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易学思想初探

2020-12-27 09:21戴庞海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义理董仲舒易学

戴庞海,方 梦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司马迁是我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其著作《史记》不仅是一部规模宏大的纪传体通史,也是一部赏心悦目的文学作品,被鲁迅先生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同时,司马迁在易学史上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易学思想不仅与他的史学思想交相辉映、浑然一体,成为他撰著《史记》的思想源泉和理论依据,而且对后世易学、史学及整个思想文化的发展也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启示和影响。”[1](p99)司马迁的易学思想散见于整部《史记》之中,渗透到方方面面,大致说来,主要是在义理方面,同时也兼顾象数方面。

一、司马迁的易学渊源

(一)家学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提到他的父亲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p3993)杨何是汉初的易学大师,《汉书·艺文志》记载杨何有易学著作《杨氏》两篇,王先谦《汉书补注》说:“武帝立五经博士,《易》惟杨何。”可见杨何在当时易学领域的影响力。另外,据《汉书》记载,孔子传《易》于商瞿,商瞿之后五传至田何,田何传于王同等人,王同传于杨何,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的家学易学传自孔子,司马迁更是盛赞孔子,他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并且还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3](p2356)孔子“至圣”的称谓由此而来,可见司马迁对孔子的推崇和赞誉。

司马迁的“心向往之”,除了推崇和赞誉,还有就是要效仿孔子,完成经天纬地的事业,这个事业就是编著《史记》。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2](p4002)司马迁如何“正《易传》”,《史记》三家注未言明,不过笔者以为,无非也就是正名和阐述了。孔子做事必以“正名”为先,司马迁也应该如此。《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3](p2346)第一次肯定了《易传》为孔子所作,这就是为《易传》的正名。不过,根据大多学者的研究,《易传》应该是战国中后期的著作,并且也绝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但尽管如此,司马迁为《易传》正名,也为易学发展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文献资料。司马迁对《易传》的阐述主要是贯穿于整部《史记》之中的,将易学与史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史记》也就是他的“春秋”。

(二)师学

司马迁重视易学与史学,不仅是源自他的家学,还有师学的影响。司马迁师承董仲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玉杯》里说:“《易》《春秋》明其志。”这就明确地将《易经》与《春秋》并列在一起。张涛先生引述杨向奎先生谈汉代公羊学派时说的话,指出“他们是以《易》代表天道,以《春秋》专讲人事;《易》以道天地之变化,《春秋》以辩人事的是非,而人间是非是与天道变化分不开的,这样天人的相应,也是《易》与《春秋》的结合,这就是他们的‘天人之际’,也就是‘天人之学’。”[1](p89)《易传》中的天人合一思想主要是以自然的天道观为主导,经过董仲舒的发展,再加上战国以后盛行的阴阳五行学,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迅速流行,这也影响了司马迁的易学思想,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将易学的宗旨概括为“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这已经有象数易学的影子了。除此之外,司马迁的象数易学思想在《史记》的其他地方也多有出现,这足以说明董仲舒对司马迁易学思想的影响之大,而汉代象数易学虽然开创于孟喜和京房,但董仲舒被认为是汉代象数易学的“不祧之祖”。[1](p98)

董仲舒对司马迁易学思想的影响还表现在对诸子思想的取舍问题上,《易经·系辞》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塗。”[2](P3993)董仲舒为适应大一统的需要,以此为理论依据,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试图将各家的学说都汇聚到儒家的体系中,指出“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但实际上,董仲舒所倡导的儒家,已经不是孔子时代的儒家了,他的理论学说是以儒家为基础,同时兼采众家学说,这也就是他所认为的“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塗。”

然而,同样是《系辞》里的这句话,司马迁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引述其父“论六家之要旨”里的话,指出诸家学说的初衷都是为了治理天下,都有可取之处,不能以一家学说代替另一家,要共同发展,取长补短。《论六家要旨》指出了各家的症结所在,并且还指出了其必不可少的价值所在。比如,阴阳家重视祥瑞预兆而忌讳偏多,“使人拘而多所畏”,但是阴阳家排定四季变化的大顺序,因此不可缺失;儒家广博而缺少要领,用力多而功效少,因此使人很难完全信从,但是它排定君臣、父子的礼仪,区别夫妇和长幼,因此也是不能变的;墨家“俭而难遵”,因此不能完全遵循,但是其增强实力和节约费用的主张不能废止;法家严苛而缺少恩惠,但其正君臣之名分,是不能改的;名家使人受约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辩正名与实的关系,则是不能不认真查考的;道家清静无为,但又说“无不为”,虽然易行,却文辞难懂,但是其以虚无为根本,以顺应自然为方法,没有固定的态势和形状,因此可以推究万物的情理。“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2](P3994)诸家思想皆不能废止,要博采众,因而“成一家之言”,这也是司马迁著《史记》的理论基础。

(三)史官的传统

先秦两汉时期的史官职责相对比较复杂,除了要记录历史和解释历史,还要对以后的发展做出预测,同时还要观察天象和修订、整理历书,这些工作都离不开《周易》。史官们用《周易》的思维来解说历史的变化,用占卜来预测历史的发展走向以及对天象的解释,因此史官必须精通《周易》。正是这种以《易》说史的传统,使发展中的历史带上了辩证的色彩,同时也有一丝神秘的气息,“史官精通、掌管《周易》,又用《周易》解释卜筮的卦爻辞,进而说明历史变化,使《易》有了历史的说明,这对《周易》这本书的发展起了促进的作用,丰富了《周易》的内容、思想。”[4](p20)

司马氏家族自周宣王时期,世代为周朝的史官,据司马迁《太史公自序》的记载,在周宣王时期,“司马氏世典周史”[2](p3989)。另外,司马谈临终之时也说过:“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2](p4000)可以看出,司马谈临终之际还在念念不忘家族历代为史官的职责,若司马迁继而担任太史令,也要承担起这个职责,这既是对家族传统的重视,也是作为一名史官自觉意识的表现。

司马迁精通《周易》,对易学与史学的密切关系也有深刻的理解,他在《报任安书》中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5](p2732)其中的“文史星历”是史官的基本职责,而“卜祝”则是古时“巫”的职责,司马迁清晰地意识到“史”与“巫”有着不可分离的干系,这也进而影响着他的易学思想。

二、司马迁的易学思想

余敦康先生曾指出:“《周易》的形式就是象数,它的内容就是义理,它的内容和形式都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6](p7)司马迁的易学思想实际上就是兼容了《周易》的形式和内容,既注重义理,也注重象数。《史记》贯穿了易学的变通思想,揭示了盛衰的规律,明确了历史革故鼎新的观念,这都是义理方面的阐释。

《周易》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变通”,《周易·系辞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7](p153)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对人们追逐财富所带来的历史发展变动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说:“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8](p3950)在这里,司马迁将这种历史发展的观念,称为“道”,他认为,农虞工商按自身的能力来满足自身的需求,东西贱是贵的征兆,东西贵是贱的征兆,这就刺激各行各业的人努力从事自己的职业,以自己的工作为乐趣,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昼夜不停,这符合“道”的需求,是历史运动的自然趋势,这就和《周易》的变通思想是一致的。

司马迁对《周易》变通思想的理解还体现在历史的盛衰变动上,他在《平准书》里说:“物盛而衰,固其变”,并且展现了汉兴七十年所呈现出的升平景象,但是这些都是表面的繁荣,司马迁认为见盛而知衰,盛世的繁荣之下潜伏着巨大的社会危机,贫富不均,土地兼并严重,赋税严苛,这些都是盛中见衰的表现。因此,他在《平准书》中指出:“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9](p1738)

另外,司马迁对《周易》变通思想的运用还体现在对社会革故鼎新的阐述,他指出:“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9]司马迁“承弊易变”的观点,阐述了事物发展到“穷极”的地步,积弊到了顶点,必将引起革新。他在记述战国时期各国的变革之时,就是本着“承弊易变”、革故鼎新的观点,他对这些变革都给予了积极的评价,肯定了创新的重要意义。

其实《史记》的创作,本身就体现着创新,正如张大可先生所说:“《史记》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划时代的伟大创新”。[10](p160)首先,《史记》开创了我国历史上纪传体的史书体例;其次,司马迁创造了《史记》的五种体例,即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后世史学家皆不能出其范围。这些都是《周易》变通思想的运用。另外,《史记》“太史公曰”的史论形式也是借鉴《大象传》的“君子以”或“先王以”和《左传》中的“君子曰”,就其系统性而言,司马迁也是首创之功。

同样是《周易》的变通思想,司马迁除了以上义理方面的阐述,也有象数方面的说明。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指出:“《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2](p4003)在《滑稽列传》又引用孔子的话“《易》以神化”,其中的“神化”指的就是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变化神秘莫测,而《周易》探讨的正是这些神秘的内容。

另外,关于象数易学方面,司马迁非常推崇《周易》占卜之术的精深和神秘,他在《田敬仲完世家》的赞述中说:“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11](p2305)“无形之幽,有形之明”[12](p600),司马迁认为,《周易》的卜筮之术,能窥测天机,神秘莫测,只有“通人达才”才能注意,并加以重视。除此之外,《史记》的其他篇章也多次出现了有关宿命和卜筮的记载,并且司马迁还作《龟策列传》记载历史上的占卜之事。可见,司马迁对象数占卜之术也十分重视。

三、司马迁易学思想的特点及成因

西汉初年的易学特点主要是义理方面的阐释,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中指出:“贾董汉初大儒,其说《易》皆明白正大,主义理,切人事,不言阴阳术数,盖得《易》之正传。”[13](p20)不管是杨何、贾谊说《易》,还是董仲舒说《易》,都是在义理的范畴之内,这是易学的正传,但是董仲舒后来的“天人感应”说,其中杂糅各家思想,却是象数易学的路数了。司马迁既然精通《周易》,不能只言义理,也不能只言象数,二者兼容才能“成一家之言”,这也是司马迁易学思想的特点所在。

另外,司马迁易学思想成因也是多方面的。第一,两汉是易学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周易》发展到两汉已经形成了完善的哲学体系,而汉初易学又是以义理的阐释为主,司马迁自然不能脱离时代,也要重视《周易》的义理方面。

第二,精通《周易》是历代史官的基本功,历史的发展需要占卜之术的说明,象数易学是现象,义理易学是本质,象数易学是形式,义理易学是内容,二者是不可或缺的,司马迁也非常清楚它们之间的联系和重要性。

第三,在司马迁生活的年代,天象灾异和阴阳术数思想开始盛行,象数易学也即将大展身手,加之统治集团热衷于“天人感应”,民间也纷纷效仿,汉初重视义理易学的局面即将被打破,司马迁师承董仲舒,也必将受到象数易学的影响。

第四,司马迁真诚地相信《周易》占卜之术的功用,《史记》之中大书特书《周易》的占卜之术,也是以完全相信象数为前提的。

第五,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需要用象数易学来解决,象数易学可以增强史料的可信程度,同时也增强了《史记》作为文学作品的可读性。

司马迁对象数易学的重视遭到了后世史学家和易学家的非议,直到当代,不少学者也持批判的态度。不过,笔者认为,司马迁对象数易学的重视,既有时代因素,也有自身的因素。

对于司马迁义理和象数兼容的做法,大可不必持批判的态度,要考虑时代的及其自身的局限性。另外,对于象数易学而言,也要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不管是卦气说,还是易纬,甚至魏晋时期的玄学,都有其可取之处,这些也都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中的闪光点,需要认真对待。

四、司马迁易学思想的影响

司马迁既是史学家,又是易学家,他的易学思想与史学思想交相辉映,易学思想融于史学成就之中,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司马迁既重义理,也重象数,体现了《周易》的二重性,也体现了《周易》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和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对后世史学和易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有学者认为,“司马迁的易学思想和史学思想、易学成就和史学成就彼此烘托、交相辉映、浑然一体,成为后世治史治《易》的范例。”[1](p113)这种说法十分恰当,司马迁上承孔子史易兼修的传统,下启后世学者史易兼修的风气,有着承上启下的意义。

受司马迁义理与象数兼顾的易学思想影响,后世学者治《易》也大多如此。比如“《汉书·艺文志》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特点来源于《周易》的变通观”,这属于义理易学的范畴,“而解说历史的运动却体现出汉《易》的天人感应的思想特征”[4](p60),这完全又是象数易学的路数了。另外,《汉书·五行志》还大量引用京房易学的内容,并且把董仲舒、刘向、刘歆等的观点杂糅在一起,来解释历史的运动,充满了神秘色彩,但神秘的背后又隐含着一些像重民保民等义理方面的思想,体现了班固对待易学也采取了折中的态度,即义理与象数的兼顾。

再比如,易学的发展到了唐代,孔颖达的易学概括起来就是“重义理,不废象数”,他在《周易正义序》中指出,他既以王弼的义理易学为根本,同时又引用《乾凿度》此类象数易学的内容,来阐释《周易》中的忧患意识。到了宋代,易学大盛,宋儒的易学渊源大多来自陈抟,陈抟的易学属于象数易学的范畴,陈抟传种放《先天图》,种放经李溉、许坚等传于刘牧,刘牧陈天地五十有五之数,属象数易学;种放又传于穆修,之后经李之才,传于邵雍,邵雍作《皇极经世书》,既有义理的部分,也有象数的部分;穆修又传《太极图》于周敦颐,周敦颐作《通书》,周敦颐又传于程颢、程颐,程颐有《程氏易传》,这又属于义理的范畴,而张载讲学于邵雍、二程之间,张载作《正蒙》,也属于义理。至此,义理易学与象数易学的驳杂可见一斑。南宋之后,义理与象数兼采已经成为治学的传统,因此《四库全书总目》卷四指出“诸家之《易》,途虽殊而归则同,故兼采象数义理两家以持其平,即苏轼、林栗之书,朱子所不取,亦不掩其长。”[4](p176)

凡此种种,都反映了司马迁义理象数兼顾的易学思想对后世易学以及整个思想文化的发展所产生的广泛而深远的启示和影响,因此,司马迁是易学发展史上不可绕开的重要人物,司马迁的易学思想值得后世学者广泛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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