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以“新闻”为起点
——试析《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的理论构造

2020-12-27 13:31
关键词:新闻学通讯员党员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陆定一署名的《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1)陆定一:《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解放日报》1943年9月1日,第4版。本文论述中所引原文皆出此文献,不逐一标注。都是中国新闻学的经典文献。其对“新闻”的定义——“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更是学界常见的探讨切入点。从考察取向和方法来看,现有研究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类植根于论者自身对“当下”的认知,通过辨析这一陈述作为“概念”(concept)的长短得失,进而提出自己对“新闻”的定义;第二类以思想史为路径,将它视作“观念”(idea),进而梳理其生成的语境和情境。(2)第一类论述数量众多,仅在中国知网(CNKI)数据库以“新闻”加“定义”为主题词进行搜索,就可获得近六千条结果,而涉及对新闻做出定义的有近六百条,其中大多数会对陆定一的定义进行引述和评析。第二类的代表作有黄旦:《中国新闻传播的历史建构——对三个新闻定义的解读》,《新闻与传播研究》2003年第1期,第24-37页;陈力丹:《新启蒙与陆定一的〈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17-21页;齐爱军、郑保卫:《陆定一新闻思想的知识社会学考察》,《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第24-28页。倘若不对哪种类型更为殊胜先有定见,不难看到前者更能承载对新闻业乃至社会的整体想象,而后者则长于把握学说的生成流变。正是基于此前研究,探讨(更确切地说是把握)这篇文献的理论构造(theoretical construction)才成为可能。这里所说的“理论”并非泛指,而是以学说是否(1)遵循明确的方法论(methodology),(2)具有独特的对象化(objectification)路径,还能由此生发出内部自洽,而且对现象具有广泛解释力(extensive interpretation)的诠释图式为评判尺度。正是觉察到同为“理论”,但其结构化程度和可诠释范围颇有差异,至晚从20世纪70年代起,相对成熟的学科逐渐将“某某学理论”和“某某理论”区分得很清楚(3)在这方面,社会学界的省思尤为显著。仅在中文文献中,即可参阅苏国勋、熊春文《见证中国社会学重建三十年——苏国勋先生访谈录》(《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第5-19页)、周晓虹《社会学理论的基本范式及整合的可能性》(《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5期,第33-45页)、赵鼎新《从美国实用主义社会科学到中国特色社会科学——哲学和方法论基础探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1期,第17-40页)等论著。第一篇文献中提到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将“社会学理论研究室”更名为“社会理论研究室”,堪称学科建制研究的典型个案,而后两篇文献对“社会学理论”是如何被作为被期待之物提出以及如何在形态上和“社会理论”区分做出了绵密的探讨。沿着这样的思路,笔者对《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进行了(1)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2)与此前同类文献的比较阅读(comparative reading),(3)历史理解(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初步得出以下判断:(1)这篇文献构造出了相当完备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理论,而非仅是“新闻理论”,以对“新闻”下定义为起点正是使其体系自洽的关键;(2)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全面成熟,既为这一理论的创立确立了方法论的指引,还提供了实践层面的高度自信。

一、“事实”是什么:对陆定一原意的文本直解

仅从字面看,当然可将“事实”理解为具象的事件,而“事件”又是以具体个案为单位为人们所认知。这样一来,仅凭感性认知抑或直观的实在论(naive realism),每桩“事件”都很容易被首先认定成彼此独立的本体。在这样的认识路径下,无论认可还是质疑“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都只能以纵使数量众多却相互离散的感性经验为基础。借用数学语言,那就是虽说逐个对应,却未必存在整体映射(overall mapping)。在这样的关系设定中,纵使承认在“事件”与“报道”抑或“事实”与“新闻”存在本体和映像的逻辑先后,但其间关联其实仅被设定在具象的个体之间。体现在“行业规范”,就是在鉴别每条新闻是否真实的时候,只需以与其直接对应的事件为评判尺度。既然在这样的“事实观”下,“真实”仅从个体即可达到,那么正如此前不少学者所提出的那样,将陆定一提出的定义中的定语和主语互换,改为新闻是“经过报道的事实”,逻辑上也并无不可。

然而,《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对“新闻”的定义,既不是将“事实”等同于“事件”并以此为基础,更非仅从直观的经验归纳得出,而是从开始就在路径上遵循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认识论。首先来看它在原文中具有怎样的语境意义:“唯物论者认为,新闻的本源乃是物质的东西,乃是事实,就是人类在与自然斗争和在社会斗争中所发生的事实。因此,新闻的定义,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不难看出,“事实”在这里直接从属于“物质”。因此,对其意蕴的把握,也得以此处对“物质”的理解为前提。

同样,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1908)中,除了被写入经典教材的“物质是标志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这种客观实在是人通过感知感觉的,它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为我们的感觉所复写、摄影、反映”,列宁还对“物质”在哲学体系中的位置做了如此阐释:“物质这个概念,正如我们已经讲过的,在认识论上指的只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存在并且为人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4)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列宁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74页。列宁的这两处阐释之间的逻辑关系,可参阅贺祥林、吴晓东《列宁的两个物质定义的逻辑解析》(《江汉论坛》1992年第3期,第38-42页)、贺祥林《列宁以两种思维方式阐发物质观的缘由之反思》(《江汉论坛》2010年第10期,第55-60页)、安启念《列宁的物质定义与“感官提示说”——从列宁物质定义的译文谈起》(《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1期,第41-45页)等论著。而这部著作又是以巴扎罗夫、别尔曼等人所主张的恩格斯的辩证法带有神秘主义色彩,需代之以“现代自然科学的哲学”为直接论敌。综合语境和情境,在经列宁重申的、又被此时的中国共产党人普遍接受的辩证唯物主义理论图式中,“物质”作为范畴,绝不仅是对感性存在的简单归总,而是只能从社会乃至世界的总体关联中,透过实践去综合(comprehensive)把握。进而言之,既然对“物质”的理解必须经过理性抽绎,“事实”作为“物质的东西”,对其界定在方法论上当然也要遵循同样的路径。沿着这样的思路,“事实”就不止是“事件”的简单加总,而是还具有以某种关系有机(organic)联系的总体面相。不妨借用年鉴学派的术语,这样被构建的“事实”,不仅表现为“事件”,而且还是“局势”乃至“结构”的具象呈现。

从这个意义上讲,虽说陆定一将“新闻”的本源设定为“事实”,乍看上去,似乎与徐宝璜对新闻的界定——“多数人注意之事实”字面上没多大分别,但得出的路径却大不相同。(5)徐宝璜:《新闻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5页。自然,要这样来把握“事实”,势必要阐释使得相关具象普遍关联的内在机理。当然,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另一有机组成部分——历史唯物主义中,其间的路线图非常清晰,那就是人类历史与社会都是以“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为中介,得以“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6)马克思:《哲学的贫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44页。而这在陆定一那里,也被表述得相当清楚,那就是“事实”是在“人类在与自然斗争和在社会斗争中”所发生。这段话不仅陈述“事实”的存在状态,更论断了其内在的关联机理。因为,正是有了“人类与自然斗争和在社会中斗争”这个宏大的客观实在,才会在现象层面发生林林总总的“事件”。

梳理了陆定一文中的“事实”内涵及其承载的抽绎路径,也就不难体会以此为前提和原点,《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的论证乍看上去似乎有些立场上的优越感,却在逻辑上内禀(intrinsic)于此。不妨以其中两处略加印证。其一,该文认定只有“我们”的报纸,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报纸”才可能做到尊重事实。既然“事实”不只是具象的“事件”,如果没有遵循正确的认识路径,仅凭感性体验,自然不可能窥其全貌。至于什么是正确的认识路径,以及在怎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下才能具有这样的认识路径,在陆定一那里答案不言自明。因此,他所说的“通俗一点说,辩证唯物主义就是老老实实主义,这就是实事求是的主义,就是科学的主义”其实是在阐明,在当下,只有这个“最进步的生产者的阶级”才具有这样的认知能力,而非仅是主观态度更为诚恳。而且,是否接受乃至遵循这样的认识路径,在马克思主义者的社会图景中,本身就是由阶级属性直接决定。所以,“别的阶级”及其报刊受制于方法论上的局限,也就无法真正从发生机理上认识到“事实”“事物”的本来面目,势必“对于事物的理解是不能够彻底老老实实的,或者是干脆不老实的”。这样一来,遑论吃造谣饭的法西斯,就算“不能够彻底老老实实”的“一般的资产阶级新闻工作者”,在认知事实进而“尊重事实”的可能性上也先天不足。其二,该文还对“最初步的新闻学,就说到每条新闻必须有五要素”和“资产阶级的新闻学主张记者报道新闻时必须亲自到发生事件的地点去踏看,而且主张摄影”做出公允评判。陆定一首先揭出“资产阶级新闻学中这些主张,我们认为是对的(理由不必多讲了)”,但紧接着强调“要想求得新闻十分真实,这是非常不够的,所谓新闻五要素,所谓新闻记者亲自踏看和摄影报道还是形式的。这些形式是必要的,但如果以为这便是一切,乃是大错的”。所谓“不必多讲”,自然因为这些举措对于感知“事件”确属必要。但既然是以“事实”为访求对象,即便了解到直接的“事件”也未必足够,因为“记者既非参与此事内幕的人,他即便亲自踏看,难免主观主义,更难免浮面肤浅”。自然,如果只以“专业分工”为理由,不妨认为探究内情、深入机理原本就不是记者的份内事。然而在马克思主义的伦理尺度下,这又哪能构成有效的辩解?即便是在涂尔干或是韦伯那里,“分工”“职业”也只是他们想象“社会”的工具性中介,而非正当性的充分依据。

概而言之,从其对“事实”的把握开始,陆定一就试图从整个社会关系的层面把握“新闻”的本体。较之仅对现象进行复述,抑或对直接经验简单总结,其“理论化”(theoreticalization)的程度当然迥然有异。因此,他所要构造的不止是“新闻理论”(theory about the press),而是哲学层面上的“新闻学理论”(theory of the journalism)。当然,这里的“哲学”,并不是指专业分工下的学科建制。实际上,当暂且搁置具体路径异同,何止马克思主义,在所有被公认为成熟的学术范式中,以“综合”和“有机”为目的的方法论岂可或缺。

二、为何以“新闻”为起点:以此前的马克思主义取向新闻学研究为比较对象

但仅只如此,还未必是完备的“新闻学理论”框架。因为纵使在明确的前提下,各处论证尽数成立,也未必在彼此之间就存在连贯绵密的结构。而且,在各门以具体质料为对象的学科内,在理论与理论抑或架构与架构之间,谁更成熟还是比较与竞合的结果。当然,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为尺度,倘若对以“阶级”为基本单位,以生产关系为根本逻辑的社会演化图景都未能接受,相关探讨就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因此,要认识到《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演进历程,尤其是在理论化的谱系中具有怎样的意义,还需要且仅需要和此前的同类文献有所比较。

到了1943年,以马克思主义为取向,或者略为放宽些,以作者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为取向的新闻学研究论著,在中国已经出现二十余年,从20世纪30年代起还愈加繁盛。然而遗憾的是,此时不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有待形成,就连辩证唯物主义尚未被国人充分认识。(7)可参阅卢毅:《20世纪三十年代的“唯物辩证法”热》,《党史研究与教学》2007年第3期,第45-53页。在这种情况下,纵使研究者在主观上试图贯彻历史唯物主义,也未必能找到可将立场的革命与论证的严密完好切合的探究起点。而在社会科学中,从何处谈起,不仅直接决定了论证的顺序,而且势必影响到理论的内在结构。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范围内,诸如李大钊《报与史》(1920)、《提高我们党报的作用》(《红旗》1930年3月26日)、张友渔《新闻的性质和任务》(1933),都是以“报纸”为起点,首先揭出报纸及其活动在阶级社会中必然具有阶级性。

虽说仅据目前已公开的材料,还不足以判断具体原因。但这样的论述顺序,恰恰是此前中国新闻学著述的常见模式。除邵飘萍是以“记者”为本体外,徐宝璜、戈公振、黄天鹏、任白涛等人虽说对“报纸”(或者说“新闻纸”)的期待不尽相同,但都是以此为构建“新闻学”的起点和中心。然而以马克思主义为立场,按照这样的次序展开,却很难周全地阐明为何无产阶级的新闻事业必然具有内在的优越性。首先,以此为起点,至少在观察的对象上会倾向于以“报纸”或“报业”为范围,视野也就容易受限于此。这样一来,即便以阶级分析为视角,也很容易走向在此领域内去寻找什么现象具有阶级属性,而非从整个社会的生产关系来加以烛照。在很大程度上,这恰恰不能完好地发挥马克思主义作为方法论的优胜之处,也就是如卢卡奇所看到的“‘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是历史地了解社会关系的方法论和钥匙”。(8)马克思:《哲学的贫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144页;卢卡奇:《什么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杜智章等译,《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9页。实际上,马克思在撰写《资本论》第三卷的时候,就觉察到其后学可能对他所创设的方法运用不甚到位,所以才特意强调“但是我们在理论上假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律是以纯粹的形式展开的。实际上始终只存在着近似的情况”。(9)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95-196页。而在此时的中国,无论社会形态还是报业状况尤其错综复杂。如果仅以这些“纯粹的形式”,要找出同时期的中国报业具有“阶级性”,当然可以举出太多例证,但这并不等于在逻辑上阐明“阶级性”就是中国报刊在当下的首要属性。再者,无论以什么为起点,要建构起体系化的新闻学,“新闻是什么”总是难以回避。而且要学理自洽,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其逻辑还应该与对“新闻纸”的阐释保持一致。以徐宝璜为例,在其《新闻学》中根本看不到阶级观念的影子,通篇都在谈“国民”“吾国民众”,就其对社会关系的揭示深度而言,这样的想象图景自然太过简化,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摸到现代社会科学的门径。但这反而造就给“新闻”下定义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逻辑困难。既然大家都是“国民”,“新闻纸”根本不用考虑为谁服务才更正当。所谓“新闻”,也就可用“多数阅者所注意之最近事实也”一言蔽之。(10)徐宝璜:《新闻学》,第15页。但仅从“新闻纸”具有“阶级性”,却不足以导出每条“新闻”都必定具有这一属性。由此可见,如果是先想象“报刊”,再据此来界定“新闻”,实难建构起既高度自洽,又能充分体现马克思主义新闻学在诠释力度上胜于非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理论体系。

就此着眼,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新闻学,乃至世界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构造历程中,《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率先以“新闻”为起点,正是使其成为关键节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为学科转向的重要原因。如前所论,陆定一对“事实”的解释,是基于对“物质”概念的把握。辩证唯物主义作为方法论的必要,也就不止体现在“事实”和“报道”之间,而是从一开始就被蕴含于作为观念的“事实”本身。同时,他又是以“事实”发生于“人类与自然的斗争和在社会中的斗争”作为其发生机理和存在状态,这既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化原则,更避免了仅聚焦于具体现象抑或行业,导致观察范围的“专业化”“领域化”——以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立场来看,这就是碎片化和庸俗化。这样一来,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有机结合下,以“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这一阐释为枢纽,构成了在方法论上一以贯之的整体脉络。往前追溯,它是“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直接体现,往后推演,又可在此框架下周全解答诸多具体问题,乃至评析各种学说。此中论断,不但兼顾到不同面向,而且还清晰地呈现了其间主丛。如在论及“性质说”时,陆定一承认“初看起来,它似乎是对的,因为不论从那一条新闻来看,都会是合乎或似乎合乎某一种‘性质’的”,但更强调“这是由新闻报道的事实所决定的”。再如对“新闻是否具有政治性”,《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给出的解释是“政治性”较之“包含这种政治性的事实”而言,乃是“第二性的、派生的,被决定的”,但是“在阶级社会里,每条新闻归根结蒂总有其阶级性或政治性”。再如在谈及“专业记者”和“非专业记者”,也就是“与人民血肉相联的”通讯员的关系时,文中描绘的理想状态是“要做学生又做先生”。如果用稍微“学术化”的语言,其内在理路大致如此:既然“事实”必定首先以具象的“事件”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呈现,所以要获取“事实的真相”,“专业记者”就必须先“做学生”,向“非专业的记者”请教,“尊重他们用书面或口头告诉你的事实真相,以他们为师来了解事实,来检查新闻的真实性”。并且发动他们“积极的为报纸工作,向报纸报道他自己亲身参与的事实”。与之相应,“事实”又不只是直观的“事件”,所以“专业记者”还得“在技术上帮助他们,使他们用口头或书面报告的事实,制成为完全的新闻”。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又”,既给出了次序的先后,却也彰显了两者的不可偏废。通过上述剖析,不难体察到《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给出的是相当完备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理论(theory of jounalism by marxism)框架。而且,就其中对所遵循方法论运用的内化和纯熟而言,作为理论构造,它被充分认知的价值也许还不仅限于新闻学领域。

三、“我们”自信的来源:以此时根据地组织建设为侧重

为何到1943年,“我们”不仅能构造出这样完备的新闻学理论,而且纵观全文,通篇都充满了自信?如前所述,要在理论上达到这样的高度,需得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有机结合。而辩证唯物主义,是到延安时期才被中国共产党人充分认识、掌握并发扬光大。在相关研究中,这一点已得到相当充分的探讨。然而,学理被构造得再完备,其所阐明的也只是“无产阶级的报纸”可能做到“十分真实”。要将之转化为现实,则需实践的社会条件。也就是,怎样才能拥有“广大的与人民血肉相联的非专业的记者”。仅从逻辑看,这根本就不成问题,因为诸如《解放日报》等无产阶级报纸本就是党报,有共产党的组织可以依靠。用陆定一的话说,“每个共产党员尤其是共产党的基本骨干乃是与人民血肉相联的,并且是人民中最优秀的分子”。然而,所谓“血肉相联”和“优秀”都是质的标准,倘若党员不能既在量上可观,还在空间分布达到相当的广度和密度,也就是做到“广大”,党报“尊重事实”因而“十分真实”的优势也难以充分展现。就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夕的情况来看,全国党员仅4万左右,陕甘宁边区就占去22749(5月份数字);(11)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中共中央西北局文献汇集》(一九四五年)甲6,内部资料,西安,1994年印行,第217页。转引自张国茹:《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基层政权建设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国人民大学,2009年,第21页。是年7月,全国人口通常被估算为5亿左右,陕甘宁边区约为143万(5月份数字)。(12)转引自李智勇:《陕甘宁边区政权形态与社会发展(1937—1945)》,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01年,第7页。根据这组数据,可推算出:在除陕甘宁边区以外的广大区域,中共党员在人口中所占比例不到万分之零点四;即便在陕甘宁边区,由于这22749人很可能包括了中央机关和军队系统的数量,党员在基层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人群中所占的比例,其实也不能做过高的估计。除了党员数量的稀少,在大部分地区,党组织的存在状态也不容乐观。除陕甘宁边区和红军在南方各省游击区相对完整保存外,整个国统区只剩下北方局所属部分组织及上海的少部分组织。例如在华北地区的平汉线以西,只有平山、定襄、五台、涞源、定县等地党组织与上级保持着联系,阜平、行唐、曲阳、灵寿、正定等地区,只有党员、团员800余人,其中有确切组织关系并坚持工作的人数很少。(13)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史料委员会:《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第一册上,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8年,第46页。在这样的局势下,纵使党对办报非常重视,客观上又能有多少组织力量可供投入?

当然,由于客观原因,此时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刚遭受严重损失。在全面抗战开始后,尤其是在中国共产党局部执政的根据地普遍建立后,其既有的既能将社会形态组织化,又能将自身组织遍布社会的优势很快获得了充分释放。短短数年内,无论党员数量,还是党组织的空间分布状态都与战前迥然不同。到1940年,全国根据地人口在1亿左右,以此为基数全国党员(80万人)所占比例已达0.8%,较战前相应的大部分地区增长200倍左右。(14)是年全国根据地人口和党员数量,出自王桧林、郭大钧、鲁振祥主编:《中国通史·近代后编(1919—1949)》上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27页。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范围内,还能看到这些区域的相关变化:(1)北岳区党员抗战前夕约1000人,1938年6月发展到10460人,扩大了10倍以上。(15)陈廉:《抗日根据地发展史略》,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第101页。转引自张明楚:《中国共产党基层党组织建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1页。(2)太行区在1938年2月,全区党员1000多人,1938年6月增至1万多人,1939年9月增至3万多人。(16)孟幻奇:《抗日战争时期根据地基层党组织发展研究——以太行及晋西北根据地为例》,硕士学位论文,太原理工大学,2014年,第11页。(3)1937年战前,山东省委领导下的党员有2000余人;1939年8月,山东分局领导下的党员有5万余人,而山东分局的领导范围与原山东省委基本相当;1940年4月为11万人、7月为12万人,从该年底到1944年2月,一直保持在14万人左右。1940年,鲁西区有党员27780人,支部2228个。1943年,清河区清东地委领导下有2295名党员,176个党支部;鲁南区有4330名党员,385个党支部。1944年,胶东区北海地委有12016名党员,823个党支部。以此推算,山东党支部平均党员数在13人左右,从1940年底,全区党支部数量应保持在1万个以上。(17)数据转引自李里峰:《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农村支部研究:以山东根据地为例》,《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8期,第55、56页。(4)陕甘宁边区1937年5月共有党员22749人,党支部423个,到该年9月,增至32418人和585个。1941年整风开始前,包括机关支部和党员,全区共有党员43628人。实际上,对这个党中央机关和西北局所在地而言,乡市党员的情况更能说明党组织对基层覆盖的广度和深度。1944年,在不计入机关支部和党员的情况下,全区“乡市”党员达到35070人,其中绥德9238人、关中2277人、延属15520人、陇东4431人、三边3514人。与此同时,同样仅计算基层农业人口,全区在148万左右,也就是说此时仅在基层,党员在全体人口中比例已近2.4%。(18)数据转引自张国茹:《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基层政权建设研究》,第21页。同年陕甘宁边区除去部队、机关、学校人口数量,参见《陕甘宁边区建设简述》(1944年6月),《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第8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4页。从纵向角度看,这个比例已与1956年“八大”召开前夕,党员在全国人口中比重基本相当。横向比较,这是1942年国民党中央所在地(四川省),不归中央直辖的党员占当地人口比例(约0.4%)的6倍左右。(19)据《党员数量质量统计表》(《中央党务公报》1943年第5卷第5期,第45-49页),不算中央党部直属的50634人,四川省在1942年6月,国民党员数量为217655人。同期,四川全省人口约5000万(侯杨方:《中国人口史第六卷(1910—1953)》,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02页)。抗战期间,国民政府虽说以重庆为“陪都”,但范围仅及现在的重庆主城区。更何况在党组织的严密度、对党员的动员度和约束力上,中国共产党从来就远远胜出。

既然在各个根据地,尤其陕甘宁边区,对于广泛的社会基层区域,中国共产党的基层组织已经具有远较其他政治组织坚实的分布密度,那么经组织程序动员来为党报系统服务、与“人民血肉相联”的“非专业记者”,无论在绝对数量还是相对贡献度上,当不是国民党党报抑或“一般资产阶级的报刊”可望项背。虽说仅据目前已公开的文献,还不足以完整复现在《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面世前后党报通讯员队伍的全貌,但仍能略为管窥其中繁盛。如据李文教授转述,《边区群众报》到1941年(创办第一年)就发展了500多名通讯员,该报绝大多数文章都是这些通讯员供给的。(20)李文:《试论陕甘宁根据地新闻事业的群众性》,《新闻研究资料》第60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55页。再如据《大众日报》的记录,该社在1942年设立通讯联络科,1943年末,各地通讯员已有1900多人,逐渐形成网状,从省级党政军各个部门,一直到县区村基层单位,几乎所有部门和单位都有通讯员和通讯读报小组,来稿最多时一个月能收到1700多件。(21)朱民编著:《大众日报五十年》,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7页。沂南县隋光勋的经历,可谓通讯员在与报社的互动中彼此受益的典型。据其自叙,虽说“十四岁到十五岁跟着‘私塾’先生上了两年学”,但“因为穷日子难过,十六岁那年就下了学做庄户,学的字虽不多,但是愚昧落后的旧思想、旧观点,愚忠愚孝,束缚得我可不轻。使我个人的小事放不下,革命的大问题看不清”。1941年开始,因为他认得五六百字,被区里安排当冬学教员,此后通过阅读《沂蒙导报》“更认识了阶级敌人。它帮助我的思想开化,它帮助我文化逐步提高”。1942年起,他在当时《大众日报》编辑、《沂蒙导报》记者、沂中沂南宣传干事黄秀珍推荐下,开始担当通讯员。“我认为这真是了不起的事!穷孩子能从报上说话真是不知多么高兴。我写稿子累的满头大汗,几十个字的稿子费了半天工夫,但我想报社对我的关心,稿子寄去内容。未改,句子改变,(原文如此)错字给我改了再退给我看。这样既帮助我识字,又提高了写稿能力。我当了通讯员后,报纸提高了我的阶级觉悟,当年我参加了共产党,团结了青年与本村富农进行斗争,改造了旧村政,我当了村支部书记,觉悟很快的提高,到了一九四四年春天我脱离家庭出来参加了革命”。(22)隋光勋:《报纸鼓舞着我们和地主斗争》,《青年记者》第7期(本报十一周年纪念专刊),1949年,第22页。由此可见,“群众办报”作为中共中央决策,早有可观的实践基础。身处这样的历史情境,以陆定一为代表的“我们”,当然有非常充足的信心,“有了这条路线,这个方针,又有了共产党的领导和以共产党的组织为依靠,再加上忠实于人民事业的有能力的专业记者的活动”,就能办出“使任何资产阶级报纸望尘莫及”,开中国报界新纪元的“头等的报纸”。

如果将考察的时段稍有延长,还能看到在这一方针被中央的权威确认、重申和推行之后,党报的通讯员群体更是既在数量上持续增长,又在与社会区域、职业和阶层的勾连强度上有所递增。如到1944年底,陕甘宁边区工农通讯员达到1000多人,其中包括了地、县、乡干部,小学教员和普通群众。1945年,在陕甘宁边区,仅《解放日报》的骨干通讯员已达400多人。(23)李文:《试论陕甘宁根据地新闻事业的群众性》,《新闻研究资料》第60辑,第155页。再如到1944年1月,鲁中区工农通讯员达到1100名,有工人、农民、区村干部、劳动模范、变工队队长、指导员、妇女识字班学员、编匠、农救会员等,他们每月投向《鲁中日报》的稿件有500多篇。到了1945年,工农通讯员更增长到2000余人,每月有1000多篇稿子寄到报社,大部分工农通讯员都是散布在广大农村的男女工农积极分子。(24)《鲁中区工农通讯运动》,《大众日报》第919期,1945年10月4日,第4版。转引自范晓苹:《山东抗日民主根据地(解放区)工农通讯运动研究——以〈大众日报〉(1943年至1949年)为中心的考察》,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16年,第20页。而在解放战争期间,随着解放区的不断扩展,通讯员网络的规模延展和社会覆盖,不仅高效而且神速。例如在1949年第一季度,《大众日报》社还在农村,通讯工作仍本着1948年下半年所确定的稳步向前发展的方针:“有重点的,由近及远,自愿与通过组合相结合”,“济南、潍坊、淄博等城市与工厂、矿山,基本上不发展通讯员,依靠新华通讯社各分支社的通讯网供给稿件”。而且,“平时联系比较密切,分布农村各地与工作岗位上的通讯员同志大批调往新区工作,社内同志亦有调动,新旧交替,通讯联系颇受影响,来稿数量一度减少,质量亦相对减低。各生产部门企业单位平日很少直接来稿,一时也骤难加强”。但在该年4月,该报搬迁到济南后,立即接手此前济南市委机关报《新民主报》已组织起来的200多通讯员,到这年年底,这份省委机关报已有通讯员1019人,其中在济南地委所属区域有705人,此外的304人所在区域,囊括除济南外的12个地区级单位和59个县级单位(包括当时暂由山东分局领导的丰县、沛县、徐州)。这些通讯员在该年11月份,来稿1365篇,采用743篇。其中,各工会及工厂、矿山、企业等单位机关的通讯员及非通讯员来稿369篇,采用158篇,较10月份来稿增加173篇;全省农村特约通讯员与非特约通讯员及省府实业厅、粮食局等机关来稿355篇(其中特约通讯员来稿约占三分之二),采用170篇。(25)本报编辑部:《一年来本报通讯工作回顾》,《青年记者》第7期(本报十一周年纪念专刊),第4-9页。考虑到此时青岛刚解放半年,社会秩序尚未完全安定,这样的人员和来稿分布既在空间和层级上对全省有相当广的覆盖,又充分体现了工作中心向城市的转移。倘若沿着陆定一“血肉相联”的譬喻,从这个案例足见作为有机体的党组织和通讯员队伍,不仅体量成长,其结构还能与情境迅速调适和匹配。

结 语

通过上文论述,倘若不完全以学科因建制而分化后的论著程式为标准,不难看出《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既在对方法论的运用上堪称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理论的典范,而其以中国革命的实际状况为经验依据,更承载了“为中国”(for China)而不止“在中国”(in China)的制度设计路径。就此而言,在20世纪40年代,由“我们”构造出这样的“新闻学理论”,也是时代主题的具体而微。而这一新闻学理论的自信且顺畅,还折射出此时的中国共产党在处理经验、实践与理论之间的关系上,已经达到高度的自觉与成熟。

当然,在此时的“我们”那里,马克思主义不仅是方法论,更是世界观与信仰,而且由于对同时代根据地乃至中国的现实情境更是洞彻于心,因此作为逻辑起点的“事实”乃至诸多关键环节,在陆定一笔下也就被表述得酣畅淋漓,其间蕴含的宏大气象和勃勃生机,也许正是我辈后学需要体悟和学习之处。当然,要把握这一经典文献的内在意蕴及其谱系意义,既要放置在马克思主义,尤其是中国化的马列主义脉络中,又得在对观念的解读上搁下常见的先见。实际上,即便在中国的学术传统中,亦有两个原则对于此类探讨有明显的借鉴意义,那就是“以经解经”和“明经先自小学始”。透过这番探讨,纵然未必能让今日我辈能完全读懂彼时的“我们”,但至少能体察到其间的间性(intersubjectivity)。或许,能否读出此类文献的内在结构,门槛正在于阅读者对作为方法论的马克思主义是否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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