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乐,孙良好
(1.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2.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朱湘(1904 - 1933),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朱湘年少成名,不料天妒英才,青年早夭。尽管如此,他留下的丰富作品仍流传于世,且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值纪念“五四”百年之际,回望朱湘,以其作品“桌话”七篇为切入点,管窥这位成长于“五四”之后的“诗人之诗人”即“五四之子”,对于“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接受和评价,探索“五四”新文化运动对现代知识分子的塑造和影响。
说起朱湘与新文学之间的关系,不可不谈的,就是作品《我的新文学生活》①1934 年2 月发表在《青年界》5 卷2 期,后改名为《我的童年》。。文中较为清晰地陈述了朱湘与新文学之间缘分的始末。“记得我之皈依新文学,是十三年前的事”[1]76。散文第四部分提到了“30 岁的时候”,根据朱湘的生辰可以推断这篇散文写于1933 年,而“十三年前”就是1920 年,也就是朱湘加入清华文学社的那一年。在当时热烈激昂的文学革命背景下,引起轩然大波的《复王敬轩书》将朱湘“完全赢到新文学这方面来了”[1]76。自此,受“五四”新文学的浸泡和熏染下的朱湘逐渐成长,可见,朱湘的一生与“五四”新文学有不解之缘。
“桌话”七篇即《蓝默的〈博图夫人关于哑牌的见解〉》《统一局》《吹求的与法官式的文艺批评》《红烛》《小溪》《呐喊》和《流云》②这几篇文章以“table talk”的形式初刊于时事新报《文学》周刊上的第142 期、第144 期、第145 期和第150期,分别于1924 年10 月6 日、20 日、27 日和12 月1 日对外发表,现收入《朱湘全集·散文卷》。参见:方铭. 朱湘全集·散文卷[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文学》周刊创刊号《文学旬刊宣言》③初名《文学旬刊》,由文学研究会主办,1921 年5 月1 日创刊于上海,以文艺副刊的形式附上海《时事新报》出版发行。自第81 期始更名为《文学》,改为周刊。自第102 期始由叶圣陶主编。《文学》周刊是文学研究会独立创办的机关刊物。中写道:“为中国文学的再生而奋斗,一面努力介绍世界文学到中国,一面努力创造中国文学,以贡献于世界的文学界中。”[2]七篇文章的署名为“天用”,“天用”这一笔名的出现使闻一多写信回国打听其作者是谁,而直到朱湘的书信《一封致友人饶孟侃的公开信》①《一封致友人饶孟侃的公开信》于1925 年3 月28 日载于《京报·副刊》,后收入《石门集》。中,他才公布谜底:“我从前用‘天用’的笔名写过几篇桌话,后来因为它们不为人知,就停下了。”[3]
窃以为这一系列文章的写作时间大概是同年的八九月份,此时朱湘刚从南京的建邺大学离开前往上海,租住于虬江路德荣里,一时还无法谋事。这段时间,朱湘做了两件大事:其一,为编订诗集《夏天》,其经郑振铎推荐由商务印书馆以“文学研究会”丛书的名义出版;其二,为有意识地对新文化运动以来的优秀作品进行审阅式回顾,其成果即为“桌话”七篇,文中涉及鲁迅、周作人、闻一多和宗白华四位,这显然可以作为新文化运动散文、小说、诗歌和文艺评论领域的优秀代表予以讨论和评价。1919 年9 月,朱湘入清华中等科三年级插班学习。同年5 月,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拉开了帷幕,对中国现代社会产生了方方面面的影响,于此,朱湘受其的影响也不例外。
“桌话”第一篇《蓝默的〈博图夫人关于哑牌的见解〉》从对蓝默②Charles Lamb 为英国著名散文家。散文的分析引出对“pure essay(直译为美文,朱湘称其为‘小品文’)”的介绍,由于此与本文所述的主要论点关联不大,于此就不再进行专门介绍,但后文会有所提及。《蓝默的〈博图夫人关于哑牌的见解〉》《统一局》《吹求的与法官式的文艺批评》主要谈的是作为“五四”以来新文学的领路人之一即周作人的作品,其中着重提及周作人的著作《自己的园地》③周作人的第一本杂文随笔集《自己的园地》初版于1923 年9 月出版(北京晨报社版),《统一局》和《文艺批评杂话》收录其中。后《统一局》作为《夏夜梦》的一部分收录于《谈虎集》(上卷,上海北新书局,1928 年1月版),《文艺批评杂话》收录于《谈龙集》(上海开明书店,1927 年12 月版)。。周作人是朱湘最欣赏的前辈作家之一,其在《统一局》中写道:“《自己的园地》的作者本是我的新文学上的初恋,到了现在,虽然他的诗学上的见解我不十分赞同,但他散文上的功绩,我是承认并且极心服的。”[4]274朱湘向来孤傲,在文艺评论方面有“酷评”的称号,但周作人却是让他心服口服的人,且给予周作人较高的评价。《统一局》一文篇幅极短,虽仅有六七百字,在对散文创作的艺术追求方面,朱湘和周作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朱湘认为想象对文艺作品的创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周作人所著的《统一局》“不失为一篇高的想象作品”,其高度称赞其为“《夏梦》(即《夏夜梦》)中最好的一篇”。朱湘的《统一局》在最后一段亦充满对周作人的溢美之词,朱湘认为这篇作品可与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④乔纳森·斯威夫特为英国作家,是讽刺文学大师。的《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相媲美,因两者都带有对于幸福与磨难辩证关系的相似的哲学内涵,故令人深思。
在笔者看来,对周作人作品《统一局》的认可和赞美固然是朱湘《统一局》作品中的重要内容,但更不可忽视的是朱湘对“pure essay”的引入和推荐,此观点在第一篇《蓝默的〈博图夫人关于哑牌的见解〉》中早有端倪:“我向西谛君说,西方的pure essay我国还没有人介绍过,预备译事暇时,介绍些英国的。”[5]西谛①即郑振铎,笔名为西谛,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编辑,新文化运动的关键人物。,朱湘与其往来通信甚多。在他的帮助和提携下,朱湘的《夏天》诗集得以出版,但他众多诗歌发表在《小说月报》等重要刊物上。翻译家和大报编辑的身份使郑振铎成为朱湘讨论并请教译事的上佳人选,当朱湘有了介绍“pure essay”的想法,他便立刻与郑振铎交流,表达自己的观点,并希求得到支持和肯定。随后,朱湘在《统一局》中就提到:“我本来预备引起国人对于西方有而震旦无的pure essay的注意,不料已经有了这类的成功创作了并且作者是‘旧雨重逢’的周先生,这自然是很大的一畅了。”[4]275“pure essay”直译为美文,朱湘称其为“小品文”。中国小品文的现代化建构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不断推进和对人的启蒙以及对自由追求的大背景下逐渐完成的。最早引入“美文”这一概念的是周作人,他以“子严”为署名的《美文》②《美文》于1921 年6 月8 日载于《晨报·副刊》,后收录于《谈虎集》。中这样写道:“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种美文似乎在英国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所熟知的爱迭声、阑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6]有趣的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与“小品文”这一名词紧紧相连的周作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没有明确给出“小品文”这一概念,直到20 世纪20 年代末周作人才开始正视这一概念。即便提法不同,但毫无疑问,周作人和朱湘都表达了他们对于“pure essay”,尤其是蓝默的“pure essay”的推崇。归根结底,就在于他们“萌发了自由抒发性情的思想意识,于是他们将视线投向能够自由谈论人生和性情的外国文学中的Essay”[7],正是这种对自由、个性乃至于个人主义、精英主义的追求使得朱湘和周作人“心神相通”,朱湘很容易受到周作人散文写作的影响。除此之外,朱湘受周作人影响的典型案例就是其撰写的散文《贵族与平民》③收入《文学闲谈》。,他的创作受到了周作人散文《贵族的与平民的》④1922 年2 月,周作人写有近名散文《贵族的与平民的》。的影响。通过比较两文,可清晰地看出,朱湘和周作人都将文学强制划分为“贵族的”和“平民的”的观点不满,只不过在言辞方面,周作人相对温和克制,而朱湘则更加激进。在周作人观点的基础上,朱湘从作者、题材和态度层面论证,说明新文学“谈不上贵族与平民之分”[8]。从这篇散文可以看出,朱湘并没有单纯机械地全面接受周作人的思想,而是选择性地吸收了其有益的部分,并结合自己的所学所感进行了更深入地延展,且创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展现出朱湘异于常人的天赋。
第三篇《吹求的与法官式的文艺批评》主要涉及文艺批评领域,其创作来源为周作人的《文艺批评杂话》⑤1923 年2 月,周作人于著有《文艺批评杂话》。。《文艺批评杂话》主要指出当下文艺批评的两大弊病即“吹求的”与“法官式的”,其呼唤“真的批评家”出现。无疑,这篇文章切中肯綮,对中国文艺批评界的现状见地颇深。在这篇文章的影响下,朱湘撰写了《吹求的与法官式的文艺批评》。在认同周作人主要观点的同时,朱湘进一步思考,“吹求”的批评难道就一无是处么?其也不尽然。他列举出闻一多评论郭沫若的《莪默伽亚谟》中译本的例子,认为“吹求的言论也有时是由衷之言”,“多数不能抹杀少数”[9]。相较周作人,朱湘的观点更加辩证全面,其认为文学不是社会学,少数不需要服从多数,文学个性化的存在才是文学之花盛开的基础。朱湘《吹求的与法官式的文艺批评》优于周作人在于他没有停留于批评的表层,而是深入到批评的本质,即批评的标准为何。朱湘提出“诗的真理”是查看文艺的标准,“诗的”就是“最简单而美好的”,这一标准的提出为新的文艺批评家们指明了方向,开拓了道路。
除了散文和文艺评论外,周作人的诗歌和翻译也对朱湘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周作人的诗歌《小河》①诗歌《小河》于1919 年2 月15 日载于《新青年》(第6 卷,第2 期)。在文坛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其影响了一代青年学子,如收入《夏天》诗集的朱湘诗歌《小河》便明显带有周作人诗歌印迹的影子。“小河”这一意象广泛地运用于朱湘的其它诗歌当中,如未入集的《冬夜歌》《春》《采莲曲》②《春》收录于《夏天》,《采莲曲》收录于《草莽集》。等,即使这样,朱湘并不完全认同周作人关于新诗的诗学主张。朱湘坚持独立探索中国诗歌的发展道路,其创作的同名诗歌可能更多是对青年时的他读诗记忆的追念。
至于在翻译方面,朱湘在《说译诗》中专门提到“我国如今尤其需要译诗”[10],他认为译诗在祖国的诗学道路复兴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而急需翻译一批高水平的外国佳作到中国来。那么翻译的范本在哪里呢?“近来因为译事上参考的需求,就将作者(周作人)的《现代日本小说集》拿起来”[4]275,显然周作人的《现代日本小说集》对朱湘的翻译有着较强的指导作用。在《统一局》中,朱湘同样表达了他对周作人翻译的推崇。
周作人与朱湘的私下联系也同样存在。《周作人年谱》清楚地记载:“1923 年2 月27 日,得清华朱湘函,约3 月3 日往清华讲演,次日复。”[11]3 月3 日,周作人准时到场,这是朱湘与“五四”新文化运动 “主将”之一的周作人的首次见面。自此之后,俩人时有通信,可惜史料大多散佚,明确可考的是题名为《批评家李笠翁》的③《批评家李笠翁》于1925 年3 月23 日原载于《语丝》(第19 期),题名为《批评家李笠翁》。朱湘致周作人先生的书信,至于周作人寄朱湘的信件暂未发现。
总而言之,周作人在散文、文艺批评、诗歌、翻译等多个领域,对朱湘的影响较广泛,同时朱湘对周作人的评价也较高。面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知名作家作品时,朱湘对其创造性地予以吸收和发展,体现出朱湘独特的天资和才华。
在朱湘的诸多身份中,首要的便是其为一名“诗人”,这也是朱湘最认同且引以为豪的身份。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首屈一指的便是他的诗作,为此,对朱湘而言,对他诗作影响较大的诗人和诗作就具有极为重要的研究价值。《红烛》《小溪》《流云》三篇散文提到了两位诗人即闻一多和宗白华。这两位是“五四”以来中国早期诗界革命中极为重要的两位诗人,对中国早期新诗的发展起到了较大的推动作用。朱湘选择闻一多和宗白华的作品来谈中国新诗的发展和成就的因缘就在于此。
闻一多与朱湘的关系较为复杂,他们曾亲如兄弟,是互为知音的文友。不料,1926 年4 月,朱湘与《诗镌》同人反目,1926 年4 月27 日,闻一多给梁实秋写信说:“朱湘目下和我们大翻脸……作了七千言的大文章痛击我。”[12]此后二人关系才慢慢得以缓和。闻一多曾将朱湘介绍到武汉大学任教,直至朱湘跳水自尽,闻一多也帮助其料理后事,且和其他朋友一起成立“筹募诗人朱湘遗孤教育基金会”。私交甚笃的朱湘和闻一多身后留下的书信却各自仅有一封④分别收入《朱湘书信集》和《闻一多书信选集》。,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两人的交往历程。
回归文本,第四、第五篇桌话谈的是闻一多的诗集《红烛》和其中的代表作《小溪》。朱湘对《红烛》明显带有批评的意味,他从文章多想象而少音韵、在着彩运用方面不算成功方面来谈《红烛》的不足,同时他提出建议:一方面借鉴法国的戈提埃(Théophile G)①Gantier 为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和王维的五绝古诗,以完善闻一多诗歌的绘画美;另一方面,朱湘希望闻一多的诗歌多注重音韵,期待闻一多可以成为像雪莱、济慈一样的大诗人。虽然全文较少出现对闻一多诗歌的正面评价,但从基调上来说,朱湘对他的批评还是极其恳切的。同时,朱湘对闻一多的诗歌创作有着较高的期待,他认为不能过于求全,应忽略《红烛》本身存在的诗学价值和诗歌史上的史学意义。朱湘将全部的赞美集中于《红烛》中的一首小诗《小溪》。在诗文末,他表示:“就题材方面看来,我深信《小溪》是新诗解放以来的代表作。”[13]《小溪》的写作成功,在于他将作者的情绪给予独到展现。中国旧诗表现的情绪极其有限,谈新诗解放的人也忽视了抒情诗的题材问题,唯独闻一多,首次将“灰心”这种人类最难受的情绪展现出来,且呈现出良好的效果。在朱湘看来,《红烛》的精华就在于《小溪》这一首。那么事实真的是这样么?这就需要回顾历史,进一步探究朱湘评价的内在动因和思想渊源。
《红烛》和《小溪》写于1924 年10 月,距离诗镌同人齐聚掀起“新格律诗”运动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此时朱湘对于诗歌的音韵和色彩已经有了朦胧的概念。就诗歌的色彩来说,朱湘首推“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唐朝诗人王维,为此,朱湘写成一篇《王维的诗》②朱湘在《王维的诗》中,称王维的五绝“独擅今古”,并于其中介绍了王维的五绝七绝和五律七律。,体现出朱湘对其诗歌色彩的追求即富于想象、诗画相融。同时,朱湘对音节音韵的重视,也起于此时。1923年冬,朱湘因违反校纪离开清华,在社会上“浪游”了两年半后才安心作诗,“两年来作了许多诗,特别注重的是音节”[14]。朱湘的诗学主张,即中国新诗的发展道路应富有想象、诗画相融、具备“绘画美”,从音韵音节上注重音韵和谐、富有音乐美。从诗学追求的方向来说,朱湘与闻一多的主张及观点是一致的,他们共同致力于探索中国新格律诗的发展方向,但在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当中,两人却存在分歧。闻一多认为诗歌是写出来,不是作出来的,所谓“神来之品是不容点窜的”[15]。朱湘则认为“神来的著作”不是一蹴而就的,好的作品需要反复打磨和修改,这一指导思想的差异也为后面两人关系的敏感埋下伏笔。虽朱湘对闻一多的诗歌有着更高的期待,但《红烛》中的大部分诗歌仍不满足于他内心的标准,因而“不能贺他诗歌上完整的成功了”[15]280。
再看朱湘对于宗白华《流云》诗集的评价。相较诗集《红烛》,朱湘对《流云》显然多了几分偏爱。现存的史料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朱湘与宗白华有过书信来往,因而笔者推断朱湘谈《流云》,更多是因为此诗集本身所具有的较大影响力和在文坛上所引起的广泛性话题。对于孤傲的朱湘来说,具有代表性的诗集才值得来评点。在朱湘看来,《流云》含有几首“美妙不让任何新诗作者的诗”。诗之美妙在于一个“清”字,其“浸润着一种哲学的宁静,与一般新诗中的反抗与不安的特色迥异”[16]289。《流云》备受朱湘推崇的重要原因还在于宗白华受雪莱的极大影响,而雪莱是朱湘最喜欢得英国诗人之一,为此,爱屋及乌,看到带有熟悉“清莹”气质的诗歌,朱湘便自然多了几分喜爱和赏识。可朱湘终究还是直言不讳的朱湘,他一生追求完美,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要说出来,所以在文章的最后,他指出《流云》存在的一些问题,如词句累赘、描写过火和修辞扭捏等。整体来说,朱湘对于宗白华的诗艺发展和成就充满期待,称其为“新诗人中有希望的之一”[16]291。
纵观三篇文章,朱湘对诗学的发展和建构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体悟。对于闻一多和宗白华的作品,他对其的批评明显多于接受,这是由朱湘的性格特点所决定的。诗艺逐渐成熟的朱湘并不满足于亦步亦趋地跟随于声望卓著的诗人后面,他谋求走出属于自己独特的诗歌道路,并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
小说是朱湘创作实践涉及最少的领域,他自己也承认:“在新文学运动的这十几年之内,小说虽是看得很多的,也翻译了一些短篇,不过这方面的创作却是一篇也没有。”[1]77究其原因,朱湘认为写小说的人需性格活泼,而他的个性恰巧是“执滞”的,所以无法创作小说。朱湘的《呐喊》是朱湘唯一一篇关于小说文艺批评的作品,同时也是朱湘唯一一篇正式评价鲁迅著作的作品。品读了众多中外古今小说的朱湘,他对小说批评有着一种敏锐的洞见,他著写的《呐喊》一经发表就吸引了众多关注。邰静农将朱湘的《呐喊》收入《关于鲁迅及其著作》①1926 年6 月,未名社出版部出版。,同时,被收录的还有茅盾、成仿吾、废名等人的《呐喊》评论,而朱湘与他们并列,由此可见朱湘《呐喊》一文的价值意义。
聚焦文本,朱湘《呐喊》文起便对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大加赞赏,称其为“妙文”,且认为此乡村题材的小说“篇篇有美妙的地方”。朱湘以《呐喊》文本为中心,从题材、人物、文体、语言等多方面对鲁迅的《呐喊》进行了细致地分析和提炼,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鲁迅在部分背景描写上不逊色于济慈,但即使这样,朱湘仍有自己不满意作品写作的地方,如小说结构的散漫和《故乡》结尾的赘余等,但总体来说,朱湘对鲁迅《呐喊》评价方面的肯定远大于批评,尤其是在“姓名的制作、背景的烘托、人物的刻画”这三个方面的描写,具有“不朽的价值”[17]。朱湘虽不曾创作过小说,但他却有一套自成体系的小说观,这来源于对英国司各德(Walter S)、苏格兰史蒂文生(Stevenson R L)等所著的外国小说和中国传统侠义小说、《红楼梦》的阅读和思考,从朱湘的《呐喊》中则可管窥一二。
首先,精英主义的小说创作倾向。这一观点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朱湘认为鲁迅所描绘的乡间生活是“愚蠢灰白”的,给人带来“憎厌”的感觉。而朱湘的作品中极少描绘乡村生活,即便家族逐渐没落,可他仍旧带有“旧贵族精英”式的骄傲,不屑去关照贫弱蒙昧的世界;另一方面,朱湘不满《故乡》最后三段的描写,他认为作者应该隐于幕后,让每一位读者在面对作品时有自己的体悟或感触。若直接阐述作者自己对人生的解释则便“失了体面”,也限制了读者对作品内涵的理解,但朱湘却没有意识到“五四”新文学先天带有“启蒙”的使命,而被启蒙者又有几人可以轻松地读懂作者的深意呢?之后,朱湘也接触到叙事学语境下叙述的声音和叙事者的概念,他认为在作品阐释中应该对作者的“声音”再次加以限制。
其次,注重写作技巧,结构严谨、情节紧凑。朱湘指出鲁迅《呐喊》的不足在于其结构散漫、发展平缓。朱湘认为“艺术可以补救散漫的弊病”,可见,朱湘对鲁迅《呐喊》的不满评论态度跃然于纸上,即便是鲁迅的小说创作艺术高超,但“散漫”仍旧是“弊病”,只不过“艺术”可稍作“补救”。由此观之,朱湘对小说结构的严谨性和情节的发展轨迹极为看重。
最后,个性描写是形象塑造的关键。朱湘将《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和《故乡》中的“闰土”作比较,“单四嫂子”的描写刻画不可说不成功,但“总觉着一种难言而微妙的不满,这就是它的个性描写的缺乏”[17]285。“闰土”形象的强大张力来自于从“刺猹小英雄”到喊迅哥儿“老爷”的“眼红面皱的中年人”[17]285的转变。这种形象上的反差造成的断裂悄悄的被残酷的现实填满了,因此“闰土”成为近代中国的一个“不死的乡人”。
关于朱湘与鲁迅的交往考证已有学人作了专题研究[18],本文不再赘言。鲁迅与朱湘虽然在文学方面的追求截然不同,但鲁迅的才华和他优秀的作品却是朱湘所无法忽视的。也许朱湘并不接受鲁迅的文学主张,但因其受到“五四”新文学重要作家作品的影响,因此,朱湘个人文学主张的生成与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了其影响。
“桌话”七篇作为朱湘文艺批评的首次尝试,其较为全面地展现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新文学各领域学者对朱湘在诗歌、散文、译诗、小说和文艺批评等方面有着深远影响,朱湘极具个人风格的文艺批评模式于此影响下逐渐形成。“五四之子”朱湘,他在吸收他人有益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独特的创见和评价,实现了自我的提升和发展,为新文学的发展进一步开辟道路。朱湘的作品可以管窥“五四”后成长起来一代的成长轨迹和新文学接受情况,且能反推出“五四”新文化运动内涵的时代意义。
令人惋惜的是,朱湘这位天才诗人逝后落寞,其长时间无人关注,且对其及作品的相关研究成果有限,而“桌话”七篇仅仅是朱湘早期的部分作品,其思想技艺远未成熟,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创作水平的发挥,可见,相关朱湘研究仍任重道远。今年是朱湘离世的第八十六年,值此“五四”百年之际,呼吁学界回望朱湘,重新了解这位悲情诗人,推进朱湘研究,这有助于人们深入理解和体会“五四”对于一代知识分子的深刻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