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 子
来自家乡的女孩叫茱萸
出差回西安,上车找了个空位坐下,转头看见她,猛然一下便想起曾经的自己。年轻的面容略显单薄,眼神不安地左顾右盼。两手抱着一个很新的包,更大的行李袋放在座位下面,她不时用脚碰触一下。别人说话的时候,偷偷看两眼,眼神里充满防备。那样的神情,几乎是我曾经的翻版。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独自一个人,带着一些新奇、防备和微微的茫然,从小镇去往西安读书。几年后,我奔波在那个城市中,已经和它融为一体,再也寻不到当初的痕迹。有一霎,女孩的眼神飘到我脸上,又飞快避开了。我笑了,问她,一个人来西安啊?她的眼神飘回来,依旧是惊疑着,以至于半分钟没有回答。直到确信我是在同她说话,才慌慌地说,是,是呢,是去西安。
竟然是乡音,于是忍不住慢慢问下去,虽然她因有所防备吞吞吐吐,但到底涉世未深,来来回回几句,她眼中的防备就彻底消失了,开始同我说个不停。
女孩叫茱萸,和我是同乡。想必,她是重阳节出生的,一问,果然是。
茱萸家庭寻常,学习成绩不太好,只读到中学毕业,16岁开始在县城郊区一家服装厂做工,不久前,西安有家大厂子过去招熟练的技工,选中了她,要她春节后过去上班。
问了那家工厂的名字,再问确切方位,问待遇,问其他,她都茫然地摇头,只说,他们今天说好了会去接。我不免提醒她,到了那里要把事情弄明白,然后跟人家签个合同,别被骗了。不会的,她羞涩地摇头,他们不会骗人的,去招工的那个阿姨说话可好了。我不好再说什么,换了话题。两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了西安。
茱萸被人带走了
出了站口,茱萸的眼神彻底茫然了,喃喃地问我,说,丹阳姐,他们会在哪里接我啊?会不会没来啊?那我怎么办啊?
别着急。我安慰她,然后领着她边朝前走边四下看。半天,一个写有那家工厂名称的牌子出现在眼前,拿着牌子的是个瘦瘦的青年。他说,车在那边。我陪着茱萸过去,是个破旧的小面包,车里,已经有几个女孩子在坐着。
前面的车窗开着,开车的中年男人正在抽烟,烟雾从半敞的车窗里透出来。我到底是不放心,过去问,师傅,厂子远不远啊?办了多长时间了?他转头看我一眼,极不耐烦,不远,老厂子了。说完,不再搭理我,继续抽烟。
我有些生气,茱萸扯扯我,你走吧丹阳姐,没事的。
我朝她笑了笑,又叮嘱她几句,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茱萸在身后喊,姐,谢谢你。
回过头,看她瘦瘦的小脸正搭在车窗边,虽是暮冬,风也是带着寒意,她的衣服并不厚实,脸冻得泛了红。忽然想起什么,我又走回去,在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茱萸看了一下名片,点头,小心地把名片放进了衣兜里。
茱萸被骗了
惦记了茱萸一小段日子,慢慢地,便将她遗忘在了繁忙的生活中,以至于半年后,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听到那端一个怯怯的声音说,丹阳姐我是茱萸啊。有半分钟,我没有在记忆中搜索出这个名字的来历。直到她又唤了一声丹阳姐,我才从夹杂着乡音的口吻中,将那个曾经同车的瘦削女孩在记忆中打捞出来。
过去接茱萸,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公交站牌底下。她依旧拖着那个很大的行李袋,只是比以前旧了许多,原本瘦削的脸,比以前更多了些苍白。看到我,还没张口,眼泪就骨碌骨碌下来了,不用再问,我也大体知道了缘由。
回去的途中,茱萸边说边抽泣,在那个远在西安郊区的服装工厂里,除了一天三餐免费的饭和每个月100元的费用,她们没有再拿到一分钱。而某天早上她們醒来,发现那个厂子除了空空的几排房子和凌乱的院落,再也没有了任何人……
对她来说,这无异于人生的一次重创。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有些后悔,当时,真的应该问清楚了再让她过去。一路上,也只是劝她别哭,偶尔说一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再没了其他的话。然后带她回了家。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处理,只想先把她暂时安顿一下。
我把茱萸带回了家
回到我的住处,茱萸已经不再哭了。我让她去洗澡,找了一套以前的旧衣服给她换。她拿着衣服边走边四下打量,已经擦去了泪水的目光里,流露着羡慕、惊奇和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洗过澡,我简单地热了些现成的饭菜,她显然是饿了,很贪婪地吃起来,吃到中途忽然问,丹阳姐,你可以不上班吗?
周末,我说,周末休息两天。
啊,真好。她羡慕地抿抿嘴,周末可以休息啊。
我的心里再度觉得有些酸涩,想问她以后如何打算的话就收了回去。只说,吃完饭休息一会儿,然后我领你看看西安城。
茱萸答应着,吃得更快了。
在她睡着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男友,让他借辆车过来,等会儿带我和茱萸出去。
问明白缘由,男友虽然应了,听着似乎不悦,说,这个年头,谁都需要防备的。
我忽然就生了气,冲他嚷,我的老乡不需要防备,你是嫌弃我还是嫌弃她……
他被我熊得说不出话,道了半天的歉,两个小时后,开着车过来了。
茱萸骗了我
那天我带着茱萸围着西安城转了一圈,带她上了城墙,带她去了书院门、大雁塔,还带她吃了夜市的小吃。对城市的繁华和人们在这个城市的生活状态,她不时流露出羡慕。
茱萸在我那里住了两天,对我的生活表现出许多兴趣,也对我生活的优越始终羡慕不已。直到第三天,我去上班前,才犹豫着问她以后如何打算,正在洗脸的茱萸忽然就怔住了,很无助地看着我,我不忍心再问,赶忙说,没关系的,你先休息,等几天再说。
那天惦记着茱萸,下午提前下了班回去,开门,外面必须用钥匙锁的门敞开着,里面那道门带上了。茱萸不在,还有她的行李,连同我放在抽屉里的几百块钱。
脑子嗡的一下,并不是为那几百块钱,而是我如何都不会想到,茱萸会这样做,会这样对待一个在她无处可去时帮助了她的人。如果需要,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我,这几百块钱,我会给她。可这样的方式,让我难以接受。
男友劝我,这很正常,她被别人骗了,心理不平衡,看你生活得这么好,心理更不平衡,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点“恶”的意念,是你太轻信。
对此,我无话可说,心里一直觉得堵得慌,好几天才缓和了一些。然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彻底地忘记这件事,忘记她。
可你越想忘记什么,反而越不容易。每次在街上,看到身形消瘦的乡下女孩,我都会忍不住走近了看是不是茱萸。直觉中,她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真的碰到她,又能怎样。向她要钱?指责她……
似乎都不是我想做的。
茱萸给我的答案
转眼到了农历的九月,重阳节前夕,不由得又想起茱萸,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回了家,还是继续在外流浪,被人骗,骗别人。
也是那天,意外地收到一张汇款单。地址,是本市的某条街的某个小区。不用看署名,直觉地,我想到茱萸。
的确是她。
信却是重阳那天收到的,比单子晚了一天。信里,茱萸一再地向我道歉,说当时心里一冲动,拿了我的钱走了,又不想这样回家,碰巧,去了一个人家做保姆……那家的老人对她非常好非常好,像对自己的孩子。她本打算开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我钱,爹却生了场大病,直到上个月,爹的病好了,她才有钱还我……她一再地说抱歉,信的末尾说,丹阳姐,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茱萸的信写得不太通顺,又有错别字,可我觉得,这是我这么多年收到的最好的一封信。我把信读给我男友听,心里充满说不出的骄傲。
我是在为茱萸骄傲吗?在我读信的时候,我也终于知道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能忘记她的原因,其实我只是想在她那里找到一个答案,只是想让她告诉我,这个世界,还有一些爱不曾被淹没,还有一些真心,不允许被欺骗。
我想要的答案,茱萸完好地给了我。
(陈颖摘自《人生与伴侣》2008年1月下半月刊,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