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阳
京剧《公仪休》是一部描写春秋鲁国国相公仪休廉洁拒腐的古典题材戏曲作品。历史上关于公仪休这个人物的记载非常有限,通常所见只是司马迁《史记·循吏列传》中一段不足170字的记载: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然而该剧的剧作者正是根据这不到200字的内容,编织出了一部公仪休“庆寿拒鱼”“拔葵去织”,甚至因此“休妻”终得“团圆”的完整传奇故事,由此不难看出编剧非凡的想象力与结构能力。
京剧《公仪休》给人的直观感受是“知新”。所谓“知新”是因为在以往的京剧舞台上,从未出现过表现或涉及公仪休这个历史人物的剧目,因此无论对京剧戏迷还是普通观众来说,公仪休这个曾经见于《史记》且又记载较少的历史人物都是比较陌生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公仪休》的创作和演出,无疑于丰富了京剧乃至戏曲的原创、新编剧目,同时也为京剧艺术选择、开拓出了新的故事题材,更塑造出了既属于京剧而又是崭新的人物形象,这也让公仪休进入了京剧乃至大众的视野——用京剧这种艺术形式表现其从未触碰过的题材和人物,这本身就是京剧艺术不断拓展其自身容量所作出的积极探索。
然而,京剧《公仪休》给人带来的艺术感受并非仅仅只是简单的“知新”。运用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编织并表现故事,除了要对主题立意、故事结构和人物性格进行准确的把握,如何运用并发挥一种艺术形式的特点与优长来展现故事和塑造人物,同样不容忽视。倘若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不仅使艺术作品的内容与形式相辅相成、珠联璧合,而且还会因二者相互的作用力而产生天造地设、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假如艺术形式的长处与表现特性同故事内容相违和,则不论对内容还是形式都是一种伤害甚至是破坏,通常我们就很难想象用话剧来表现《天鹅湖》中的天鹅之死,也正是这个道理。
京剧《公仪休》的舞台展现让人感受到更多的是该剧对京剧乃至中国古典戏曲的传统表达方式,这也就是相对“知新”而谈到的“温故”。作为一出新编剧目,《公仪休》在创作上所采用的艺术手法,完全不同于今天新编戏曲剧目在文本、导演以及服化道效的创作思路,而是另辟蹊径地把该剧的一度、二度创作追溯到传统京剧的舞台形态中来,因而在具有京剧传统审美习惯的观众看来,《公仪休》虽是一出创作于21世纪20年代的新戏,但该剧却拥有着诸如引子、定场诗、自报家门、西皮三眼、二六、摇板、小开门、反长锤、抽头、水底鱼乃至于用“余派”和“梅派”的声腔表演,分别塑造公仪休夫妻二人等一切可以拿来所用的京剧传统舞台表演形态中的表现手法,更为可贵的是这些表现手法的运用毫不显生硬,并不是“为了传统而传统”的生搬硬套,所以全剧给熟悉京剧的观众看来非常舒适,更无违和之感。
凌珂作为今天京剧舞台上优秀的“余派”老生演员之一,因其对“余派”艺术追慕和钻研而学习并实践了一批“余派”的经典剧目。“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正是这样的艺术积累,使他在面对新编戏的创作表演时,能根据以往对“余派”艺术的积累和认识,塑造出具有“书卷气”和典型“余派”表演风格的公仪休这个新编戏曲人物形象,也正因为他汲取了“余派”的艺术营养,使这个无可借鉴的新戏人物被赋予了传统京剧的韵味。杨鹏程本是一位京剧刀马旦演员,近年来开始不断学习并演出“尚派”和“梅派”剧目,在饰演剧中公仪休夫人这个角色时,她运用“梅派”端庄稳重的艺术风格,把一个温婉贤良的国相夫人塑造得真实而鲜活。应该说,除了演员的自身努力外,凌珂和杨鹏程在新编剧目中塑造古典人物之所以能够得到观众的普遍认可,这与他们在演剧中运用流派艺术的创作观念作为指导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除了两位主演,不能不提的还有个不可忽视的“绿叶”角色,捧旨强婚的大太监——刘公公。不得不承认,伴随京剧传统剧目的失传,蕴涵在传统剧目之中的传统表现手法也正在不断地流失,像以架子花脸行当应工饰《忠孝全》的王振、《法门寺》的刘瑾、《凤还巢》的周公公和《搜府盘关》的伊立等传统戏中的京白“大老公”,在今天的新编剧目中已很难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太监这类特殊的人物,无论其地位身份尊卑贵贱,都已统一被丑行所接替并垄断,这就使原本丰富的类型化角色塑造反而走向了单一化的表现模式。通过舞台呈现可以看出,在本剧中刘公公的行当定位恰恰走出了以往新编戏对太监这类人物塑造的思维定势,而是依据传统把刘公公按照念京白的架子花脸应工,从而把本是个剧中奉命传旨的大太监赋予了更多轻松诙谐的喜剧色彩。尽管在本剧刘公公的身上可能会让观众看到《凤还巢》里监军太监周公公的些许影子,但《公仪休》中穿红蟒、戴金荷叶盔、挂朝珠、勾红脸、系牵巾、念京白的刘公公的设置,使“大老公”这一传统京剧中的类型人物服务于新编剧目并为新剧目增光生色,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与此同时,京剧《公仪休》在整个剧目中还具有“大团圆”和“谐趣性”等与古典戏曲一脉相承的精神传承,因此,《公仪休》的舞台呈现始终给京剧观众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而这种感觉又是那么的亲切与清新。
然而,创作者对京剧《公仪休》“知新温故”打造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和取悦于“遗老遗少”们对京剧艺术的赏鉴与把玩。本剧通过公仪休“拔葵去织”的故事,在今天折射出的正是“官不与民争利”的主题。《公仪休》通过京剧这一艺术形式,借助“拒鱼”和“拔葵去织”表达“官不与民争利”的主题思想并以此借古喻今。
京剧《公仪休》剧照摄影:邢毅
新时期以来,从大连京剧院走过有所选择地创排新编剧目的历程看,自20世纪80年代演出的《秦英征西》《九江口》,到90年代创排的《西门豹》《百花公主》,再到进入21世纪先后创演的《断指记》和《风雨杏黄旗》,可以说大连京剧院始终秉承着“守本求新”的京剧改革思想,正是这一指导思想决定了大连京剧始终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和社会责任感,传承着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所倡导的“移步不换形”的京剧革新理念。而此次《公仪休》的创排也无疑是这一指导思想与践行的延续,这一观念的确立与践行同样也为今天21世纪戏曲改革与创新走出了一条不至“迷失自我”、可供借鉴和思考的探索之路。
如果说目前本剧尚有可商榷之处,我以为:《公仪休》既然选择了回归京剧传统舞台表演形态的创作模式,不妨在未来的舞台实践中进一步因势利导,把该剧在现有的基础上,跟进打磨得更为古朴和传统,如对剧中“君难托”和“立西风闻雁唳我心悔怅”男女主人公在休妻后两个核心唱段的推敲,似乎可以尝试雕琢得更加贴近传统戏中的经典唱段,从而使全剧在唱腔音乐和整体风格的把握上更为统一,并以此作为大连京剧院上下同仁敬献给践行京剧改革的一份守本而求新的答卷。
《公仪休》是一出在今天京剧舞台上难得一见的既有守本又有探索,既有艺术性,更有思想性和社会责任感的新编京剧剧目,希望她在未来的舞台实践中不断锤炼与打磨,使其在内容和形式上愈加充实和丰满,最终,成为京剧舞台上一出有“新”、有“旧”、有思考、能久演、可传承的“传统”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