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娜娜
我想,父亲对我的影响是一生的,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相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的浸润到我的生命里。每当看到与当年我跟父亲在一起类似的情景总会让我想起他,然后我会陷入沉思,久久不能释怀,任思念蔓延……
记得2003年暑假,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这是家族里的大事,因为我是堂兄弟姐妹中第一个考上高中的孩子,父亲很高兴。要去离家40里外的市里上学,父亲决定送我去,可是我并不开心,对开学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反而有些许逃避。开学那天,天下着雨,一如我的心情,落寞到底,因為我排斥离家远,更排斥住校。学校离家40里路,对现在的我看来并不算很远,驱车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学校与家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还未启程的我就开始了对家的思念。一早上我的心情就压抑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为了省每人5元的车费,父亲决定开拖拉机送我去上学。一大早,父亲就开始忙活。送我去上学在他看来是一件大事。他找了几根竹竿条,在拖拉机斗上搭起拱形,再横着插上一根竹竿条,用绳子扎死。在外面披上一块塑料薄膜,底处再用绳子扎死。父亲的右手食指不是很灵活,准确说是有点僵硬,几乎不能握拳。每次说到父亲的手,他总能停下来跟我们聊一翻他当年受伤的情景,一边描述一边感叹当年外出谋生的不易。在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补贴家用,他去石头坑里给人家打石头,就是以前农村盖房子用的石头,不小心被铁锤打断了手指头。当时的父亲就攥着手指头,鲜血滴在地上,他用布头将手指头缠起来,用左手攥着止血,边说边给我们演示用左手攥着右手的情景,我看着他的手,仿佛有血正在流出来,一如当年的样子。最后没有治疗,父亲的手自然痊愈。可是断了的手指最后成了“畸形”。所以父亲在扎棚子的时候手指动作不是很灵活,但却扎得很结实,虽然说不上美观。同行的还有同一个学校的小伙伴,可是心事重重的我没有心情与她聊天,一路上沉默、无话。到了学校,找教室、找宿舍,整理个人物品。回想一下自己对当时报到的场景已经很模糊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在宿舍的一幕幕至今还像过电影一样清晰。
我的宿舍在走廊的最里面,走进去满屋子的人,同学和家长们都在忙着整理床铺和橱柜,女家长居多。我和父亲拖着沉重的行李包往里走,之所以不是行李箱是因为当时我用了一个绿色掉了色的帆布包,简单的装了几件衣服,被子。当时我觉得它很丑。走到最里面,找到我的床铺,走廊的尽头,西北角下铺,可是在走廊尽头最中间加了一张床,所以我要想到我的床上,我需要爬进去。宿舍里其她同学的床铺都铺好了,他们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看上去很熟络,家长们也寒暄着,不时瞥向我这边,这种陌生、局促、孤立的感觉使我更加的难受。父亲种了一辈的地,单纯朴实的他几乎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寒暄客气的场景,他只是站在一边,我故作镇静的、胡乱的铺好了床。
东西床上放不开,我去找自己的橱柜。橱柜是铁皮的,找了一圈没找到,又找了一遍。我的橱柜在最底下,门扁了已经合不上,在把手的旁边贴着写有我名字的标签。标签歪歪扭扭的,一半粘着,一半裂开来,很明显我的橱柜被别人换了。我很生气,但是我闷不作声,没有找别人理论,因为我不愿意给父亲“惹是非”。我从小就是这样,我总觉得父亲能把我养大,送我读书已经用尽了他的全力,给他添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可能让他陷入问询别人,质问别人的境地,我更是不愿意。这种倔强又自卑的矛盾心理从我小时候就有。
我的父亲在40多的时候我母亲才进门,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自己差点打光棍。家里弟兄六个,他总想着自己出去挣钱,紧着其他兄弟先找媳妇,自己不着急,可是这一耽误,自己倒成了大龄青年。好歹迎娶了我母亲,才成了家。38岁有了我,40岁有了我弟弟。所以每次我爸领着我跟我弟弟出去玩,不了解情况的人总以为是爷爷领着小孙女,小孙子玩。那时的我上学开家长会几乎都是父亲带着我去,每次都遭受到很多同学的议论。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家庭特殊,我跟别人不一样,但是父亲总是在他能力范围内给我最好的。父亲一辈子种地,跟土地打交道让父亲变得耿直、憨厚又朴实。所以从小我就很懂事,从不惹事,不是我懦弱,而是怕给父亲添负担,我害怕看到他为了我跟人争辩时,跟人起冲突,怕他遭受到别人的非议,怕他吃亏。这次送我来市里上学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进城中的一次,我不想让他为难。
我默不作声,把东西塞进去,扣了好几下橱门闭上就跟父亲说弄好了,我们出去吧。“买把锁吧”,父亲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想办法。”不愿意买锁一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就几件衣服;二是买锁的两元钱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不想也不舍得再让父亲花钱。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径直往宿舍楼外面走。我想父亲也有他的固执和坚持吧,他也在努力的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想尽自己全力给孩子最好的。现在想想当时的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已经做出对女儿好的最大努力。看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锁,我一上午的委屈、坚强全线崩溃,眼泪夺匡而出,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一路上我都是跟在父亲后面,回了宿舍,整理好橱柜,锁上柜门。
整理妥当,父亲该离校了。我俩往外走,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路抽泣送他出校。这一路太长了,感觉走不到尽头,我跟在父亲身后默不作声,小声哭泣,周围人来人往,热闹嘈杂,但此时的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安静的世界,只有我跟父亲两个人。雨渐渐变小,但是依然在地上溅起了水花,天依然有点阴沉,我举着家里仅有的一把伞,想给父亲遮一点,奈何雨伞太小遮不过来,父亲索性一个人走在前面。我抬头看到了父亲的背影,54岁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穿着洗褪色的旧的可是干净的半截袖,下身穿的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脚上一双绿胶鞋,今天送我上学,父亲还特意“打扮”了一下。父亲有点驼背,长年累月的农活压弯了父亲的脊背,不能接替父亲挑起家庭的重担更加让我自责。
出了学校大门,他说:“回去吧,我家去了。”我拽着父亲的衣服,哭的说不出话。“咋囊,咋囊,出来上学是好事。”父亲劝我,自己也掉下了眼泪,我想他当时应该也在憋着,不舍我第一次离家住校吧。我俩就蹲在路边,父亲攥着我的手,学生、家长人来人往。我已经顾不得大家的议论和侧目,只记得当时的大雨化作毛毛细雨,飘到身上,渐渐的打湿了衣服。父亲不时地跟过往的家长解释:“我这个孩子从小就懂事,来上学不舍得我跟她娘,孩子懂事……”“我不想上了……”我当时感觉自己太无助了,交1000多元的学费,来市里上学,留父亲母亲在家种地,自己好像一个罪人,愧疚无比。“你看你这个孩子,不上学怎么行,好好学,学出个样来。”小学没上几天学的父亲却比很多的家长都要开明,愿意供应一个女孩子上学,他其实也不懂多少大道理,但是他坚定地知道上学有出息,不上学没有出息。不管他怎么说,我就是不作声,他走一步我跟一步。父亲很生气:“我们钱都交了,你不上了不就白瞎了。”我立马就妥协了。当时的1000元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单纯的我没有想过退学费这一说,默不作声答应父亲读一年,如果一年以后还不想上学就退学。后来,我顺利读完了高中、大学、研究生,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读到研究生的孩子。现在我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这都是我父亲为之自豪的事情。如果没有父亲的坚持和支持,我想我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种样子。父亲给了我快乐无忧的童年、少年、青年,每当想起过往,都是如蜜甜的回忆。
小时候我跟弟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着父亲去赶集,可是父亲一般是不愿意带我们去的,因为去了就要买东西,就要花钱,父亲赶集一般是买必需品,消费品基本上不买。我仍然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我跟著他去赶集,我坐在大梁上,路上任冷风吹,凛冽的寒风钻进我的指头缝里,冻得手指头疼。回到家稍微暖和过来,变得又痒又疼,我就缩在棉被里哇哇大哭,可是等到下一次还是会央求着跟着一起去。不能跟着去的时候,我和弟弟就在家门口等着父亲赶集回来,盼望着他能买点好吃的,看到他的自行车拐进村口,我跟弟弟就迫不及待地要跳上车,弟弟爬到大梁上,我爬到车座后面,假装也去赶了一趟大集。父亲不是光对我们“抠”,为了节省家庭开支,他自己把烟都给戒了,直到前几年我才知道我爸爸戒烟的原因,后来我跟弟弟工作了,条件慢慢好起来,父亲多多少少又抽起来。我也总是劝他年纪大了少抽,他总会说了:“没事,我就饭后抽一根,平时一般不抽。”
童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地喊着,热浪滚滚让人无处躲藏。屋里的吊扇吱吱悠悠的转着,仿佛随时就要罢工,上面稀落落的停着几只苍蝇。父亲每天中午都要睡午觉,而我跟弟弟是从来不睡午觉的,我们就在隔壁屋玩,也没啥像样的玩具,但却必定为争执玩具吵闹起来,父亲就会大声呵斥几句。实在不管用父亲就很气愤的从屋里出来,我跟弟弟很会洞察敌情,还没等他出屋,我们早就冲出家门,逃之夭夭。这样的争执和呵斥每天都在上演,最后都以父亲走出屋截止,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如果我们不逃跑,父亲会怎么样收拾我们,谁都没有尝试过,也不敢。傍晚父亲喜欢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块破旧的毛巾,在劳作了一下午后,蹲在胡同口凉快,跟街上的大爷大妈聊天,兴致所致父亲的声音一般比较高,我在家就能听见。看到父亲在蹲着,我就会跑过去趴在他背上,晃啊晃的,他也总是嫌弃,嫌热,让我起来。我从不为之动容,看着下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从家门口路过,听着父亲跟他们畅聊村中趣事,那是童年时极快乐的时光。
不知不觉间我跟弟弟都长大了,父亲也变老了,因为家庭、工作耗费了太多精力,每次回家都只是吃上几顿饭,跟弟弟玩一下手机,很少再跟父亲聊天,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做这做那。我们在聊天时他更多的是静静地看着,眼里满是疼爱与满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离父母越来越远了,自己却没有觉得,空留寂寞孤独的他们站在原地企盼。
没上几天学的父亲帮我用知识改变着并继续续写着我自己的人生,这里面包含的是一个憨厚的农村父亲对自己孩子深深的爱。父亲已经不在了,带着我一生的遗憾离开了。我想让他知道我跟弟弟现在的生活很好,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努力学着父亲的样子,像当年他对我一样的爱、包容、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孩子,努力成为父亲愿意看到的我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