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磊,刘淑荣,翟 颖,于清华,李立新**,梁茂新
(1. 辽宁省中医药研究院科研处 沈阳 110034;2. 吉林省中医药科学院中医内科 长春 130021;3. 辽宁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沈阳 110847)
如所周知,藏象学说是中医理论的核心部分[1],在中医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对于阐明四诊所见与人体脏腑正常和异常状态的相互关系,明确疾病状态下的脏腑定位,指导临床诊治具有普遍指导意义。藏象学说的核心是脏腑,脏腑属性直接反映藏象学说的思维方式和诊疗特点,关乎中西医结合研究思路与方法的正确选择。通常认为,中医脏腑属性早已解决和明瞭,其实正是在此重大问题上,学术界长期处于解剖学属性与非解剖学属性模棱两可的悖论之中。且在《中医基础理论》(简称《中基》)中得到充分体现。鉴此,讨论并揭示这一理论问题,显得尤为重要。
汉字造字法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4 种。其中象形造字作为最原始的造字法,是用线条描摹实物外部形状而造的字,如日、月、山等。中医脏腑“心”为象形字,尽管甲骨文、金文和篆文的字形各不相同,但都是基于实体心脏外部形状的不同角度而造字的。指事字是含有绘画的较抽象的造字方法。如“刃”字在“刀”的锋利处加上一点,以作标示;会意字是用两个及两个以上独体汉字,根据各自含义组成一个新汉字,如尖、休、尘等。在中医脏腑诸字中没有指事字和会意字。形声字是在以上三种造字法基础上,由意符(形旁)和声符(声旁)两部分组合而成。意符一般由象形字或指事字充当,声符可以由象形字、指事字、会意字充当。如攻、花、问等。中医脏腑中的肝、脾、肺、肾、胆、膀、胱、肠皆为形声字,其意符从“月”即肉,强调这些脏腑皆为肉体的组成部分。借以可对脏腑的初始属性做出正确判断。通常认为,中医的脏腑既然为象形字和形声字,都针对实物和实体,故而脏腑诸字最初表征的似乎应是实体脏器。
然而,唐代画家、绘画理论家张彦远有云:“颉有四目,仰观天象。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栗;灵怪不能遁其形,故夜鬼哭。是时也,书(即字)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尽管所述对苍颉有所神化,但“俪鸟龟之迹”“书画同体”(又称“书画同源”)之造字基本手法与特征则是真实写照。据此王树人认为:最初的文字是图画,以图画表意。以象形性为根基的汉字,是由图画加以抽象而逐渐形成的。所谓“书画同源”,不是概念思维的规定,而是“观物取象”所作的对于“象”的描述。概言之,造字之本都源于“象”[2]。由此可知,造字之初先哲们用笔画和线条描述的并非实体,而是它们的外在形迹。因此,古代造字四法体现的皆为象思维,中医脏腑诸字自然也是象思维的产物。
客观地说,早期人们借助象形和形声两种造字法对脏腑的认识,是比较简单而浮浅的。人们对事物认识不是一成不变的,脏腑属性也是如此。在早期中医经典中,可以看到这方面的变化。
在《内经》《难经》中,均有脏腑在体内部位和形态的论述。关于脏腑所在部位,“腰者,肾之府”(《素问·脉要精微论》),是对肾脏的解剖定位;“脾与胃以膜相连耳”(《素问·太阴阳明论》),是对脾和胃关系的相对定位;“五脏各有所腑,皆相近,而心肺独去大肠、小肠远者,何也?”(《难经·三十三难》)也是从脏腑解剖部位论述脏腑间表里关系的。而“肺者五脏六腑之盖也”(《灵枢·九针论》),提示肺居高位。所谓“心肺独在膈上”(《难经·三十二难),明确了心与肺所在部位和两者之间大致的部位关系。可以看出,所述脏腑部位是实质脏器的大体定位。
关于脏腑形态,由《灵枢·经水》所云:“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藏之坚脆,府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十二经之多血少气,与其少血多气,与其皆多血气,与其皆少血气,皆有大数”,可以确认藏之坚脆、府之大小、脉之长短等资料,是借助尸体解剖实际观察而获取的[3]。《灵枢·平人绝谷》对胃、小肠、回肠和广肠的长度、径和盛水谷之数予以记述,测得肠胃总长“凡五丈八尺四寸,受水谷九斗二升一合,合之大半,此肠胃所受水谷之数也。”《灵枢·肠胃》则对“肠胃之小大长短,受谷之多少”有更为详尽的介绍。《难经·四十四难》所论的飞门、户门、吸门、贲门、幽门、阑门、魄门,由上而下顺序介绍了饮食进入人体必经的解剖部位和名称。这些内容,涉及人体脏腑大小、长短、厚薄、数量、容量、重量和质地等,属于形态方面。就《素问》《灵枢》而言,相关内容主要出现在《灵枢》。
有经典所述内容为证,似乎对中医脏腑的属性不难做出判断。即藏象学说建构初期,作为其核心内容的脏腑确实具有形态和解剖属性,尽管这些内容是粗浅的,与西医解剖学无法比拟的。
象思维是古代先贤认识自然世界的重要方法,也是传统中医基础理论建立最为重要的凭借[4]。归纳而言,《内经》对中医脏腑部位和形态的论述,仅仅很少一部分。从《素问》《灵枢》各篇所论,充斥阴阳、五行、五藏、五藏关系、五运六气、五病的论述,强调“法于阴阳,和于术数”“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上古天真论》),以及“循法守度,援物比类”(《示从容论》),可以确认《内经》语境充满象思维。此语境之脏腑,与造字之初的象属性相照应,固化了象思维特征,远离了脏腑形态解剖属性。
以中医之心为例。《金匮真言论》所云:“故背为阳,阳中之阳,心也;背为阳,阳中之阴,肺也”,从五脏的阴阳属性确定心、肺或阴或阳的象属性。而《素问》中《金匮真言论》《阴阳应象大论》《灵兰秘典论》《六节藏象大论》《五藏生成论》《五藏别论》《平人气象论》《玉机真藏论》《经脉别论》《藏气法时论》《宣明五气篇》等诸多篇卷,凡是心与其他四脏并论者,皆基于五行学说论述平人或疾病时五脏状态和相互关系。所谓“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开窍于耳,藏精于心”(《金匮真言论》);“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心主舌。其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体为脉,在藏为心,在色为赤,在音为徵,在声为笑,在变动为忧,在窍为舌,在味为苦,在志为喜”(《阴阳应象大论》);“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为阳中之太阳,通于夏气”(《六节藏象论》);“心主夏,手少阴、太阳主治,其日丙丁;心苦缓,急食酸以收之”(《藏气法时论》);“夏脉者,心也,南方火也,万物之所以盛长也,故其气来盛去衰,故曰钩”(《玉机真藏论》)之类,均是依据五行学说对心与五方、五季、五色、五味、五气、五音、五声、五志、五脉、五华、五官、五体关系的论述。在疾病状态下,“心受气于脾,传之于肺,气舍于肝,至肾而死”(《玉机真藏论》);若“气上迫肺,心气不得下通,故月事不来也”(《评热病论篇》);而“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举痛论》);“心移热于肺,传为膈消”(《气厥论》);“惊而夺精,汗出于心”(《经脉别论》);“诸痛痒疮,皆属于心”(《至真要大论》),所述或为与心有关的疾病传变,或属心病变的表现形式,与形态之心、解剖之心毫无干系。其他四脏勿需赘述。
在《素问》中,病症多按五脏分类。如五脏热病(心热病、脾热病、肺热病、肝热病、肾热病)、五脏疟(肺疟、心疟、肝疟、脾疟、肾疟)、五脏咳(肺咳、心咳、肾咳、脾咳、肝咳)、五脏积(肝积、肺积、脾积、心积、肾积)、五脏风(肺风、心风、肝风、脾风、肾风)、五脏痹(心痹、脾痹、肺痹、肝痹、肾痹)等,其中之五脏同样与形态、解剖脏器没有任何关系。《难经·五十难》还论述了五脏病的五邪传变,所谓“从后来者为虚邪,从前来者为实邪,从所不胜来者为贼邪,从所胜来者为微邪,自病者为正邪”,其中的虚邪、实邪、贼邪和微邪,是基于生克关系的五脏病传变,与张仲景《金匮要略》所云“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同理。不难看出,疾病状态下论及的五脏传变,依然与形态、解剖脏器无关。
由此看来,《内经》等无论对平人抑或疾病的阐述,均是基于阴阳和五行学说而论的,中医脏腑的象属性凸显得淋漓尽致。
面对上述分析结果,中医经典论述呈现的中医脏腑,既有形态和解剖的实体属性的一面,又有非形态非解剖的象属性的另一面。然而,如果同时认可这两种属性,中医学便成为象思维与概念逻辑思维的矛盾复合体;倘若单独承认某一属性,似乎又与事实不符。因而中医脏腑属性问题,成为中医理论中最为典型、十分复杂,同时又被普遍忽略的重大学术悖论。
针对经典中看似并存的脏腑解剖和非解剖属性的两重性,《中基》选择了折中,强调指出:藏象学说的形成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古代的解剖知识;二是长期来对人体生理、病理现象的观察;三是反复的医疗实践,从病理现象和治疗效应来分析和反证机体的某些主要功能[5]。这一认识显然忽略了阴阳、五行学说对藏象学说建构的主导作用。后文则在此观点上略有调整,认为“虽有一定的古代解剖知识为基础,但其发展,主要是基于‘有诸内,必形诸外’的观察研究方法,因而其观察分析的结果,必然大大地超越了人体解剖学的脏腑范围,形成了独特的生理和病理的理论体系。”尽管如此,仍可明显看出《中基》双重承认的基本态度。另外,“藏象”一章所论五脏,均有部位、形态等方面的论述,如心“居于胸腔,膈膜之上,圆而尖长,形似倒垂的未开莲蕊”;肺“位于胸腔,左右各一。由于肺位最高,故称‘华盖’”“肺叶娇嫩”等,进一步强化了藏象学说中脏腑的形态、解剖属性。
从思维逻辑角度,学术界必须在中医脏腑的形态解剖属性与象属性之间做出取舍。显然,由中医经典论述的份量来看,有关脏腑形态解剖属性的内容甚少,而基于象思维的脏腑论述充斥诸篇,占压倒优势。重要的是,属于形态解剖属性的脏腑和伴随的有关论述,一部分纳入依赖阴阳五行学说建立的藏象学说之中,如由部位上下左右而确定的五脏阴阳属性;心主血脉、肺主气司呼吸、肾主水等与形态和解剖有关的认识,因为与五行之五德相吻合,自然顺理成章地吸纳进来,成为藏象学说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这是形态解剖内容服从、服务于五行和藏象学说的典型例证。另一部分,属于脏腑大小、长短、厚薄、数量、容量、重量和质地的认识,无法纳入藏象学说,便作为人体形态和解剖粗浅认识的早期史料保留下来,并未参与藏象学说的构建,因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更为重要的是,中医经典的语境是借助象思维构筑的,而象思维具有本原性、前语言性、前逻辑性、非对象性、非实体性、非现成性、非概念性、混沌性、原创性和悟性[6-7]之特征,决定了在此语境之下,不可能存在作为实体的解剖脏器。换言之,阴阳五行学说一旦参与藏象学说的建构,脏腑的形态、解剖属性随之消失,取而代之者乃象思维特征。在中医理论体系(包括藏象学说)中,脏腑不是脏器,全面体现象思维属性。在平人和疾病状态下,每个脏腑都是标志性符号,是多种正常或异常征象的象属性承担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维护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传统的象思维语境,保持中医基础理论的原创性和纯洁性。
由于《中基》对中医经典中脏腑解剖和非解剖属性采取了折中态度,一系列重大学术问题陆续凸显出来。具体表现在:
由于《中基》确认藏象学说形成的三个主因,首要的是古代的解剖知识,因而“脏器、组织和器官”与“脏腑、组织和器官”的表述方式便可互换使用,类似数学上的“等量代换”,自然在没有“组织”“器官”的情况下,脏器与脏腑也可彼此替换,导致非解剖术语脏腑与解剖概念脏器混为一谈。这种偷换使用现象在《中基》中屡见不鲜。
辨证论治和整体观念是中医学的两大基本特色,通过《中基》的系统论述,已经成为中医界约定俗成、不可动摇的铁律和信念。其实,所谓整体观念,是借助脏腑与脏器的偷换使用而催生的认识。以下再现《中基》完成的这一偷换过程。
由于《中基》认定藏象学说是以古代解剖知识为基础的,也就是说中医的五脏肝、心、脾、肺、肾是“脏器”,脏器自然是有机的,脏器间的关系同样也是有机的,故而在《中基》中,类似“人体是一个不断运动着的有机整体”“人体各个组织器官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人体是一个有机整体”的表述,以及有机体、有机整体的应用不乏所见。进而形成了“解剖-脏器-有机体-整体-整体观念”的逻辑链条。倘若如此,相关论述当无可厚非。接下来,《中基》下意识地用中医“脏腑”替换其中的“脏器”,诸如“人体以五脏为中心,通过经络系统,把六腑、五体、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等全身组织器官联系成有机的整体”,藏象学说“是以五脏为中心的整体观”“脏与腑是一个整体”“五脏与形体诸窍联结成一个整体”的结论性认识随即产生。学界理应知道,五行木火土金水不代表任何具体物质,五行中一行之内,各行之间,不存在有机性;同样五藏肝心脾肺肾不是同名解剖脏器,一脏多种象属性和各脏象属性之间也没有有机性,生克制化是维系五脏动态联系的理论模型,与有机性同样毫无关系。包括阴阳五行、藏象等在内,均是古人得意忘形、得意忘象后建立的关于天地人关系的象思维模型。象思维具有的本原性、非对象性、非实体性、非现成性、非概念性、原创性和悟性,决定了基于阴阳五行、藏象学说建立的象思维模型不可能是有机的,因而本质上不存在如此虚拟的整体观念。数十年前,这样一次不经意地偷换使用,使学术界毫无猜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整体观念,并作为中医现代化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整个学术研究在不知不觉中引入歧途。可以确信,从传统的五行学说和藏象学说,一下子跳跃到整体观,并非是一次水到渠成的发展过程,也不是华丽的方法学转身。中医整体观似乎满足了人们提升中医理论的心理需求,却误导了学术界数十年,由此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容低估[8]。现在看来,没有比这样的教训更为深刻了。
中医脏腑属性混淆引发的另一重大问题是,象思维语境随之发生颠覆性改变,首先是《中基》语境的改变。可以看到,伴随脏腑替换为解剖属性的脏器,《中基》语境已经不是纯粹象思维的学术家园。既然允许脏腑双重属性存在,围绕其中的解剖属性便有移植西医学生理、病理概念的冲动。据不完全统计,《中基》全书使用“生理”至少369 次;“病理”至少261 次,且各章节均数量可观,足以证明《中基》中“生理”“病理”广泛需求和渗透的程度。尚需指出,《中基》全面移植生理、病理概念,理应做出明确说明,告知在中医理论语境下两者分别充当什么角色,作何理解。遗憾的是,《中基》编撰者并未这样做。实际情况是,“藏象”一章小标题明确“心的主要生理功能”为“心主血脉”“心主神明”;“脾的主要生理功能”是脾“主运化”“主升清”“主统血”等,是知平人脏腑活动、脏腑间关系的象思维表述,均视为藏象的生理功能。在“阴阳五行”一章有阴阳“说明人体的生理功能”,五行“说明五脏的生理功能”的小标题,“气血津液”一章有“气的生理功能”“血的生理功能”的小标题;“经络”一章则有“经络的生理功能”的小标题,亦即,关于人体正常状态的分类象思维诠释,一概由移植而来的生理来表述和承担。病理的情况大体也是如此。教材是学科建设的有形载体,涉及学科的理论范畴、理论架构及理论内容[9]。《中基》随历经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但一直没有摆脱这个怪圈。由此看来,《中基》、借助《中基》乃至整个现代中医学的语境皆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医术语与现代医学概念,象思维与概念逻辑思维混而杂处,偷换概念的现象层出不穷,学术混乱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坦诚地说,揭示中医学脏腑的双重属性和逻辑悖论,是一个无奈而又痛苦的选择和过程。面对中医学现代研究纷繁复杂、混沌无序、举步维艰的窘境,从学术源头寻找问题的症结,已经成为唯一正确的研究取向。希望通过本文论题的讨论,引发学术界更深层次的理性思考和深思熟虑基础上的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