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俊
伊斯兰文明是世界主要文明体系之一,季羡林先生曾将其视为世界“四大文化体系”之一。“纷繁复杂的文化,根据其共同之点,共可分为四个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体系,自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今天欧美的文化体系。”(1)季羡林:《东方文化集成》总序,引自孙承熙:《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史纲》,北京:昆仑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5-6页。。伊斯兰教是推动伊斯兰文明形成和发展的泉源和动力,“没有伊斯兰教,就没有阿拉伯民族、阿拉伯文字和阿拉伯文化;没有伊斯兰教,也就没有伊斯兰国家、伊斯兰世界、伊斯兰文明和文化”(2)朱威烈:《伊斯兰文明与世界》,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7期,第57-58页。。
历史上,“伊斯兰文明是紧密结合阿拉伯—伊斯兰国家政权的实践,通过对内外文化的兼收并蓄、继承创新才登堂入室,得以构建成为博大精深的世界性文明体系的”(3)同上,第58页。。伊斯兰文明在众多领域曾有过卓越建树,在世界文明史上发挥过承前启后、沟通东西的历史作用,为推进人类文明的交流互鉴与发展进步做出过显著的历史贡献,“既向当时的国际社会提供了数量可观的公共产品,又在东西方文化的互动、传播方面居功至伟”(4)同上。。同时,伊斯兰文明也是富有活力、影响深远的全球性文明,“在7世纪以后1,000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伊斯兰文明是古典时代东半球各个主要文明相互联系的重要纽带,并为它们之间的交往提供了渠道……伊斯兰文化不仅将现存的各个文明中心联系为一体,而且为即将形成的真正的全球性文明提供了坚实的基础。”(5)[美]皮特·斯特恩斯等:《全球文明史》,赵轶峰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53页。
然而,进入近代以来,伊斯兰文明不断遭遇复杂多样的内忧外患,这致使其呈现出日益衰落的颓势,突出表现为伊斯兰世界思想保守僵化、缺乏创新活力。在近代以来促进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一系列重大发明创造中,鲜有来自伊斯兰文明的贡献,这与历史上伊斯兰文明曾经有过的辉煌成就形成巨大反差。时至今日,当代伊斯兰文明更是陷入了严重的发展困境与思想危机,面临一系列严峻的时代挑战,遭受各种极端主义的侵害。伊斯兰国家普遍治理不善,发展滞后,内忧外患加剧,陷于四分五裂与现代化受挫的困境之中。正如埃及前教育部部长侯赛因·卡米勒·巴哈丁(Hussain Kamil Baha’ al-Din)博士所言,当代伊斯兰世界不仅处于艰难的“十字路口”和“屈辱的时代”,而且陷于“思想瘫痪”的状态,与发达国家间横亘着一条“文明与科学的鸿沟”。他曾呼吁:“我们作为阿拉伯人和穆斯林,是进行反省的时候了。”(6)[埃及]侯赛因·卡米勒·巴哈丁:《十字路口》,朱威烈、丁俊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0-74页。穷极则思变,危机催生动力。近些年在伊斯兰国家勃兴的伊斯兰“中间主义”(wasatiyyah)(7)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强调,伊斯兰教是中正的民族的中正之道,这种中正具体表现为在信仰、功修、伦理、交际、立法等各领域彰显不偏不倚的均衡与适度,远离各种极端。中正宽容是伊斯兰教固有的基本精神。参见丁俊:《伊斯兰文明的反思与重构——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127页。思潮,已开始反思伊斯兰文明的危机并致力于文明重构。伊斯兰世界的有识之士普遍认为,重建适应时代发展的当代伊斯兰文明体系,是当前伊斯兰世界面临的时代重任。
当今世界的穆斯林人口约15亿,伊斯兰合作组织有57个成员国。伊斯兰世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具有巨大的发展潜力,是国际社会不可忽视的一支重要力量。伊斯兰文明体系及其发展现状与未来趋势,正日益成为国际社会推进全球治理、开展文明交往中需要予以重视的议题,也是中国与伊斯兰国家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进程中必须密切关注和深入研究的重大议题。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伊斯兰文明虽因伊斯兰教而起,但伊斯兰文明并不完全等同于伊斯兰教。“伊斯兰文明”与“伊斯兰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本文中的“伊斯兰文明”,是指历代穆斯林对伊斯兰教及其教义教规与价值理念的理解、诠释、演绎和实践,是穆斯林的文化创造与社会实践。伊斯兰文明作为穆斯林所创造和发展的一种文明体系,并不处于静止不变的状态之中,而是处于因时、因地而有同有异、有盛有衰的动态变化之中。文中的“伊斯兰世界”,是指包括阿拉伯国家在内的57个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而言。
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人类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如何不断适应时代发展、推陈出新、与时俱进,焕发新的生机,是所有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文明面对的共同挑战。当代伊斯兰文明既面临当今人类文明所遭遇的共同危机,诸如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人文危机、道德危机、生态危机等,同时也面临自身特有的内部危机,其中尤以思想危机最为突出。严重的思想危机致使当代伊斯兰文明体系出现多方面的失衡,其原有的与时俱进的文化品质和包容并蓄的文化精神受到严重削弱,文明的更新机制受损,创新发展的内生动力受到羁绊和阻滞,往日涵容万象的恢宏气度和吐故纳新的文化活力大幅减弱。文明发展的滞后也使今天的伊斯兰世界举步维艰,难以确立适合自身变革与发展的道路、制度、理论与文化自信,更难以像历史上那样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提供更多优质公共产品。当代伊斯兰文明的危机是异常复杂纷繁的大问题,本文仅就当代伊斯兰文明思想危机所导致的多重失衡及其表现举要辨析,略陈管见。
重视“天启经典”(naql)与“人类理性”(‘aql)之间的平衡协调,是伊斯兰哲学及其中道思想的重要内涵,也是伊斯兰文明发展进步的重要文化传统。伊斯兰哲学认为,“天启经典”即《古兰经》和“圣训”与“人类理性”是真主安拉引导人类的“两道光芒”。人类在认识真理、追求真理和信仰真理的实践过程中,仅仅依靠“经典”是不够的,只凭“理性”同样也是不够的,只有实现“经典”与“理性”的并重和协调,把握并且恪守中道,才能认识真理、走向成功。因此,“经典”与“理性”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伊斯兰哲学强调,穆斯林在社会实践中不仅要遵循“经典”的教诲与引导,同时还要积极发挥“理性”的作用,不断思考宇宙万物的奥秘,主动探索和追求真理。(8)丁俊:《“经典”与“理性”的平衡——伊斯兰哲学中正和谐思想的重要内涵》,载《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1页。
实际上,伊斯兰哲学鼓励运用“理性”并最大限度地发挥“理性”的作用,这也是“经典”中所蕴含的基本精神与要旨之一。《古兰经》和“圣训”中有大量倡导理性、鼓励思考、推崇知识的经文。这些经文反复强调人类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应当仔细观察和思考、深入探究和领悟宇宙的奥秘,认真求证并切实把握宇宙的常道和万物的规律,避免臆测、盲从和迷信。如《古兰经》中提到:“你们要观察天地之间的森罗万象。”(10:101)(9)《古兰经》,马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页。“难道他们不观察吗?骆驼是怎样被造成的,天是怎样被升高的,山峦是怎样被竖起的,大地是怎样被展开的。”(88:17-20)(10)《古兰经》,马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4页。伊斯兰哲学认为,伊斯兰文明体系的全部内涵,包括穆斯林的信仰、功修和伦理教条,无一不是来自“天启经典”的教诲和引导,同时也无一不建立在健全的理性之上。一方面,“经典”指导“理性”发挥作用;另一方面,“理性”又是理解“经典”的基础。没有“经典”的引领,“理性”有可能信马由缰,误入险境;而抛弃“理性”的作用,“经典”也会流于形式,成为无用的教条。历史上,伊斯兰文明在各领域辉煌成就的取得,不仅是穆斯林遵循“经典”指导和鼓励的结果,更是他们积极运用“理性”的成就。
当代伊斯兰文明危机的一个突出表现,是“经典”与“理性”之间的失衡。当今伊斯兰世界各种乱象的背后,除了外部干预、地缘政治争斗等复杂多样的外部原因外,还有源于内部的深刻思想原因,尤其是未能很好地把握和遵循“经典”与“理性”之间的平衡原则,往往机械地重视“经典”,轻视、忽视甚至抛弃“理性”的重要作用,由此导致穆斯林社会陷于严重的理性缺失状态,各种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和形式主义盛行,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思想不断滋生和蔓延,致使穆斯林社会陷于严重的思想危机与盲从迷信的泥潭。
伊斯兰世界发展的严重滞后,就是伊斯兰文明思想危机的真实反映和具体体现。伊斯兰国家的教育、科技普遍落后,知识阶层沦落,思想上抱残守缺、复古思旧,行动上避重就轻、舍本逐末,国家治理与社会发展各领域的智力支持严重不足甚至缺失,对现代文明与知识体系的推崇、尊重与追求的精神被严重弱化。造成这种落后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哲学思维和理性精神的忽视乃至背弃。沙特阿拉伯著名学者叶海亚·马哈茂德·本·朱奈德(Yahya Mahmoud bin Junaid)对阿拉伯穆斯林社会的各种愚昧无知与落后迷信现象进行了深刻批判与反思。他认为,阿拉伯穆斯林社会“走出愚昧落后泥潭的唯一出路,在于重建教育制度,提升道德,摆脱传统的陈腐窠臼,赋予理性以广阔的自由空间,秉承历史的荣耀与思想的财富,与时偕行、积极进取,恪守纯洁的信仰,摒弃遁世修行、迷信盲从与嬉戏作乐,无所畏惧地向当今世界开放,坚持做当代文明构建的参与者与创造者”(11)[沙特阿拉伯]叶海亚·马哈茂德·本·朱奈德:《阿拉伯社会:从科学主导滑向迷信泥潭》(阿拉伯文),突尼斯市:西部伊斯兰书局2010年版,第241页。。
显然,准确领悟“经典”中倡导和激励“理性”的核心要义,正确把握“经典”与“理性”的平衡关系,摒弃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打破封闭保守的僵化思想,重振理性精神,激励创新思维,以包容开放和与时俱进的精神致力于文化创新,已成为当代伊斯兰文明复兴与理论重建的要务之一。
未能协调好传统(asalah)与现代(mu‘asarah)之间的关系,是当代伊斯兰文明思想危机另一突出表现。事实上,伊斯兰文明原本富有与时俱进的精神品质与文化传统,特别是具有不断适应时代发展的自我更新机制——“教法创制”。正是“教法创制”这一更新机制,使得历史上的伊斯兰文明能够不断调适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并在秉承传统与开拓创新中不断得以绵延发展。“教法创制”是伊斯兰法学术语“伊智提哈德”(ijtihad)的意译,指精通伊斯兰教法的法学权威“穆智台希德”(mujtahid)竭尽所能,结合实际,以《古兰经》和“圣训”的原则精神为依据,通过公议、类比、推理等方法,对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做出符合伊斯兰基本原则和精神的独立判断,并得出相应法律结论的推演过程。广而言之,那些“旨在使伊斯兰保持纯正并成功应对各种挑战、适应不同时代和各种环境而进行的一切思想活动都是创制,其根本宗旨是正确理解伊斯兰的核心精神,弘扬和发展伊斯兰文化,使之与时俱进,历久弥新”(12)丁俊:《论教法创制与文化创新》,载《阿拉伯世界研究》2006年第5期,第48页。。因此,从本质上讲,“教法创制实际上是伊斯兰教的一种自我更新机制,也是伊斯兰文化的重要特征”(13)同上。。
然而,自中世纪中后期以来,伊斯兰世界开始盛传“创制之门关闭”之说,意即开展文化创新的大门关闭。随着“创制之门关闭”说的流行,伊斯兰文明开始踏上了一条保守僵化、因循守旧的衰落之路,渐渐失去了昔日那种锐意进取、包罗万象的气度和辉煌,秉承传统与创新发展日渐失调,最终导致当前伊斯兰文明出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失衡甚至断裂,各种复古主义(或所谓原教旨主义)与激进主义甚嚣尘上,伊斯兰世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进退维谷,陷入现代化不断受挫的困境之中。一方面,伊斯兰国家普遍为保守僵化的思想所困、陈陈相因、蛰伏不进,缺乏文化创新的活力,尤其在宗教思想领域,往往是泥于古法,甚至“神化传统”(taqdisal-turath),忌讳创新,乃至谈“新”色变。宗教维新(tajdidal-din)裹足不前,致使教法体系远远落后于时代发展,脱离现实生活,难以为当今穆斯林社会的发展进步与伊斯兰文明的现代转型提供足够而充分的教法指导和思想引领。另一方面,一些思潮又将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试图提倡伊斯兰国家走一条完全抛弃自身传统的“西化”道路,从思想文化、价值理念甚至制度礼仪等方方面面都以西方为模板,膜拜和“神化西方”(taqdisal-gharb),将西方价值奉为圭臬,在追求现代化的道路上丧失传统、迷失自我。(14)参见《阿拉伯复兴计划:呼唤未来》(阿拉伯文),贝鲁特:阿拉伯统一中心2013年版,第51-60页。
传统与现代的失衡导致伊斯兰国家的治理能力普遍滞后于当今时代发展,存在严重的治理赤字,在治理理念、发展模式与发展道路的选择等方面,均缺乏清晰的思路与方略,特别是在治理理念方面存在 “集权”与“民主”的失衡,威权主义盛行,作为“协商民主制度”的“舒拉”政治传统被遗弃,这导致现代社会的民主化进程迟滞不前。一方面,集权导致独裁专制,专制压制和违背民意;另一方面,过度分权又会导致政局动荡,社会失序生乱。这一现象是当代伊斯兰文明在传统与现代失衡方面的又一突出表现。近代以来,伊斯兰国家一直都在苦苦寻找发展道路,总在“复古”与“革新”、“西方”与“东方”两条道路之间艰难徘徊,常常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有的国家则在国家安全等关键领域依附于超级大国,自主性缺失,严重受困于独立发展问题、社会公正问题、腐败问题等一系列治理难题。
总体而言,广大伊斯兰国家迄今尚未成功找到适合自身的现代化路径和发展模式,这致使伊斯兰国家普遍面临如何妥善处理发展与稳定的关系、实现国家长治久安与转型发展的时代挑战。“中东政治现代化进程中所蕴含的最深刻的矛盾就是传统与现代性的矛盾。”(15)陈德成主编:《中东政治现代化——理论与历史经验的探索》,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235页。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伊斯兰世界有的国家试图通过牺牲甚至抛弃传统、走全盘西化之路实现现代化,最终并未获得成功;有的国家则在推进物质层面现代化的同时,依然恪守古代部落文化的游戏规则,因而难以走上真正的现代化之路。近年来,从所谓“阿拉伯之春”到“阿拉伯之冬”的剧烈演变,乃至于欺世盗名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倒行逆施,实际上都与伊斯兰世界传统与现代严重失衡的现实密切相关,凸显了众多伊斯兰国家在国家治理与社会转型发展方面有破无立、进退失据的困境。面对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伊斯兰世界如何“通古今之变”,平衡好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推动传统文明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以及如何以发展中的理论(特别是教法理论)指导发展中的社会实践,从而为现代化进程提供足够的智力支持,已然成为当代伊斯兰文明理论重建中的重大议题。
在伊斯兰文明的价值理念中,“天上”与“人间”即“宗教”与“世俗”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此,穆斯林秉持“今世”“后世”“两世吉庆”的观念,既不遵循只重彼岸世界而忽视现实生活的“出世主义”,也不奉行沉溺于现实红尘而忘却“归宿”的“入世主义”。伊斯兰文明强调人类来于真主,归于真主,受命于真主而作大地的“代治者”,肩负着建设大地、治理世界的神圣使命,因此倡导要“后世”与“今世”兼顾,“天道”与“人道”并重,既要心系“后世”,勤于功修,也要积极进取,耕耘“今世”,热爱生活,勤奋劳作。正如《古兰经》中所说:“你应当借真主赏赐你的财富而营谋后世的住宅,你不要忘却你在今世的定份。”(28:77)(16)《古兰经》,第199页。穆圣见到一位只进行宗教功修而不事生产的人时问道:谁在供养他呢?人们说是他的兄弟。穆圣说:“他的兄弟比他优秀!”穆圣甚至亲吻了一位圣门弟子因劳作而长满老茧的手,并说:“真主和他的使者喜欢这只手!”(17)丁俊:《伊斯兰文明的反思与重构——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研究》,第25页。圣门弟子阿慕尔有句名言:“你当准备后世,犹如明天就要死亡一样;你当耕耘今世,犹如将要永生一样。”(18)同上。显然,经训都强调要把握好“宗教”与“世俗”之间、“今世”与“后世”之间的平衡关系,协调“天人”关系,恪守中正之道、不偏不倚,以“今世”的工作谋求“后世”的成功,追求“两世吉庆”。
然而,近代以来,伊斯兰文明却没有很好地“究天人之际”,未能把握好“今世”与“后世”、“入世”与“出世”间的平衡,将“今世”与“后世”、“宗教”与“世俗”割裂开来,甚至对立起来,出现忽视、轻视甚至贬低、否定今世生活意义和价值的偏颇倾向,以至于重视和追求“后世”成为忽视和放弃建设“今世”的理由,成为穆斯林不重生产、不思进取甚至消极遁世、游手好闲的托词。这种将“天上”与“人间”对立起来的失衡状况与偏激认识在当代穆斯林社会表现得愈发突出,既反映在思想领域,也体现在实际生活的诸多方面。例如,这种偏激认识在政治和法律方面突出表现为将“真主主权”与“国家主权”对立起来,进而排斥和否定“国家主权”而追求“真主主权”。这种空洞虚幻的“真主主权”甚至成为宗教极端主义挑战国家政权及其合法性的理论基础。在实际生活中,好闲懒散、不思进取,“托靠”真主、无所作为,坐等人间奇迹的庸碌表现,在伊斯兰世界更是随处可见。
在人文领域,这种只重后世而鄙视今世的偏激认识,甚至导致穆斯林将“知识”也划分为“后世知识”与“今世知识”两类,并将二者割裂和对立起来,进而轻视和贬低事关今世建设与发展的“今世知识”,崇奉和追求作为“后世知识”的“宗教知识”,由此又将“知识分子”也分为“乌里玛”(宗教学者)与一般的世俗学者。这种人为割裂知识体系和知识群体的做法,导致伊斯兰世界内部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乌里玛”阶层。该群体垄断宗教和经典的诠释权,不识俗务,不事生产,闷头于故纸堆里钻研古代社会的教法问题,并试图以古代的陈旧教法指导今天的社会实践,对当今世界日新月异的发展却全然无知,甚至听不懂当代世界的前沿话语,患上了严重的“时代盲”,完全不像历史上的伊斯兰学者那样兼通宗教与科学,并躬身于社会事务,将宗教、科学与社会融会贯通,立于文化创新与时代发展的前沿,成为社会发展进步的思想引领者。当代“乌里玛”阶层貌似处于高高在上、令人尊敬的地位,实则几近沦落为权力的附庸和社会的寄生阶层,失去了昔日知识分子独立思考、探索创新的科学精神,丧失了资政启民、引导社会的智慧才学和实践能力。
显然,这种将“今世”与“后世”、“宗教”与“世俗”相割裂、相对立的思想失衡,导致穆斯林社会几乎将伊斯兰文明原本所倡导的进取精神、创新精神和敬业精神抛弃殆尽。一些穆斯林不思进取,苟且偷安,甚至放弃应有的社会责任,离群索居,独善其身,热衷于“练功修道”,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当今伊斯兰世界科学技术与工业水平严重落后的根本原因了。伊斯兰世界的有识之士坦言:“让人羞愧的是,我们的国家至今尚未进入工业化的时代,就连最小的日常用具也要从别人那里购买,更不要说那些重工业和军工产品了。”(19)International Union of Muslim Scholars, Islamic Charter, Kuwait: International Moderation Center, 2008, p. 128.当今伊斯兰国家普遍发展滞后,治理赤字突出,贫困现象普遍。从伊斯兰文明的视角来看,这显然是没有能够履行好大地“代治者”应有的责任,因此也未能获得“今世”的“吉庆”,更谈不上“两世吉庆”。
伊斯兰文明历来强调统一性与多样性之间的协调与平衡。历史上,伊斯兰文明不仅成功填平了诸多部落和部族间的鸿沟,统一了长期陷于涣散分裂乃至纷争仇杀中的阿拉伯民族,而且成功打破了亚非地区诸多民族与宗族间的森严壁垒,吸纳和汇集了众多民族和部族及其文化,凝聚起强大的文化创造力,并建立了倭马亚、阿拔斯、奥斯曼等横跨三洲的帝国,缔造出兼容并包、具有全球影响的伊斯兰文明体系。同时,伊斯兰文明又在传播发展过程中,通过文化创新与文化融合不断丰富其文明形态,从而展现出多姿多彩的文明风貌,成为极富多样性的文明体系。有学者就此分析指出:“伊斯兰文明具有民族性的多义性。这样说有两层意思,不仅是说这一文明的载体是多民族的,更重要的是说这一文明的表现及特征是多民族的。其实,在现实的世界上,一般的伊斯兰教纯粹是概念性的,只是在学者们的思维中存在。在实际生活中,伊斯兰文明因地区性、国家性、民族性的差异而各具特色。当然也有其质的统一性,所以才称其为‘伊斯兰文明’。否则,恐怕就不能属于同一文明了。伊斯兰文明是动态的、发展的,是一个开放性的体系。吸纳与融合即一种革命性的改造既是伊斯兰文化成长的原因,又是其结果。”(20)秦惠彬主编:《伊斯兰文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31页。
近代以来,伊斯兰文明遭遇到西方多种思潮、特别是民族主义思潮的严重冲击,并在西方列强“分而治之”的殖民统治下,走上了不断分裂与分化的衰落之路,统一性特征与包容精神日渐丧失。当代伊斯兰文明更是在统一性与多样性之间出现严重失衡,呈现出将统一性与多样性割裂乃至对立起来的态势,或丧失统一性而追求碎片化的多样性,或抛弃多样性而追求铁板一块的统一性,两方面难以平衡协调。这方面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将“乌玛”(穆斯林共同体)认同与“民族”或“部族”认同以及“国家”认同相互割裂和相互对立起来。一方面,这种失衡导致伊斯兰世界不断分裂,呈现出日益严重的碎片化,各伊斯兰国家之间以及无计其数的民族、部落、教派、宗派之间的分歧日趋严重,矛盾不断加深,内讧、纷争与冲突此起彼伏,分离、分化、分裂趋势日趋加剧,由此导致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宗派主义、部落主义、分离主义和分裂主义思想四处泛滥。伊斯兰世界著名政治领导人马哈蒂尔曾对穆斯林社会的内讧与分裂提出过尖锐的批评,认为穆斯林教派之间和伊斯兰国家之间相互为敌“显然与伊斯兰教义是相悖的。”(21)[马来西亚]马哈蒂尔:《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演讲集》,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马来语教学中心编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另一方面,所谓的“泛伊斯兰主义”思潮又在排斥甚至抹煞伊斯兰文明的多样性特征,不仅在思想层面强求一律,而且在形式和外表方面也试图追求“千人一面”的统一性,甚至不切实际地追求所谓伊斯兰世界的“大一统”。伊斯兰世界成立的一些国际性与区域性组织的运行状况,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统一性与多样性失衡的问题。为谋求团结,统一立场,加强合作,阿拉伯国家早在1945年就成立了阿拉伯国家联盟;为促进伊斯兰国家间的团结,加强和促进相互合作,伊斯兰国家于1970年成立了“伊斯兰会议组织”(2011年更名为“伊斯兰合作组织”);为推动经济一体化进程,海湾阿拉伯国家于1981年成立了“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简称“海合会”)。这些组织成立之初都谋求各自成员国的团结。然而,多年来特别是近些年来,这些组织并没有很好地发挥应有的作用,不仅未能成为有效促进团结、统一立场、加强合作的平台,甚至成为党同伐异、相互吵架和内讧的舞台,这反映出伊斯兰国家间日益严重的内部分裂趋势和当代伊斯兰文明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失衡。
统一性与多样性间的失衡,还导致伊斯兰文明的排他性、封闭性和保守性问题不断加剧,各种门户之见和宗派主义盛行,而往日曾有的包容性、开放性和进取性日趋减退,与其他文明的对话互动能力以及对其他文明的吸纳融通能力也日渐衰弱,难有昔日海纳百川的宽阔胸襟和吐故纳新的思想动力。
事实上,当代伊斯兰文明的思想危机远非上述这些方面,相关问题纷繁复杂,有待学界进一步做全面、深入、细致的梳理和探究。
尽管当代伊斯兰文明遭遇多重危机,表现出“身患重症”和“家道中落”等种种迹象,然而并未进入“病入膏肓”的“迟暮之年”,伊斯兰世界的发展现状也并非一片漆黑。客观而言,伊斯兰文明依然具有复苏与更新的潜在动力与活力。在当代伊斯兰世界方兴未艾的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潮便是这方面的一个突出例证。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想家已开始对伊斯兰文明的一系列弊端进行深刻反思和批判,呼唤重拾理性,倡导重启创制,致力于当代伊斯兰文明的理论重建。他们认为,“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是伊斯兰民族的主流思潮,我们可以称之为是沉默的大多数的信念,有很多因素能够证明它是充满希望的未来”(22)[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本·阿卜杜·阿齐兹·叶海亚:《中间主义:通向未来之路》(阿拉伯文),利雅得:塞维利亚宝藏书局2008年版,第131页。。对于伊斯兰“中间主义”的发展前景,他们指出,“中间主义”在信仰、功修与交际方面都“接纳变数,恪守恒数,确信全面的伊斯兰而不故步自封,视穆斯林为人类大家庭的一员,基于公正、权利以及崇高的价值观而与所有的人交往,以各种途径相互交流,和合共生。真正的中间主义遵循均衡、优选的法则,洞察现实,不会将自己仅仅局限于信仰或交际当中,也不会将吉哈德限定为战场的厮杀。中间主义对穆斯林提出了全面的要求,要通过各种路径解决所有问题,而最好的开端就是善待自己,因为出路就在于从自虐走向自修,从而实现中和”(23)[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本·阿卜杜·阿齐兹·叶海亚:《中间主义:通向未来之路》(阿拉伯文),第209页。。“中间主义”思想家们强调,“中间主义是文化,也是行为;是发展,也是巩固;是穆斯林民族更生的机制和攀越巅峰的步伐;是冲破禁锢、走向世界的出路;是应对和化解时代挑战的良药;是责任,也是荣耀”(24)同上,第21-22页。。显然,伊斯兰“中间主义”正在试图通过文明内部的自我矫正与更新,积极应对时代挑战,推动文化创新与社会变革,进而实现当代伊斯兰文明的复苏与理论重建。
如前文所述,理性缺失是当代伊斯兰文明思想危机中的首要问题之一。在当今伊斯兰世界一片乱象背后,不仅有复杂多样的外部原因,更有深刻的思想根源,其中之一就是未能很好地把握和遵循“经典”与“理性”间的平衡,这致使各种形式主义、教条主义和极端主义思想泛滥,穆斯林社会陷于严重的理性缺失之中。因此,深入理解伊斯兰宗教哲学中正和谐的思想内涵,平衡把握“经典”与“理性”的关系,弘扬伊斯兰文明中正和谐的优良传统,是当代伊斯兰思想界肩负的重大而迫切的历史任务。(25)丁俊:《“经典”与“理性”的平衡——伊斯兰哲学中正和谐思想的重要内涵》,第6页。正本清源和重拾理性,是当代伊斯兰文明理论重建的一个关键环节。
伊斯兰教经典并没有为穆斯林提供一切问题的现成答案,而是指导和鼓励人们去观察大千世界,探究宇宙奥秘,充分运用和发挥自身智力,不断认识人间万物运行的“常道”,努力把握社会发展的规律。因此,伊斯兰文明历来推崇理性,激励思考,重视教育,倡导学习。正如“圣训”中所强调的,求知要从摇篮到坟墓。穆斯林要走出当前的思想危机,就必须致力于深入挖掘和秉承自身文明传统中的理性精神,更要敞开胸怀,向世界各国、各民族虚心学习,开展一场浩大的学习运动,一如他们的前辈那样,在全世界追寻智慧,惟其如此,才能重建新的理论,重铸伊斯兰文明的新辉煌。今天的穆斯林有理由为历史上伊斯兰文明的辉煌而自豪,更有义务和责任为子孙后代留下值得他们自豪的新的文明成就。(26)[沙特阿拉伯]努尔丁·萨菲:《穆斯林哲学家论理性与智慧》(阿拉伯文),达曼:穆泰纳比出版社2018年版,第279页。基于此,伊斯兰“中间主义”强调,要正本清源,正确理解和把握经典的要义与真谛,重拾久违的理性精神,着力改变“经典”与“理性”失衡的状况,不断提升理性思考能力,做到“经典”与“理性”并重,努力把握和遵循客观规律,崇尚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和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摒弃形形色色的教条主义、形式主义、保守主义、神秘主义以及各种极端主义思想,在“信赖真主”的同时更要“拴牢骆驼”,以脚踏实地、锲而不舍的奋斗精神和实际行动谋求自身的发展与进步,而不能仅靠虔诚信仰“托靠真主”,坐等奇迹的发生。正如《古兰经》中所说:“真主必定不变更任何民众的情况,直到他们变更自己的情况。”(13:11)(27)《古兰经》,第123页。
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想家强调,要认识和把握客观规律与人间“常道”。“天道酬勤”是世间的规律与真主的“常道”。伊斯兰国家“迫切需要的是,以未来的前瞻性理性思维去思考未来,而不是用过去的旧思想——它依然支配着许多公职人员的思路,他们患有一种新病症,就是时代盲”(28)[埃及]侯赛因·卡米勒·巴哈丁:《十字路口》,第35页。。“我们只有将满腔的怒火化为工作的动力,将冷漠和消极变为积极地参与和负责任的行动……再没有时间去忧伤和痛苦,没有时间为过去而哭泣。工作的时钟已经敲响,出发的时刻已经来临……考验的时刻已经来到,我们面对的是十字路口,我们应该踏上正确的道路。”(29)同上,第129页。面对当今伊斯兰世界的严酷现实,空有一腔怒火、宣泄不满情绪都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回归理性,重振精神,冷静反思,由自虐转向自省与自强,才能改变现状,并在文明重建中有所建树。显然,伊斯兰“中间主义”将正本清源、重拾理性视为重建当代伊斯兰文明的一条基本路径。
如前所述,教法创制之门的“关闭”,致使伊斯兰教法体系滞后于时代发展,与社会现实严重脱节,这是导致当代伊斯兰文明陷于思想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伊斯兰“中间主义”致力于文明重建的一个重要举措,就是重启教法创制机制,重建适应当代社会发展的新型教法体系。“中间主义”思想家强调,伊斯兰教法应当不断关注时代与环境的发展与变迁,不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僵化不变;应当根据当代社会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重新审视和研判前辈学者根据当时历史背景做出的教法判断,革故鼎新,推陈出新,在古典教法理论的基础上创建具有现实针对性及适合时代发展要求的新型教法体系,因为“时过境迁,适合以前那个时代和地区的教律未必适合今天这个时代”(30)International Union of Muslim Scholars, Islamic Charter, p. 52.。例如,历史上战争年代的古典教法,曾将世界划分为穆斯林的“伊斯兰区”(Daral-Islam)和非穆斯林的“战争区”(Daral-Harb),进而将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关系定义为相互敌对的关系。在今日世界,各国各民族间的相互交往日趋频繁密切,包括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在内的全体人类间的相互依存日益增强,古代教法的这种简单划分显然已不合时宜。同时,规定这样的区隔也没有经典明文的证据,甚至有悖于伊斯兰教的基本价值观,因为《古兰经》中明确讲道:“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49:13)(31)《古兰经》,第11页。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类群体,相互之间的基本关系应是和平相处、相互对话与相互了解的关系,这是伊斯兰文明的基本立场和根本原则,上述教法做出的区隔显然早已过时,类似这样的问题实际上还有不少。
伊斯兰“中间主义”主张,为重建当代伊斯兰文明,教法判令的发布需要紧扣现实问题,坚持与时俱进,因时因地制宜,对特定时间与特定地域的具体问题做出具体分析和研判,充分考虑时空变换、各种具体情状、人们的习惯、需求、能力和思想观念以及政治、经济和社会形势等诸多因素的变化,不可闭门造车、照搬旧制。显然,重启教法创制、构建新型教法体系,是伊斯兰“中间主义”致力于文明重建的一项宏伟的宗教维新工程,对于伊斯兰世界的发展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与理论价值,其意义首先在于通过教法创制,有效促进当代伊斯兰文明体系的理论重建,推动伊斯兰世界与时俱进,努力开展文化创新,从而助力伊斯兰国家实现民族复兴的历史夙愿。
“文明永续发展,既需要薪火相传、代代守护,更需要顺时应势、推陈出新。世界文明历史揭示了一个规律:任何一种文明都要与时偕行,不断吸纳时代精华。我们应该用创新增添文明发展动力、激活文明进步的源头活水,不断创造出跨越时空、富有永恒魅力的文明成果。”(32)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2019年5月15日,北京),载《人民日报》2019年5月16日,第2版。作为世界重要文明体系的伊斯兰文明的发展同样需要与时俱进,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潮的兴起表明,当代伊斯兰世界已认识到自身文明发展进程中的各种危机,并开始自我反思、检视历史、正视现实,致力于文化创新与文明重建。当代伊斯兰思想界也频频发出民族复兴与文明重建的呼声,不断提出一系列致力于团结统一、实现社会正义、谋求自主发展和文明更新的各种倡议。(33)参见《阿拉伯复兴计划:呼唤未来》(阿拉伯文),第9-18页。
“中道”即中正和平之道,既是伊斯兰教的基本理念,也是伊斯兰文明的核心价值观。伊斯兰教的经典中蕴含了丰富的中道思想,涉及信仰、教法、功修、伦理、生活等各个层面,强调今世与后世、前定与自由、天启与理性、精神与物质、个人与集体、家庭与社会、权利与义务等之间的中正平衡与不偏不倚。大量经训明文要求穆斯林坚守中正原则,摒弃和远离各种极端思想与狭隘意识,努力成为热爱和平、传播仁爱、恪守中道、营造和谐的典范。《古兰经》讲道:“我这样以你们为中正的民族,以便你们作证世人,而使者作证你们。”(2:143)(34)《古兰经》,第107页。伊斯兰宗教经典将穆斯林称为“中正的民族”,无疑是将“中正”理念确定为穆斯林的核心价值观。“中正之道”不仅是伊斯兰教所倡导的和平之道、和谐之道,也是穆斯林在其社会生活与实践中应当始终恪守不渝的基本信念。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当代伊斯兰文明不断遭到各种极端主义病毒的感染和侵害。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滋生蔓延,不仅背离了伊斯兰教和伊斯兰文明的根本价值理念,而且严重损害了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形象。弘扬和平精神,恪守中正之道,深入批驳极端主义的各种歪理邪说,消除极端主义的思想毒瘤,防范和抵御恐怖主义危害,既是当代伊斯兰文明面临的时代挑战,也是当代伊斯兰文明理论重建的要务之一。鉴于此,伊斯兰“中间主义”旗帜鲜明地反对和谴责各种形式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认为那些打着伊斯兰教旗号的极端行为和恐怖活动,是对伊斯兰文明宽容仁爱精神的彻底背弃,也是对伊斯兰教法基本宗旨的肆意践踏,因为“为人类社会的每一成员提供安全保障是伊斯兰法的基本宗旨之一,而剥夺人们的安宁则是应当受到惩罚的犯罪行为”(35)International Union of Muslim Scholars, Islamic Charter, p. 111.。那些背离伊斯兰文明和平精神与中正之道的各种思想,都是极端主义的思想,那些伤害无辜的各种暴恐行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恐怖主义的罪恶行径。
伊斯兰“中间主义”认为,中正宽容的和平之道是伊斯兰文明的基本精神,也是伊斯兰文明的历史传统与成功之道。今日伊斯兰世界出现的各种极端主义思想,都偏离和违背了伊斯兰文明的基本精神,而导致这些极端主义思想滋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伊斯兰教教义教理及其根本宗旨缺乏整体性的全面认识和正确把握,对经训条文一知半解,或片面理解,或断章取义,甚至出于政治目的而有意曲解和肆意歪曲。因此,当代伊斯兰文明的理论重建,必须立足于对伊斯兰教及其教义教理的全面理解,准确把握其根本宗旨与基本精神,深入批驳极端主义思想,高扬和平旗帜,恪守中正之道,在精神与物质、天道与人道、思维与存在、理想与现实、个人与集体等各方面不偏不倚,谨守中道,并加强团结,增进包容,弥合分歧,避免纷争,才能远离各种极端主义思想的侵害与破坏。
当代伊斯兰文明的理论重建需要紧密联系实际,关注发展变化中的现实,而不能成为脱离现实的空中楼阁或是象牙塔里的玄学。“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人间常道,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条基本规律。伊斯兰“中间主义”认识到,伊斯兰文明复兴与重建的关键在“变”,因此大力倡导“变革文化”,强调伊斯兰世界的当务之急就是推进包括政治改革在内的全面社会变革,重建以协商民主为精神内核的政治文明与政治制度,推动社会变革,纠正社会不公,建设廉洁公正、和谐互助的公民社会。伊斯兰“中间主义”认为,没有改革就没有出路,改革是时代潮流,民心所向,同时指出伊斯兰国家的改革需从内部自主开展,循序渐进,既不可由外部强加,也不可揠苗助长、操之过急,更不可诉诸暴力。这种改革应是根本上的变革,而不是停留于表面而不触及深处的改革,是按照人民意愿并自主进行的真正改革,而不是由外力强加的虚假的改革;“中间主义”强调,所有变革的基础,是对人们陈旧观念的更新与变革。
伊斯兰世界地域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地区、不同国家之间既有共同的历史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同时也存在着显著差异,需要选择适合自身实际的发展道路和变革模式。伊斯兰“中间主义”强调,伊斯兰世界不能步人后尘、一味追随西方,完全照搬和移植西方的“民主”模式,而应自主探索适合自身历史与现实的发展模式和发展道路,并学习和借鉴其他国家的成功经验,积极参与全球化进程,奉行文化多元主义与经济多边主义,与全人类相互怜恤、同舟共济,共同建设和平和睦的人类大家庭,因为全人类各民族同宗同祖、血脉相连。“我们确信,今天的伊斯兰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一场全面的改革运动,这种改革还不能与外部世界相脱节。今日世界越来越像一个共享各种经验的小村落,因此我们的改革必须借鉴他人经验。”(36)International Union of Muslim Scholars, Islamic Charter, p. 123.
近年来,中国的发展模式在伊斯兰世界被称作“中国经验”而广受关注且备受倾慕,了解和借鉴中国在改革发展方面的经验,学习中国文化和汉语,正成为当代伊斯兰世界特别是阿拉伯国家的新时尚。根据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倡议成立的中阿改革发展研究中心,自2017年以来已成功举办了10届阿拉伯国家官员研修班,取得了良好效果,已成为双方交流改革开放、治国理政经验的思想平台。参加研修的各国官员亲眼看见了中国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对中国提出的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和认识,特别是对中国的发展有了真切的感受和理解。在与多期研修班官员的座谈交流中,笔者不断听到他们对中国发展理念与发展成就的认同和赞誉。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想家也高度评价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认为中国成功发展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改革从内部主动进行、自主开展,并在改革中尊重和体现人民意愿,成功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们还联系自身发展强调指出:“不容争辩的是,伊斯兰世界有自己的独特性和潜力,发展道路并非只有一条,西方的民主也不是必备的条件之一,中国经验就是鲜活的例证。”(37)[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本·阿卜杜·阿齐兹·叶海亚:《中间主义:通向未来之路》(阿拉伯文),第126页。
显然,伊斯兰“中间主义”力图通过文化创新与文明重建推动社会变革,探索一条适合伊斯兰国家自身文化传统和现实处境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既要与国际接轨,融入当今世界的发展,又要独立自主,保持自身的特色。这种变革图强的努力,对于今日伊斯兰世界乃至全球发展而言,的确是弥足珍贵的。
当代伊斯兰文明的理论重建不仅需要秉承自身的优良传统,更需要打破封闭,开放发展,积极开展与其他文明的对话交流,寻求更多人类智慧与人文滋养。任何文明都不会在封闭中生成,更不会在封闭中发展繁荣。“一切生命有机体都需要新陈代谢,否则生命就会停止。文明也是一样,如果长期自我封闭,必将走向衰落。交流互鉴是文明发展的本质要求。”(38)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伊斯兰文明起伏兴衰的发展历程也证明了这一点。伊斯兰“中间主义”认为,文明的多样性如同宇宙万物的多样性一样,是真主的“常道”和人间的常态,体现了真主的“迹象”。正如《古兰经》中所说:“他[真主]的一种迹象是:天地的创造,以及你们语言和肤色的差异,对于有学问的人,此中确有许多迹象。”(30:22)(39)《古兰经》,第205页。换言之,多样性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既存在于自然界,也存在于人类社会。人类的职责不是去改变和破坏这种“常道”,而是要认识、尊重和维护这种“常道”,只有极端主义才会否认和破坏文明的多样性。因此,伊斯兰“中间主义”倡导要秉持开放包容、对话交流的理念,强调穆斯林“信奉多元主义以及各国人民之间相互了解和宽容的必要性,信奉全人类同属一个大家庭,确信各种文明和合共生、不同文化之间相互兼容、相互影响、相互借鉴的必然性,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40)丁俊:《伊斯兰文明的反思与重构——当代伊斯兰中间主义研究》,第264页。。在尊重和维护文明多样性的基础上,伊斯兰“中间主义”明确反对“文明冲突”,积极致力于开展文明对话,促进人类多元文明的互学互鉴与和谐共生,强调文明对话既是伊斯兰文明的基本精神,也是伊斯兰文明的历史传统。中世纪伊斯兰文明的繁荣发展与辉煌成就及其对欧洲文明的贡献,都是积极开展文明对话的直接结果。当今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不仅需要开展各文明间的对话与交流,而且需要警惕和防范陷入“文明冲突”的泥潭和陷阱。
伊斯兰“中间主义”致力于将开展文明对话作为伊斯兰文明重建的一条重要路径。近年来,倡导“中间主义”的人士不断发起并积极参与各种形式的文明对话活动,他们确信,“作为穆斯林,与其他民族开展对话是其宗教的基本信条之一,因为《古兰经》要求穆罕默德先知这样做,并且通过先知的示范要求穆斯林这样做”(41)International Union of Muslim Scholars, Islamic Charter, pp. 130-133.。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2月4日,埃及爱资哈尔大教长艾哈迈德·塔伊卜博士与天主教教宗方济各在阿联酋会晤对话,并共同签署了《人类博爱——世界和平与共处宣言》(Al-Ukhuwwahal-InsaniyyahminAjlal-Salamal-‘Alamiwal-‘Ayshal-Mushtarak)。宣言弘扬和平宽容的价值理念,强调人类兄弟关系,倡导东西方的文明对话,反对穷兵黩武的战争,谴责各种形式的恐怖主义。(42)《〈宣言报〉发布〈人类博爱——世界和平与共处宣言〉全文》(阿拉伯文),阿联酋《宣言报》2019年2月4日,https://www.albayan.ae/across-the-uae/news-and-reports/2019-02-04-1.3478923,登录时间:2019年5月20日。爱资哈尔历来是伊斯兰世界的文化中心,始终秉承伊斯兰文明兼容并包的优良传统,积极倡导和弘扬中道思想,致力于开展文明对话。此次艾哈迈德·塔伊卜大教长与教宗方济各的会晤,再次展现出伊斯兰世界对开展文明对话的积极态度。这样的跨宗教会晤与宣言,对于消弭文明隔阂、促进文明对话与和合共生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开展文明交往互鉴,是促进包括伊斯兰文明在内的世界各大文明绵延发展、共生共荣的历史经验。“人类只有肤色语言之别,文明只有姹紫嫣红之别,但绝无高低优劣之分。认为自己的人种和文明高人一等,执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认识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灾难性的……我们应该秉持平等和尊重,摒弃傲慢和偏见,加深对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差异性的认知,推动不同文明交流对话、和谐共生。”(43)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在人类发展与全球治理面临诸多严峻挑战的当今时代,人类社会更加需要秉承和弘扬文明交往的优良传统,不断深化对文明交往互鉴重要性的认识,积极开展文明对话,同舟共济,携手应对时代挑战,不断夯实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人文基础。
当代伊斯兰文明的思想危机并非始于今日,而是近代以来漫长历史进程中的积弊所致。要成功克服和化解这些危机并重建适应当今时代的新的文明体系绝非易事,更不可能一蹴而就。作为一项宏大的创新工程,伊斯兰文明的理论重建需要伊斯兰世界做出长期艰苦的努力。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兴起的伊斯兰“中间主义”思潮,顺应和平发展的时代潮流,不仅致力于伊斯兰文明的重构与创新,而且积极开展与其他文明的对话与交流,体现了当代伊斯兰世界立足现实、着眼未来,力图通过文化价值观重建应对内外各种挑战、推进伊斯兰世界变革与发展的努力,这一积极的发展态势不仅对处于转型发展中的当代伊斯兰世界具有重大现实意义,而且对当今世界文明的交流互动与人类社会的共同发展也具有重要意义。
“文明的活力在于交往交流交融。”(44)习近平:《携手推进新时代中阿战略伙伴关系——在中阿合作论坛第八届部长级会议开幕式上的讲话》(2018年7月10日),载《人民日报》2018年7月11日第2版。当代伊斯兰文明体系的重建,除了其自身的努力外,还需要世界其他各文明体系的积极回应与支持。“中东伊斯兰国家已经在十分困难的外部环境和内部条件下进行着改革,这个过程无疑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但对世界而言,伊斯兰文明体系融入和参与国际体系的转型和重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意义都很重大。有鉴于此,不属于这一体系的西方国家或东方国家,都应多一些宽容,重视伊斯兰国家的意愿和决心,珍视它们的成绩和进步,应采取理解、支持的态度,尽可能地提供帮助,而不是漠视、疏远和曲解,更不该肆意歪曲、丑化甚至用暴力和战争来施加恫吓和威胁。”(45)朱威烈:《伊斯兰文明与世界》,第61页。2016年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会见伊斯兰合作组织秘书长时强调:“中国和伊斯兰国家有着天然、传统的友好关系,中国永远是伊斯兰国家的好朋友、好伙伴、好兄弟……中方愿在‘一带一路’框架内,同伊斯兰国家深化利益融合,拉紧利益纽带,相互借力,共同发展。要扩大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两大文明对话,扬正抑邪,正本清源。”(46)钱彤:《习近平会见伊斯兰合作组织秘书长伊亚德》,新华网,2016年1月2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6-01/20/c_1117828223.htm,登录时间:2019年5月15日。
显然,中国已向伊斯兰世界传递出积极开展文明交往互鉴的清晰立场和积极意愿。在当代世界,“文明冲突论”和“文明优越论”依然盛行。在此形势下,中国提出的“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47)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9页。的文明交往观,“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以及与各国人民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倡议,指出了当今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美美与共的正确方向和现实路径。中华文明与伊斯兰文明各成体系,各具特色,“但都包含有人类发展进步所积淀的共同理念和共同追求,都重视中道平和、忠恕宽容、自我约束等价值观念。我们应该开展文明对话,倡导包容互鉴,一起挖掘民族文化传统中积极处世之道同当今时代的共鸣点”(48)习近平:《共同开创中阿关系的美好未来——在阿拉伯国家联盟总部的演讲》(2016年1月21日,开罗),载《人民日报》2016年1月22日,第3版。。在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天,中华文明与伊斯兰文明两大文明间对话交流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前景广阔、大有可为。
伊斯兰文明与包括中华文明在内的东、西方各大文明体系交往互鉴的历史与现实表明,崇尚“和平中道”“兼容并蓄”的伊斯兰文明不仅能够在自省自立中实现更新与重建,而且能够规避“文明冲突”的陷阱,与其他文明交而不恶、交而互通,共同创造出和而不同、和合共生的文明秩序。正如美国历史学家菲利普·希提(Philip K. Hitti)所言,穆斯林人民作为“与西方分享希腊—罗马文化传统的人民,是在整个中世纪时期高举开明火炬的人物,是对欧洲文艺复兴作出慷慨贡献的人们,他们在现代世界觉醒的、前进的各独立民族之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有着丰富的文化遗产,有着无比的石油资源,他们对于人类的物质和精神进步,一定会作出重大的贡献。”(49)[美]希提:《阿拉伯通史》,马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904页。英国学者弗朗西斯·鲁宾孙(Francis Robinson)在《剑桥插图伊斯兰世界史》一书的“结束语”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期许:“历史表明,穆斯林有能力在创造非凡的人类成就方面对许多文化做出贡献……我们对穆斯林的未来寄予希望。”(50)[英]弗朗西斯·鲁宾逊主编:《剑桥插图伊斯兰世界史》,安维华、钱雪梅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页。
“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51)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 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在世界各国、各民族人民相互交往、相互依存日益加深和紧密的全球化时代,伊斯兰文明必将日益广泛地融入全球化发展的时代潮流中,况且,“伊斯兰本身就蕴含着有利于全球化发展的力量,而且……有可能再度对全球化的发展发挥积极作用”(52)高祖贵:《美国与伊斯兰世界》,北京:时事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页。。我们有理由相信,尽管当代伊斯兰文明遭遇到重大挑战与严重危机,但作为世界主要的文明体系之一,伊斯兰文明不仅因其蕴涵的丰富智慧及其和平中道、宽容仁爱的价值理念而依然富有发展潜力与活力,而且因其文明主体——伊斯兰世界日益增强的文化自觉与变革努力而富有发展生机与动力。因此,在未来世界文明交往互鉴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进程中,伊斯兰文明做出新的建树与贡献依然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