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节气?还是气节?
是小说?还是散文?
是回忆,还是传奇?
徐春林沉默。
我就知道他会沉默。沉默是金,更何况他面对的是祖先。中国人讲究敬天法祖,在祖先面前,沉默远比轻率的言说更为珍重。祖先就是天,是中国人对自然和世界的生命想象。他们经由“入土”的方式被自然接纳并成为自然。在这个意义上,天地和祖先是一致的,对祖先的敬畏便是对天地的敬畏。无怪乎徐春林选择了沉默,因为他知道,沉默的对面不仅站立着祖先,更站立着广阔无垠的天地。
天地有四时,有节气。此中之“气”流淌进作为天地人格化的祖先那里,便成为“气节”。——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深究过,但从“天人合一”的古老观念中作此推断,应该也算合理吧。也就是说,运行于自然万物之节气和人类世界之气节,其实是一回事,二者具有相同的禀性。比如“木”,《尚书·洪范》中说:“木曰曲直。”曲者,枝蔓也,正如这泥泞的生活;直者,主干也,恰似看待与处置生活的内在法度。既然曲与直能在同一宿主身上守得住这份默契,我们又何必执念于小说或散文、回忆或传奇呢?是小说又怎样,是传奇又怎样,关键不在他讲述的是否实有其事,而在你信不信这个世界还有真相和意义,还有给定的景观之外的真实。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抛弃文类的偏见,专注于文本自身的伦理吧。
以上所言的“曲直”,正是生长在《祖先的节气》上的第一条恐怕也是最基本的伦理。作者说:“爷爷择吉通书后,给我取名‘木。木有‘曲直的意思。这个以农业和乡村为特点的命名,可能就是我一生的谶言和宿命。”这句话隐蔽地预示了文章的生发点:乡村和乡村大地上的人们,将如何在行动中完成“曲直”。
于是有了家族的迁徙与繁衍,有了曾祖父“独孤求败”式的孤胆传奇,有了曾祖母一生的隐忍与守候,有了爷爷和大爷爷的兄弟情深……有了祖先对生命传承的变与不变。这是一个缓慢而生机勃勃的过程,它的每一个节点都标明在“节气”的刻度上,从立春到小寒,走过这些节气的人也和节气本身一样满怀丰沛的意义。曾祖父作为“我”记忆中的核心人物,更是以他异样的坚执和沉默,统摄了文章的灵魂。——顺便说一句,曾祖父的沉默不仅是功能上的残缺(曾祖父不会说话),更是心灵深处对现实势利的抵拒。总之,无论生活的河床上有多少泥沙,人总是要挺直脊梁,不顧一切地蹚过去。这种植根于中国乡村的浩然之气,古老而生动,庄严却也矫健。
对,这就是气节,准确地说,是中国人祖先的气节。
它从不畏惧生活,但也从不妄图僭越生活的法度。它四季分明,仰天干而俯地支,遵守着自然的伦常更替。它深知,这种遵守不是驯服,而是生命得以收获尊严和价值的根本前提。它的坚硬、倔强、执着、隐忍甚至义无反顾,是对实然生活的抗争,可又何尝不是对应然的真实生活的最崇高的忠诚?
《新约》里有“道成肉身”的说法,其实中国也有。只不过,在我们想象的天空,耶稣被祖先所取代。我们的祖先承接天地之气,而复归天地,完成了生命的整个旅程。他们的知识、经验、情感、思维会自动生成一整套意识和行动谱系,后人将从这谱系中汲取精神资源,用以确认自我、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这便是宗法制千年不易的力量本源。
但徐春林有极其透彻的自我意识,他绝不是要在怀旧的路上重建一座封闭自适的宗法制堡垒,或为乡村的落日唱一曲浪漫、哀伤的挽歌。恰恰相反,他看到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自给自足”的墙壁上遍布悖谬,子嗣繁衍便是猝然裂开的第一道创口。为此爷爷和奶奶争执、离散,终至老死不相往来。乡村在艰难的体认和裂变中踽踽前行。
与乡村一起踽踽而行的还有徐春林,他是20世纪80年代生人,或许曾经是农民,但至少现在,他不是了。这意味着他是背靠着城市来观看乡村的。他也因此面临认识上的困境:是跟在大多数作家后面抒写乡愁,还是忠实于自己的眼界,站在应该站的位置上,看到什么写什么。这是一个写作的立场问题,也是一个眼光的问题。徐春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然他肯定有乡愁,这些凝固在血液深处的心理情绪,不可能凭空消失。就像他在文章末尾处所说:“只有村庄才能还一个人的乡愁,圈养着一些鸡鸣狗吠。”但他更清楚自己的限度,那是作为一个人必有的限度,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唯有停驻在这个限度的边缘,才能保持对事物应有的敏感和警觉,才能激活面向世界的勇气和热情。
一句话,徐春林拒绝承认他是农民。这无关个人道德,但发现和拯救了乡村的道德意义。
现实的乡村是什么样的呢?破落、衰败、塌陷、笨拙……这些羸弱不堪的修辞,恐怕会第一时间浮上你的脑际。没错,对于几乎被城市想象彻底覆盖的中国来说,乡村或存在于过去,或存在于视野的偏僻地带,它已经被冷落多年,时刻等待被记起、被怜悯,被改造。乡村在与城市的竞争中俨然是一个失败者的角色,它原先的意义被删削殆尽,新的意义能否生成,很大程度上由城市决定。
然而,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在中国这个古老而又充满巨大新生力量的国度,乡村所缔造和传承的精神基因,其实远比暂时“封冻”的乡村本身要激越鲜活得多。徐春林所做的,就是要逼近和看清乡村,在乡村所依凭的伦理链条上分拣出真正的“气节”。这项工程很难,以致他几度迷失。但他并未止步,在他看来,认识现代化语境下的乡村,就是认识自我和整个世界的关键一环。
19世纪被誉为“美国文明之父”的爱默生,以他对自然和乡村的巨大热忱,开辟和塑造了崭新的美国精神。那时候的美国和现在的中国类似,都亟需克服高歌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草率和轻慢,而当被粗暴删减的乡村意义一旦焕发了时代的光彩时,它便成为支撑美国精神的柱墙。
无疑,《祖先的节气》也隐含着爱默生式的主题。徐春林反复观照乡村,力图在“节气”和“气节”的互映下体认“生命的本体”和“村庄存在的真理”。其真实目的则是要通过对乡村意义的编纂和整理,为我们提供一条认识时代生活的路径,以此更新和重建人们对中国精神的认同。
他做到了吗?不好说。我猜想,这或许是徐春林始终保持沉默的第二重原因。他谦恭地倾听着祖先的足音,任这些声音累积成横平竖直的文字。每一个字都直立高挺,似乎在说:嘘!别出声,祖先自会证明。
王朝军 笔名忆然。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在《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评论》《长江丛刊》《小说林》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随笔若干。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