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琳娜·皮特斯
视频博主直播他们的日常生活,吃饭、唱歌、跳舞、打游戏甚至学狗叫都可以成为直播内容。人们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让这个行业赚得盆满钵满。
当太阳下山,首尔办公大楼中的员工们面露倦色之时,赫西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她的办公桌上有两个显示器和一个麦克风,明亮的台灯照亮她的脸庞。她打开摄像头,向粉丝们问好:“你们好!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的,我可以听得很清楚。”qowogjs 1234写道。
“我很想你。”rmsiddklel写道。
她笑了。屏幕上,她的皮肤毫无瑕疵,看上去比实际的33岁年轻得多。她正在直播,每天12小时,从下午播到凌晨。赫西是韩国数万直播博主之一。他们将自己的生活呈现在网上,每周七天,从起床到睡觉。
得益于快速发展的互联网,如今的韩国人在路上也可以开直播和看直播。直播博主是这个前所未有的联网时代,可能也是前所未有的孤独时代打造的明星。很多年轻的韩国人拒绝韩国社会对教育、职业和家庭的超高要求,逃到网络的平行世界。在这个向孩子强调成绩和纪律的国家,直播博主的存在促使人们追求更加简单、自由的生活。
赫西像问候老朋友那样和她的粉丝打招呼。她用吸管喝冰咖啡,读观众所写,评论出现在屏幕左侧。她撅起嘴问:“我该去修个唇吗?”
Jh3660说:“不要,你的嘴唇已经足够漂亮了。”
Choisoon1说:“不要做美容外科怪物。”
赫西在摄像头前对答如流,她可以很可爱,晚上也可以很性感。她会在直播中唱歌、跳舞、打游戏,有时会去理发店、逛超市或就医。赫西出卖亲密感,她是最好的闺蜜、姐妹、舞伴和偶像,她给观众一种在人流涌动的城市中不再孤独的感觉。
韩国社会正发生巨变。就在几年前,韩国人还十分看重社交联系,而现在,独立自主和个人主义的重要性与日俱增。对于很多年轻的韩国人来说,结婚生子不再是人生梦想。在首都的公寓楼中,独居的韩国人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是孤独,那是独立的代价。而直播博主为通过屏幕相连的人们提供了无需费力就能得到的人际亲密度。
自2005年起让直播在韩国流行起来的AfreecaTV等平台越来越受欢迎,直播内容包括唱歌、跳舞、大笑、咒骂等。AfreecaTV是个几乎无限自由的平行世界,每月有超过900万观众使用。赫西也和该平台签了约。在韩国,直播博主是流量明星,常常有几十万粉丝,收入可观。
| 直播博主赫西 |
赫西来自韩国东海岸的一个小村,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她们和邻居共用浴室,晚上躺在床上能听到老鼠爬过屋顶的声音。她的父母住在首尔,离她数百公里远。她出生后,他们就分开了。她和祖母一起将墨鱼撕成小块,制成零食出售,每袋几千韩币(折合不到30元人民币)。还是小女孩时,赫西就梦想着成为演员,但没通过试镜。三年前,当她在AfreecaTV上看到单口表演者时,她想:“我也可以做到。”她自称赫西,是因为自认为长得像演员奥丽维娅·赫西,都有大眼睛和心形脸。
现在,赫西月收入为2万?5万欧元,在首尔精英居住区江南区买了房。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她的普拉达运动鞋,明亮的室内摆放着她做节目的配件和饰品——卡拉OK话筒和猫耳朵发箍,厨房架子上有方便面、散落的发夹和一顶火鸡帽。
一条消息显示,她获赠了109个“明星气球”,气球是在她和粉丝间流通的货币。观众在AfreecaTV上购买气球,在直播期间送出。100个气球定价10美元。明星越受欢迎,气球就送得越多,收入也就越高。此外还有广告盈利。
屏幕上出现了狗狗的表情图像,下面写着让赫西学狗叫的要求。很快,她开始学狗汪汪叫,大笑着,双手遮眼,半逗乐半害羞。
ks1234说:“你得学只大狗叫,你这叫声听起来就像只小奶狗。”
不久,她打电话给餐馆,通话声音外放,以便粉丝听清。“我半小时后到,想点鸡汤、鸭肉和盐浸螃蟹。”她说。
出租车上很安静,夜晚首尔的喧嚣声被隔在车外,不断有霓虹灯广告滑过。摄像头关闭了,这是赫西少数的不直播时刻。也许是因为这份寂静,她显露出了自己的脆弱。她说,刚做这份工作时,她总是以泪洗面,还会做噩梦,梦见不再有观众喜欢她。“但现在,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她说。
在餐馆,桌上摆好了鸡汤。赫西坐在一把塑料凳上说:“如果你哪天不直播,就会掉粉。”她也希望能告假休息,但是一旦关掉摄像头,她就会担心有粉丝离去。
她真正的生活退居二线。她让自己的生活节奏适应粉丝的需求,一天从傍晚开始,不再见老友。大部分时候,她凌晨四五点才睡下,中午起床。她已多年未和母親说过话。18岁时,祖母去世了,现在和她关系最密切的是一起拍摄的同事,以及她的粉丝。她就像一个冷静的观察家,剖析着自己的矛盾:她无人分享的财富,她的精疲力竭,她的倔强不服输,她对关注度的渴望。“也许我是真的上瘾了。”她说。
将近午夜,她坐在卧室的口红和眼影盒前,说她不需要男人。“我想要个闺蜜,可以打打电话,聊聊一天的生活。”她放下手中的化妆刷,抹去泪水。这种时刻也是她不会直播的。她知道粉丝们想看到光彩照人、坚强乐观的她,而并不想了解她有什么委屈难过。
| 直播观众古柏 |
像古柏这样的观众忠实地追着赫西的节目。41岁的古柏白天照顾残疾人,晚上在首尔北部的一家超市工作,在霓虹灯下看直播,一看就是三四个小时。
他最喜欢看韩国吃播Mokbang,直播快速大量进食的吃播在韩国很受欢迎。有些观众看这些节目,是因为他们在节食,想体验让别人代替自己吃饭的满足感。最好的吃播博主会注意让咀嚼的声音足够好听。比起独自吃饭,不能和家人共进晚餐的韩国人更愿意选择吃播的陪伴。
古柏常常和他追的直播明星点同样的菜,比如面条、烤猪腩和鸡肉。有时,他会和吃播博主云干杯,就像和一位真实的好友坐在一起共饮。
一天下午,他来到一家餐馆,那是他最喜欢的吃播的拍摄地。大平底锅中煮着辣酱年糕,他的偶像米诺可以飞快吃掉年糕。一说起他,古柏就两眼放光。他说,是米诺治愈了他。
两年前,古柏因为糖尿病不得不截掉左腿。在医院里,他开始粉米诺,从米诺的直播中获得了精神支撑,常常在他的节目下写评论。后来,古柏在粉丝见面会上见过米诺两次,觉得自己和他关系亲密。古柏已多年没见过中学时代的朋友,他们要么搬走了,要么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说,他也很想有自己的孩子,但是目前已经放弃这个梦想了,因为他所赚不多,养不活一个家庭。
虽然新冠疫情期间韩国没有出台外出限制,但为阻止病毒传播,公民还是需要避免接触。餐馆和酒吧变得空空荡荡,古柏将更多时间消磨在了屏幕前。疫情期间,AfreecaTV和YouTube的点击率直线上升。古柏说,近几个月,他和米诺的关系变得更好了,“我很想问他,我们可否一起去吃晚饭。”
米诺住在古柏的住所以南几公里的地方。他真实的生活并不像个明星,而只是一个正在努力调整生活状态的男人,每周都要去接受一次心理治疗。古柏以为米诺有很多知名好友,实际上他却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见外人了。
“在直播中,我试图保持愉快的心情。”米诺说。他向我们展示如何能一键开怀大笑。他肥胖的身体震动了几秒钟,然后停下说:“我总是表现得很开心,但一关掉摄像头,我就会哭。”
三年前,他每天录两次吃播,每次数小时,直播结束后常常还要剪辑片段到深夜。他每月大约能挣1万欧元,但总要展颜大笑的直播也让他疲惫不堪。他的姐姐自杀了,现在他的亲人只剩母亲和姐姐留下的三个孩子。此外,和竞争对手的法律争端也让他耗费了大量心力。但由于不想让粉丝痛苦,米诺不会在镜头前过分诉苦。“我43岁了,”他说,“希望能尽快结婚生子。”
| 21世纪的虚幻艺术家 |
赫西之前就在眼睛和前额注射了肉毒杆菌毒素,垫了下巴,今年初又做了眼睑皱纹切除术,唇部也更加丰满了。刚入行时,如果有人说她很丑或是看起来很老,她就会哭,现在她会试著忽略这种攻击。“现在,我开着奥迪,穿着巴黎世家运动鞋。我感到很自豪。”她说。
令人担心的是,直播博主和他们的粉丝其实很像,在现实生活中常常都缺乏社交联系和友谊。小小显示器上的这些明星是21世纪的虚幻艺术家,抚慰着向往亲密关系却求之不得的人们。
赫西说,直播是她的生命,她无法想象自己何时会停止直播。“我想要获得关注,想要掌声,想要爱,不想自己那么孤独。”然后,她打开了摄像头。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