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以来苏童小说创作新变

2020-12-30 23:09孙承成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苏童新世纪现实

孙承成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苏童被认为是新时期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从“先锋小说”代表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到成名作《妻妾成群》,再到最新长篇《黄雀记》,他不断创新变化,给当代文坛以及读者带来惊喜。进入21世纪,苏童的小说创作发生了新变,他关注当下社会现实与社会心理,开始现实题材的小说创作,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1]、《碧奴》[2]、《河岸》[3]和《黄雀记》[4]。

1 小说内容方面的新变

新变的表现之一是在小说内容上,苏童真正意义上的现实题材作品开始出现,以社会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创作突出了现实性,且小说情感由冷酷阴暗转向美好温和。

1.1 题材选择的现实化转向

苏童新推出的四部长篇小说,较以往小说发生了很大改变。苏童的早期代表作《罂粟之家》、《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追求语言文本的实验性,对语言、故事进行解构,被冠以“先锋文学”的名号。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妻妾成群》和90年代的《我的帝王生涯》等作品致力于解构历史,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之前极端的先锋姿态,但从其中仍可见作者对于形式的偏重。21世纪后,苏童开始了新的探索,小说创作开始转向现实化。

苏童的四部长篇在题材选择上纷纷转向现实,叙事、人物塑造更加贴近现实生活。2002年的《蛇为什么会飞》被称作是苏童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实题材之作。《蛇为什么会飞》塑造了一群世纪末底层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将当下现实中普通人的真实境况书写出来。《蛇为什么会飞》中塑造了较多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较以往苏童小说中的颂莲、端白和秋仪等人更加真实,因为他们与读者的时空距离更近一些,读者也更容易从中获得体悟。例如,辗转来到大城市一心想成为明星的金发女孩,因遭到欺骗不得不在洗头店谋生,最终因鼻子塌陷整容失败而匆匆逃离;婚内出轨的美男子梁坚,在外赌博玩乐负债累累,走投无路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世纪钟;看似清白的旅店前台冷燕,为了谋求钱财,不惜出卖身体换得在贺氏兄弟的蛇餐馆工作的机会,被人们称为“变相鸡”;在生理上有难言之隐的克渊,在生活中也百般受挫,最终因误伤友人而不得不在世纪之声响起时匆匆逃离这座城市。

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黄雀记》是苏童的最新长篇,它不仅在创作时间上距离当下很近,塑造的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也是贴近当下现实的。小说的三位主人公保润、柳生和白小姐,围绕一起强奸案而前后纠缠碰撞。保润是香椿街上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底层少年,他性格孤僻、不善表达,对于仙女爱而不得后只能采用捆绑的方式予以回击,被陷害入狱但内心仍保持本真的善良;家境与外貌均佳的柳生在强奸小仙女后陷害保润,始终对保润与小仙女抱有负罪感;小仙女作为主人公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小说中最大的受害者,她因为身份的低微,对自己所遭遇的不公始终保持沉默。在苏童的笔下,这些人物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生存困境,这种困境恰恰也是现代社会诸多人所面临的。小说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现实社会的众生百相。

《蛇为什么会飞》与《黄雀记》所选择的叙事时间节点大致相同,都是在社会转型时期,此时商品、市场经济的冲击使得人们的传统价值观念受到重创。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群像都是现代社会形形色色人物的缩影,其所传达的内核则离不开现代人常常焦虑的“人性”、“物质与精神”问题,这都令小说的现实性大大增强。

如果单纯地将苏童新世纪创作归为现实一类,与过去的历史书写完全对立起来,这样的做法是不大可取的。从苏童的新世纪长篇之作中,我们不难发现现实与历史是互相渗透的。苏童新世纪的长篇之作都有着较具体的历史背景,且选择一段历史时间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这种做法与以往他在“新历史小说”创作中的处理是截然不同的。在苏童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我的帝王生涯》中,没有明确的历史时间,讲述了“我”从一个帝王“沦为”一个走索艺人,内心却相应地从焦躁流向平静的过程。虽然作者是在讲述一个历史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帝王,读者却可以抛开历史,抛开身份,从中获得对应的阅读体验与思考。这证明了苏童的此类小说虽是取材历史,可重点不在历史,而在流淌于历史长河中亘古不变的生命思考。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童新世纪的作品是有所转变的。

《河岸》被认为是苏童近年来的最好作品。《河岸》的责任编辑王干说:“《河岸》是超越《妻妾成群》《红粉》《米》的扛鼎之作,苏童在世界文坛的影响因此更为深远。”[3]吴义勤则认为:“《河岸》的突破性在于,它是苏童第一部真正‘直面历史’本身的力作,是一部不再简单地把‘历史’虚拟化、审美化,而是直接进入历史自身,并用强烈的人性启蒙叙事去挖掘‘历史’的疼痛、伤感、疯狂与荒诞的小说,是一部能够呈现‘历史之重’的小说。”[5]《河岸》中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文革”时期。主人公库东亮是烈士邓少香之后,生活本来安逸自在,这番平静却在某天被突然到来的“烈士遗孤鉴定小组”给打破了。库东亮的烈士后代身份与生活作风均遭受质疑,连带着儿子也被同龄人称作“空屁”,这一切看似荒诞,却又真实反映了特定时期的生活图景与时代思潮给普通民众带去的深刻影响。“《河岸》中每个人的命运只有在‘文革’时期才会有如此的戏剧性,他们的命运必须如此,也不得不如此。”[6]如果抛开历史背景去看待这部小说,其中会有许多地方难以理解。诚如诸位评论家所说,这本小说虽然也是放置在一定时期的历史时空之中,但它有别于以往作者的“新历史小说”,它的目的不在于解构历史,而是再现历史、重述真实。

在新世纪的创作中,无论苏童是选择一种怎样的历史节点,他所表现的方式都有别于先前的“先锋小说”与“新历史主义”小说,他所传达的东西也因现实化而更为真切可感。

1.2 情感表达的温和化转向

读过苏童新世纪以前小说的人,大多会感受到其中的阴暗、暴力。“读苏童的小说,透过氤氲的诗情画意,所能感受的却是一种无法拯救的悲哀。苏童不动声色地描写最残酷的折磨,最隐秘的痛苦。在书写暴力时,苏童是纤深优雅的,它是那么的生动细腻,又是那么的冷酷无情。”[7]在《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目睹杨夫人被封入棺材活葬,他自己当上帝王之后也下令将冷宫哭闹妇人的舌头割去。端白在宫廷时,一直都处于血腥与罪恶之中。在《米》中,米生活活闷死自己的亲妹妹。作者的种种描述让人不禁战栗。

进入新世纪后,苏童一改以往阴暗、残酷的创作风格,开始注重对人性之中美好一面的展现。《蛇为什么会飞》中的金发女孩,虽然被众人指指点点,却始终保持内心善良、友好的一面,在冷燕给她遮挡整容失败的口罩后,她将自认为十分贵重的棒球帽送给了冷燕。除了金发女孩,在克渊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温情的一面,他在逼迫美男子梁坚还债的过程中,几次说要“动刀子”却始终没有下手,最后梁坚跳“世纪钟”自杀后,葬礼还是克渊一手帮着操办的。这些小人物,即使是生活在逼仄、压抑的社会环境中,也存有美好的一面。《碧奴》中的温情则主要体现在碧奴对丈夫岂梁的爱中。丈夫岂梁被抓去北方修建长城,碧奴想到冬天寒冷,便要为丈夫送去冬衣御寒。她为了买冬衣变卖所有家当,在北上过程中被当作刺客示众街头,她不害怕死亡,只害怕冬衣送不到丈夫的手中,这一切都表明了碧奴对丈夫的爱,这种爱虽小而平凡,却久而动人。如果说之前的暴力是对“人性恶”的一面的书写,那么新世纪的温和化转向则表明苏童看到了“人性善”的一面,这使得他的创作境界进一步提升,也使得他的创作更加充满张力。

苏童的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现实化转向反映了其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深刻理解。正如巴赫金所说,长篇小说重点在于“能更深刻,更中肯、更敏锐、更迅速地反映现实本身的形成发展。只有自身处于形成之中,才能理解形成的过程。小说之所以能成为现代文学发展这出戏里的主角,正是因为它能最好地反映新世界成长的趋向;要知道小说是这个新世界产生的唯一体裁,在一切方面都同这个新世界亲密无间”[8]。这要求作者不仅能理解当下的现实,还应比普通群众看得更加长远,看到发展的趋势,对过去、现在与未来有着全方面的把握。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解现实,才是优秀当代作家应承担之责。而苏童新世纪小说情感的温和化转向则表明他对于社会现实、人类命运关注的同时,力图挖掘现实生活中人性美好的一面,展现了他拥抱当下、展望未来的姿态。

2 艺术特色方面的新变

2.1 审美意象的创造性书写

“文学的审美意象是通过特殊的语言符号建构的,语言的模糊性和多义性为作假的文学活动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想象空间,也是文学作品多元风貌形成的内在秘密。”[9]苏童是一个善用审美意象的作家,从其新世纪作品中的诸种审美意象,我们可以发现其高水平的语言驾驭能力,也可从中发现其对当下体验思考之深刻。

在小说《蛇为什么会飞》中,最值得关注的意象就是标题中的“蛇”。小说一开头就写到在火车站及周边出现的“基因蛇”,再到后来的“蛇文化”盛行和贺氏兄弟蛇餐馆等等,“蛇”这个意象贯穿着全文,作为一种符号它无疑承担着主题象征的功能。苏童说:“蛇在小说中逐渐演变,变成一种重要的符号。其光滑的形状,象征着人对社会的无从把握,也可以说是一种冷酷的人心,一种变异的人性。”[10]作者的一番阐释使得小说中许多情节的含义更加清晰。蛇的初现预示着世纪末社会的转型,人心开始惶动,在火车站大家一齐打蛇的场景则表明了人们对于冷酷、变异的厌恶,但后来“蛇文化”的流行以及蛇餐馆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人们对于人心、人性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当人们无法改变社会大现状的时候,只能逐渐屈从于现状,正如冷燕抛弃旅店的“微笑之星”称号而成为蛇餐馆“蝮蛇小姐”一般,人们最终屈服于自己曾经所厌恶的变异的人性。作者作为一个隔离于小说世界外的清醒之人,对于小说中类似人物的选择无疑是厌恶的、否定的。

《碧奴》中的意象群也十分丰富,如偶尔出现为碧奴引路的“青蛙”,又如打破常规认知的“马人”“鹿人”,都为小说增添了不少浪漫意味。而《河岸》中最为明显的意象隐喻大概就是标题“河”与“岸”,“河”象征着另类的被放逐的生活,“岸”则是油坊镇上的正常生活。新作《黄雀记》也有着丰富的意象隐喻,除了标题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隐喻,文中的“丢魂”、“捆绑”、“水塔”和“精神病院”等无处不是暗含深层寓意。

丰富的意象隐喻虽然使得苏童的小说风格一贯诡谲,但一个作者在表达其内核时总需要一些艺术上的思考,才会使得意思的表达不至于过于直白、浅陋。正如康德所说:“我所了解的审美观念就是想象力里的那一表象,它生起许多思想而没有任何一特定的思想,即一个概念能和它相切合,因此没有言语能够完全企及它,把它表达出来。”[11]康德所言的“审美观念”就是“审美意象”,这些意象中包含许多思想,无法将其完全说破,也就产生了许多种阐释的可能,也因此意味才会崎岖,也因此思想才有深度。

2.2 叙述方式的复杂化转向

苏童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的巨匠,小说创作以中短篇居多。由于受到篇幅限制,中短篇小说往往视角单一、线索单一。如《红粉》《妻妾成群》采用单一的女性视角,《离婚指南》则是从男性视角出发。同样,在长篇《我的帝王生涯》和《米》等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也是单一的叙述角度。这种情况在新世纪之后有所改变,苏童开始在叙述视角与叙事线索方面不断探索,寻求突破。

“视角是叙述方式研究的起点,是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时间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事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12]苏童在进入新世纪之前最多采用的是“儿童视角”,这主要体现在他早期的“香椿树街系列”作品中。除了“儿童视角”,苏童也多采用“女性视角”,这体现在早期“红粉系列”作品中。

视角的选择对于作者的叙述是有着推进或者阻碍作用的,如若视角选择恰当,那作者在写作时会感觉非常顺畅,如若视角选择不恰当,那作者的创作过程会十分艰难,其创作结果可能也会不尽人意。因此,苏童在进入新世纪后对叙述视角进行了进一步探索,在创作中呈现出多元的叙述视角。

在《蛇为什么会飞》中,作者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尽管同样是用第三人称进行叙事,但并不是从单一的主体出发,而是从多个主体出发,叙述者游离在人物之外,已经进化成一种全知全能的视角。部分章节的叙述主人公是金发女郎,其他部分又是克渊、冷燕亦或修红。这样的视角让读者清晰知道每一个小人物身上发生的事情,不漏过一点信息。在阅读的时候,有些话语甚至会让读者产生在茶馆听评书的体验,如小说末尾的“现在该看看克渊是如何等待零点的了”[1]172一句,将故事从冷燕部分自然过渡到克渊部分。这样全知全能的视角使得作者想借人物表达出的主旨更加明晰。

在《黄雀记》中,作者更是做了一次大胆的尝试。小说的三个大章节标题分别为“保润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每一章的叙述视角都不同,三章则分别以标题中的三位主人公为视角来叙述。之所以称为“保润的春天”,是因为保润在此时遇见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小仙女(白小姐)。春天是万物萌发的季节,保润以为在这个春天遇见了爱情,却想不到是厄运;秋天则总有一种萧瑟之感,尽管柳生免去了牢狱之灾,但是负罪感始终笼罩他的心头,他想尽一切办法赎罪,却还是逃不脱命运的制裁;小仙女在经历噩梦之后离开,又回归成为了白小姐,以为是蜕变,却难以摆脱过去结下的纠缠。三个人的故事互相交织、补充,虽然三人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但在不同的视角下读者所看到的事件并非完全重合,“小说不同的叙事视角,构成了小说结构的时空错位,彼此映射,互为镜像。小说中三个人二十的生活都有一段未知的人生被作者掩藏,而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告诉读者。”[13]

叙述方式的复杂化不仅体现在叙述视角方面,也体现在叙事线索方面。作品《碧奴》巧妙地将作者的两方面尝试结合在了一起。

《碧奴》这本小说采用了双重视角与线索。神话原是讲述秦始皇时孟姜女为修筑长城而死的夫君哭倒长城的故事,由此苏童在重述神话时还是将女子去万里长城寻夫作为主要线索,这条线索以碧奴为视角,也可以说是以女性为主要视角。碧奴是一个如同她名字一般温和美好的姑娘,她的美不是那种弱不禁风,而是自信坚定,果断勇敢。夫君杞梁“失踪”之后,碧奴将一切事物打点好,带上为夫君做的冬衣便踏上了去往大燕岭的路。这个寻夫之路是不被人看好的,在桃村时,桃村的女人对其行为感到不解;在到达距离大燕岭仅有一个山头的村庄时,村里女人都表示距离如此之近她们也从未想过寻夫,这样的对比衬托出碧奴对杞梁的爱之深。在前往大燕岭的路上,碧奴也遭遇了许多不幸,被鹿人抓住差点当作祭祀品,而后又被官吏当作刺客抓住,碧奴从不害怕眼前的灾难,更不害怕死亡,只是为无法将冬衣送到丈夫手中而遗憾。同时,碧奴在一路上也将这个爱无私分享给了遇到的每一个人,碧奴心中怀的不仅有小爱,还有大爱。在主线写碧奴感人的爱情故事时,暗线则描述不那么温情的一面。暗线写到一群男性的互相争夺,如在五谷城中以詹刺史为首的一群官吏,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暗流涌动,这与主线中女性视角的大爱产生鲜明对比。作者将这样的两个视角、两条线索整合为一,不仅使文本的结构方式更有层次感,而且深化了小说的思想内涵。

苏童在新世纪不断在艺术形式上进行探索,寻求审美意象的新表达、叙述方式的新突破,但他对于形式的强调,并不等同于对思想内涵的忽视。“他的创作并非是单纯的对小说技巧的迷恋,而是不断在实验中寻找到适合表达自己小说内在精神的合适的形式。”[14]我们或许可以认为,苏童在新世纪所作的诸种努力都是为了进一步触及社会乃至世界的精神内核。

3 新变产生的原因与意义

3.1 新变产生的原因

进入新世纪以来,苏童在题材选择上转向现实,且语言风格平实化,叙述视角复杂化,总体来说具有回归传统的倾向。那么是什么促使这种变化发生的呢?笔直认为至少可以从个人与时代两个角度来分析。

苏童写作之初,在实验小说上取得了一定成就,但这并未让苏童停滞不前,他继续探索着合适自己的写作形式。20世纪80年代末,他失去了对小说形式探索的热情,转而回到故事的讲述上,将自己曾经打碎、分裂的故事拾起,回归传统的叙述方式,重新拾起故事,重新塑造人物。苏童的小说创作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由此《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等一系列“新历史”小说出现了,且取得较大成功。当读者们以为苏童已经习惯在历史中讲故事时,一篇《蛇为什么会飞》又将人们拉回了现实世界。

苏童在接受访谈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擅长的语言、节奏,并在潜意识中知道读者喜欢自己什么,但我不能再满足于自己了。不伤筋动骨不行,必须给自己动刀子,这次的写作,我是不考虑成败。许多作家在完成他的大作品之后,都有这样一个过程,那就是割断与自己过去的联系,破坏自己,而不是延续自己,对我来说,这种念头更强烈,因为过去的我太商标化了,一看就知道是苏童。”[10]由此可见苏童努力想摆脱过去商标化的自己重新开始。单纯使读者满意并不等同于让作者自己满意,所以苏童选择挑战自己,在创作之路上继续探索。21世纪之后,苏童作为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之一,常去往世界各地参与文学交流等活动,胸怀与视野因此更加扩大。苏童的作家信念、责任感与宽大的胸怀、视野都驱使着他进行新的创作探索。

当然,不可否认,一个作家创作发生转变的原因与其生活经历也有密切关系。创作初期,苏童放飞自我的想象力,大胆尝试形式与技巧的实验,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作家的生活经历、阅历越来越丰富,心态也发生了改变。苏童意识到:“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我发现我不可能完全依赖我的想象力进行创作了。我需要增加一些别的因素,其中现实生活的利用,就是很重要的一个仓库。”[15]笔者发现,不少著名的文学家在创作前后期风格都会出现较大的变化,如莎士比亚剧作的风格从激进骁勇到宽厚平和,其中作者年龄是一个很大的影响因素。随着年龄增长,作家心绪更加沉稳,更能体会到人生的真实,生活的沉重,他们不能再如年轻时期一样肆意放飞想象的翅膀,他们深知有更重要的现实问题等着自己去思考、去揭示。

无论是作家年龄还是作家一往无前的探索精神,作家个人的体验始终都是影响他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除此之外,创作的转变一定离不开一个大的时代背景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后市场经济成为主流,人们的观念在市场经济的影响下发生了深刻改变。市场经济也可以被说成是消费经济,在这个背景下人们更关心物质层面的东西,往往就会忽视精神层面,因为人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注自己精神境界的提升,只想抓住一切时间享受欢愉,如果要人们选择文学作品阅读,他们也更会偏向通俗易懂或是与现实接近的。而如果苏童还坚持以往的“先锋小说”或是“新历史小说”创作,其读者受众可能会十分狭窄。因为这两种小说通常给人一种缥缈的现实之感,会使得读者难以获得其思想内核,因此先锋作家创作向现实化转向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时代需要、市场需要。在市场影响下文学逐渐走向边缘,除非专业需要,很少有人愿意阅读“难懂”的作品。所以苏童的转变也是一种应时之举,无奈之举。

站在20世纪与21世纪交替的关口,多少人也会同《蛇为什么会飞》中的人物一样产生迷惘的情绪。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言:“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何处。我们仅仅知道,历史已将我们带到了这个关口,以及带到这个关口的原因……然而,有件事情很简单。如果人类想有一个看得清楚的未来,延长过去或现在都不是一个好办法。而如果我们打算在那个基础上建立第三个千年,则一定会失败。失败的代价,即人类社会如果不加以变革,就会是一片黑暗。”[16]虽说霍布斯鲍姆所提及的是社会变革,但是我们也看到了时代向我们发起的一些挑战,如果社会都是黑暗了,又怎会看到文学的存在?苏童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首先嗅到了这个时代给我们带来的诸多问题,所以他写下了《蛇为什么会飞》,揭示其中“物质”与“精神”失衡的问题,并给人们带去有关“人性”的思考。作家是一个思想的传播者,读者通过阅读作品可以从中吸取文化、思想。苏童认识到了作为作家的责任,他的转变,是在意识到责任重大之后的选择。

21世纪并不是以文学为主流的时代,因此作家越来越感受到读者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作者去改变自己适应读者,这可能在一时之间获得一定成效,但一定不会持久。作家要有责任感、使命感,不满足于读者对作品的满足,主动出击去重新建立价值体系,改变甚至引导人们的现有观念,这才是新世纪作家的出路,才是新世纪文学的出路。

3.2 新变产生的意义与启示

21世纪以来苏童所创作的四部长篇均引起了学者们的较大关注,其中也不乏学者发现苏童小说创作的新变。这样的新变对于苏童自己来说是一种探索实验,是自我价值的再一次提升,而对于当下文坛来说,也是一股不小的冲击与动力。

《河岸》在发表的同年就斩获了第三届曼氏亚洲文学奖。2015年,《黄雀记》更是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事实证明,苏童的不息探索最终有所回报,从这点上也可以说苏童的创作转变在很大意义上是成功了的。在转变的道路上,苏童并没有放弃对于形式的追求,在叙述角度上他进行了很好的探索,同时他更注重用外在的不同形式来传达内在的不同思想。“优秀的作品必然是形式和内容的和谐统一、完美结合。苏童的小说在幻想与现实,小说和寓言,结构和故事之间,似乎找到了使之和谐的途径和手段,使‘纯文学’日益下滑的趋势得到有效缓解,甚至得以维修和重建。”[14]苏童的尝试得到的成果似乎在与优秀作品逐渐靠拢。

一次转型的成功也不会使得作家轻易满足。苏童的努力使他看到自己创作的更多可能性,看到当代文学各种实现的可能性,这对他日后的创作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励。沉寂一段时间后的再一次飞翔,期待苏童能够保持现有的探索精神与冲劲,努力实现为人、为作家的最大价值。

苏童创作的转变,无论是对普通人、其他作家还是中国当代文学都有着重大的意义。首先,苏童身上有着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学习的探索精神。从上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从90年代到21世纪,苏童虽有短暂的沉寂,但沉寂是为了更好的归来。每一次的归来都意味着一次转变。当然,这种精神对于当代作家更加值得学习。

当代作家除了需要有探索不息的精神,还需要有满怀温情的目光,这种目光需要投射到现实之中。作家在处理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时,要始终热切关注现实,并在作品中展现出高于现实生活本身的书写。就如同苏童新世纪的创作一般,无论是像《蛇为什么会飞》《河岸》《黄雀记》一样写现实,还是像《碧奴》一样取材于历史、神话,都始终要关注人性,关注人类的生存境况与命运。苏童小说创作题材选择现实化是为了更能贴近读者所处的现实世界,拉近与读者之间的时空距离,小说情感温和化是为了使小说更容易为读者所理解、接受;叙述方式复杂化是因为只有通过不同的角度来叙述,思想才能够传达得更为明确、直观与全面。总体来说,苏童的转变都是为了让读者更能够理解其作品中的思想内涵,而四部作品中均涉及到了“人性”这一话题。苏童饱含温情注视着人类命运的目光,更值得当代作家学习。当然除了苏童,关注人类问题、人性问题也一直存在于许多当代作家的作品之中,这不仅是作家需要思考,更是全人类需要思考的问题。同时,苏童创作转变的成功为当代作家、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在这一关键的时间节点,不仅是作家需要找到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中国当代文学也需要总结过去,计划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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