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林
《锦瑟》之题,是摘取全诗前两字而成,同于李商隐诗集中《碧城》诸诗,虽有题实则无题,都是属于颇具义山特色的朦胧诗——无题诗。无题诗往往是字面有寄托而又不好明言,加之诗中多用典实,想象微妙,故而时常使读者感觉主旨游离,朦胧不定。而《锦瑟》一诗,堪称李义山无题诗“晦涩之最”,关于其主旨,历来解说纷纭(如悼亡说、恋情说、自伤说、音乐说、怀人说等),难有定论。金元之际,诗人元好问感叹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之十二)这番喟叹在后世得到回应。清代诗人王士祯说:“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精华录》卷五)虽然有众多学者为之努力,然时至今日,叶嘉莹依然感慨:“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迦陵论诗丛稿》)
《锦瑟》是历来李商隐诗选本必不可缺之作,也被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教材之中,并被列为高考背诵默写64篇之一。按照人教版教材编写安排,此诗一般是在高中一年级下学期学习。那么,面对如此晦涩之作,要怎样为高一的学生讲解呢?虽然经过一学期的高中语文学习,学生对诗歌的理解与掌握有了新的认识,不过面对这样一首诗,依然是无所适从。而面对高一学生,老师也不太适合作纯粹的学院派考据,所以不妨先搁置主旨。所谓搁置主旨,即不考证诗之为悼亡而作与否,抑或为怀人而作与否,化繁为简,尽可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引领学生走进《锦瑟》之诗境。
一
兹据中华书局2004年版《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迻录《锦瑟》一诗于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初读之下,只觉獭祭博奥,雕缋满眼。不过就算不晓其意,亦能感觉到诗歌之美,这就是李商隐无题诗的魅力。诚如叶嘉莹所说,李商隐有的诗歌“虽然在理性上难以说明,可是在感性上确实是可以感动你的”(《叶嘉莹说中晚唐诗》)。那么,如何寻找打开《锦瑟》诗境之门的钥匙呢?
众所周知,在近体诗中,绝句与律诗颇有渊源。绝句,亦称截句,即是截取律诗两联而成。有学者受此启发,认为可将此诗看作由两首绝句组成:首尾二联为一绝,颔颈二联为一绝。首尾合成效果较好,中间两联结合意脉不佳。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认为,“中间两联虽然受到细致认真的研究关注,但这些诗行如在一首五十联的排律中便近乎完全不显眼”,“尾联是开始思索这首诗的最好起点”(《晚唐诗》第十一章)。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论断。受此启发,我们尝试引导学生对《锦瑟》一诗进行“逆读”。
现在我们将目光聚焦于本诗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诚如宇文所安所言,此联是“思索这首诗的最好起点”,而这一联中“此情”“当时”二词,则成了思索尾联的关键。
此,指示代词,这;此情,即这种情。这个指示代詞呈现给读者的似乎是一种确指(就是这种情),然而读者却无从寻觅。诗人表面上明明白白将诗的情感指给了读者(“看吧,就是这种情”),实则是凭借自己高超的语言艺术“玩弄”了读者。当时,在那个时候。那么,在什么时候呢?这似乎也是一种确指。因此,此情何情,当时何时,这成了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同时要格外留意尾联中的虚词(可待、只是)。这种虚词也赋予诗歌一种语气,从而也具有了自己的不确定性。
有了对“此情”“当时”的追问,我们继续“逆流而上”,解读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上句典出张华《博物志》卷九:“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月笼沧海,珍珠上点缀着粒粒泪珠。此句全以冷色调写成。珍珠,本是美好之物,可就是这美好之物上,偏偏附着泪水。这是一个非常具有张力的意象组合。李商隐笔下的悲哀与绝望,往往又是极美的,这是他诗歌的一大特色。这固然是用了神话传说中的典故,不过我们知人论世,联系李商隐的生平,似乎还能发掘别的内容。
李商隐一生都在“牛李党争”的缝隙中求生,以至于“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二首》其二)。沧海、珍珠这样的组合,不难让人想到“沧海遗珠”之典。《新唐书·狄仁杰传》载:
(狄仁杰)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沧海遗珠,言被埋没之人才。用以指称李商隐其人,大概是非常合适的。
下句语出唐司空图《与极浦书》中引中唐诗人戴叔伦之言:“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戴叔伦之语,是言诗法。而此处李商隐援引,又要说明什么呢?蓝田产美玉,暖日照耀下,美玉升起缥缈云烟。此句全以暖色调写成,与上句形成对比。烟雾缭绕,通常情况下会对我们视觉造成极大的阻碍。良玉,本是美好之物,可就是这美好之物上升起缥缈云烟。这是一种迷幻的意象组合。如果就整一联而言,似乎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无论是日夜,无论冷暖,无论山海,没有一处能得到那么美丽的东西,美好永远是跟悲哀和失落结合在一起的(参《叶嘉莹说中晚唐诗》)。
既然得不到,那就无须追寻。无须追寻,即没有这样的悲哀与失落。然而李商隐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于是我们继续探究李商隐的心灵世界,“逆流而上”,解读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上句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对比诗句与《庄子》原文,我们发现,李商隐虽是用典,却多点化之笔。此句中“晓”“迷”即是如此。晓,破晓,天亮。一般而言,天亮即意味着梦醒。迷,沉迷,痴迷,耽溺。庄子在梦里变成蝴蝶,“自喻适志”,天亮梦醒,仍然久久痴迷梦境。这是《齐物论》原文所没有的。在庄子那里,“自喻适志”是一种物我为一的超然“物化”状态,被李商隐借来,却是说对美梦的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