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红芳(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天际乌云帖》为清翁方纲旧藏,姚鼐称:“此册神妙尤所秘,云烟阅世怜公痴”,可谓其传神写照。一般认为该帖系苏轼所作,具体年月无考。从书法角度看,《天际乌云帖》字及寸许,皆以“卧笔”行之,左放而右收,风疏雨润,姿态横生,较为充分地体现了苏书的用笔特征和气韵风貌。从文物的角度看,该帖真伪已有论定,今存并非真迹。②翁方纲《天际乌云帖考》认为其所藏为真迹,亦记载同时学者冯应榴之异议:“予既无力伐石精勒,而彼摹本自《快雪》勒石,后声价烜赫,致有不辨鱼目,竟以彼为真者。如桐乡冯星实应榴亦来予斋,随声赞予本之真,而其归浙后撰《苏诗合注》本于后卷,辄疑翁氏所藏未必确真。盖星实未尝以彼摹本逐字研审,而以予本纸质被人擦污,涉于可疑。”(翁方纲.天际乌云帖考[M].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钞本.)沈尹默《我对于翁覃溪所藏苏轼〈嵩阳帖〉之意见》:“冯星实以为此帖未确,信为未确。其实非赝作,乃是模搨本耳。以其纸色度之,且恐是当时模搨者。”(沈尹默.沈尹默论书丛稿[M].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1:190.)王连起也认为:“清翁方纲收得一本,纸本册装,翁氏为之撰《天际乌云帖考》,并因之署室名‘苏斋’。但其本帖虽有苏书面貌,却无其丰神,去真已远。诸元人跋如虞伯生、柯敬仲、张伯雨、倪云林等,其书是风格各异,特点突出的,但此本不仅艺术水平差,且从用笔到结体,相互面貌基本相同,可见作伪者技能之低,但翁氏还在那里繁琐考辨。并认为《快雪》所刻,是他那本的‘摹本’。校对可知,其文与虞记本有出入的地方,同《快雪》果然相同。但从书法上看,《快雪》所刻还要好些,这说明,两本原是同宗,只不过翁本摹的更差些罢了。从拓本上看,《快雪》所摹,亦非真迹。”(王连起.《快雪堂法书》帖考[J].故宫博物院院刊,1991(4):44.)徐邦达《苏轼〈天际乌云帖〉卷(即嵩阳帖)》:“翁本此帖,实为后代临摹本,其字形笔法虽有苏氏格局,但因作伪者手段拙劣,笔笔僵死,且上下前后带笔不相呼应连贯,有的字甚至点划舛错,书不成文。”(徐邦达.苏轼《天际乌云帖》卷(即嵩阳帖)[J].故宫博物院院刊,1991(4):30)。
该帖原本分《天际乌云帖》与《杭州营籍帖》两件,[1]后世合二为一,今重点讨论《天际乌云帖》部分。从文献角度看,该帖尚多人事有待发掘,一是“天际乌云诗”本是蔡襄《梦游洛中十首》的第一首,《十首》所呈对象为杨叔武,然而关于其人字号,至今争论不休,甚或有误解另有其人者,诸多问题尚有待进一步厘清。二是《端明集》作“嵩阳居士今安否”,帖中作“嵩阳居士今何在”,或认为系苏轼所改,其说难以成立,通过文史互证,我们认为,前后个别文辞的改动,实际上带来的是全诗宏旨的变化,此亦有关《天际乌云帖》文献真实性的探讨。三是在文献凿然可据的基础上,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认为,“绰约新娇”一诗作于潍州、“长垂玉筋”一诗为苏轼所和的说法都值得进一步商榷。
苏轼书《天际乌云帖》,开篇记蔡襄“嵩阳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万里情”一诗,故又名《嵩阳帖》。该诗又见蔡襄《莆阳居士蔡公文集》,[2]题为《梦游洛中十首》,此为第一首,作“嵩阳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万里情”。文字小异,对于二者的异同,张然先生认为:“诗人与隐士青眼相看,在‘天际乌云’的压抑气氛中,一句‘嵩阳居士今安否’的问候,似乎在探询隐林中可有立锥之地能躲过‘乌云’,退隐之意与豁达之情相照映。《天际乌云帖》中,蔡襄诗句:‘嵩阳居士今安否’被苏轼改为‘嵩阳居士今何在’,诗后附两段短文,也依苏轼的语气。”[3]陆明德先生解读为:“早就退出官场的嵩阳居士,你在何处?现在还好吗?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样,时时用‘青眼’看人,万里祥和,江山有情,那该有多好啊!”[4]
张先生认为,异文系苏轼所改,其说新颖;陆先生翻译原文,较为忠实。经过考证,我们认为改动实非苏轼所为,所谓“探询隐林中可有立锥之地能躲过‘乌云’”的猜想亦不可信。苏轼见该诗时,蔡襄已离世数载,《端明集》亦梓行于世,不论是对于前贤的尊重,抑或是对于文献的忠实,皆无妄改他人诗作之理。此处是否又为苏轼记忆有误所致呢?我们认为亦非如此,此中尚有待发之覆,前人未及,今结合相关文献,试作梳理。
前已述及,该诗见于《莆阳居士蔡公文集》:“梦游洛中十首其一”:“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自注:梦中两句)嵩阳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万里情。(自注:司门员外郎王益恭,年四十余致政,居洛中,自号嵩阳居士。)”诗前有序:“九月朔,予病在告,昼梦游洛中,见嵩阳居士留诗屋壁,及寤,犹记两句,因成一篇。思念中来,续为十首,寄呈太平杨叔武。”[2]
按,此中尚多人事可考,十首寄呈的是杨叔武,其中“天际乌云”一首谈及的又是嵩阳居士王益恭。关于杨叔武,检以诸种记载,颇多歧异。衣若芬认为系杨畋,字乐道,又号叔武。[1]杨立认为,杨畋字叔武,号乐道。[5]《蔡襄全集》亦疑杨畋一字乐道,一字叔武。[6]究竟何者为是,尚待讨论。
更有甚者,以为杨叔武可能另有其人,蒋维锬编著《蔡襄年谱》宝元二年:“与杨叔武、安子正常聚寓所畅谈”条下:“《集》卷一《送安子正之蜀》:‘驱骡从僮仆,间或造予庭。是时杨叔武相值极欢诚。’说明三人交谈甚欢,赤诚相见。可是,‘叔武守岳阳,别去方行行。子今复之蜀,蜀道天险并。’好朋友聚而复散,宁不痛惜!由之可证,同卷《杨叔武北堂夜话》即杨将赴岳阳前夕与襄夜谈:‘夫君有高适,顾我慰寂寥。’可见襄此时还只是个幕僚。再从襄特别把《梦游洛中十首》‘寄呈太平杨叔武’来看,亦可证杨叔武确是襄在西京时交情颇深的一位同僚。但遗憾的是,襄诗只注明子正名临,而不注叔武之名。或以为叔武即杨畋,因畋既是襄之僚友,又尝知岳州。然而,畋字乐道,《集》卷六《因书答河东转运杨乐道》卷八《过杨乐道宅西桃花盛开》二诗均不称叔武,这却不合常情。况且,据《宋史》本传,杨畋知岳州前亦未尝在西京任职。”[7]
《年谱》关于另有其人的猜测,实属多虑,诗谓:“叔武守岳阳”,“守”一般为一州之长,而据《隆庆岳州府志》卷三“秩官表”,宋真宗至神宗年间,杨姓太守只有仁宗庆历年间杨畋一人。又“太平杨叔武”,据《宋史》本传,庆历五年十一月至庆历七年正月,杨畋知太平州,时间、地点亦合。
关于杨氏名字之异,笔者遍考两宋文献,如蔡襄《端明集》、梅尧臣《宛陵集》、尹洙《河南集》、余靖《武溪集》、赵抃《清献集》、范镇《东斋记事》、王珪《华阳集》、苏辙《栾城集》、曾慥《高斋漫录》等,其中有一现象值得注意,《宋史》本传:“杨畋,字乐道。”[8]验之苏辙所撰《杨乐道龙图哀辞并叙》:“是时杨公乐道以天章阁待制调铨之官吏,见予于稠人中,曰:‘闻子求举直言,若必无人,畋愿得备数。’辙曰:‘唯。’”[9]哀辞辞体庄重,与《宋史》对读,“乐道”为其字无疑。通过名字与结衔的系统考察,则可得一阶段性印象,作“乐道”者一般多见于杨氏后期,如河东转运杨乐道、谏官杨乐道、杨乐道谏院龙图、天章阁待制杨乐道、乐道舍人圣从待制、杨乐道待制,杨氏曾前后两度知谏院,验之以《宋史》:“复起居舍人,为河东转运使。”[10]而往前追溯,则基本以“叔武”呼之,如蔡襄《送安思正之蜀临字思正》:“叔武守岳阳,别去方行行。”赵抃《闻杨畋病愈》:“湖南杨叔武,消息有人传。”梅尧臣《宛陵集》所收《赤蚁辞送杨叔武广南招安》,亦作杨叔武。而赵抃《闻杨畋病愈》一诗:“湖南杨叔武,消息有人传。”由此可证赴湖南岳州任职杨叔武实即杨畋,蒋氏之疑可涣然冰释矣。
进一步考索,“叔武”与“乐道”前后字之变化,其实与杨氏个人遭际密切相关。需要指出的是,“畋”与“叔武”典出《诗经·郑风·叔于田》:“不如叔也,洵美且武。”田,即畋。可见“叔武”为其本字。转折在仁宗皇佑四年(1052),侬智高于广南发动叛乱,杨畋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提举、经制盗贼事,因征缴失利,此后数遭弹劾,连降数级,《宋史》本传记载:“与士卒同甘苦,破诸峒。及用之岭南,以无功斥,名称遂衰。”[10]由此,“乐道”正是政治失意后,转向内心安宁的重要表现。
故此处“寄呈太平杨叔武”必为杨畋无疑,广南讨贼前乃以叔武为字,失利后改字乐道。杨畋知太平州,在庆历五年(1045)十一月至庆历七年(1047)正月之间,蔡襄诗作于九月,当在庆历六年(1046)知福州任上。杨氏去世于嘉祐七年(1062),上距蔡诗撰成已经十五年之久。
关于王益恭,《宋史·王曙传》:“益恭,字达夫,以荫为卫尉寺丞。性恬淡,慕唐王龟之为人,数解官就养。曙参知政事,治第西京,益恭劝曙引年谢事,曙不果去。终父丧,遂以尚书司门员外郎致仕,间与浮图、隐者出游,洛阳名园山水,无不至也。”[10]7845王益恭性格恬淡,无意仕进,而以名园山水为乐,而蔡襄自注:“年四十余致政,居洛中,自号嵩阳居士。”所述颇为一致。其时蔡氏尚在病中,因自己抱恙而记挂朋友身体,故昼梦而游历洛阳,此正情理中事。
“安否”一问,谓朋友近日身体如何。而“何在”,又寓何之意呢?蔡襄出知杭州,时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二月,三年(1066)十月丁母忧而护丧南归,居杭一又半年。而此时王益恭何在呢?检之《宋史》,虽有生平简述,然生卒未载,甚为遗憾。那么王氏生卒又于何处可考呢?颇为巧合的是,笔者复检《莆阳居士蔡公文集》,著有《司农少卿致仕王君墓志铭》,乃王益恭墓志,此正可补《宋史》之遗。其中乃详述墓志撰述始末:“某与君昆仲游最久,于葬之先,君之弟两浙转运使、尚书刑部郎中集贤校理益柔状君之行,以铭见讬。”[2]“与君昆仲游最久”,蔡襄与王氏兄弟交谊之深可见一斑。而王益恭“治平二年三月十二日终于西省思顺里第,年七十四,以其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葬河南县魏封原先公之域。”[2]古人一般以虚岁计,故当生于淳化三年(992),卒于治平二年(1065)。而蔡襄二月出守杭州,王益恭三月离世,蔡氏应不久即闻知王氏死讯,后为其弟请托而撰墓志。
考证至此,帖中“嵩阳居士今何在”,意甚明矣,此时王氏已驾鹤西山,如仍依原诗作“安否”,显然不合。而改作“何在”,则杳然仙去之意茂密其间,固其宜矣。故而福州任上作“安否”,为怀远之作;“杭州”任上作“何在”,为悼亡之作,二者皆恰如其分。此固可知文字之异非苏轼之妄改,更可证《天际乌云帖》文字之凿然可信,该诗确为悼念亡友而改作。由是可以解决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可以明确《天际乌云帖》蔡诗的改动乃蔡襄本人所为,与苏轼无关,前为怀远,后为悼亡。二是可以确证《天际乌云帖》乃苏轼所作,至于今本的真伪问题,乃是有关文物的真伪,而无损于文献的真实性。
《天际乌云帖》出自苏轼之手,殆无疑问。只是由于时代遥隔,真迹零落,今之所存,概系临摹而已。与苏轼相善的北宋学者李昭玘尝谓:“观其用笔凌厉,驰逐出入二王之畛域,而不见其辙迹,晚年独与颜鲁公周旋并驱而步不许退也。长笺大幅,风吹雨洒,如扫败壁,十目注视,排肩争取,神气不动,兀如无人。”[11]是帖虽系摹本,然细而察之,用笔森秀,势欲飞动,凌厉峻朗,虽下真迹一等,亦能写貌传神。
苏轼《跋蔡君谟天际乌云帖》亦载有他诗:“‘天际乌云含雨重,楼前红日照山明。嵩阳居士今何在,青眼看人万里情。’此蔡君谟梦中诗也。仆在钱塘,一日谒陈述古,邀余饮堂前小阁中。壁上小书一绝,君谟真迹也。‘绰约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又有人和云:‘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二诗皆可观,后诗不知谁作也。”[12]
后诗又见于《全宋诗》卷八三一,[13]系于苏轼名下,标题为《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云:绰约新娇生眼底,逡巡旧事上眉尖。春来试问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不知为谁而作也,和一首》。复见于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下有按语:“以上二首,诸刻本皆不载,据外集编第五卷,自密州移徐州时作,今采录。”[12]2441如依查说,则该诗作者为苏轼。
按,《天际乌云帖》与《全宋诗》《补注东坡编年诗》稍有异文,诗意则无甚差别。细察《天际乌云帖》墨迹,“天际乌云含雨重”至“君谟真迹也”书于一纸,“绰约新娇生眼底”起另书一纸,今之所见为纸本册页,乃是临本,明人著录乃是“白粉笺卷本”,形制已有较大变化,故难以从墨迹本身断定其文本关系。
然而,“仅以文献视之,《天际乌云帖》的内容仍然有待深入探讨。”[1]上文已经考订,苏轼所录俱是蔡诗原貌,凿凿可据。“此蔡君谟梦中诗也”,盖指“天际乌云”一诗无疑。苏氏能知其详,盖不特见其墨迹,且可证之以蔡氏文集也。就当时情况来看,蔡襄生前即有文集行世,欧阳修《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云:“公为文章,清遒粹美,有文集若干卷。”[14]后世递有增补,也是以此为底本,王十朋《蔡端明文集序》:“乾道四年冬,……求其遗文,则郡与学皆无之,可谓缺典矣。于是移书兴化守钟离君松、傅君自得,访于故家,而得其善本。”[15]亦可知蔡襄已先有文集编定,苏轼所谓“梦中诗也”,盖与“九月朔,予病在告,昼梦游洛中,见嵩阳居士留诗屋壁,及寤,犹记两句,因成一篇”若合一契,苏轼见蔡氏真迹,而考之蔡氏文集,指其为梦中之诗,故能言之凿凿矣。
“天际乌云”诗既经苏氏查实,则“此蔡君谟梦中诗也”非指“壁上小书一绝,君谟真迹也”,亦可明矣。“小书一绝”概就“绰约新娇生眼底”言之,《跋蔡君谟天际乌云帖》谓:“仆在钱塘,一日谒陈述古,邀余饮堂前小阁中”,当见于杭州;《补注东坡编年诗》谓:“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二说迥异。就其本事,翁氏有所考订:“此迹不著岁月,当是熙宁甲寅以后数年间所书。若以潍州度岁论之,则或即熙宁十年丁巳春所书欤。虞道园诗云:‘乞食衲衣浑未老’,先生是时年四十二也。”[16]乃是据《补注东坡编年诗》而申说其意。然而,墨迹谓不知何人所和,查氏所录则谓苏轼所和,则二者已存抵牾,故冯星实已发疑议:“翁氏所藏墨帖,鉴古者以为不甚真确,合之此题作‘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云云,与翁氏藏帖作‘仆在钱塘’云云,题壁之地不同,二者必有一讹也。”[12]2442换言之,如《过潍州驿见蔡君谟题诗壁上》所言为实,则《天际乌云帖》所言必虚,反之亦然。
究竟何者为是呢?结合诗意,潍州之说实属不经,潍州属山东,杭州属浙江,两地遥隔。而诗谓“得似春潮夜夜添”,想非身在钱塘者,定难生此诗意也。蔡襄于治平二年(1065)出知杭州,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请求出京任职,授为杭州通判。苏轼《天际乌云帖》谓“仆在钱塘”,则其所在之地与诗中之意皆相吻合,反之,《补注东坡编年诗》则颇为无据,翁氏之说以《补注》为基础,折中二说,然徇之诗意,则无异于积沙建塔矣。
苏轼认为此“君谟真迹也”,亦当可靠,苏轼尝言:“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对蔡书颇为熟稔:“仆尝论君谟书为本朝第一,议者多以为不然。或谓君谟书为弱,此殊非知书者。若江南李主,外托劲险而中实无有,此真可谓弱者。世以李主为劲,则宜以君谟为弱也。”[17]并谓:“自君谟死后,笔法衰绝。”[17]289苏轼书法居“宋四家”之首,又为蔡襄之知音,腕力眼力均非常人能及,故其判为蔡襄手迹,当不致差误耳。
然而书法虽是真迹,是否意味该诗即为蔡襄所作,其实仍有疑问。我们注意到,宋代确实有书他人诗作而未予说明的现象。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记载:“鲁直诗有《题扇》‘草色青青柳色黄’一首,唐人贾至、赵嘏诗中皆有之。山谷盖偶书扇上耳。”[18]《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七:“至(荆公)辞位,迁观音院,题薛能、陆龟蒙二诗于壁云:‘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一觉梦中身。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蜡屐寻苔认旧踪,隔溪遥见夕阳红。当年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19]都是属于题写前人诗作的情况。
结合这一点,王伟先生谈到:“蔡襄出于书法喜好,手书张旭《桃花溪》而误入《蔡襄集》,此为其‘前科’,《洛阳诗帖》亦系蔡襄临摹五代书法家杨凝式之诗碑《洛阳风景四绝句》而作。随时推移,杨凝式原作散佚,明人整理《蔡襄集》时,遂将其辑入,并系于蔡襄名下。”[20]《桃花溪》一诗仍不乏争议,而王伟先生业已指出,蔡襄《洛阳诗帖》乃属临摹杨凝式的作品,也并非有意张冠李戴。
我们倾向于认为该诗为蔡襄原作,何以未能编入当时的文集,有客观和主观上的可能,客观上说,至南宋,王十朋在初编本的基础上,再次编订《莆阳居士蔡公文集》,序云:“旧所不载者,悉编之,比它集为最全。”[21]旧所不载,说明蔡诗尚多遗漏。明徐编宋珏增补的两卷本《宋蔡忠惠公别纪补遗》,[22]所补篇什主要以蔡襄诗帖和散落石刻为主,说明散落人间者,例不在少。主观上说,该诗语涉艳情,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盖为佳人叙幽思也。”[23]酒酣耳热之际,一时遣兴,遂题写于壁间,非必有意收入文集而广布人间者也。
蔡襄文集,早期版本存世者寥若晨星,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一九著录《蔡君谟集》十七卷,赵希弁《读书附志》著录《莆阳居士蔡公文集》三十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蔡忠惠集》三十六卷。《宋史·艺文志》著录《蔡襄集》六十卷,又《奏议》十卷,《文献通考》则通作七十卷。题作《莆阳居士蔡公文集》者,今存宋刊残帙凡十八卷,馀配抄清刻本,藏国家图书馆。[24]
按,宋配清本未见该诗,清厉鹗《宋诗纪事》收入“蔡襄”名下,题作《书小阁壁上》,后来郑杰《闽诗录》亦予收录,作者为“蔡襄”,只是题目改作《钱塘题壁》,旁有小注云:“案《蔡忠惠公集》作‘书小阁壁上’”,应有所本。1996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蔡襄集》点校本就以附录形式予以收录,《全宋诗》卷三九三也以《钱唐题壁》之名收录在蔡襄名下。可见将其收入蔡襄集,乃是后世学者所为,然而做法可取。
通过考证,“天际乌云”“绰约新娇”二诗皆可信据,而“长垂玉筋”一诗仍当依其旧贯,“不知何人所和也”,《补注东坡编年诗》所谓和诗作者为苏轼,盖不可信也。翁氏考订:“此迹不著岁月,当是熙宁甲寅以后数年间所书。若以潍州度岁论之,则或即熙宁十年丁巳春所书欤。虞道园诗云:‘乞食衲衣浑未老’,先生是时年四十二也。”当是熙宁甲寅离杭以后所作,“仆在钱塘”,即说明是其离开之后所作,具体书写于何年何月,则未可遽定耳。
通过考证,《天际乌云帖》所录“天际乌云”一诗,与《莆阳居士蔡公文集》文有小异,一作“何在”,一作“安否”,说明前者意在悼亡,后者旨在怀远。诗非苏轼窜改,而当为蔡襄本人改作。这一点也说明该帖虽非真迹,但原作确实客观存在。所录“绰约新娇”一诗,与《补注东坡编年诗》所录亦有小异,前者谓其见于杭州,后者谓其见于潍州,苏轼谓:“仆在钱塘”,而诗“得似春潮夜夜添”,非身在杭州钱塘者,不得作此语也,亦可证帖中所录蔡襄之诗凿然可据。前人多从文物角度,考订《天际乌云帖》其迹非真;我们从文献角度,考证其事非伪。一正一反,庶可证明其为摹本无疑。
《天际乌云帖》虽下真迹一等,仍为我们提供了可靠的苏轼书法文献文本。赵秉文《滏水集》谓:“东坡书似颜鲁公,而飞扬韵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窃尝以为书仙。……如偃而复植,如堕而反妍,秋风水波,春山云烟,此犹可略而言。”[25]以该帖观之,笔力丰肥,而势多欹侧,能较好地反映出苏字用笔和结字特点,神貌既在离合之间,亦多存韵度,可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