“人家老师又不是写小说的,还会胡编乱造?你二姐夫现在说到都很生气呢,你不抽烟就不说了,这么大一家子人,从来没有看过罗佳丽给哪个姐夫侄儿递过烟,她有天专门开车跑来买了一包中华,车里坐了个男的在抽烟,估计就是那个网友。”
恰好,这时候,有顾客来超市买东西,黄佩兰忙正经事去了。
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黄氏鲜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后面,在他为了一个家起早贪黑无怨无悔的后面,媳妇儿罗佳丽竟然不顾自己男人的辛劳,也不顾她自己的颜面,不但给网友买中华烟,还漫山遍野挖兰草,没准儿,一顶绿帽子早就扣在自己脑袋上了。然而,自己就像植物人一样,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他妈的一个大白痴!”他猛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
黄氏鲜在二姐超市随手抱了件老坛酸菜方便面,钱也忘记给,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现在,他只想快快回到面包车上,回到家里。
面包车仍然停在医院门口,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吃力。不过,他似乎也不太想去开那辆面包车了,家里的大货车平时都是自己在开,面包车呢,则基本是罗佳丽在开。一想到罗佳丽开着面包车拉着异性网友在外面晃荡,黄氏鲜就浑身难受,仿佛眼睁睁看着有人拿着屠刀在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换作别的什么人,要是遇到黄氏鲜这种情况,婚肯定是离定了。回家路上,黄氏鲜也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婚肯定是离定了,也许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村里的“薛仕贵第二”了,他压根接受不了如此残酷的现实。
面包车开到一个岔路口,他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黄氏鲜摇下车窗透气,一面望着对岸荒草丛生的山坡,地震时一个村庄就消失在它的下面,一起消失的,还包括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地震前,那里有一个竹林环绕的村庄,地震的时候,山就像坐溜溜板一样滑了下来,塌方眨眼之间将其埋在了下面,山石然后直接溜过河来,把面对面的两座山连成一体,在上游形成一个巨大的堰塞湖。
据后来统计,这次地震,这个村子有几十个乡亲父老被埋在了下面,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根本无法施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村庄死去,看着那些无辜的生命死去。
比起笼罩在每个人生命周围的死亡,生活中发生的这一切是不是太过渺小,微不足道?因为想到地震,黄氏鲜觉得眼下自己的婚姻也像是迎来了一次地动山摇。至少,他看到了裂缝。
罗佳丽对老歌情有独钟,今天,她唱的是《千年等一回》,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主题曲。她特别想把这首歌练好。她已经对着麦克风练了整整一上午。电脑是几年前买的,这套唱歌设备加上视频,则是在部队当兵的大儿子波波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黄氏鲜回到家已经晌午,内心的痛苦或者挣扎让他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了。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我……无悔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哈断肠也无怨……”媳妇儿罗佳丽跑调的歌声,犹如冬天的寒冷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这个家,又仿佛是一道无形的栅栏,把一切都远远排斥在外。
其实,回家的路上,黄氏鲜就一直想着自己该怎么给罗佳丽点颜色瞧瞧,好把这个不但唱歌跑调,人生似乎也在跑调的女人,从某些错误的泥潭,从她那个小小的自以为是的个人世界唤醒过来。生活五颜六色,也许,她仅仅是误入歧途,或者,睡着了。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我们也都老了,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不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脑袋上已经扣上一顶绿帽子,自己又能咋样,离婚?最终,黄氏鲜决定选择原谅和宽容罗佳丽,他不想成为光棍。罗佳丽虽然生了自己好多天的气,有些莫名其妙的那种生气,搞得黄氏鲜一头雾水,但是,他并不怀疑,心想肯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罗佳丽才会跟自己过不去。眼下,黄氏鲜考虑着如何拯救自己迷途的媳妇儿,拯救自己的婚姻,而不是毁掉这一切。鱼死网破只能两败俱伤,自己没了媳妇儿,孩子也没了娘。黄氏鲜认为给自己心头抹上阴影的并不是檐沟后面那些不开花的兰草,兰草当然要开花,不开花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它们可能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是在为什么事情害羞。他心想罗佳丽之所以背着自己跟网友“约会”,家里那台花了几千块钱买回来的台式电脑才是罪魁祸首,这高科技玩意儿简直就是一个恶魔,让罗佳丽变得鬼迷日眼。想到这里,黄氏鲜似乎有了点云开雾散的感觉。可是,真要把电脑砸了,似乎没这个必要。
一番深思熟虑后,这个伤心的男人,这个被婚姻绊倒的男人,从母亲古旧的针线盒里找来了一把剪刀,冲着家里的黑色网线“咔嚓”就是一下。就这么“咔嚓”一下,日子就恢复了原本的宁静,没有了波澜,没有了是非,他终于轻松了,好像生命里一切伤心事也瞬间都被“咔嚓”了,了断了。记得当年结婚,罗佳丽警告过他,她说今后要是黄氏鲜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就用剪刀在他身上那地方“咔嚓” 一下子。最毒莫过妇人心,一点不假。
“雨心碎,风流泪哎,梦缠绵,情悠远哎……”屋子里五音不全地唱着《千年等一回》的罗佳丽,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黄氏鲜在屋外干了些什么,就像黄氏鲜不知道她平时都在外面干了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自己喜欢的歌。
想到往日的温馨和睦,再看看如今的凄凉淡漠,黄氏鲜心里苦苦的,像吃了满嘴黄莲。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黄氏鲜不是哑巴,但他知道自己比哑巴更哑比聋子更聋,他觉得自己命中注定就是一只羊,一块石头,即使吃了天大的亏,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吭声,只会偷偷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人的肚子不仅仅是用来消灭粮食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瞎猫迷路一般撞了东墙撞西墙,黄氏鲜望着这只可怜的家伙,头一回觉得自己跟它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