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鞭影在眼前闪过,老牛闭了下眼睛,又大大张开。这是多少次了?身上的鞭痕,早一道道吃进了血肉里。
一辈子了,一辈子了,悬在头顶的鞭子就没搁下,持鞭的手换了一个又一个,何曾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们狠抽,像是抽一根死了的木头。
老牛抽搐了一下,刚刚落下的鞭子,正好和上一个鞭痕叠加,疼上加疼。
哞——唉——哞。老牛浑浊的声音,在四野乱窜,惊得尾随牛而来的八哥,扑翅飞向天空,钻进了云霄。
老牛真的老了,几年前它还健壮,犁起田来轻飘飘的,带着小跑。如今不行了,轭死死地架在脖子上,拼命地拽扯,才能将插入泥土中的犁拉动。
今天犁的是板田,僵硬的泥土铁板样的结实,犁耳吃不进泥土,老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仅仅划出了一道白痕。老牛回过头来,哀怨地看了一眼使牛汉子,汉子狠狠地剜了一眼,回答的是鞭子的强势。
鞭子抽在耳边火辣辣地痛。汉子好狠心,老牛在肚子里叽咕。
犁浅浅地在板田上行走,汉子突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汉子饿了,饿得前心贴后心,肚子痛。
老牛换得了短暂的休息,它喘了口大气,眼中一亮,不远处有一捧嫩草,闪着诱惑的色彩。它好想、好想吃上一口,老牛的口水津津地流了下来。
汉子好像是硬撑着站了起来,扶着犁梢,又高高地举起了鞭子。
老牛艰难地迈开四蹄,好在前面有一蓬嫩草诱惑,也算有了目标。老牛数着自己的脚步,二十步,十步,八步,它踉跄地目测了一下,再有两步,就能席卷嫩草了。
是席卷,必须是席卷,老牛在心中默念。快瘪了的肚子,唯有席卷才能填实。
近了,近了,老牛伸出了席卷的舌,草已在它的鼻息里散发着芬芳。
突然,汉子高高扬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下去。
汉子骂骂咧咧:老子肚子空荡荡,畜牲还想偷嘴。
鞭子落在老牛的背上,老牛倔犟,狠命地仍将舌向嫩草伸去。
鞭子又来了,一鞭抽在老牛的舌上,再一鞭打在了老牛的眼角。
老牛痛得抽口涼气,咬在牙关的半口草,抖落在地上,眼前一片鲜红。它的眼角出血了,血如涌泉,血染红了目光。
哞——哞——哞。伴着撕心裂肺的哀鸣,老牛陡然奋起四蹄,拖着犁向前撞去。汉子连忙紧紧拉住缰绳,老牛似乎忘记了鼻子的剧疼,把缰绳绷紧再绷紧。
“砰”,缰绳断了,老牛拖着空犁向前方冲去。
汉子惊出一身冷汗,但仍是举着高高的鞭子,向老牛撵去。
没有缰绳的老牛,再也不怕鞭影,带着犁铧,不管不顾向前冲去。持鞭的汉子比老牛跑得快,拦在了老牛头前,又一次狠狠地向老牛抡去。
老牛的头前,是一高坎,鞭影直奔老牛的命门,它躲闪不了,也止不住沉重脚步,一头冲下了高坎。
和老牛一同冲下的还有汉子。
老牛的脖子跌断了,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闪动的依然是鞭影,一道,一道,一道,一道……密密地织成了网。
哞——哞,哞——妈——哞——妈。老牛断气前,喊妈,妈,抢天呼地,它的眼前晃动着一双手,颤抖地伸向自己,手上没有鞭子,和气得很。
双手是汉子的,冰凉,没有血色。
村子人为汉子举行葬礼的同时,剥下了老牛的皮,剔下了老牛的肉,骨头砸断,扔在特大铁锅里,煮了一滚又一滚。
哭号声少不了,碗筷的交织声少不了。
一抷土埋了汉子,不久青青草爬满了他的坟头。
老牛呢?它的皮被钉在土墙上,骨头成了捻锤,在乡村转呀转,扯出了长长的日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