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志红
(华东理工大学 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上海 200237)
艺术设计的存在形态和发展方式由时代的设计审美意识引领,历史上艺术设计领域的重大创造性改变都是基于审美观念的转向使然.20世纪工业文明催生的理性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已然走到极端,社会审美意识进入多元化状态,艺术设计同样面临统一价值观和审美意识的梳理重建,以适应时代发展和社会现实的变化.当代艺术设计创新必将借助“超前意识”的引导以寻求突破,才能真正跟上时代进程,这也是当代中国民族艺术设计走向独立的必由之路.
在世界范围内,微生物探索受到当下科学界和艺术界的瞩目,引发了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并向人们揭示了奇妙神秘的自然新世界.2018年3月,最新国际著名期刊《Cell》破天荒地用了整整一期的几十篇文章聚焦于微生物研究,主题取名为“Living in Their World”.越来越多的生物学家和艺术家热衷于探索和展示生物微观世界的奇妙艺术形态:《HEAVEN&EARTH》(英)一书向人们展示了神秘的生物微观世界状态;英国植物学家Karl Blossfeldt的微植物摄影极大地拓展了人们体验世界的新角度(见图1);美国摄影师Dornith Doherty在其2017年出版的摄影书集《存档伊甸园》(Archiving Eden)中,以视角新颖的植物微观摄影引发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思考[1].
生物微观形态在艺术设计领域成为创新灵感的来源.漫威电影《蚁人2》以震撼视觉的微观世界背景造型传递量子力学概念;最新DC电影《海王》以充斥微生物造型的海洋世界营造神奇氛围;上海世博会英国馆“种子圣殿”,以6万根“触须”组成的抽象生物形态造型,饱含生命力和未来感,被确定为“创意之馆”;日本首饰设计师Yoko Izawa以微生物形态为灵感设计了一系列服饰配件,极具现代时尚气质(见图2).微观形态更成为国内外现代纤维艺术表达的重要灵感源,这种形态的生命图式也被现代平面设计师频频运用在创意广告上,不断触动人们的新奇感知.
图2 日本首饰设计师Yoko Izawa设计的服饰配件作品
现代科学技术与生物科学的发展为现代艺术在创作理念、创作内容、创作手法等方面提供了新的可能.现代显微技术、计算机辅助技术、影像摄影技术等方面的发展极大地拓展了人们对自然世界的认知和了解,推动了新的审美体验.生物微观形态既包括现代显微影像技术下呈现的微生物造型和微生物空间,也包括一些肉眼能及的生物微小结构和局部造型,如表皮肌理、组织肌理、局部生长结构,等等(见图3).生物微观形态因其非常规视觉观察习惯下的物象状态,摆脱了人们对自然物形的经验性认知,显得抽象又神秘陌生,成为具有独立意义的有机形态存在.
图3 显微技术下的生物微观形态
生物微观形态特征同时包含现代风格的有机简约性以及后现代风格的“解构性”和“趣味性”,具有符合当下时尚应用的审美特征.一方面,这类形态往往表现为类几何的有机肌理形态,单体造型简单而纯粹,同时这类形态没有花草虫鸟等为人们所熟悉的生命体的形态意义,其陌生感导致“断片”抽象性;另一方面,生物微观形态的有机构成赋予这些形态的外在形式丰富生动,内在质感自然律动,引发人们“自由随意”“生命张力”“神秘趣味”的感知共鸣,符合后现代风格特征[2].
艺术设计是20世纪以来的新兴学科,但是审美意识对艺术设计的左右作用早在原始人类有目的的石器加工制作时期就已经开始,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直如影随形地存在.不同时代的意识流引导着设计形态呈现出不同特征,直至现当代陷入多元而迷茫的状态[3].
原始时期,人类活动主要受制于自然变化,其石陶器皿的型制和装饰设计,主要为祈天求福、图腾崇拜的意识目的,大多以神秘的抽象几何形态表现被人们尊为神的动植物.
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时期,统治阶层的意识主宰了审美倾向.如我国商周时期抽象威严的青铜兽纹,西方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及其他规矩而稳重的手工艺设计风格.
文艺复兴以来,人类以理想的审美意识自由改造世界,艺术设计以不同装饰风格多样演化,一直到近现代工业时代关于形式与功能的大讨论,都是理性主义的审美意识.
20世纪的现代主义设计运动强调单一、绝对的理性和秩序,强调“少就是多”,风行严格的几何设计样式,这是现代主义人类中心意识膨胀到极端的反映.
当代波普审美观和后现代主义审美观的出现,是人类因理性强权意识行为导致社会和环境危机、以及现代主义设计呈现的冷漠刻板缺陷而引发新生代人类反理性意识作用的结果.
后现代主义“最早的起点是对现代主义原则和价值的批判性立场……使设计从实用性的、解决问题式的活动转换为观念的广大文化”[4].可以看出,后现代主义仍然基于传统理性意识流的基础上,通过复古、游戏、反讽等破坏及拼贴重构的手法,营造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其目的是以否定的方式努力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空间,而实际上是陷入审美意识的迷茫状态,昭示着21世纪新的审美意识流的产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符合新世纪时代特征的新颖审美意识流已从审美对象、审美方式、审美形态上日渐清晰.
生命美学的出现是20世纪美学逻辑进程发展到世纪转型的必然结果.现代工业文明极端发展引发的弊端唤起人们对人类的过度自大进行反思,传统理性主义审美认识论编织的精神虚妄遭到质疑,西方新世纪美学趋于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在中国,以南京大学潘知常教授为代表构建的生命美学理论,呼吁审美关注从过去探讨理想乌托邦的虚伪中超越出来,转向关注生命真实,转向对鲜活的生命存在的体验和感受.生命美学的崛起和生物微观形态的呈现恰好站在了共同的时代契机和立场背景中.
20世纪是人类改造自然、破坏环境最严重的时期,现代工业文明导致的生态灾难、环境恶化、能源危机,促使人们不断质疑在自然世界操持人类强权是否合理.20世纪末,随着环保意识觉醒和环保运动的蓬勃发展,传统西方审美中的“人类中心论”开始松动崩塌,自然世界的生命本质被关注,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被追捧,原生的真实自然被人们渴望接触和了解.
生命美学理论认为传统理性审美活动固执地坚持“人类中心论”,脱离了自然世界的鲜活存在,于是呼吁审美“回到事物本身”.
生物微观形态因现代显微技术的发展而显现,非常规的观察视角恰好打破人们对自然形态先入为主的习惯性认知,其陌生、新奇的造型将自然以平等独立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
20世纪末,以理性主义为特征的现代功能主义思潮成为社会文化主流,但其造成的机械、冷漠和千篇一律的缺陷也遭到诟病.“后现代”思潮以批判现代理性缺陷性的姿态粉墨登场,通过复古、游戏、反讽等破坏又拼贴重构的手法,释放多样的文化需求.
“后现代”思潮本质上仍然踩在传统理性认识论的基地上,但其对根深蒂固的知识型审美体系从外围进行否定和解构,具有推动理性主义瓦解的破冰意义.
生命美学的崛起顺应了文化思潮在新世纪寻找新出路的需求,直接揭露传统理性主义导致的审美虚伪和对人类思维的束缚,旗帜鲜明地促动审美活动从理性认识论中挣脱出来.
生物微观形态的出现并不是审美意识的故意驱使,但其在审美形态上兼具了现代风格的简约性和后现代风格的趣味生动性;在生成方式上,这种非人为审美经验造就的自然形态刚好契合了人文思潮在新世纪突破传统理性认识论的新趋势.
如果说高新技术的发展拓宽了人们感受自然的方式,那么物质文明在新世纪的崛起则逐渐转换了人们对自然的感知内容.克隆羊的出现、破解基因遗传密码的研究等生物技术上的每一次突破都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自然生命神秘内在的无穷想象和探索.以往人们努力地从自然中感受理想化的浪漫诗境,而现在人们则以平等的生命视角来观察自然的物质本原.
不难想象,随着生物技术和高科技的继续发展和突破,人们对这种生命神秘性的感知追求必然会不断深入,社会审美意识也必然会经历革命性的突破.如果说生命美学理论是顺应了物质世界的全新时代趋势,以探求人类审美意识的自由出路,那么,生物微观形态正好真实地展示了那“自由体验的活生生的东西”.
在传统艺术形式中,自然形态从来都是作为人类审美表达的寄情载体或抽象成隐喻符号来象征经验感知,自然美没有独立品格,只是人类织造诗意的工具.而微观生物形态以其丰富、奇异、陌生、神秘的物形特征,出其不意地展现自然世界的生命律动、生命舒展、生命挣扎等意象,它们从人为的审美预设和审美改造的钳制中解放出来,以独立气质激活人们对真实生命的感知.
生物微观形态的独立气质符合生命美学“物我平等”的审美立场.生命美学主张“审美活动只是超越主客关系的体验,它不再归属于认识活动,而被归属于最为自由、最为根本的生命活动.”由此,美学的重建首先在于突破传统的主客关系,建立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之间的平等关系,自然世界的本原物性成为审美关注,在审美活动中受到尊重.
生命美学主张美学的阐释框架从“知识论”向“生存论”转换,从对世界进行抽象知识的统一,转向对生命世界具体存在把握的统一,将“美”确定为“在场”;“美并非实体的自然属性,而是在审美活动中建立起来的关系质”;审美方法“从逻辑运思回到意义源头、从符号思维回到前符号直观,以便通过自身的亲征、亲得,回到那个尚未被对象化、概念化、命名化的世界”.
生物微观形态以裸化的自然物象直逼平行主体的直觉体验,其形态特征中存在的“活生生的、不可说”的丰富现象,却是与生命活动最密切相关的,因而成为最具审美趣味的东西,这正符合了生命美学无限体验的审美意识.
生命美学并非反美学传统,而是呼吁从传统美学的主体独断论中觉醒,从“独白”走向“对话”,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明确指出对话“不再以主体的主体性为出发点,特别是不再以说话者的指向意义的意图为出发点”“接受和接收一切差异”“对话”是美学智慧的“觉醒”,是审美从传统审美“思维的说”转向“诗意的说”的开始,审美主体因审美对象具体存在的复杂性、多样性、偶然性而与之“碰撞、拼贴、对话”,达成“有机共生”,使审美具有鲜活性和创造性.
生物微观形态由于物竞天择的自然演化而造就的生命张力特征,唤醒着观察者对神秘生命律动的共鸣.其独立品质的形态触发人的直觉意象,使审美活动在审美主客体平等交融、对话中发生.
尹定邦在《设计学概论》一书中指明:“21世纪,技术将重新构造我们的整个世界.”[6]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进程将不仅仅改变物质世界,也必然引导意识形态和审美观念的转向.生物微观形态是契合现代主义特征的物质形态,从审美价值看,在新世纪伊始多元文化思潮碰撞整合的局势中,其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既有融合协同价值,又有突破前瞻价值.
5.1.1 协同价值 首先,生物微观形态在气质特征上,符合生物科技新时代的神秘气质,从时代意义上来说,是当代的;其次,这种形态具有与当下主流审美趋势的协同性,同时包含了现代简约特征和后现代特质的趣味性.
5.1.2 前瞻价值 这种形态既具现代性又具未来感,成为现代艺术与设计新的灵感来源;同时,其以形态体验生命感动的方式唤醒艺术设计创新的新途径,巧妙昭示了审美新方法和新的审美价值所在.
自西方现代设计观念在五四运动时期传入国内以来,中国艺术设计一直在西方知识论框架下寻求发展.中国民族艺术设计的出路在于建构中国民族艺术设计观念体系,从审美理论、价值观、方法论到设计形态等方面形成一套与西方和而不同的话语体系.并以此为基础,融入世界范围内以新技术重构世界为特色的当代设计实践中,不断探索属于中国的艺术设计实践体系.
“美学的回归”对西方世界来说,是对现代极端理性主义导致的人性异化的反省,呼吁“美”关注生命,回归人性,由此重建生命美学新思维.在中国,生命美学的审美特征,正契合了中华文化的美学思维特征.“中国的美学智慧产生于儒家美学,成熟于道家美学,禅宗美学的问世,标志着它最终走向成熟”.这种美学智慧在主客关系上遵循“天人合一”的自由超越关系;在思维取向上侧重于对“无”的把握,以探究奥妙无穷的世界内在联系.“审美活动就是通过超主客关系中的体验把世界的无穷意味显现出来……”这种活性态的、富于创造性的审美智慧极具当代性.在一定意义上,生命美学的重建在中国正是中国传统审美思维的回归[7].
由此,在世纪转型期,新时代技术革新为设计提供了无限可能,使未来设计极具挑战性和不确定性,而当今的设计批评和设计理论处于多元、复杂、变化的状态下,需要我们冷静认清方向,在意识形态上确立自己的根基,追寻中国民族艺术设计自由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