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孟君
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是五岁的时候。
走了一大段路,自以为是全世界最远的距离,实际上只离家不到五百米。我躲在巷子旁的荒废空地。爷爷很快就找到我了,他说我忘记带枕头,在外头这样不好睡,半哄半骗地就把我带回了家。第二次离家出走时,我就记得带上小枕头了,但因为肚子实在太饿,没多久我就投奔住在巷子旁边相熟的一位老人家里,爷爷接到电话通知后,一脸没事地前来喝茶嗑瓜子,顺便拎我回家。
后来,我准备了一个小包包放在衣橱,里面有衣服、水壶、饼干,以及小枕头。那个包包代表我出走的决心,是我年幼时对抗大人权威管理的无声反抗,然而准备好包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家出走了。
反倒是我的爷爷,他的耳朵开始离家出走。
一开始,它们还没走得太远,所以被我发现了。那年我高二,每天清晨,爷爷都会骑摩托车载我去搭公交上学。那时,不管我有没有准备好车费,他都会塞给我两元钱当作车费。有一天,他给了五元钱,我握着钱去追才发动摩托车的爷爷。我们的距离还不算太远,应该还来得及的,于是,我大喊:“爷爷,你给错了,这是五元钱!”爷爷并没有停下摩托车,因为他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我当时喊得非常大声,既惊讶又有些愤怒,内心呐喊着:“就知道,我就知道,难怪看电视的时候,声音越转越大声……”
我没办法像爷爷当年找到我一样,也帮他把耳朵找回来,而当它们开始离家出走后,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带爷爷去配了助听器,以为装了后爷爷的耳朵就能回得来,但没想到助听器带来新的问题,有嗡嗡声,不舒服,爷爷各种不适应,最后,助听器也不能带来任何实际的帮助。耳朵从此真的是越走越远,而随着世界的沉寂,爷爷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感觉爷爷的器官都偷偷说好了,你先走,我跟上。先是听力,后来是说话的能力,最后是记忆力。当它们全部准备好行囊,大家就一起出走。那是爷爷年老时,身体对他无声的反抗。我想起自己年幼时准备的小包包,因为爷爷的陪伴,最終被遗弃在衣橱里。
但我却没有办法拦下任何一个要从爷爷身体里离开的行囊。
爷爷入殓前,我坐在一旁念着桌上的一本经文,小声地喃喃默念,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到,或许爷爷此时已经听得见了。
(摘自《讲义》2020 年第6 期,西米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