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 王凤珍
《四景山水图》是宋人刘松年代表作,其用淡泊的笔调描绘出南宋中期,临安西湖周边私家园林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变换,季节渲染细致分明,富有生活气息,呈现出人与自然的相融之态。现有对《四景山水图》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从画卷描绘的景色以及时代背景进行研究;另一方面则是从绘画艺术研究其绘画风格、语言及艺术。《四景山水图》不仅是南宋绘画史上的杰作,其呈现的亭台楼阁、富有节奏的景观时空序列及多样意境的山水空间具备了中国古典园林的主要特点,建筑物与自然山水完美融糅,呈现出自然生态景观与人文生态景象交融的态势,形成了充满自然、文化灵气和家居生活的宜居生态环境,集聚中国传统生态智慧。
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遵循自然规律,尊重文化传承”,其实质在于挖掘“人地关系”的本质内涵,解析传统文化发展的本原逻辑,构建诗意栖居的生态场所。因此,传统生态智慧的传承与发展成为学者研究的新动向[1-3]。本文结合时代背景,运用图像解析法,宏观上从空间布局入手,到建筑、植物、叠山理水和人物活动特征等多视角探寻《四景山水图》中所蕴含的传统生态智慧,有助于南宋时期园林景观的传承与发展,促进新时期生态智慧园林景观的建设。
自古临安就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城市,蕴含着“湖城相伴,山房相望”的家园理想,形成“三面云山一面城”的大山水格局,综合实践了“山—川—物—人的整体环境观”[4]。《四景山水图》中的园林则是点缀其间的园中之园。其空间布局写仿了临安的景观格局,并以“游观”为造园原则,实现“宅院一体,游廊为脉”的格局,更多地表现出其空间的立意布局,符合“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多个层面的实用与审美需要。既表现了文人士大夫山水之好的精神追求,又是古代园林的意境、匠心与审美的体现。
图1 自然生态空间格局
总观画面空间布局形式,松寮僻壤,依山就水,注重自然天成的生态空间营造,呈现出园林景观环境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融合的生态智慧(如图1)。各园基址选择着眼全局,形成起、承、转、合、疏密有致的整体格局。起始、引入空间“曲径通幽”;园林入口门屋等形成过渡空间,由自然山水逐渐过渡到住宅院落;再至主体建筑群及庭院,是园林景观最丰富的区域,遍植观赏性植物及堆叠假山;最后延伸至逶迤渐隐的远山,层层递进。间或运用院墙或植物将一些景物遮掩起来,不让人一眼看尽,或将水系道路、廊等要素曲折勾连为多变的迷局,形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空间构图和意象。
《四景山水图》设色绢本长卷,分四幅绘春、夏、秋、冬四景。画卷顺序和场景内容,呈现出春堤庄园嫩柳如幕,夏木虚堂碧荷点点,秋枫红叶高堂雅轩,冬松披雪下荫深院的自然生态景观,与游春倦归、纳凉赏荷、养神品茗、访雪觅句的人文生态景象融为一体。画卷中的场景充满回归自然、山林幽居的意趣,可窥见诗情画意的文人意趣和对自然山水的再现。画中园林场景多背山面水,气流贯通,林木森然,鸟语花香,符合人们理想生活的生态需要[5]。
春景,绘春堤庄园。堤岸垂柳如幕、桃树敧侧多姿,远山雾锁烟笼,正如诗云“云满山头树满溪,春风浩荡绿初齐”,意境绝妙。近景湖堤垂柳呈现内向动式,堤边水中芳草萋萋;中景庄院,宽敞幽静,院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掩映于林木山石之间的楼阁,构筑高耸,可供人更上层楼,凭栏极目四望,以消忧开怀。堤上二人作交谈状,牵马携盒向小桥行去,院墙蜿蜒无尽,院门紧闭,阶下仆从忙于整理担具,似是随园主游春归来的情景。全画春光明媚,生机蓬勃,让人心向往之。
夏景,绘柳岸虚堂。全幅浓荫蔽日,清凉静爽。近景山崖高耸斜峙。中景垂柳、青松、假山,掩藏在绿荫中的主屋通过廊到达面朝西湖的堂。堂前凸字形石砌凉台宽大平坦,围以石栏,左右点缀湖石花木。凉台前凸处通过一座短小平桥,可至以木桩扶衬的水亭。近处“游鳞戏澜涛”“圆波处处生”;远处苍翠如滴,轻澜如带,有平湖秋月神韵。画中主人于阁中纳凉观景,旁有侍者伫立,炎热的天气已让主人拆去所有的格子窗,在其间凡目之所及,尽可“坐观万景得天全”,有“揽景会心”之妙。
秋景,描绘了山崖下湖水畔的一座院落。全幅庭院幽深,高雅清闲。近景山岩壁立,灌木丛生,两座平桥连接屋舍、堤岸。中景庭院、墙垣,山石芭蕉、金桂飘香。两棵桂花,是杭城一带的特色,今为杭州市花,芭蕉则体现南宋临安气候温暖,适宜亚热带植物生长。密树繁瓦把装着两层格子窗的居室衬托得豁亮明净,成为全图视觉中心。格子窗里层裱糊的白色窗纸与黑漆窗架和家具相互映衬,情趣古雅,整个庭院愈显宁静。正是李白诗中“秋色无远近,山门尽寒山”的化人意境。图中一老者独坐于半敞室内,远眺室外青红如绣,有侍童汲水煮茶。
图2 建筑与临安四季气候相适应
图3 春堤垂柳、芳草萋萋
图4 冬松披雪、苍竹白头
图5 夏景中人物活动特征
冬景,绘湖边四合庭院。雪披乔松,苍竹白头,小桥、树石、远山笼罩在白雪中,呈现出水浅平、清新空明、借地为雪、寒气袭人的冬季景色。近景巨石嶙峋,石上三株青松在寒冬中郁郁生姿,松身互相掩映,略减寒气。松下房舍隐现,分为前、后两院,由回廊连通的三屋装满格子窗,把屋与廊严密包围,仍有门窗开着,南方人喜欢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木拱桥横跨两岸,桥上一老翁撑伞骑驴,访雪觅句,颇多生活之趣。屋内一女子掀开门帘,探出半个身子窥探雪景,在这样极寒的天气中增加一丝生气。
画面中呈现的建筑渗透到四时空间的整体形态中,与周围环境融合协调,借势、借风、借荫,简朴、低能耗而有智慧,且功能与形式兼具。一是建筑掩映在环境中,为山水增色,而不显突兀。宋代韩拙《山水纯》说:“楼屋相望,须当映带于山崦林木之间,不可一一出露,恐类于图经。”楼阁隐于云雾山间若有若无,人之痕迹并没有破坏自然的独立完整性,体现自然美与人工美的和谐统一。建筑须满足遮阳避雨、驻足休息、林泉起居等多方面要求,还与山水、花木融糅,组成风景画面,既有“画龙点睛”的功效,又成为实用与观览的对象。二是建筑有“体感温度”“情态语言”和“空间表情”。建筑与人的生活需求和生活状态息息相关,应是动态的“生命体”与人一起面对自然的变化,呈现变相与表情。画中的悬山屋顶、廊、高台基、可拆卸的格子窗等都符合江南多雨、潮湿、闷热的气候特点。根据临安季节更替,气候变化进行调整与变化,以调节室内微气候,即将墙及墙上的直棂窗改成可以随时装卸的方格木窗,实行墙窗合一。炎夏酷暑尽行拆去,屋子变成凉堂,夏去秋来,再渐次装上。到数九寒天,内外两道格子窗把整座房屋包裹起来,裱糊窗纸,加上内外两层帘幕,足以御寒,且透光性、透气性远胜于墙壁。画卷表现了格子窗的四季装卸过程(如图2),考虑了四季变换中南渡至杭中原人的生理、心理需求,并根据当时的生产方式、技术条件、材料特性等限制因素,采取一种生态智慧的方式[6]。
画中描绘的植物景观,既注重四时之景的搭配,也注重乡土树种的栽种,还考虑到了动态生境的营造。一是生态性,植物多与主题环境匹配,与人居关系密切。春景图中生态堤岸稍高于河面,根据植物喜阴喜湿的生态特性,密植垂柳(如图3),形成了江南阳春三月垂柳依依的湖岸滨水景观,愉悦了行走、观望、游赏的心情,又起到巩固堤岸的功效。二是诗意性、殊相性和美学性,即将植物不同的季相景观收纳于园林空间中,融入时间因素,使得春夏秋冬,各有佳构。春赏红桃绿柳,“夹岸植桃,花时望若红霞”“春深高柳翠烟迷,风约柔条拂水齐”;夏赏荷察色,“绿荷舒卷凉风晓,红萼开萦紫莳重”;秋赏桂闻香“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照眼黄金子满枝”;冬观苍松披雪,“疎松漱寒泉”(如图4)。形成“四时之景不同,而赏心乐事者亦与之无穷矣”。三是植景追求野趣、闲趣,以自然的景观外形创造朴素脱俗的生态美景,达到“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获得长久存在的价值。多以丛植的林木或花灌木造景,呈现出人文生态气息浓厚的植物景观。
能得山水之胜,是造园的理想境界。《四景山水图》中表达的水体景观“混元神巧本无形,匠出西湖作画屏”,充分尊重原生态景观资源,顺应西湖的地理环境,显山露水,体现出“因势利导”的传统生态智慧。善于运用地域材料:江南多产石材,可用于叠筑假山、营造水系,是理水的重要方面。水岸设石栏围之,防湿防潮,经久耐用。这种集约化、原生态的“地方性”思想是塑造“内生性”景观的途径之一,同时可以减少资源浪费,反映了对自然资源物尽其用的生态智慧。画中水面有聚有散,驳岸大曲小弯,急缓相宜,建筑点景、植物掩映,有利于水生动植物在驳岸着生,有利于水质净化(如图5)。水景于画中着墨占比甚少,以驳岸,鱼莲衬之,但每幅图中都有大面积的自由之水。一方面水体具有涵养水源、旱涝调蓄,提供饮水、灌溉,调节区域小气候,减缓夏季酷热等作用,同时还演绎出哲学意味,不仅可以闻声、观形、察波、赏影,还有清新洁净、提升灵性、澄怀观道等精神生态意义。
凯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说道:“人类及其活动,与静止的景观元素是同等重要的。”人作为园林景观的一部分,在研究画卷中的景观要素时,其在自然环境中与自然相互协调的活动也是重要的内容。画卷中,人物形态大体分为两类,即直立和坐姿。直立姿态又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缓步慢行欣赏自然。如春景图中牵马携盒慢步行进在柳堤上的人,似踏春归来,置身于自然之中,以动态的方式领悟随风飘动的柳枝、雀跃嬉戏的小鸟、生机盎然的径旁桃花,营造出“可行、可望、可游”之境,在“望”与“游”中,获得感官的愉悦兼得人与人神思沟通的媒介。同时自发地形成人的偶遇之地,促进沟通交流,形成动态的人物活动景观。二是出行访友,是“行”与“游”的结合。如冬景图中一老者骑驴迎风前行,驴性情温顺,外形轮廓圆缓与山水自然格调一致,毛色朴拙苍老与山水墨色相合,以此来调节画面的整体节奏。骑驴老者更代表着文人隐士,也代表着人与自然亲近的田园生活。另一类是晏然安坐,楼阁亭廊形成人物的停留之地,可独坐冥想、可促膝交谈,如夏景图中坐而纳凉赏景(图6)、秋景图中坐而品茶观山,皆从容不迫、舒悦亲和地面对自然,这与南宋理学的兴起和禅宗有着密切的关联。“居”最初是“蹲、坐”之义,与“踞”相通,后逐渐引申为“安居”。在“居”中,人一方面获得寄居的物质空间,另一方面获得与心性相通的诗意的精神居所。
史鸿文在《中国艺术美学》中提出:“中国古典艺术美学注重文艺的生态之思……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熔于一炉。”《四景山水图》的生态智慧在于画家不但以造化为师、熟悉山川的自然特性,还把人的生活感受与自然变化结合起来,人在日常生存背景的自然山水、虫鱼鸟兽中找到亲和状态[7]。
南宋处于中国古代城市经济繁荣,社会文化生活、水陆交通和建筑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经济文化发展促进了园林景观发展,同时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对居住环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南宋定都临安后广营园林,士大夫们沉溺声色繁华,陶醉于西湖自然风景山水中,正如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刘松年是南宋院体画家,工山水人物,特别是西湖园林景观穿插文人贵族的闲适生活,以适应上层社会的审美情趣。园林景观作为一种生活场所,寄托了南宋文人士大夫寄情山水的需求。自然对象尤其是山水风景成为文人士大夫居住、休憩、游玩、观赏的环境。《四景山水图》中的园林沉寂而不颓唐,人与自然处在一种闲散、游憩、静观的关系之中,人与自然的娱悦亲切和牧歌式的宁静,成为它的基本音调,这才是“山居之意裕如也”,符合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理想和审美[8]。因此,园林景观成为文人安顿身心的诗意栖居之地,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吸灵感或了悟来摆脱人事的羁绊,获取心灵的解放,实现了人与自然的深度融合,同时也形成了亲近自然的生活方式。诸如春季,踏青;夏季,纳凉;秋季,观山;冬季,访雪;享受每个季节带来的不同感受,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提高到“乐”的至高境界。
南宋朝廷迁都临安,对西湖胜景进行开发与营建,一时华堂凉亭、高台美榭、名园闲馆遍布西湖。西湖的柔美灵秀成了园林景观艺术营建中结合自然山水风景的典范。《四景山水图》正是呈现了这种园林景观形态,体现了南宋时期山水画家的自然观,对于我们理解南宋时期园林景观特征有极大的帮助。画卷中反映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生态空间布局,整体生态观的春夏秋冬四季场景特征,对探索营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园林景观有极大的启发。
同时,《四景山水图》通过精湛的绘画艺术呈现了蕴含时代特征和地域气候特色的景观要素布置。画面中的景象正是园囿的秀美景致与诗意的文人情趣相融合的呈现。在自然生态景观中融入人文生态元素,形成文化意境,引发诗意联想,从而获得更好的居住及游观体验,体现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交织的生态智慧经验。这对研究南宋时期的园林景观特点具有重要作用,对传承和发展传统生态智慧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注释:
[1]余正荣:《生态智慧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页。
[2]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等编著:《展望二十一世纪》,荀春生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429页。
[3]萨克塞:《生态哲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1年,第155-156页。
[4]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第二版),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7-148页。
[5]张弛:《浅析刘松年四景山水图》,硕士学位论文,中国美术学院,2018年。
[6]傅伯星:《宋画中的南宋建筑》,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第92-95页。
[7]曾繁仁:《试论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所蕴含的生态审美智慧》,《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0卷第4期,第1-5页。
[8]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69-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