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雨
节令词是吴文英词中相当突出的一个创作主题,在他的四十五首节令词中,五分之一都与重阳有关,其中三首词题注明是“重阳前一日”或“八日登高”,其他六首直接以“重九”或“九日”为题。重阳节是我国古代社会的重要节令,人们往往在这一天登高,手把茱萸、饮菊花酒,思念远方的亲人,与此同时,自然便产生了一系列应景关情的重阳诗词。王维所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即是人尽皆知的重阳佳句,十四字之中,将登高、茱萸、思亲等重阳风俗与情感特征一并绾合,显示出较为明确的创作指向。
梁启勋曾在《词学》下编第七附论节序词时指出:“咏七夕者多以牛女为背景,咏重九者多以龙山为背景,尚非纯粹描写节序也。”书写重阳之词,也并非局限于登高本事及重阳风物的描摹上,普遍会流露出思乡怀亲这类朴素的公共情感。比如周邦彦《六幺令·重阳》(快风收雨)即是如此,词写清真客居荆州时适逢重阳,上阕描绘重阳宴,下阕于轻歌曼舞中流露些许黯然思亲之情。但令人印象深刻的节序词的创作,往往是糅合进词人某一生命阶段独特情感经历,使读者与之发生共鸣的结果,譬如苏轼《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霜降水痕收),在重九风物之外,下片“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所蕴含的即是被贬黄州的东坡在逆境中对自身遭际的强自宽慰,使人过目难忘;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也是如此,歇拍三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创意奇巧,抒情主体与客体浑然合一,亦花亦人,共同传达出独自过重阳的寥落之情,词句背后所镌对远人的思念与伤怀,都裹在欲说未说的含蓄之中,令人动容。
梦窗的重阳词也因极富个人特征而引人瞩目。正如陈洵论梦窗《惜秋华·重九》(细响残蛩)词所说:“题曰重九,仅半面耳。”(《海绡说词》)其实,不惟陈氏所论此词,梦窗笔下的重阳词作,几乎全部脱略登高背景,沉湎于怀情伤己之悲情愁绪,将文本中原是抒发公共情感的意蕴,调换为个人私情之缠绵往复,使其重阳词作更加蒙上一层哀伤婉曲的色彩。重阳之于梦窗实是难称佳节,他在此日前后必定为旧情断肠,从对文本的剖析来看,毋宁说这个传统佳节是他舔舐内心情伤的重要时机。在这些重阳词中,不仅包含对往昔情事的追忆,更因之感慨年不我与,个中惆怅纠结,加之造语绵丽沉郁,笔力之浑厚,使这些音符相互缠杂环绕,合奏成一部梦窗心灵的器乐,也为吴文英的重阳词烙上非常明晰的个人印記。
吴文英词集中共有九首与重阳相关的词,分别为《霜叶飞·重九》《瑞鹤仙·丙午重九》《惜秋华·重九》《采桑子慢·九日》《蝶恋花·九日和吴见山韵》《浪淘沙·九日从吴见山觅酒》《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声声慢·和沈时斋八日登高韵》《惜秋华·八日登高飞翼楼》。在这九首词中,除了《蝶恋花》《浪淘沙》两首篇幅稍短,且皆与吴见山有关,呈现出一定程度的社交属性,故而在情感抒发的内容和形式上皆显得克制以外,其余七首无论是以“八日”还是“九日”作题,所体现出的情感脉络与肌理基本一致,兹以《霜叶飞》为例: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这是出现在梦窗集中第一首重阳词。词题前注明是“大石”调,周德清《中原音韵》称此调具备“风流酝藉”的声情,虽是曲调,持之以考梦窗所填文辞,似也与之相配:起首“断烟离绪”以景、情双入,傍晚孤烟使人生绵绵情思,奠定全篇悲凄的情感基调。“关心事”乃是过脉,领起下文,又为下文忆昔张本。“霜树”点出秋节,引出下句“黄花”“西风雨”等物象,进一步营造秋氛。斜阳隐入秋树红叶,重阳的白日进入尾声,时间已至黄昏。而词人一直心怀凄凉,毫无纵马登台心境,“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纵然有迅捷飞马,但如此心境萦怀,根本没有登高的心力,更何况登高四顾苍茫之感,凄凉心境之下,如何得以承受?
如此低徊无绪,已将白天昏昏度过,此间,风雨折杀菊花,香消玉殒更添词人愁苦。今年的重阳怕又如此“荒废”了,悻悻然忆起旧游之欢:“记”字逆入,“醉踏南屏”“彩扇咽”皆写旧时重阳登南屏山、歌舞欢会之景,边喝酒边登山,醉人微醺恰到好处;心上人犹是彩扇遮面,吟唱尽欢……但未及展开,立刻又收束到眼前:现而今,已是“寒蝉倦梦,不知蛮素”,入耳蝉声似与往岁重阳相仿,蝉鸣哀凄,不禁使人恍惚,此刻究竟身在何处?而身边早已不见昔日同游欢饮之人,方知情事仿似一场倦梦,使人不能忘怀,也难以抽身。可见,这旧游与那同游之人,才是梦窗心中真正的、时时刻刻的“关心事”。从“关心事”到“记醉踏南屏”,中间相隔有五句之远,足见梦窗隐摄笔力。词上阕便在这种极度低迷的情绪中作结。
过片“聊对旧节传杯”,一个“聊”字,传递出词人于此灰心之下,试图强自振起,错过了白天的登高,或可用晚宴加以弥缝,续上那旧日之乐,补上对白日的亏欠,也是聊以作慰。杜甫写重阳有句:“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九日五首》其二)如果说杜诗中的“传杯不放”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积极的心态与对未来的乐观精神,那么传杯一事到了吴文英这里,则分明显得无精打采,神色萧然。他无法从饮酒中得到消遣,那么像往日一样聆听音乐、填写歌辞或可寻回欢乐?但恐怕也难成——那乐管早被蛀蚀,信笺亦已蒙尘,经年断阕在这心意疏慵之下,犹如旧日欢情一般,都难再续。三句一转再转,使这本就纯属勉强的消遣终归不堪。
难以为继,故转笔写景:斜月转照东篱,既应上阕“黄花”,又写出时移事易,不觉坐至夜深寥落之时;“残蛩语”与上阕“寒蝉”既是听觉上的呼应,又皆渲染凄凉意态,上下阕合而观之,凡此凄凉种种,无不使人生愁。“早白发、缘愁万缕”,“白发”拍到词人身上,用李白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字面,也袭用其意,由此引申出下句“惊飙从卷乌纱去”,暗用孟嘉落帽典——此为重阳熟典,言九月九日桓温设宴龙山,有风吹落孟嘉帽,孟却丝毫不觉,起身如厕时,桓温命人作文嘲之,孟嘉归位见文即答,其文甚美——而词人此时白发不能盈帽,风吹必落,但既无心登高,也不能赋全断阕,想来却是连孟嘉还不如!末尾三结句从杜诗化出:“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日蓝田崔氏庄》)推开去写,字面上仿佛仍将希望寄予明年,但今年重阳如此,明年亦当可知。看似宽解之语,实则深藏痛楚。
此词正如陈匪石所言:“全篇一气呵成。前遍用加倍写法,极沉痛。过变三句,一转再转,极顿挫。结拍以转为收,如云散雨收,余霞成绮。”(《宋词举》)唐圭璋则揭出梦窗作法渊源:“(换头)以下层层推阐,愈转愈深,纯是清真法乳。”(《唐宋词简释》)整首词无论是加倍写法烘托出内心之悲凄,还是一转再转,含蓄无尽,哀婉低徊,皆具无穷余味,动人心魂。
从以上对《霜叶飞》的分析可以较清楚地见出,梦窗在重阳节既无心登高,又未赏茱萸,姑且饮酒也无甚精神,重阳的节俗于他而言成为一种空置,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哀婉自伤的情绪之中,而这情绪正是旧情不复带来的。单看此词,或会察觉与梦窗寒食所作《瑞鹤仙》有重复交叠之处,杨铁夫笺释《霜叶飞》起头四字“断烟离绪”写道:“烟丝中断,如离绪中分,故四字能串用。此即《瑞鹤仙》‘晴丝牵绪乱意。”此外,二首之中皆出现歌扇意象,分别是“彩扇咽”“尘笺蠹管”和“歌尘凝扇”,或可说是那旧日欢愉而今冷却而成的心象。从这些高度相类的关键意象来看,它们所凝结的情感内核是相似的,都指向梦窗对旧情的追忆。倘若作于寒食节的《瑞鹤仙》也有浓厚的忆旧情绪,那梦窗重阳词忆旧的独特性何在呢?这就要从组合成梦窗重阳词的四要素说起。
一是“忆”——追忆往昔的旧游。宇文所安曾称吴文英是一位“回忆的诗人”,他的“回忆的意向可以同任何主题拴系在一起”(《绣户:回忆与艺术》),一如我们所见的梦窗重阳词。旧日、往昔是梦窗重阳词中一个不容忽视、反复出现的片段,也可谓是词情生发的渊薮:如前文已分析过的“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还有《瑞鹤仙·丙午重九》中的“记旧游惟怕,秋光不早”,同样以“记”字逆入领起,用语疏阔,并未细致摹写,但都转入对往昔旧游情景的追忆。此外,《采桑子慢·九日》中“怅玉手、曾携乌纱,笑整风欹”一句,将孟嘉落帽典与杜诗“笑倩旁人为正冠……醉把茱萸仔细看”(《九日蓝田崔氏庄》)融合一处使用,“怅”“曾”皆表明已是旧事,“笑整风敧”则传递出其时之欢愉情态,而昔日愈是愉悦于心,今日回想愈觉沉痛难耐。
二是“避”——回避重阳的登高。登高本是重阳习俗,然而在吴文英的重阳节中,登高总是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这种未完成,是词人自发的、主动不忍再去触碰旧日场景,是对内心情感的一场躲避;也是当下无心消受状态的展现:除去前文《霜叶飞·重九》中“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还有两首写在梦窗自度曲《惜秋华》中的句子,分别是:“怕上翠微,伤心乱烟残照。”(《惜秋华·重九》)“怯上翠微,花楼更堪凭晚。”(《惜秋华·八日登高飞翼楼》)二句在两首词中出现的位置是一模一样的,都在上阕三四句,皆表达出对登高心生畏惧的感受,这或许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词人在重阳的情感发展逻辑是相似的——吴文英词中的时间,或许是一个自循环,重阳的潮汐每回都扑上同一个海岸,击中同一块礁石。
三是“叹”——嗟叹年华的老去。本来,重阳佳节是每年一次的线性时间节点,这种带有时间轮回意味的节令,对敏感细腻的词人而言,自然容易带来伤时念岁的情绪。但是梦窗在重阳词中的叹老,往往是建立在对旧游不再、旧情不复的基础之上,由是别具一番况味:如“早白发、缘愁万缕”(《霜叶飞·重九》),“闻道。萸香西市,酒熟东邻,浣花人老”(《瑞鹤仙·丙午重九》),以及“叹人老、长安灯外,愁换秋衣”(《采桑子慢·九日》)。
四是“空”——注定落空的明朝。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写完今朝,又对明年生出希冀。二句早已为后世重阳诗词所本,在众多重阳词中,对它们的翻用也通常用于句尾。但这抹亮色从来没有出现在梦窗重阳词中,不论是“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霜叶飞·重九》),“算明朝、未了重陽,紫萸应耐看”(《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还是“深劝。待明朝、醉巾重岸”(《惜秋华·八日登高飞翼楼》),梦窗的翻用往往都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四要素在梦窗重阳词中几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复现出旧日情缘是怎样一遍遍侵蚀梦窗的心:旧情欢愉但已永不可复,一想到往昔的美好,如今遍寻不得,这对词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伤痛。对于美好的追求,又时时萦绕于词人心中,旧日既不可得,而时至今日,业已日渐衰颓的词人,是否还有恰好的时光与足够的心力再去遇见投契之人?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梦窗在重阳发出的叹老嗟怨并非泛泛,而是将过往的不再与未来的无望凝结一处,重阳无心登高的词人分明也是无力把握现在,明朝明年之事自也可想而知。这种回望过去,发现无力抓取现在,未来也同是虚妄的惊心,呈现出梦窗词中漩涡般的时空,同时也是其幽悱的情感所发生、所反复涂抹晕染的场所。推宕开去,词人或许在那些刹那,感受到了生命的卑微与渺小。
晚清民初,梦窗在词坛炙手可热,他的重阳词也影响到近代词人的相关创作。陈洵有《风入松·重九》云:
人生重九且为欢。除酒欲何言。佳辰惯是闲居觉,悠然想、今古无端。几处登临多事,吾庐俯仰常宽。菊花全不厌衰颜。一岁一回看。白头亲友垂垂尽,尊前问、心素应难。败壁哀蛩休诉,雁声无限江山。
此词虽是小令体制,但具大开大阖气势,朱孝臧谓之“淡而弥腴,如渊明诗,殆为前人所未造之境”(《词学书札萃编》一九二九年四月廿四日朱致陈洵信),评价甚高。起头入重九题,“欢”字奠定全篇基调,上阕翻写重阳习俗,下阕抒发怀思情绪,歇拍将词笔推开,境界阔大。有学者认为陈词深受稼轩“雄深雅健”的影响(马大勇《晚清民国词史稿》),但也有词家指出,此词“从梦窗化出,但能去貌取神,一洗秾丽字面”(朱庸斋《分春馆词话》),梦窗词素以用字下语繁富密丽,有“雕缋满眼”之称,而陈洵此词出语浅近平易,故而朱氏认为,他受梦窗影响主要在于“气势”“筋力”处,即词章的思力安排等。此外,朱庸斋还指出,“前人咏重九,必写登高临远,而述叔却写重九不出”(同上),其实,这“重九不出”或则也是从梦窗处承袭而来,只是内中情味,已随陈洵所处时代环境的变化而发生转移。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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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老人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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