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蓝蓝
年末歲尾,我参加了一场同学会,大家自五湖四海归来,再见已不是彼时少年。有做了老师的人分享当孩子王的经验,其一就是把好孩子当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有人随即指向我,大家一起看过来,又同时默契地大笑出声。
是的,我是好孩子。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是最不用老师操心的学生,乖巧,听话,成绩又好,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相处时间太长久的同桌。班里谁调皮好动,老师就把谁调到我的旁边,妈妈担心我的学习受影响,老师说:“放心吧,她定力好,谁也不会干扰到她。”
事实果然如此,坐在我旁边的捣蛋鬼们没多久就安分下来。
老师说这是榜样的力量,而我后来回想,不禁兀自苦笑,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趣,才让他们在我身边失去了生机。
细数与我坐过同桌的名单,很多人的同桌情分无法维持太久,少数的同桌才可以变成知心朋友。我现在努力去想,大多数同桌的面孔已经记不清,只有一个人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是杨珞。我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有淡淡的苦涩。
杨珞是我初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同桌,那家伙又瘦又高,头发长得可以盖住眼睛,让人永远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和其他的捣蛋鬼不一样,根本不想来挑战我,只和我说过一句话:“你只会学习吗?多无聊。”语气很轻蔑。
真是可恶,我的自尊心被伤害了,从此只把他当空气。
那是我的15 岁,没人知道我这个晚熟的女孩已经慢慢地苏醒了,我的日记本开始上锁,我开始看三毛的书,我向往流浪和远方,我会在课上偷偷地写诗,我也会故意经过隔壁班的教室,只为偷偷地看一眼某个男生。但是,我依然是人前的“好孩子”,那个标签仿佛已经长进了我的血肉里,我没勇气摘掉它。
我把三毛的书包上了教科书的书皮,自习课上常常偷偷地读。
那时,班上兴起了小说热,一本课外书能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最后总逃不过被老师没收的命运。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被抓到过,因为老师根本想不到她最得意的学生也有在自习课上看课外书的恶习。
直到有一次,教导主任在某节自习课上突袭,要检查所有人手里的书,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那本《撒哈拉的故事》。杨珞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意地抽出我手里的书,在课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嘴里念叨:“春天也会有蚊子吗?”然后,在教导主任喷火的目光中,悠然地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那本书被他垫在了胳膊下面。放学铃声响起,杨珞准时醒过来,一股脑儿把桌上的书全装进自己的书包。我追出去,他已没了身影。一整夜,我都没睡好觉,生怕被他发现我的秘密。可是第二天,他面无表情地把书扔到我面前,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刚好掀起自己的刘海儿,我微微一怔,这个男生竟有那么清秀的眉眼。“好看吗?”
他忽然凑近我问了一句。我点点头,脑袋里忽然“轰”的一声,他是问书好看,还是问人好看?
我猛地摇起头来。杨珞哈哈大笑,说:“田小呆,真是呆。”
从那天开始,我带的课外书隔三岔五就消失一夜,第二天又原封不动地回来。过了惊蛰,我开始经历各种“惊吓”,有时会在笔袋里发现一只大青虫子,有时会在书桌上看见缓慢爬行的蜗牛。初三下学期,大家都觉得我不那么像死气沉沉的机器人了,因为教室里时常能听见我的尖叫声。我把怀疑的重点放在杨珞的身上,但是他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每每一脸无辜地看向我。
四月里花事繁盛,我偶尔也会遇见惊喜,比如翻开被放回来的书,会看见某一页夹着淡紫色的五瓣丁香。我转头看杨珞,他依然趴在桌子上睡觉,练习册盖在脸上。我拿起那朵丁香,嘴角轻轻地上扬。
五月里,老师调整座位,重点顾及要参加中考的好孩子们。杨珞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拿起我的一本书,笑得有些痞气,说:“好孩子要专心学习。”
从那天开始, 他竟再也没来上学,只在中考那天匆匆露了一面。
我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依然还挂着“好孩子”的标签,外表柔顺、内心暗涌地过每一天。听说杨珞去了职高,吊儿郎当地混着日子,越来越像一个坏孩子。我们再没有联络过,像两条从未有过交集的河流。
高一的夏天, 广播里说会有一场双子座的流星雨。对于十六七岁的女生来说,单单说起“流星雨”三个字都觉得很浪漫,可是算算时间,刚好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大家一阵哀号,也只得作罢。
下课后,忽然有人来找我,竟是一年不见的杨珞。他依然又瘦又高,只是头发剪得很短,眉目清晰。他看看我,轻笑一声,说:“你还是呆呆的。”又凑前一步,问:“敢不敢和我去看流星雨?”那笑容颇有些挑衅的意味。我心里动了动,又犹豫地看了看身后的教室。
“好孩子偶尔请个假,总不会被老师怀疑的。”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破天荒地撒了谎,请了病假,顺利地得到了批准。
我们去了学校后面,那里有一排废弃的民房,杨珞指指房顶,笑得像一只狐狸,说:“你没爬过墙吧?”他跃身跳上半人高的矮墙,回头对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在杨珞的帮助下,我终于爬上了房顶。
虽然如今想来这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彼时却觉得是自己经历过的最大的冒险。
我在夜风里大笑出声, 只觉得人生终于有了一些洒脱、肆意的快乐。那夜,星野低垂,我转头看杨珞,却见他眼里的光芒胜过天上的星河。他随即又转过头去,夜风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彼时年少,我竟不知那声叹息中已蕴藏着他对未来的无奈。我们坐在屋顶上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流星雨。
“或者是肉眼不可见?”我纳闷地问。
“嗯。”他又笑着说,“那就只当我们是坐在撒哈拉的大漠里,看到了也许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的星空。”
关于上一个春天的秘密,就这样被他说破,与我一起偷偷看课外书的人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话,像一个在夏夜里沉醉又兴奋的人,揭开自己“好孩子”的外衣,把心底的隐秘袒露出来。
“你是我遇见过的学习成绩最好的同桌,也是最表里不一的同桌。”他忽然说。
“还是一个最无趣的同桌。”我替他补充道。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旋即把棒球帽扣在我头上,帽檐低低地遮住我的眼睛,他说:“不,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同桌。”
那声音很低,一出口就被风带走。我却微微地愣住,原来,也曾有人乐于做我的观众,看见另一个与众不同的我。不远处的教学楼拉响了放学的铃声,他起身,递给我一本书。在我低头的瞬间,那个家伙身手敏捷地从屋顶跳到矮墙上,又一跃身,消失在黑夜里。我急忙喊他,他三两步跑到路灯下,大喊了一声:“田小呆,再见了。”他始终还是一个捣蛋鬼,那么爱捉弄人。我看看手里的书,是他被老师从我身边调走时带走的那一本——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路灯下的人洒脱地转身,背影慢慢地模糊,显得孤独又落寞。
我站在空旷的黑夜里,眼睛有些湿润,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做了一件勇敢又随心的事。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舞台上,都会被灯光刻画出两个自己,明亮的、灰暗的,有人了解的、不被看见的。我想,从明天开始,我一定要去看一看灯光背后的杨珞,一定会看见一个明亮如星的少年。
可是,没人知道,有些再见说了之后,却是明日天涯。从此,我再没见过他。
有人俯身过来,打散我的回忆,他举着酒杯说:“来,我们班最乖的好孩子,干一杯。”我笑着迎过去。酒吧里的吉他手弹着吉他,淡淡地唱:“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灿烂又孤单的, 是你;灿烂又孤单的,是我,就像那夜的星河。
(秋水摘自《快乐阅读》,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