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共产党的政党调适性
——以各时期党的根本任务变迁为视角

2020-12-27 13:31
关键词:政党革命中国共产党

2021年,中国共产党将迎来建党100周年。作为当今世界党员人数最多且连续执政时间最长的几个政党之一,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经验备受世界瞩目。无论国内还是国外,无论理论界还是实务界,都在系统反思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的得与失,以及中国共产党执政期间的成与败。有人聚焦于中国共产党的执政理念,有人则重点关注中国共产党的治理能力。有人赞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有人则对中国共产党的高度凝聚力和严密的组织性推崇备至。有人侧重于中国共产党超强的组织动员能力,有人则更加强调中国共产党的学习创新能力。无论带着什么目的研究中国共产党,也无论从何种视角来分析,有一个结论是普遍的,那就是中国给世界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发展模式,而在这种模式中,中国共产党展现了适应不断变革需求的意愿,体现出“中国共产党能够带领人民进行伟大的社会革命,也能够进行伟大的自我革命”的能力,(1)《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同中外记者见面时强调:新时代要有新气象更要有新作为 中国人民生活一定会一年更比一年好》,《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6日,第2版。这种适应变革的意愿与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政党调适性。在这里,本文拟从中国共产党自建立以来各时期的根本任务着手,尝试分析不同历史发展阶段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以及中国共产党不断调整其根本任务的漫长历程,从社会革命与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辩证关系视角出发理解中国共产党特有的政党调适性,从而试图为解读现当代中国政治找到一个科学可行的切入点。

一、何谓政党调适性

国内学术界一般认为,亨廷顿1968年出版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是最早将“调适性”用于政治学分析的文献。但从Google学术搜索的结果看,早在亨廷顿之前,罗伯特·柏尔勒(Robert L. Bireley)在1959年为《阿登纳与基民盟》一书撰写的书评中就明确提出了“调适性”(party adaptability)的概念。在分析阿登纳领导下的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CDU)(2)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Christlich Demokratische Union Deutschlands,简称为CDU。的发展策略时,作者认为CDU在地方层面主动与社民党(SPD)联合而在全国层面拒斥社民党,体现出较高的政党调适性(party adaptability)与地方自主性。(3)Robert L. Bireley,“Reviewed Work:Adenauer and the CDU: The Rise of the Leader an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Party,” Thought: Fordham University Quarterly,Vol.34,No.1,1959,pp.92-93.当然,将adaptability引入政治学并进行了概念界定和系统分析的,确是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亨廷顿在谈及政治体系的制度化时,运用了调适性(4)很多地方也将adaptability翻译成“适应性”,如本文后面引用的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就将adaptability翻译成为“适应性”。但根据语义,英文单词adaptation对应的是适应性,而有机体或者组织的适应性可能很强,也可能很弱,即adaptation(适应性)是一个中性词。但adaptability却不同,它由adaptable发展而来,内含有适应性强的意思,是个褒义词,更贴近本文的语境。的概念。他指出,政权组织的制度化水平可以根据其调适性(adaptability)、复杂性(complexity)、自主性(autonomy)和内在一致性(coherence)来进行判断,并且认为,“组织和程序的适应性(5)adaptability,就是本文的主题词“调适性”。越强,其制度化程度就越高;反之,适应性越差,越刻板,其制度化程度就越低”。(6)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页。据此,他的结论是:调适性就是后天获得的组织性;概而言之,就是组织适应环境挑战的能力和存活能力。环境提出的挑战越多,组织存活的年代越久,说明其调适性越强。

在词源学意义上,调适性一词最先应用于生物学领域,泛指生物所具有的根据外界环境变化而不断进化的特征。此后,社会学和心理学研究才开始借用调适性一词,来指称人或者社会组织在不断的内外冲突中习得的适应环境的能力。而政党作为社会组织中非常特殊的存在,要在各种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与社会矛盾中生存与发展,调适性就成为其必备的品质,它指代政党在发展过程中应对政治环境变化或者政治利益冲突的能力。调适性强的政党,其执政就能持久巩固;反之,调适性弱的政党,则很容易被历史抛弃。因此,政党调适性也成为观察一个国家政治生活的重要指标。

国内学术界现在使用的政党调适性的概念,都是译自英文中的party adaptability或者party adaptation。这一概念多用于研究共产主义政党。如苏珊·阿利托(Susan Biele Alitto)于1969年发表的论文中,就是用party adaptation来分析在当时的文字改革中,为了传承历史文化同时宣扬意识形态,中国共产党所表现出来的政党调适性。(7)Susan Biele Alitto,“The Language Issue in Communist Chinese Education,” Comparative Education Review, Vol.13,No.1,1969,pp.43-59.当然,在早期研究中,政党调适性主要用于研究欧洲的共产主义政党的发展策略。(8)M. Fennema and M. Waller,Communis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Decline or Adaptation? Oxford:Blackwell,1988.如有学者利用政党调适性来研究英国工人阶级的变化趋势及其对选举政治的影响,认为“左翼”政党正是通过增强政党调适性,如包容不断增长的中产阶级,来有效应对工人阶级选区的萎缩可能给选举带来的损失。(9)J. Kelley,I. Mcallister and A. Mughan,“The Decline of Class Revisited:Class and Party in England,1964-1979,”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79,No.3,1985,pp.719-737.但政党调适性显然不仅仅是“左翼”或者共产主义政党特有的品质,它事实上是所有执政持久、稳定的政党的一个共同特征。比如,有学者在论及日本自民党从1955年成立以来在日本政治中占主导地位的原因时,也将其归为自民党对新环境的适应性,认为正是该党能够顺应历史的发展,通过转变政策重点,重组其支持基础和内部组织,不断在党内达成新的共识,才能够顺利克服执政以来的两次重要危机。(10)Michio Umeda,“The Liberal Democratic Party:Its Adaptability and Predominance in Japanese Politics for 60 Years,” Asi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litics,Vol.4,No.1,2019,pp.8-22.在论及中国台湾1990年代急剧的政治变化时,也有学者提及了执政党的调适性问题,认为是政党内在对环境的调适导致了岛内政治体制的变迁。(11)P. R. Moody,Jr.,Political Change on Taiwan: A Study of Ruling Party Adaptability,Westport,CT:Praeger Publishers,1991.

早在国内学者使用政党调适性来研究中国共产党之前,国外就已经有大量中国共产党研究运用了调适性这个概念或者类似的概念。(12)David Shambaugh,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 Monique Taylor,“China's Trapped Transition:The Limits of Developmental Autocracy,and China's Communist Party:Atrophy and Adaptation,” 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63,No.1,2009,pp.144-147.郑永年在分析中国共产党在长期执政过程中面临的挑战时,虽然没有明确使用“调适性”的概念,但他认为,中国共产党内在变革的动力是其在中国社会始终保持独特作用的奥秘。(13)K. E. Brødsgaard and Y. N. Zheng,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Reform,London:Routledge,2006.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共产党也变得更加开放,这种开放主要体现在党内的多元化。(14)Zheng Yongnian,“Where Does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Go from Here? 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China: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Vol.10,No.2,August 2012,pp.84-101.有的研究唱衰中国,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合法性主要来自经济成就,一旦经济衰退,即会迎来合法性危机;针对此种言论,有的学者指出,不可忽视中国共产党政权在政治上机动的能力以及通过发展其协商能力来获得额外政治支持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政党调适性。(15)S. White,“Economic Performance and Communist Legitimacy,” World Politics,Vol.38,No.3,pp.462-482.

概括地看,国外中国研究用政党调适性分析中国共产党,主要表现在集中论述了中国共产党对非公有制经济和市场经济的适应。如有研究在讨论中国共产党为巩固党员基础和保持在非公有制经济领域的政治领导地位时提到,中国共产党的建设战略就是保持弹性和适应性。(16)Z. Han,“Party Building in Urban Business Districts:Organizational Adaptation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24,No.94,2015,pp.644-664.有学者认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党制在渐进的市场改革下反而更加巩固的唯一原因就是,中国共产党一直试图通过建立某种制度来适应社会变化。具体地说,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战略包括权力继承的制度化、政治协商、国家合作主义、政治偏好向社会发展。这些战略有效阻止了社会精英和社会组织通过财富、价值观和组织形成对党的挑战;这些新势力整合到国家中,使党能够再次统治社会,使各种新力量与政权保持一致。中国共产党也试图通过重新分配以纠正政府的某些行为。尽管激进抗议事件时有发生,但显然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使之有能力应对这一切。(17)Y. Xie,“Party Adaptation and the Prospects for Democratization in Authoritarian China,” Issues & Studies,Vol.44,No.2,2008,pp.79-102.有学者专门研究了中国共产党适应市场条件的逻辑和动力学,认为中国共产党通过向大多数干部和机构提供有力的激励,支持和促进经济改革,使之成功地变身为符合市场条件的“企业家”。同时,党在适应新经济条件的过程中为生存而斗争的逻辑,又加强了市场竞争的逻辑,产生了良性的经济动力,使中国转型取得了成功。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引导精英们适应了市场的模式与中国国家社会关系的根本变化,从而增强了党对改革产生的新的社会经济力量的包容和合作能力,最终有利于执政的持续与稳定。(18)A. V. Shevchenko,Party of Entrepreneurs: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Survival and Adaptation in the Age of Reform,PhD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Los Angeles,2002.有学者论及,中国经济改革的政治意义正在于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因为在快速的经济发展过程中,企业家和专业技术人才被招募进党组织,通过吸纳那些具有新思想与新目标的精英分子进入党组织,促进了政党调适性的发展。另外,在地方,中国共产党正发展出一种国家统合主义以适应经济改革,这些趋势使得经济改革最终带来政治变革成为可能,并且使得中国可以避免苏东那样的政治巨变。(19)Bruce J. Dickson,“Cooptation and Corporatism in China:The Logic of Party Adaptatio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15,No.4,Winter 2000-2001,pp.517-540.总之,国外中国共产党研究中的多数成果都注意到,中国共产党已经变得非常有弹性。通过学习和适应,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党在政治上变得更加灵活和娴熟,足以克服一切困难。(20)Minxin Pei,“Will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Survive the Crisis?” Foreign Affairs,March 12,2009.

在现存的国内学术界与“中国共产党调适性”相关的研究中,许多学者从调适性的概念到内涵,从调适的动因到策略等,都做了大量的探讨。如唐皇凤认为,意识形态创新、组织建设与制度变革的有机互动是中国共产党的调适策略。其中,意识形态创新是核心,组织建设是着力点,制度变革是重心;(21)唐皇凤:《增强执政党调适性:中国政治发展的核心战略取向》,《浙江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第7-8页。而在新时代,中国共产党更是以“政治开放”作为增进其政党调适性的前提,面对不断变迁的社会结构和充满挑战的外部环境,中国共产党通过政治开放变得更具包容性,有效动员了各种社会群体的政治支持,增强了对充满挑战和机遇的内外环境的回应性与调适性。(22)唐皇凤:《变革型政党:对中国执政党建设历史经验与未来愿景的一种理论解读》,《武汉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第22页。

孙乔婧和金燕选取基层党组织为视阈,考察了中国共产党的自我调适能力。二人梳理了改革开放40年以来党的基层组织变化,认为党的基层组织通过组织调试、功能拓展与自我净化三种途径来适应组织内外的变化,夯实了其在农村的执政基础。(23)孙乔婧、金燕:《政党适应性:组织调适、功能拓展与自我净化——以新时期农村党组织建设为视阈》,《广州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40页。唐爱军撰文对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领域的自我调适做了研究,认为面对市场经济逻辑、民主政治逻辑和风险社会逻辑等挑战,中国共产党在意识形态上逐步实行自我调适与变迁,从而实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有效性与合法性。(24)唐爱军:《论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自我调适》,《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7年第3期,第182页。

可以说,国内外已有的关于政党调适性和中国共产党调适性的相关研究,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理论借鉴。正如李春峰所总结的,对中国共产党调适性的研究国外学者主要集中于意识形态、组织、执政方式等方面的变化,具体涉及6个方面的内容,如意识形态与话语更新、领导人继承与精英政治的制度化、党组织构成的变化、党对干部管理的加强、党与国家关系的理性化、党对社会的重新调控等,(25)李春峰:《变化环境中的中国共产党调适性——海外中国研究的视角》,《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12年第2期,第212-222页。而国内学者多聚焦于党在组织建设、意识形态创新以及党的自我调适的意义等角度。

我们认为,影响政党调适性的因素可以是方方面面的,同样,政党调适性的体现也不尽相同。对于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有一个突出的表现是,自建立以来,党始终立足于对外部环境变化的犀利观察,根据外部环境的变化调整工作重心,如基于对不同历史阶段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清醒认识,有针对性地提出其工作重心和方法。因此,通过“党在不同历史时期对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与全党工作重心的转移”两者关系的变化来解读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这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这是因为,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社会革命是社会发展中的质变和飞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主要实现形式,而社会革命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为基础,因而只有深刻洞察社会矛盾的运动规律与方向,才能引领社会革命,进而推动社会不断进步。另一方面,“自我革命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内在基因”。(26)李宗建:《把准中国共产党推进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关系的三个维度》,《思想理论研究》2019年第1期,第47页。这是因为,先进性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本质要求,而先进性是具体的、历史的、动态的,过去先进并不代表可以永远先进,唯有通过不断地自我革命,主动适应社会变化、回应公众诉求,根据社会主要矛盾的不断变化来调整根本任务,作为领导者的中国共产党才能永葆先进性与革命性,始终把握历史发展的动向,实现社会革命与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统筹推进。

二、中国共产党根本任务的变迁历程及其政党调适性的体现

具体地说,党自成立以来,对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大致经历了四个过程:阶级矛盾—社会主义工业国家目标同落后农业国现状之间的矛盾—“阶级矛盾”—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应当说,这是中国共产党对90多年来中国社会革命的发展阶段与演变规律的深刻认识。社会发展到不同阶段,必然面临不同的矛盾与任务,因为,“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592页。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不仅要打破旧世界,还要创造一个新世界;不仅是一场破除旧的上层建筑的政治运动,更是一场探求新生活的社会建设运动。而党的历史使命与不同时期的根本任务就是围绕这样一系列社会革命运动而展开的。99年来,中国共产党为了更加有力地领导从革命到建设、再到改革这一系列的社会革命,不断进行着自我否定、自我更新、自我超越,根据社会革命的历史要求,不断调整工作重心,经历了阶级斗争(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经济建设(社会主义改造与建设)—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经济建设(改革开放)四个阶段。在不同的主要矛盾和工作重心转化间,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原则、意识形态话语、动员能力以及工作方式等也在不断创新,体现了良好的政党调适性。

(一)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

建党伊始,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和革命对象并没有一个切合中国革命实际的认识。党的一大纲领提出的“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和半成品等生产资料,归社会公有”,(28)《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页。只是单纯照搬了别国的革命经验,还没有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

翌年,党的二大宣言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目标。这一革命口号和目标的提出,标志着中国共产党开始根据国内工人运动所面对的实际情况,独立思考中国革命的对象和任务问题。对革命目标的修改,证明年幼的中国共产党已经具备了自我调适的能力,尽管此时党在许多问题上存在模糊的认识,党内也存在各种争议和分歧,但中国共产党通过党的机制体制自我革命,逐渐承担起了领导中国革命的重任。

1925年,毛泽东详尽分析了中国革命中的敌友问题,提出:“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29)《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页。这说明,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部分中共党员已经在残酷的革命实践中发现了中国革命所要解决的社会主要矛盾——中华民族同帝国主义之间的民族矛盾以及人民大众同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之间的矛盾。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是严重阻挠中国社会向前发展的障碍,它们的存在制约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因而必然要成为革命的对象。虽然此后经历了大革命和反围剿失败等挫折,党内也经历了数次路线正误的争论,但中国共产党始终将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看作社会主要矛盾,并且正是在化解两组矛盾的过程中,凭借自我革命,展现出了良好的调适性。

1927年到1937年间,当人民大众与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之间的内部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时,中国共产党通过在农村开展土地革命,消灭封建地主官绅,在解放农民的同时,动摇了官僚资本主义在农村的根基,从而推动了社会革命向前发展。

1937年到1945年间,中国人民同日本帝国主义之间的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中国共产党顺应历史发展要求,积极推动第二次国共合作,组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通过在抗日根据地实行“三三制”等举措,力求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进行抗战。

抗日战争的胜利标志着民族矛盾得到有效解决,人民大众同国民党反动派之间的矛盾又变得日趋激烈。面对蒋介石枉顾人民大众的和平呼声、意图一党独裁的时局,中国共产党及时调整战略,与国民党展开了坚决的武装斗争。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28年间,为了适应当时社会革命的严峻形势、完成从政治上推翻旧世界的艰巨任务,中国共产党通过独具特色的自我革命——批评和自我批评,不断地从思想上、政治上、组织上纯洁组织,体现出了良好的调适性。通过自我革命,党对中国社会的发展阶段、社会性质、主要矛盾、革命对象、革命性质等有了清晰理性的认识;不断同错误的思想、路线进行斗争,始终保持正确的革命方向和路线,并且在严酷的斗争中逐渐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优秀的领导集体,从而奠定了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坚实基础。

(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

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标志着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结束。新中国成立伊始,部分党政干部认为国内主要矛盾已经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故而在1950年召开的全国统一战线工作会议上,提出资产阶级应该成为主要的斗争对象。但毛泽东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今天的斗争对象主要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残余,而不是民族资产阶级。”(30)《毛泽东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9页。毛泽东的判断来自对当时形势的研判。彼时,国内的土地改革尚未彻底完成、国民党反动势力盘踞多地、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在国际上遏制新中国等,都表明在国内彻底肃清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反动势力,在国际上积极支持反对帝国主义的运动,是新政权的主要任务。

1952年,伴随土地改革、肃反等历史遗留问题的彻底解决,国内的阶级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这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必须根据新的社会形势,判断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以便从解决社会主要矛盾的实际出发,调整党的工作重心,使党和国家向社会主义社会平稳过渡。同年6月,毛泽东提出:“在打倒地主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以后,中国内部的主要矛盾即是工人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故不应再将民族资产阶级称为中间阶级。”(31)《毛泽东文集》第6卷,第231页。这意味着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阶级矛盾。而随着国家政权逐渐稳定,人民群众对于现代化国家的期望同落后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凸显。针对新的社会主要矛盾,毛泽东提出了一条过渡时期总路线:“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逐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并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对手工业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32)《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602页。通过改造的方式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建立新的生产关系,是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有益补充,是中国共产党审时度势、面对新中国复杂而独特的社会情况自我革新和自我完善所采取的独特方法。

1956年,“三大改造”顺利完成,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正式确立,这标志着原有的民族资产阶级(资本家)已经被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阶级矛盾虽仍然存在,但已然不再突出,党对社会主要矛盾需要全新认识,党的工作重心需要再次转移。同年,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关于政治报告的决议》对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作了崭新的论述:“人民对于建立先进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现实之间的矛盾”,“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并揭露了这一主要矛盾的实质是“在我国社会主义制度已经建立的情况下,也就是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33)《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9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93页。1957年,毛泽东撰写《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指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仍然是“生产关系和生产力之间的矛盾”。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让“社会主义生产关系比较旧时代生产关系更能够适合生产力发展的性质,就是指能够容许生产力以旧社会所没有的速度迅速发展,因而生产不断扩大,因而使人民不断增长的需要能够逐步得到满足”。(34)《毛泽东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14页。毛泽东的论述肯定了中共八大对于社会主要矛盾的论述,为党的工作重心的转移提供了依据。党和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在二五计划和三五计划期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也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党和国家工作重心的转变以及对社会主要矛盾的认识提供了借鉴。

应当说,在29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完成了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地在中国消灭了剥削制度,确立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实现了由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此外,通过对国内旧的生产关系进行改造以及一系列发展经济的措施,基本上建立起了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为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济的腾飞打下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此时的中国共产党已经掌握了国家政权,也清醒地认识到了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但经年累月作为革命党所带有的一些特征得以保留,甚至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得到了强化,直至完全放弃了自我革命,党内批评与自我批评等一些优良传统也没有得到承续,从而影响了党对社会发展阶段和历史发展方向的判断。在社会主义革命已经完成、国内剥削阶级已经被消灭的情况下,中国共产党放弃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关于“人民对于建立先进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现实之间的矛盾”“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等科学判断,将工作重心转变为“以阶级斗争为纲”,从而将社会革命引向背离经济发展的道路,给整个国家的发展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

综观整个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阶段,中国共产党在前期引导中国由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向社会主义革命的过程中,体现出了良好的调适性,迅速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指引了方向。但在后期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面对国际敌对力量的围困和国内的复杂形势,党内的民主集中制遭到破坏,中国共产党日益走向封闭与僵化,不仅不能清晰理性地认识自己,也失去了对整个社会革命方向的判断,使得社会革命和党的自我革命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经历了严重的挫折,整个国家也丧失了十年宝贵的发展机会。

(三)改革开放时期

1978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胜利召开。全会决定,鉴于中央在二中全会以来的工作进展顺利,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揭批林彪、“四人帮”的群众运动已经基本上胜利完成,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应该从一九七九年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35)《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页。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党中央在深刻汲取教训的基础上对今后主要任务的再一次重要调整,也直接影响了未来40年中国的社会、政治、经济走向。这一工作重心的转移,正是中国共产党自我革命的结果。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中国共产党在“文化大革命”后对指导思想、行动纲领进行了全面的拨乱反正,摒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思想,将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拉回到八大提出的经济建设上来。

经过近三年摸索,1981年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明确对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后未来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做了全新的论述,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这一主要矛盾的论述,是中国共产党立足于现实国情作出的判断。截至1978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为3678.7亿元,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为385元。(36)国家数据库,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zb=A020202&sj=1978。政治运动对国民经济的破坏不仅降低了居民生活水平和质量,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和领导者的合法性地位。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设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应该是物资极其丰富的社会,社会生产力应当高度发达。然而,“文革”结束后的中国千疮百孔,国家经济总量和居民可支配收入极低,科技水平止步不前,教育文化领域混乱不堪。这种情形下想要发展社会主义、彰显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是不可能的。优越的上层建筑同落后、停滞的经济基础之间的矛盾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十分突出,因而发展生产力,以适应和彰显先进社会制度的优越性,已成为时代命题。中国共产党上述对社会基本矛盾的全新认识很快被正式写入十二大通过的党章中,与其一同写入党章的还有十二大报告中明确指出的党在新时期的总任务。

可以说,十一届三中全会认定的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以及中国共产党在改革开放新时期的主要任务,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勇于自我革命的品质。这不仅是对此前关于中国社会发展阶段与社会性质认定的拨乱反正,同时也是对此前中国共产党历史使命与主要任务的拨乱反正,而这种自我革命的性格正是中国共产党在这一时期良好调适性的反映。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共产党开始逐渐试点商品经济,对国家的经济成分进行调整。面对国内对于市场经济的议论,邓小平1992年在南方谈话中提出:“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37)《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73页。邓小平的南方谈话可以说正是中国共产党良好调适性的例证。正是在改革开放这一伟大社会革命的进程中,中国共产党勇于自我革命,破除了长期以来对计划经济的迷信,运用市场手段有效激发社会活力,使得中国迅速从文化大革命后期经济陷于崩溃边缘发展到今天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向世界人民展示中国经济奇迹的同时,也展示了中国共产党的治理奇迹。

(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的新的历史方位。报告还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38)《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9页。这是党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又一次全新的深刻认识,反映了党在不断变化的国情、世情中积极的自我调适。

新时代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不是凭空捏造的臆断,而是党对现实国情的再认识。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坚持稳中求进、踏石留印的工作态度,在一系列重大事项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目前我国群众的温饱问题得到解决,人民生活水平已达到总体小康的水平,即将迎接全面小康社会的建成。在生产力发展方面,我国国内生产总值已达到80万亿元,已经建立了较为完善的科学技术体系,科学技术水平较之于改革开放初期已不可同日而语,重点科学技术领域取得了巨大突破,部分科学技术水平已经位于世界前列,科学技术对三大产业的支持力度空前提高,国家生产能力发展迅猛。原本“落后的”社会生产力经过40年的励精图治,得到了充分发展,一些领域的生产力水平堪称“先进”。人民群众在满足了物质文明发展带来的需要之后,对更高层次的自身价值、精神文明、公共利益的追求更加迫切和突出。与此同时,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必须辅之以相适应的上层建筑。正是基于此,在进入新时代后,中国共产党顺应历史发展规律与党自身的革命需求,因势利导,提出我国社会发展已经进入新时代的论断,并且认为新时代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发生了根本改变,因此,作为社会革命领导力量的中国共产党也必然相应地进行自我革命。应当说,“新时代”这一概念的提出,本身就是中国共产党自我调适、自我革命的结果,它是对时代的重新定位,也是对中国共产党历史使命的崭新表达。

三、结 论

中国共产党是当代中国的执政党,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党,近代以来中国的社会进步与政治发展都与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壮大息息相关。因此,理解中国共产党是解读中国政治的关键。有的西方研究者唱衰中国共产党,认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陷入僵化的政党,恐难适应现代化、民主化和制度化的改革需要。但是,建党至今的经验表明,中国共产党始终保持了良好的自我调适性。这种良好的调适性与马克思主义政党自我革命的特质息息相关。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推动社会革命的根源。剧烈的社会革命就是暴力革命,革命的目的在于消灭与经济基础不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因此,作为一支为革命而生的政党,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社会革命的目的就在于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达到共同富裕,提升人民群众的获得感。与此同时,“我们党只有在领导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伟大社会革命的同时,坚定不移推进党的伟大自我革命,……才能确保党始终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39)习近平:《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9日,第2版。社会革命与社会主义政党的自我革命是共生关系,两者相互依存,辩证统一。一方面,社会革命为党的自我革命提供了客观环境,诱发社会革命的社会矛盾的不断变化提供了马克思主义政党纠正错误思想和行动路线的机会。另一方面,党的自我革命能为社会革命提供优秀的领导者。优秀的领导者既需要经过社会革命的检验,也必然需要党自我革命的筛选。只有那些能够洞悉社会革命发展方向的领导人,才能在党的自我革命中不被淘汰。

所以,从根本上来看,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体现为党在不断的自我革命中推动社会革命的发展,在对社会基本矛盾的探索中,遵循社会革命的规律,直面自身存在的问题,不断通过自我建设,完善执政能力,提高执政水平,以自我修复来保持党的先进性,从而保持对社会革命的引领作用,以最终解放和发展生产力。

理解中国共产党有多个不同的角度,依靠自我革命而具有良好的调适性,正是中国共产党区别于世界上很多大大小小政党的一个根本特质。从本质上讲,政党调适性是客观环境作用的结果,但并不仅仅是环境的产物,它也是政党内在的追求,或者说政党作为一个有机体,自身存在调适的机体与功能。社会主要矛盾是一个政党所要面对的最为重要的客观因素,是社会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难以逾越但可以发现和解决的客观实在。一个政党,如若想平稳且持久地掌握政权,绝不可忽视社会主要矛盾的发展变化,必须要依据社会主要矛盾的发展对党的组织结构、运行方式、决策过程等多个方面进行调整,来满足社会客观环境变化的需要。只有这样,这个政党才能保持长期稳固。而中国共产党的调适性正是集中体现在始终能够随着不同历史时期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凭借自我革命,及时地调整其根本任务,并且通过意识形态创新、组织建设、制度变革等途径实现其角色、身份、功能的调适,从而更好地回应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任务。

历史与现实都表明,中国共产党正是通过对社会主要矛盾的不断认识完成其革命党和执政党的历史使命的。如果将带领全国人民当家作主“站起来”看作是革命党在革命时期的任务与目标,那么改革开放以来40年带领人民群众“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目标则显然是一个执政党的庄严承诺。新时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新时代的社会革命因为全球化、现代化以及新技术革命等因素的影响,必然呈现出诸多不同的特点。作为一个具有良好调适性的政党,中国共产党应如何回应新时代社会革命的要求,如何进行新的自我否定、自我更新、自我超越,将是政治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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