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鹏
一
茱萸,见之典籍甚早。史料及医学著述中,有藙、樧、枣皮、药枣、蜀枣、蜀酸枣、魁实、石枣、鼠矢、鸡足、汤主、山萸肉、萸肉、肉枣等名称,多指果实、果核而言。木本茱萸有山茱萸、吴茱萸、食茱萸之别,还有草茱萸,为草本植物。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就有记载:“茱萸,属,从草,朱声。”“樧,似茱萸,出淮南。”清代学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对“茱萸”作注说:“《内则》:‘三牲用。注,,煎茱萸也。《汉律》:‘会稽献焉。《尔雅》谓之樧。《本草经》入木类。郑君曰:‘茱萸即樧也。而《广韵》椒樧在释木,许君则茱萸与樧为二物,《木》部曰:‘扬州有茱萸树。正以见茱萸之本为草类也。”段玉裁所引之《尔雅》,传为周代周公所撰,也有传为孔子门人解释《六艺》之作,秦汉间经师辑录旧文,递相增益而成,不出一时一人之手。《内则》即为《周礼》中篇名。《本草经》,亦名《神农本草经》,多记载各地草本、木本药物,传为上古时神农作著,但据其中多东汉地名看,疑为东汉人所作。《广雅》为三国时学者张辑作著。唐初《艺文类聚》中转引《洞林》载:“(晋)郭璞避难至新息(今河南省息县),有以茱萸令璞射(即猜)之,璞曰:‘子如赤铃,含元珠,案文言之,是茱萸。”晋代周处《风土记》亦载:“茱萸,樧也。九月九日熟,色赤,可采时也。”从以上记载可见,茱萸之见于典籍,始于周代,最迟也当于汉代,且当时的人们已认识到了它的药用价值,并把它作为祭祀之物,被列为地方向朝廷的贡品。
我国人工种植茱萸也很早。西晋时大文学家左思在《蜀都赋》中记载:“其园则有蒟蒻、茱萸、瓜畴于区,甘蔗、辛姜。”晋代冯翊太守、梁州令孙楚《茱萸赋》言:“有茱萸之嘉木,植茅茨之前庭,历汉女而始育,关百载而长生。”由上可见,我国在汉代及魏晋南北朝时,就已经将茱萸栽植于园圃、庭院。
二
史籍中,关于茱萸的作用,大致有:
一是用于祭祀。《周礼·内则》载:“三牲用。”清段玉裁释:“煎茱萸。”据《周礼·祭统》言:“三牲之俎,八簋之食,美味备矣。”从此记载可知,周代祭祀之时,把三牲(牛、羊、猪)放在祭板上,把煎过的茱萸等八种美果放在八个祭盘中。可见早自周代,人们就视茱萸为非凡之物了。
二是作佩戴用的饰物。屈原《离骚》中言:“椒专佞以谩谄兮,樧又充其佩帏。”古代王妃所居之宫殿,以椒和泥涂壁,取温香、多子之义,故历代以椒房代指王后。这里之“椒”,指专佞而谩谄的楚王之妃,她身上佩戴着樧(茱萸)作的饰物。历代人们皆在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头插茱萸,登高游兴。
三是药用。西晋初,冯翊(今陕西关中西部)太守孙楚曾作《茱萸赋》一文,其中言:“有茱萸之嘉木,植茅茨之前庭,历汉女而始育,关百载而长生。森蔓延以盛兴,布绿叶于紫茎。鹑火西阻,白藏授节,零露既凝,鹰隼飘厉。攀紫房于纤枝,缀朱实之酷烈。应神农之本草,疗生民之疹疾。”这里已明确地记述茱萸能“疗生民之疹疾。”古代许多医学名著,如晋《神农本草经》、唐孙思邈《千金翼方》,以及《吴晋本草》《健康记》《图经本草》等,均记有茱萸的药用价值。山茱萸之果实山萸肉,味酸涩,性微温。临床实践有补肝肾、涩精气、固虚脱、健胃壮阳等功能,中医常用以治疗腰膝酸痛、眩晕、耳鸣、遗精、尿频、肝虚寒热、虚汗不止、心摇脉散、神经衰弱、月经不调等症。茱萸还是中成药知柏地黄丸、益明地黄丸、爱味地黄丸、十全大补丸、六味地黄丸的主药。根据现代医学分析化验,山萸肉中含有生理活性较强的山茱萸甙,即马鞭草甙、皂甙、鞣甙,以及极丰富的维生素C等营养成分。能抑制痢疾杆菌、伤寒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及某些皮肤真菌,有利尿、降压、防癌作用。茱萸的多种药物用途,大概正是自汉以来人们重视、培育栽植茱萸的直接原因。
四是辟邪。南北朝时南梁吴均所撰《续齐谐记》中记载了一则故事:“东汉时,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其言,举家上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之。今世人九月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始于此。”辟邪,自是迷信之说,但从茱萸的药用价值来看,值得深思。古人患病,不知病因,常谓之遇邪气所致。佩戴茱萸囊,饮菊花酒,正是茱萸、菊花的药味药性对某些疾病发生了作用,而使疾病得以痊愈,或起到了预防疾病的作用。古人不知此故,故谓该物能辟邪。
五是酿酒。古代诗文中,咏述茱萸酒者屡屡见之。而以唐初所撰《艺文类聚》中转引《异苑》的一则故事更有趣:“庾绍为湘东郡,亡,宗协与绍中表。且服茱萸酒,忽见绍来,但求酒。执酒杯,还置,云有茱萸气。协云:‘恶之乎?绍云:‘上官皆畏之,况我乎?”这里的“上官”,即鬼中的大官。《异苑》乃南朝刘宋时刘敬叔所撰。而宋代巨著《太平广记》转引《冥祥记》,记载此事较详,言庾绍为庾绍之,晋新埜(野)人,字道覆,为湘东太守。宗协为南阳人。庾绍于元兴末(404)病亡。义熙年间(405—418)忽现形访宗协,宗协与之饮茱萸酒。历代文人咏颂茱萸酒的诗词较多,如唐代著名隐士寒山诗曰:“纵尔居犀角,饶角带虎睛。桃枝将辟秽,蒜壳取为缨。暖腹茱萸酒,空心枸杞羹。终归不免死,浪自觅长生。”这里,把茱萸洒与犀角、虎睛、桃枝、蒜壳、枸杞等作为驱鬼辟邪、长生不死之物。茱萸酒很长一段时期(明清以后)未见记载,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汉中地区山茱萸主产县佛坪县利用当地资源,生产山茱萸系列果酒、饮料,其味醇美,药效显著。
三
由于历代把茱萸作为祭祀、佩饰、药用、辟邪之物,因之,古代人们对茱萸情有独钟,以至形成饶有兴味的茱萸风俗。这种风俗,最早见于晋代葛洪(有的史料记载为东汉刘歆)所撰《西京杂记》,言汉高祖刘邦时,其宠妃戚夫人之宫女贾佩兰回忆在宫中之日,戚夫人于每年九月九日,头插茱萸,饮菊花酒,食蓬饵,出游欢宴。晋周处《风土记》亦载: “九月九日,……俗于此日,折茱萸以插头,言避恶气,以御初寒。”“以重阳相会,登高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云茱萸会。”南梁时宗懔撰《荆楚岁时记》载:“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按杜公瞻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然自汉至宋未改,今北人亦重此节,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近代皆设宴于台榭。”宋朝《太平御览》等典籍亦载有重阳日登高插茱萸风俗。《辽史·礼志》载:“九月重九日,天子率群臣部族射虎,少者为负,罚重九宴。射毕,择高地卓帐,赐蕃,汉臣僚饮菊花酒。兔肝为臡,鹿舌为,又研茱萸酒,洒门户以礻会禳。”于此可见,茱萸酒避邪之风俗,不独汉族有,少数民族亦然。
据清康熙《陕西通志·风俗》转载《临潼》云:“重阳,上骊山,饮茱萸酒,所亲以枣糕相馈。”该志还转载《西乡县志》重阳采茱萸之俗。清嘉庆《续修汉南郡志》(即《汉中府志》)载:该地区因产茱萸,故属内城固、洋县、西乡等县有重阳茱萸风俗:“城固县……九月九日,食米糍,登高,饮茱菊酒,儿童竞放风鸢。”“洋县……重阳采菊拾萸,登高泛酒。”“西乡县……(九月)九日,亲友以菊花、米糕馈送,登高,饮茱萸之酒,或上云台之山,或在午子山之峰,酌酒赋诗,浏览丹枫、黄菊;妇人则摘采茱萸,曰可治心疼也。”
重阳之日,秋高气爽,正是茱萸成熟之时,黄菊遍地,丹枫满山,红果熠熠,萸肉清香,既然茱萸能祛病驱邪,故古之人珍爱有加,遂于此佳节之时,登高畅游,携茱萸女,插茱萸枝,佩茱萸囊,饮茱萸酒,吟茱萸诗,极尽欢娱之乐。久而久之,相沿成习。故古人又把九月九日重阳节称为登高节、茱萸节、茱萸会,可见茱萸自古已广泛被人们所宝爱。茱萸风俗在全国大部地区均有,历时悠久,只是到民国以后,茱萸风俗渐衰,唯登高之俗犹残存。
四
历代文人笔下,记述茱萸的诗赋甚多。晋孙楚有专文《茱萸赋》。诗文多以茱萸寄言亲友欢娱之情。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言:“子美《九日蓝田崔氏庄》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王摩诘《九日忆山东兄弟》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九日与杨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有故不往》云:‘哪得更将头上发,学他年少插茱萸。此三人各有所感而作,用事则一,命意不同。后人用此为九日诗,自当随事分别用之,方得为善用故事也。”茱萸因其本身的价值及历代赋予其传奇色彩,故文人们多喜用它作诗料,并从不同角度表达作者的不同心境。除本文中已摘录的诗赋文句外,历代还有不少咏茱萸的诗句:
魏曹植《蒲生行浮萍篇》:“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南梁吴均《行路难》:“茱萸锦衣玉作匣,安念昔日枯树枝。”《赠柳真阳》:“朝衣茱萸锦,夜覆葡萄卮。”(茱萸锦,锦缎名。晋陆翙《邺中记》载:“锦有大登高、小登高、大茱萸、小茱萸、大交龙、小交龙、葡桃锦、玫瑰锦。”)
唐代咏茱萸句甚多。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有《诗中用茱萸字》一文,指出刘禹锡言唐代三位诗人咏茱萸句,未尽,洪又列出十人。而据笔者所见,犹未尽数。略举数诗如次。
白居易《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觥醆艳翻菡萏叶,舞鬓摆落茱萸房。”《九月九日登巴台》:“闲听竹叶曲,浅酌茱萸杯。”《九日寄微之》:“蟋蟀声高初过雨,茱萸色浅未经霜。”
戴叔伦《登高乘月寻僧》:“插鬓茱萸来未尽,共随明月下沙滩。”
卢纶《九日奉陪侍郎》:“睥睨三层连步障,茱萸一朵映华簪。”
张鄂《九日晏》:“归来得问茱萸女,今日登高醉几人?”(茱萸女:指茱萸宴会上,头插茱萸的侍女。)《九日》:“城远登高并九日,茱萸凡作几年春?”
耿讳《九日》:“步蹇强令避藻井,发稀哪敢插茱萸?”
王昌龄《九日登高》:“茱萸插鬓花宜春,翡翠横钗舞作愁。”
权德舆《酬九日》:“他时头似雪,还对插茱萸。”《九日北楼宴集》:“风吹蟋蟀寒偏急,酒冷茱萸晚易醺。”
杨衡《九日》:“不堪今日望乡急,强插茱萸随众人。”
唐代以后,也有不少写到茱萸的诗作。近代革命女侠秋瑾在《九日感赋》中也写有:“思亲堂上茱初插,忆妹窗前句乍裁。”
从上述引文中可见古人对茱萸爱之甚切,并赋予了它极浓郁的传说色彩。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