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逃离》书写了囿于家庭藩篱和男性权杖下的女性意识从苏醒、崛起到最终妥协、沉寂的过程,而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动物意象——山羊弗洛拉从出现到消失,而后再现又再消失的命运与这一过程桴鼓相应。古希腊文化中,山羊被寓意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化身,本文将从原型理论的角度切入,分析山羊弗洛拉与狄奥尼索斯所具有的女性狂欢气质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酒神精神对于作品情节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逃离》;原型;狄奥尼索斯;狂欢化
作者简介:杜晓云(1977.8-),女,汉族,天津,博士研究生,天津城建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文学与比较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3-0-02
诺奖获得者艾丽丝·门罗作品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大都受困于话语、身体和精神上的囚笼,在家庭藩篱和男性权杖的压制下,探寻着受困的身体和精神之自由间的平衡,在生命本能和情欲冲动的驱动下试图剥去生活的表象,探求存在的本质。短篇小说《逃离》中的女主人公卡拉历经了两次逃离,其女性意识经历了从苏醒、崛起、再到躁动的沉寂这一过程,而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动物意象--山羊弗洛拉从出现到消失,而后再现又再消失的命运与这一过程不谋而合、桴鼓相应,这种节奏上的暗合表明山羊这一动物意象与卡拉的女性意识间存在着对应的喻指关系。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谈到,“艺术家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便会一直追溯到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这些原始意象很好地弥补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1]而这些潜藏于“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意象源自人类童年的原始初民们所经历的某些情感体验。门罗正是通过对这些原型的借用、置换和变形来隐喻地对现代化消费社会中的加拿大妇女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中的挣扎作出诗性的解释。
在古希腊文化中,山羊被寓意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化身。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古希腊悲剧正是由“山羊之歌”——颂扬狄奥尼索斯的酒神赞美诗演变而来,最初的主题是悲悼酒神在尘世的受难和死亡并赞美他的再生。门罗在《逃离》中使用了山羊这个意象,借物隐喻,暗示出主人公卡拉的出逃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悲剧,逃离又复归是生存的悖论,她终究无法实现精神上的基本诉求。弗洛拉是卡拉的部分人格,动物天性与人格特征交相呼应,是卡拉的本我与超我、内心渴望与精神困境的对应表达。她冀望自由又心存顾虑,想要逃离却心生畏惧,最终选择做精神上的“娜拉”,虽然心怀涟漪却依然受困围城。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酒神具有一种颠覆性的人文精神,是古希腊的原初心灵中感性和焦虑的部分,象征着沉醉与癫狂的生命本能,是动物冲动和神性的同时爆发。”《逃离》中酒神承载的寄托乌托邦理想的狂欢化精神贯穿始终,仿佛是故事里推动情节发展的幽灵,是卡拉逃离苟且的家庭生活,摆脱异化的动力和精神图腾。
一.弗洛拉的消失和卡拉的出逃
卡拉的丈夫克拉克在农场买马具时带回了小山羊弗洛拉,它“优雅、挑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带有明显的女性特质,初到时和克拉克非常亲近,像是一只欢快的小宠物,未经世事的模样完全是卡拉少女时的投影:她被克拉克放浪不羁的男性气质所征服,背井离乡和他私奔,像弗洛拉一样无拘无束,充满原始活力。然而,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后,进入中年的卡拉被迫面对生活的苟且和丈夫的冷漠易怒,而此時小羊弗洛拉亦不再活泼轻佻,“似乎多了几分通透的智慧”,[2]眼睛里闪烁着闺中密友般的通透,它仿佛能读懂卡拉心中的苦痛和渴望,是卡拉迫于生存困境压抑到潜意识中的原始欲望的外化,是她对叛逆、放纵和自由的渴望,是被意识自我囚禁住的酒神精神。弗洛拉走失后曾两次出现在卡拉的梦境中,佐证了她潜意识中的欲求。在梦中,小羊嘴里叼着一只红色的苹果径直走向卡拉,随后引导她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跟前,幻化为一条白色的鳗鱼,滑走消失了。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被压抑的欲望的出口,弗洛拉给卡拉带来了“智慧之果”,使她看清现实中自身荒诞的处境,唤醒她潜意识中颠覆现有生活模式的“逃离”的欲望。小羊穿越的铁丝栅栏隐喻着扼杀卡拉天性的无望婚姻,或者说是禁锢女性自由意志的男权制度。
在古希腊的酒神祭祀庆典上,崇尚生命本能和解放天性的酒神精神赋予社会边缘群体颠覆权力机制的可能性,尤其为妇女们暂时摆脱繁重琐碎的家庭劳作提供了神圣的借口。她们在以“生命—复活”为主题的狂欢活动中手执酒神节杖,高举生殖器模型狂歌滥舞、喝到烂醉如泥,甚至将野兽生吞活剥,最后在神的感召下进入一种迷狂的状态,达到激情的巅峰。这种与日常举止规范相违背的边缘性行为是“诗与野蛮的结合”,既疯狂又神圣[3],是女性颠覆 “第二性”的他者地位,释放潜意识自我的一种超越性冲动。附身弗洛拉的狄奥尼索斯在梦中幻化为蛇形的“白色鳗鱼”,诱惑着卡拉离开男性权杖下的、假象中的“伊甸园”。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认为平等的对话精神是狂欢世界的精神内核,人们在不拘形迹的自由接触中感受到了崭新的人际关系[4],这种理想化的存在方式正是卡拉求而不得的美好乌托邦。
于是在邻居西尔维娅的帮助和酒精的作用下卡拉决定离家出走,希望能“寻回自我”。然而面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融入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崩溃大哭。卡拉已经内化为“惯习”的屈从意识,即沉淀在个人意识中的社会行为影响,使她对自己打破既定规则的行为产生怀疑,她不仅在经济上依赖克拉克,精神上也是他的俘虏。失去伊甸的夏娃是自由的,但代价是伴随原罪而来的痛苦和死亡,栅栏里的世界是压抑的,没有尊严的,但至少没有致命的危险。这种恐惧源于社会对于独立的、拒绝接受“第二性”界定的女性的报复,理想中的“自由”终是虚无的,乌托邦式的。卡拉的逃离找不到现实的地标可以着陆,只能跌入到理想与现实的罅隙之中,无法实现。于是她选择重新回到被父权物化的“场域”之中,不战而败,因为她意识到,只有甘愿被驯服的,失去自我意识的女性才能获得男人们和社会的认可,以比较“轻松”的方式活下去。正如波伏娃所说,女性的不幸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每一种事物都在诱惑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5]
二.卡拉的复归和弗洛拉的替罪
卡拉回归的当天晚上,走失的山羊弗洛拉也再次出现。克拉克耀武扬威地找到西尔维娅家,正当两人对峙之时,弗洛拉幽灵般地出现在夜晚的迷雾中,“雾更浓了,凝成了一个独立的形体,化成带有尖角的形状且闪闪发光”。雾中的山羊仿佛是“非人间的生物”[6],裹挟着某种宗教的宿命的力量,它诡秘的形象让克拉克心生恐惧,脱口而出,“耶稣基督啊。”荣格认为,酒神狂欢节是一种图腾节筵,而具有神秘和冥想特点的酒神崇拜也发挥着强烈的宗教作用。[7]俄国宗教哲学家维亚切斯拉夫·伊凡诺夫甚至把酒神精神与宗教观念直接关联起来,认为酒神和耶稣二者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牺牲”和“奉献”,具有“替罪”的宗教隐喻的功能。作为诱使卡拉出逃的始作俑者,弗洛拉消失、重现、再消失,背后的狄奥尼索斯最终成为替代卡拉接受父权惩罚的牺牲品。
小说的结尾处卡拉在草丛里发现了粘连着血迹的头盖骨,隐晦地暗示了弗洛拉的替罪之死。“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手中。”[8]卡拉心里是清楚的,弗洛拉代替自己成为克拉克愤懑和报复的牺牲品,它是卡拉出逃的始作俑者,是催生她自由意志的酒神,它既是卡拉的魔鬼也是卡拉的普罗米修斯,它的死代赎了卡拉的觉醒之罪,也是人类社会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原罪:从打开魔盒的潘多拉,到忤逆神意的夏娃,都是超越男性道德体系对女性的符号化界定的异类,既然卡拉选择回到婚姻的藩篱中,那么象征叛逆和自由意志的弗洛拉必须被扼杀,因为它超出了克拉克权力控制的范围。女性作为集体性迫害的对象,承受的暴力“往往就如同宗教牺牲仪式一般,会披上神圣的外衣。”[9]
以弗洛拉的牺牲为代价,卡拉和丈夫的关系似乎有所好转,但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10],每次深呼吸时便隐隐作痛。《传道书》第一章中借智者之口说,“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11]这种“智慧的痛苦”是觉醒的副产品,是偷尝禁果的卡拉肺中的那根针,是卡拉深埋心底又难以割舍的酒神的失乐园,一个潜藏着的诱惑,让她看清自己的方向,让弗洛拉在她心里像狄奥尼索斯一样复活重生。
参考文献:
[1][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 蘇克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4:122.
[2]Alice Munro, Runaway [M].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2005:9.
[3]Steph L H,Classical Mythology—Images and Insights[M].California: Mayfield Publishing Company, 2001:485.
[4][俄]米哈伊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社,1998.
[5][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H.M.帕西里(英译).纽约:科诺夫出版社,1976:728.
[6]Alice Munro, Runaway[M].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2005:39.
[7][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4:197.
[8]Alice Munro, Runaway[M].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2005:47.
[9]来激扬:《试析<逃离>中弗洛拉的神话隐喻》[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3年1月.
[10]Alice Munro, Runaway[M].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2005:46.
[11]《圣经--传道书》[Z].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1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