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时期墓志文体的确立

2020-12-26 14:34
安阳工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碑文墓志文体

翟 腾

(香港斑马学院培训部,香港999077)

在汉魏六朝的创作实践中,旧有文体被作家们继承并发展的同时,新兴文体也不时出现。作为碑志文下的一个细小分支,墓志文在六朝的出现,受到了当时文学理论的指导和文学创作的滋养,是六朝文体学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由于更多受制于出土文献的特殊性,人们对墓志文体起源于六朝的观点还存在着一定的争议[1-3],因而对墓志文体形成的内在机制也有着进行探讨的必要。

一、墓志文体概念的确立

中国古代埋铭志墓之风渊源有自:“铭墓,三代已有之。”[4]《周礼·春官》《仪礼·士丧礼》《礼记·丧服小记》中均有以“铭旌”志墓的记载。两汉时期,除使用铭旌外,刻石并埋于圹中的作法也已出现。西汉以明确志墓为目的的刻石仅现于著录,而东汉墓志已有出土,其中以永平元年(64)的《贾武仲妻马姜墓记》最具有代表性[5]1。晋宋时期,以四言为主的韵语铭辞在墓志文中的出现,可视为墓志这一文体最终形成的标志。传统文献所录傅玄《江夏任君墓铭》[6]和出土文献所存晋永平元年(291)的《晋待诏中郎将徐君夫人菅(洛)氏之墓碑》,都有志文和铭文两个部分。在北方出土的同一时期的《刘贤墓志》[7]也出现了志文与铭文的组合。这说明至迟在刘宋时期,以有志有铭为文体特征的“墓志”新文体已经在南北两地流行起来,此后,包括以叙事为主的“志”和以抒情为主的“铭”两个部分内容的墓志铭文成为写作主流,“或有志无志,或有铭无铭,皆志铭之别题也。”[8]148刘宋时代是墓志这一文体最终确立的重要阶段。

汉魏六朝是文学发展创新的活跃期,人们对文学的认识也进入了新阶段:“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谏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徽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狂。”[9]六朝文学理论和创作两方面的积极探索,使得六朝文学带着许多区别于先秦文学的鲜明印记。作为在刘宋确立的新兴文体,墓志文的发展成长,与六朝文艺理论的成熟和作家创作实践的积累都存在着紧密的关系。

二、六朝文艺理论对墓志文的影响

对墓志文影响最直接的是墓碑文和铭、赋、颂文的创作。

铭最初的功能是刻功记德:“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10]“夏商鼎彝尊卣盘匜之属,莫不有铭,而文多残缺,独汤盘见于大学,而大戴礼备载武王诸铭,使后人有所取法。是以其后作者浸繁,凡山川、宫室、门、井之类皆有铭词,盖不但施之器物而已。然其要体不过有二:一曰警戒,二曰祝颂。”[8]142后世的铭文更多地发挥其“祝颂”功能,如张载作《剑阁铭》,“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11]挚虞认为碑文文体即铭体:“古有宗庙之碑,后世之碑于墓,显之衢路,其所载者铭辞也。”[12]192刘勰更是直接认为碑文认定为传记志文和铭文的结合:“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又说:“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13]可见,在六朝时期,各种文体之间在不断地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并不断发展。在铭文和碑文两种文体的影响下,墓志文与墓碑文的外部形态相似,内容的差别也显而易见:“凡碑碣表于外者,文则稍祥;志铭埋于圹者,文则严谨。其书法,则惟书其学行大节,小善寸长,则皆弗录。”[14]

颂这一文体对墓志文的影响主要是内容方面。“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12]190受诗经影响,以四言韵语颂德成为中国古代作家的共识,因此,六朝许多文体里都有着颂的基因。刘勰把许多涉及褒扬功业、歌颂懿德的文体都归入“颂家”。《文心雕龙》论赞:“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而论辞……发源虽远,致用而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颂赞第九)说祝:“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祝盟第十)评铭:“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铭箴第十一)诔:“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而由于铭文的广泛存在,碑文与颂之间的关系也一样紧密:“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诔碑第十二)叶昌炽先生也认为:“秦汉诸碑,炳焉与雅颂同文。”[15]黄侃更是认为“颂名至广”:“变其名而实同颂体,则有若赞,有若祭文,有若铭,有若箴,有若碑文,有若封禅,其实皆与颂相类似。”[16]

在这种创作背景下,墓志文也必然会受到颂体的影响。所以“其人若无殊才异德者,但纪姓名、历官、祖父、姻媾而已。若有德业,则为铭文,将以千载之后,陵谷迁变,欲后人有所闻知。”[17]防“陵谷迁变”是早期埋铭的动机,后来随着人们对“不朽”之德的重视,在墓志中加入颂辞也就越来越普遍了。如永康元年(300)《晋故沛国相张君之碑》:“刊石玄堂,铭我家风。灵迁潜逝,声寿永宣。其辞曰:……”[5]5太和二十年(496)的《元祯墓志》:“故刊兹幽石,铭德熏垆。其辞曰:……”[5]36此风延至唐代,更为普遍,如开元七年的《大唐故宣威将军左骁卫河南府永嘉府折冲都尉上柱国王(元)府君铭》:“但恐筮短龟长,谷移陵变,纪芳猷于玄石,标盛德于幽泉。乃为铭曰:……”[18]墓志文中这种褒赞先人之德,以期传之久远的铭刻文字,与颂体“容德厎颂”的要求密切呼应。章太炎先生在《文心雕龙劄记》中辨析铭、碑、颂时也认同三者之间非常紧密的关系:“铭、碑、颂三者实同。汉碑多有称颂、称铭者,唯铭、碑必题于器,颂则可不必也。诔与碑实异,如秦世所勒之碑,概称扬己之功德。”[19]

赋对墓志文的影响则侧重于外部的形式方面。和颂一样,六朝也是赋的繁荣期,取得了巨大文学成就,也成为其他文体不断学习借鉴的文体,其讲究遣词造句,注重词采气韵等写作技巧,更是受到六朝作家的喜爱,并促进了骈体的形成:“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20]赋影响了各体文学和创作,并进而影响了魏晋南北朝文学的面貌。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这样的文艺理论著作都是用赋体写成。文体如铭文等也受都到了赋的影响。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指出:“古之铭至约,今之铭至繁,亦有由也。质文时异,则既论之矣。”并批评后汉文学家李尤的创作“自山何都邑,至于刀笔平契,无不有铭,而文多秽病,讨论润色,言可采录。”[12]192“无不有铭”正是汉代文学发展繁荣的一个必然现象,而“文多秽病”以及“讨论润色,言可采录”正是“今之铭至繁”的表现,也是因为赋对铭文创作技巧的影响而造成“质文时异”的具体反映。赋对墓志文的影响较早,如建安三年(170)《许阿瞿画像石左方墓志》:

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疑为身),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窈冥,永与家绝,岂复望颜。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仗火,皆往□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逝),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王五月,不□晚甘。嬴劣瘦□,投财连(联)篇(翩)。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埽,以快往人。[21]

墓记用四言韵文写成,虽间有缺字,但是从字里行间,却可以看出作家对幼女的无限深情,对遽失爱女的锥心之痛,文章虽然短小,但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巧妙地把叙事与抒情结合在一起,正是东汉后期抒情小赋所擅长。

三、六朝墓志文创作的影响

汉魏六朝时期作家的墓碑文和墓志文创作实践,是推动墓志文文体确立和成熟的重要力量。蔡邕是东汉著名的碑版大家,其碑志文创作较多,在当时与后世都具有指导作用,影响深远。刘勰对蔡邕的赋、铭、奏议等文章赞美有加,更推崇他的墓碑文创作:“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13]建安七子中孔融、陈琳、刘桢都有碑志文传世。魏晋时代,碑禁甚严,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文人从事碑志文的创作,但是仍然陆机、傅玄等人一定数量的碑志文保存在纸质文献中。碑禁在南朝有了一定松弛。尽管出土的南朝墓志文数量不足,但传统文献中关于官方和民间修碑、埋铭的情况也多有记载。除《宋书》里有孝武帝为刘宏作墓志铭外的记载外,《南齐书·礼下》亦载:“有司奏:大明故事,太子妃玄宫中有石志。参议墓铭不出礼典。近宋元嘉中,颜延作王球石志。素族无碑策,故以纪德。自尔以来,王公以下,咸共遵用。储妃之重,礼殊恒列,既有哀策,谓不须石志。”[22]可以看出南朝墓志文的创作要比魏晋时期活跃。《艺文类聚》里收录的南朝君臣所作墓志铭近四十篇,其中有梁元帝萧绎撰写的7篇,梁简文帝萧纲6篇;沈约5篇,江总5篇。另外,谢脁现存墓志文4篇[23];陶弘景现存碑志文7篇,其中墓碑文1篇,墓志文1篇[24];徐陵现存碑志文12篇,其中墓碑文2篇,墓志文3篇;李富孙《汉魏六朝墓志纂例》卷三说其墓志文:“三碑俱骈偶,无铭词,章昭达死,书年;康简王薨,书年寿并赠谥;余皆略而不著,其例同也。”[25]作为一部重要的文集,萧统《文选》收蔡邕碑文2篇,王巾庙碑1篇,还收王俭《褚渊碑文》1篇、沈约在永明年间所作《齐故安陆昭王碑文》1篇,以及任昉《刘先生夫人墓志》1篇。这些才情高妙、各体兼善的文人作家的积极参与,对推动墓志文的发展必然会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自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以后,北朝的墓志文创作之风日盛,当时擅名的碑版大家以庾信、魏收等人为代表。庾信于梁承圣三年(554)出使西魏,并留在了北方,虽然其所写墓志文出土很少,不过,纸质文献现仍存其留守北朝时创作碑志文二卷,14篇,其中墓碑文12篇,墓志文二卷20篇。庾信由南入北,极大地推动了北朝文风的变化和墓志文创作的发展,墓志文的全面趋向骈俪化成为较为普遍的风气,标志着北朝的墓志文创作也已趋向成熟。如北周建德五年(576)《王德衡墓志》中一段文字:

选称荣俊,府曰光僚,顾问相训,速华黄琬;文戎是职,超步陆机。侯以孝颖,为家特爱。广昌公辞津河之栩,受溱汝之寄,幸随温清,实踵黄香。既而秦柝闻城,军旗影堑,鱼丽已布,月阵已周,鼓吹三鸣,云梯四起,鲁连羽檄,未能却也,乃外设陈平之计,内缊组刘禅之谋,即叹怃诚,便归阙庭。大周以秦留赵璧,晋用楚材。[26]

短短一百多字内,作者连续使用了黄琬、陆机、黄香、鲁仲连、陈平、刘禅等一系列历史人物来赞扬志主才性,又“秦留赵璧”“晋用楚材”等典故进一步称赞志主归诚北周的明智怃诚,使得全文呈现出一种典雅华丽的语言风格。

总之,埋铭志墓虽起源较早,刻石成文的做法在东汉才逐渐流行。从传统文献和出土文献看,“墓志”一词虽出现较早,墓志这一文体的确立却是刘宋时期。墓志作为一种文体的标志是包括以志辞叙事和以四言为主的铭辞发挥抒情功能两个部分。由于人们对铭辞的重视,使“墓志铭”成为后世墓志文的通用概念。墓志文的发展与文体的确立是六朝文风影响的结果,受到了碑志文、铭、颂、赋等其他文体的滋养和六朝文学创作理论的指导,也受到了蔡邕、庾信等碑版大家墓志文创作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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