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刚(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21)
现存谢赫《画品》②南朝齐梁谢赫《画品》书名很多,如《画品》《古画品录》《古今画品》《画评》《古画录》等,学者多所考订,以《画品》为优,故本文称之。中各种版本中较重要者为明代及以前者,笔者亲见四种,分别是古本、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本(下文简称《名画记》本)、《王氏画苑》本、《津逮秘书》本,第二、三、四种(后二者合称“今本”“今存本”“现在流行的本子”等,下文称“今本”)学界讨论较多,如史岩《古画评三种总考》:
“盖从上章品目之差违纷错以观,今本实其残篇,或竟为原著久佚,后人掇拾《名画记》征引而成,刘胤祖评当属其失抄者。”[1]62
金维诺先生《中国早期的绘画史籍》:
“从这里也可以知道现在流行的本子并非原著,盖辑录者从《历代名画记》中纂集而成。”[2]8
刘巽发先生《谢赫辨考》:
“今存本《古画品录》所依据的祖本是远比张彦远撰《历代名画记》为先就存在了的,并且正是因为后人不断的传抄与翻刻才得以流传至今。”[3]29
袁有根先生《<历代名画记>研究》:
“首先,应该指出:今存本《古画品录》根本不是后人根据《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有关谢赫对画家的品评加以纂辑而成……而是初稿本与定稿本的区别。金维诺先生、史岩先生关于今存本《古画品录》是后人根据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有关谢赫的论评加以纂辑而成的看法是错误的。”[4]314—315
综合上引诸家所论,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史岩、金维诺先生认为,今本非原著,系辑自《名画记》;二是刘巽发先生认为,今本之祖本在《名画记》成书前就已存在;三是袁有根先生认为,《名画记》本是初稿本,今本是谢氏后来修订过的(或称定稿本),惜无论述。
第一种(古本)前此学者未尝讨论过,在此特尝试论之:
笔者所见古本《画品》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上钤“北京图书馆藏”印),为所谓明王世贞编《王氏画苑》十五种(分别为谢赫《古画品录》[即《画品》]、李嗣真《续画品录》、彦悰《后画录》、姚最《续画品并序》、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沈存中《图画歌》、荆浩《笔法记》、王维《山水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邓椿《画继》、黄休复《益州名画录》、《米海岳画史》)三十七卷丛书中第一种,曾为明末张维芑、清初叶奕苞递藏。
说该丛书第一种南齐谢赫《画品》(古本)当为宋书棚本,判断主要依据如下:
其一,《画品》上钤有“张维芑印”“字诞嘉”等收藏印,此二印亦钤于该丛书里《唐朝名画录》《历代名画记》《益州名画录》《米海岳画史》等书上,表明《画品》至少在明末即在此丛书中。
其二,该丛书避宋讳例甚多,如《唐朝名画录》中“廓”“玄”缺末笔,《益州名画录》中“玄”“匡”“帧”缺末笔,《圣朝名画评》中“遘”“廓”“慎”“韝”“講”“購”“雲”“完”“纨”缺末笔等,故该丛书当为宋本。《画品》刘顼条:“画体简细”中“简”缺末笔,当为避五代周太祖郭威父庆祖章肃皇帝郭简讳而缺;该书刘绍祖条:“述而不作”中“述”缺末笔,似当为避宋神宗赵煦讳而缺;该书“顾宝先”中,“先”应为“光”,疑为避宋太宗赵匡义偏讳而改为“先”,如《宋史•太祖纪一》:“(建隆元年)甲子,赐皇弟殿前都虞侯匡义名光义。”[5]5《宋史•太宗纪一》:“太宗神功圣德文武皇帝讳炅,初名匡义,改赐光义,即位之二年改今讳”;[5]53《画品》“宋炳”条中,“宋”应为“宗”,疑为避宋英宗赵曙旧名“宗实”偏讳,而改为“宋”(按:宋本《韵略条式》载:宋“旧讳”有“光义”“宗实”等[6]26)。
其三,由该丛书中《历代名画记》等为宋书棚本[7],而《画品》与《历代名画记》等行格相同,字体、刻风相近,刻工亦当为同一批人,知《画品》亦当为宋书棚本。
其四,该丛书刊刻时代早于《津逮秘书》;其中《画品》与明末清初毛晋订《津逮秘书》本《画品》内容几乎全同,不同之处为:该丛书《画品》中,“风雨炎奥”之“奥”《津逮秘书》本《画品》作“燠”,《说文解字•火部》释“燠”曰:“热在中也。”段玉裁注:“《洪范》庶徵:曰燠,曰寒。古多假‘奥’为之。《小雅》:日月方奥。传曰:奥,煖也”,[8]103故知该丛书中《画品》当为《津逮秘书》本《画品》之底本。明末清初陈瑚(1613—1675)《为毛潜在隐居乞言小传》有“其所锓书,一据宋本”[9]394云云(按:毛晋号潜在),又知该丛书中《画品》当为宋书棚本。
经对照可知,今本当源于古本:古本为《津逮秘书》本《画品》之底本;而《王氏画苑》本《画品》与古本、《津逮秘书》本相比,虽有少量字词差别(详于下文),但应属同一版本系统。
值得提及的是,古本除上述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外,北京大学图书馆、台北“国家”图书馆、上海画院等地尚有庋藏(这些藏本虽有刷印时间先后之别,但当为同版),学界一般目为王世贞郧阳初(原)刊本①如《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甲编卷三《子部·艺术类》(国立中央图书馆,1948 年,第72 页)、张玉范《<王氏画苑>的两种明刻本》(《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 年第5 期)等均持这种观点。,当误[7]。
张彦远撰《名画记》时引用的《画品》(即“《名画记》本”)并非善本,或者说,张氏当时未能找到《画品》好版本。该书卷一《叙画之兴废》注曰:
“后汉孙畅之有《述画记》,梁武帝、陈姚最、谢赫、隋沙门彦悰、唐御史大夫李嗣真、秘书正字刘整、著作郎顾况,并兼有《画评》,中书舍人裴孝源有《画录》,窦蒙有《画拾遗录》,率皆浅薄漏略,不越数纸。僧悰之评,最为谬误,传写又复脱错,殊不足看也。”[10]7
卷五《晋•顾恺之》注曰:
“已上并长康所著,因载于篇,自古相传脱错,未得妙本勘校。”[10]72
可见,一是张彦远在撰述《名画记》时有强烈的善本、校勘意识,这决定了他引书当径录原文,不擅改字词,非意引;二是张彦远引用的谢赫《画评》(即《画品》)“浅薄漏略”,并非善本;三是张彦远已暗示出所引之书应有未及见之的妙本。
虽《名画记》本有宋书棚本存世,然如上述,今本的祖本(即古本)与《名画记》同存于一套丛书中,亦为宋书棚本;加之《名画记》本非善本,与今本相比,并无版本优势。
论证今本为《名画记》本《画品》的修订本(即袁有根先生所谓《名画记》本为初稿本,今本为定稿本)的主要办法是内容对照。
下文先列今本(即定稿本,以古本[宋书棚本]为底本,《王氏画苑》、《津逮秘书》本为校本),再列《名画记》所引之初稿本(以宋书棚本《名画记》为底本,《王氏画苑》、《津逮秘书》本为校本,“谢赫评云”“谢赫云”“谢云”打头)而后以“刚按”指出二本内容的优劣与孰为初稿本、孰为定稿本。
画品
谢赫 撰
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解,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虽画有六法,罕能尽该;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唯陆探微卫协备该之矣。然迹有巧拙,艺无古今,谨依远近,随其品第,裁成序引。故此所述,不广其源,但传出自神仙,莫之闻见也。
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自古画人,罕能兼之。
刚按:今本《序》在《名画记》本中仅有“六法”等内容,当非全文引述。二本在“六法”表述上略有不同,今本每一法多“是也”二字,《名画记》本每法数字后多一“曰”字。前者“是也”加强了判断语气,在意义表达上更为完整与确定,显示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可移易;后者在表述上显得随意。今本第六法“传移模写”《名画记》本作“传模移写”,前者优。“传译”与“传移”音同义近,如梁慧皎《高僧传•安世清》:“既校阅群经,诠录传译”;[11]7该书《支楼迦谶》:“传译梵文”;[11]10唐姚思廉《梁书•萧恭传》:“模写宫殿”;[12]349该书《诸夷》:“又瓦官仕慧邃欲模写像形。”[12]793而当时尚无“传模”“移写”二词。由此观之,今本应为《名画记》本之修订本。
第一品(五人)
陆探微(事五代宋明帝,吴人。)
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上,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
谢赫评云:画有六法,自古作者,鲜能备之,唯陆探微及卫协备之矣。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激扬可至,诠量之极乎,上品之上,无地寄言,故屈标第一。
刚按:对比可知,《名画记》本陆探微序引系综合今本序及陆探微序引而来,“画有六法”至“备之矣”为今本序内容;“穷理”之后为今本陆探微序引内容,“穷理”至“独立”全同。今本“非复激扬”至“极乎”易解,《名画记》本“非激扬”至“极乎”难解。相比之下,今本表意更准确。
曹不兴(五代吴时事孙权,吴兴人。)
不兴之迹,殆莫复传。唯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其风骨,名岂虚成。
谢赫云:不兴之迹,代不复见,秘阁内一龙头而已。观其风骨,擅名不虚。
刚按:今本中“殆”《名画记》本作“代”,“代”于义未安,因为既“代不复见”(意为完全无传),后文又说秘阁内尚存“一龙头”,前后矛盾;若为“殆”(意为大概)则无此矛盾。故今本内容更准确。
卫协(五代晋时)
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说①说:《名画记》本作“该”,当是。盖形近而讹。备形妙,颇得壮气。陵跨群雄,旷代绝笔。
谢赫云: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颇为兼善,虽不备该形似,而妙有气韵。陵跨群雄,旷代绝笔。
刚按:今本“迨”《名画记》本作“颇”,“颇”未善,因“迨”意为接近,与“颇”意义相反,且“六法颇为兼善”与后文“虽不备该形似”含义矛盾。今本“壮气”《名画记》本作“气韵”,“气韵”未善。“气韵”为本原全美,而卫协绘画“不备该形似”(即有缺陷),不当以“气韵”目之;今本仅位列第一的陆探微得“气韵”,若卫协亦得“气韵”,则当与陆探微同品,位列第一,而事实上卫协排在第三。故在用词上,今本“迨”“气”比《名画记》本“颇”“气韵”更为准确。
张墨 荀朂
风范气候,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见精粹。若取之(象)②《王氏画苑》本《画品》“之”后多“象”字,当是。外,方厌高腴,可谓微妙也。
谢云:荀与张墨同品,在第一品卫协下,顾骏之上。
谢赫云:与荀勖并风范气韵,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若拘以体物,则未覩精奥。若取其意外,则方厌膏腴。可与知音说,难与俗人道。
刚按:今本“气候”,《名画记》本作“气韵”,“气韵”未安,因为张墨、荀勗与上述卫协一样,亦未得“气韵”之全。今本“精粹”,《名画记》本作“精奥”,义通。今本“象外”,《名画记》本作“意外”,“意外”不妥。因为在当时文艺理论中,“象”“意”涵义相反,且二者相比,“意”更重要,如《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词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3]82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14]609“取之象外”正是要“取其意”,而“取其意外”则不知所云。故当以今本内容为优。
第二品(三人)
顾骏之③《名画记》作“顾景秀”,当为一人。可参考袁有根《<历代名画记>研究》下编《七、顾骏之与顾景秀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年,第 312—317 页)。
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精微谨细,有过往哲。始变古则今,赋彩制形,皆创新意,若包羲氏始更封④封:《王氏画苑》本《画品》作“卦”,当是。体,史鬸初改书法。常结抅层楼,以为画所。风雨炎奥⑤奥:《津逮秘书》本《画品》作“燠”。之时,故不操笔;天和气爽之日,方乃染毫。登楼去梯,妻子罕见。画蝉雀,骏之始也。宋大明中,天下莫敢竞矣。
谢云:(顾景秀)神韵气力,不足前修。笔精谨细,则逾往烈。始变古体,创为今范。赋彩制形,皆有新意。扇画蝉雀,自景秀始也。宋大明中,莫敢竞。
刚按:今本“画蝉雀”,《名画记》本作“扇画蝉雀”,后者多一“扇”字,未安。因“扇画蝉雀”不能包括顾骏之其他蝉雀画,如《名画记》卷六顾景秀条谓其花鸟画当时尚有《鸂鶒图》《蝉雀麻纸图》《鹦鹉画扇》“并传于代”,[10]82前二者并非扇画。故当以今本为优。今本“若包羲氏”至“妻子罕见”,《名画记》本该条无,在《名画记》卷一《论画六法》中:“宋朝顾骏之常结构高楼,以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若时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惨,则不操笔。”[10]16稍作对比,可知今本语句对仗更为工稳,辞气更为流畅。
陆绥
体韵遒举,风采飘然。一点一拂,动笔皆奇。传世盖少,所谓稀见卷轴,故为宝也。
谢云:体运遒举,风力顿挫。一点一拂,动笔新奇。简于绘事,传世盖寡。
刚按:今本“体韵”,《名画记》本作“体运”,后者不妥。《晋书•王坦之传》:“意者以为人之体韵犹器之方圆,方圆不可错用,体韵岂可易处”;[15]1986《北史•宋弁传》:“以为志气謇谔不逮李彪,而体韵和雅,举止闲邃过之”,[16]937是为中古“体韵”一词之具体运用,而未见“体运”一词,故不妥。
袁蒨①蒨:宋书棚本、《王氏画苑》本、《津逮秘书》本《历代名画记》卷一、卷六皆作“倩”。
比方陆氏,最为高逸。象人之妙,亚美前贤。但志守师法,更无新意。然和璧微玷,岂贬十城之价也。
谢云:北面陆氏,最为高足。象人之妙,亚美前修。但守师法,不出新意。其于妇人,特为古拙。
刚按:今本“袁蒨”,《名画记》本作“袁倩”。今本“比方”,②比方,意为与……相比较。下文顾宝光条有“方之袁倩”,姚最《续画品》毛棱条亦有“若比方诸父”,可见当时此种用法较普遍。《名画记》本作“北面”,虽不同,然文意均可通。《名画记》本“其于妇人,特为古拙”(盖为超出群伦之优点)今本无,且与前文(“亚美前修,但守师法,不出新意”)意义相左,故未安。今本“高逸”,《名画记》本作“高足”,“高逸”含有“逸品”特质,突出了袁蒨绘画特点。故以今本为优。
第三品(九人)
姚昙度
谢云:画有逸才,巧变锋出。魑魅鬼神,皆为妙绝。雅郑兼善,英奇俊拔。天庭生知,出人意表。虽然洪纤循矩,往往有失。
刚按:今本“纤微长短”,《名画记》本作“洪纤循矩”,前者与后句“往往失之”搭配,文意通顺;“洪纤循矩”与“往往失之”则前后句意矛盾,故今本“纤微长短”更胜。
顾恺之(五代晋时晋陵无锡人,字长康,小字虎头。)
除④除:《王氏画苑》本《画品》作“格”。按:汉语中未见“格体”一词。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
谢赫云:深体精微,笔亡妄下。但迹不迨意,声过其实。
刚按:今本“除体”中“除”难解,或当为“徐”(意为慢慢地),与“笔无妄下”搭配,方于义为胜,盖形近而讹,惜无证。《名画记》本作“深”(意当为深入地),于后文“但迹不迨意,声过其实”矛盾,未契。今本优。
毛惠远
画体周贍,无适弗该。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力遒韵雅,超迈绝伦。其挥霍必也极妙。至于定质愧⑤愧:《王氏画苑》本《画品》作“塊”。然,未尽其善;神鬼及马,泥滞于射,颇有拙也。
谢云:画体周贍,无适不谐。出意无穷,纵横络绎。位置经略,犹难比俦。笔力遒媚,超迈绝伦。其于倏忽挥霍必也极妙。至于定质块然,翻未尽善。鬼神及马,泥滞于时。
刚按:今本“出入穷奇,纵横逸笔”,《名画记》本作“出意无穷,纵横络绎”,后者未安,因为“出意”“纵横”未若“出入”“纵横”对举得当。今本“挥霍”,《名画记》本作“倏忽挥霍”,后者多“倏忽”(顷刻,指时间极短)一词,未安。因为“挥霍”为“迅疾貌”,含有时间极短意,再加“倏忽”,即有冗余之嫌。《名画记》本多“位置经略,犹难比俦”,与前文“画体周贍,无适不谐”含义有一致处,似嫌重复繁缛。今本“颇有拙也”,《名画记》本无,当以今本为优。因“颇有拙也”为对前文“至于定质愧然,未尽其善;神鬼及马,泥滞于射”绘画缺点的总体判断,有加强语气作用,给人气定神闲之感。此又显示出今本为修订本。
夏膽⑥夏瞻:《名画记》卷一、卷五作“夏侯瞻”。
虽气力不足,而精彩有余。擅名远代,事非虚美。
谢云:气韵不促,精密有余。擅名当代,事非虚美。
刚按:今本“气力不足”,《名画记》本作“气韵不促”,后者未安。因“气韵”为本原全美,仅陆探微得“气韵”之全,排第三品第四人之夏瞻,不当以“气韵”目之。
戴逵
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善图贤圣,百工所范。荀卫已后,实为领袖。及乎子颙,能继其美。
谢云:情韵绵密,风趣巧拔。善图贤圣,百工所范。荀卫之后,实称领袖。
刚按:今本“及乎子颙,能继其美”,《名画记》本无,属后来补遗性内容,这种情况在历代正史列传中甚为普遍。益可见今本乃修订本。
江僧宝
斟酌远⑦远:《王氏画苑》本《画品》作“袁”。陆,亲渐朱蓝。用笔骨梗,甚有师法。像人之外,非其所长也。
谢赫云:斟酌袁陆,亲渐朱蓝。用笔骨鲠,甚有师法。象人外无所长。
刚按:今本“像人之外,非其所长也”,《名画记》本作“象人外无所长”,就行文节奏、语气而言,前者为优。亦可见今本为修订本。
吴暕
体法雅媚,制置才巧。擅美当年,有声京洛。
谢云:体法雅媚,制置才巧。擅美当年,有声京洛。
刚按:全同。
张则
意思横逸,动笔新奇。师心独见,鄙于综採。变巧不竭,若环之无端。景多触目。谢题徐落云,此二人后,不得预焉。
谢云:意态宏逸,动笔新奇。
刚按:今本“师心”以下《名画记》本无。当为修订时补遗性内容。今本“意思横逸”,《名画记》本作“意态宏逸”,前者优。“横逸”意为纵横奔放、不受拘束,与后文如“师心独见,鄙于综採”云云契合,与后来逸品相合;“宏逸”意为广博超逸,应包括“六法”在内,非独逸品,如《宣和画谱》卷一《张僧繇》:“世谓僧繇画骨气奇伟,规模宏逸,六法精备。”与“新奇”(新颖奇特)稍有未契。
陆杲
体致不凡,跨迈流俗。时有合作,往往出人。点画之间,动流恢服。传于后者,殆不盈握。桂枝一芳,足本性。流液之素,难效其功。
谢云:体致不凡,夸迈流俗。时有合作,往往出入。点画之间,动灰琯。传于代者盖寡。
刚按:今本“出人”,《名画记》本作“出入”,以前者为优,后者难解。今本“传于后者,殆不盈握”,《名画记》本作“传于代者盖寡”,前者优。因为,一是不难见出前者是对后者的分解,分解后行文节奏感更强,语气更流畅。二是就陆杲画作流传数量而言,“寡”意为少,少到何种程度不太确定;“盈握”意为满握,指一手所能握持的数量,即五个,数量较为确定,显示出是经过对陆杲传世画作进一步调查统计后,再加以修订之结果。今本“桂枝一芳,足本性。流液之素,难效其功”①流液之素,难效其功:唐徐坚等《初学记》卷二十五《灯第十三·傅玄<灯铭>》:“晃晃华灯,含滋炳灵;素膏流液,玄炷亭亭。”(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616 页)盖为用典出处。依此,意当为陆杲天赋才情,所作虽少,却不是那些点灯熬油只靠勤奋者所能效法的。虽为《名画记》本所无,然文风、文意和前文一致,当为修订时所增补。
第四品(五人)
蘧道愍 章继伯
并善寺壁,兼长画扇。人马分数,毫厘不失。别体之妙,亦为入神。
谢云:(籧道愍)与章继伯并善寺壁,兼能画扇。人马数分,毫厘不失。别体之妙,可谓入神。
谢云:(章继伯)与籧同品。
刚按:几乎全同。
顾宝先
全法陆家,事之②之:《王氏画苑》本《画品》作“事”。宗禀。方之袁蒨,可谓小巫。
谢云:全法陆家,事事宗禀,方之缓倩则优。
刚按:今本“方之袁蒨,可谓小巫”,《名画记》本作“方之缓倩则优”,以前者为优。因为,一是“缓倩”中“缓”当为“绥”(盖形近而讹),指陆绥(在第二品第二人);“倩”指袁蒨(在第二品第三人),顾宝先(光)在第四品第三人,不可能比绥、倩优。可见,今本为修订后的准确表述。二是“方之袁蒨,可谓小巫”应该是考虑文体、行文节奏和语气后,对“方之缓倩则优”之分解。
王微 史道硕(五代晋时)
并师荀卫,各体善能。然王得其细,史传似③似:《王氏画苑》本《画品》作“其”。真。细而论之,景玄为劣。
谢云:硕与王微并师荀、卫,王得其意,史传其似。
谢赫云:微与史道硕并师荀、卫,王得其意,史传其似。
刚按:今本“细”“真”,《名画记》本作“意”“似”,后者不妥。一是“真”(真实、天真,与下文刘顼条“失真”之“真”同)为比“细”(细致)更难以表现的范畴,故后文谓“细而论之,景玄为劣”。一般而言,在绘画中立意构思比形似更困难,虽《名画记》本王“意”(立意构思)史“似”(形似)表明王优史劣,如《宣和画谱》卷第十三《畜兽一•史道硕》:“而谢赫谓‘王得其意,史传其似’,若是则微之所得者神,道硕之所写者形耳,意与神超出乎丹青之表,形与似未离乎笔墨蹊径,宜用此辨之。”[17]144(此处《宣和画谱》谢赫谓盖引自《名画记》本)然仍需进一步有“细而论之,景玄为优”之类说明,方能确定,惜无。故知今本当为《名画记》本之修订本。
第五品(三人)
刘顼④宋书棚本、《王氏画苑》本《名画记》卷一作“瑱”,卷七作“琪”;《津逮秘书》本《名画记》卷一、卷七均作“瑱”。
用意绵密,画体简细;而笔迹困弱,形制单省。其于所长,妇人为最。但纤细过度,翻更失真。然观察详审,甚得姿⑤姿:《王氏画苑》本《画品》作“恣”,非是。态。
谢云:用意绵密,画体简细。笔力困弱,制置单省。妇人最佳,但纤削过差,翻为失真。然玩之详熟,甚有姿态。
刚按:今本“其于所长,妇人为最”,《名画记》本作“妇人最佳”,后者少“其于所长”,就文体选择、行文节奏和语气流畅等而言,以前者为佳,表明前者为后者之修订本。今本“观察详审”,《名画记》本作“玩之详熟”,前者绘画指向性更具体准确,为佳,亦表明前者是对后者的修订。
晋明帝(讳绍,元帝长子,师王厲⑥“厲”当为“廙”,指王廙。盖形近而讹。《四库全书》本《画品》作“廙”。)
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亦有奇观。
谢云: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笔迹超越。
刚按:今本“笔迹超越,亦有奇观”,《名画记》本作“亦有奇观”,就文体选择、行文节奏、对仗工整、语气流畅等而言,以前者为佳,表明前者是在后者基础上修订过的本子。
刘绍祖
善于传写,不闲其思。至于雀鼠,笔迹历落,往往出群。时人为之语,号曰:移画。然述而不作,非画所先。
谢云:(刘胤祖)蝉雀特尽微妙,笔迹超越,爽俊不凡。
谢云:(胤祖弟绍祖)善于传写,不闲构思,鸩敛卷秩,近将兼两。宜有草创,综于众本。笔迹调快,劲滑有余。然伤于师工,乏其士体。其于模写,特为精密。
刚按:刘胤祖、刘绍祖疑为一人,因“胤”“绍”二字意思相同,如《说文解字》:“胤,子孙相承续也”,[18]88《尔雅》:“胤,继也”,[19]3《文选•扬雄<剧秦美新>》:“胤殷周之失业,绍唐虞之绝风。”唐李善注:“胤,续也;绍,继也”;[20]896《尔雅》:“绍,继也”。[19]3《名画记》本刘绍祖、刘胤祖二人序引今本合为刘绍祖一人序引,且后者更明了、准确、精炼与概括,为佳。如《名画记》本刘绍祖序引中前文“不闲构思”与后文“宜有草创”意思矛盾,“然伤于师工”与“善于传写”“其于模写,特为精密”云云句意矛盾,“近将兼两”难解,等等。故今本当为《名画记》本之修订本。盖谢赫撰《画品》初稿本时由于所知未周,而将刘胤祖、刘绍祖误为两人,分别作序引。后来由于对画史认知的进一步周密,发现此误,而对初稿本做了修订,合为一人。
第六品(二人)
宋①宋:《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艺术典》(北京:中华书局,1934 年,影印)第七百四十九卷《画品》、《佩文斋书画谱》(《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艺术类》[第819—823 册])卷十七《画品》本均作“宗”,当是;宋书棚本、《王氏画苑》本、《津逮秘书》本《名画记》卷一、卷六均作“宋”,非是。炳
炳明于六法,迄无适善;而含毫命素,必有损益。迹非准的,意足师放。
谢赫云:炳于六法,无所遗善,然含毫命素,必有损益。迹非准的,意可师效。
刚按:今本“炳明于六法”,《名画记》本无“明”字,以有“明”字(今本)为佳,因为若无“明”(明白、明了)字,就表明刘宋宗炳时代已有“六法”,显然不妥,故今本当为定稿本。今本“迄无适善”,《名画记》本作“无所遗善”,今本“意足”《名画记》本作“意可”,含义略同。
丁光
虽擅名雀蝉,而笔迹轻羸。非不精谨,乏于生气。
谢云:虽擅名蝉雀,笔迹轻嬴,非不精谨,乏其生气。
刚按:今本“羸”,《名画记》本作“嬴”,后者当误。“羸”意为瘦弱,“嬴”用作姓(如嬴秦)与古地名。又可见今本为修订本。
古画品录(毕)
通过以上今本与《名画记》本内容对照,可知:
其一,《名画记》本当出自今本之初稿本;今本为初稿本之修订本,或称定稿本。表现在方方面面,如二者相比,《名画记》本字词选用、搭配不当(如“六法”之六“传模移写”、张墨荀勗序引“若取其意外”、陆绥序引“体运”、陆杲序引“时有合作,往往出入”等便不知所云),对仗不工稳,句意前后矛盾(如曹不兴序引中“代不复见,秘阁内一龙头而已”等),行文节奏、语气不讲究(如陆杲序引“传于代者盖寡”、江僧宝序引“象人外无所长”等),文体运用不注意(主要是四六句文体运用草率,如《名画记•论画六法》所引“若时景融朗,然后含毫;天地阴惨,则不操笔”之类),画家序引结束随意(如王微、史道硕序引等),品评理路不清、逻辑较为混乱(如以“气韵”品评卫协、张墨、荀勗、夏瞻,顾宝先“方之缓倩则优”等)等,而这些又是著述初稿本常出现之失误,正如张彦远所谓“浅薄漏略”,并非善本,有待修订。
其二,二者内容相差较大,今本不可能辑自《名画记》,《名画记》本亦不当是今本之传抄本(传抄时产生如此大的差异、漏略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初稿本与定稿本关系。如此看来,前文所述袁有根先生的观点应是正确的,惜其未能详细论述,于今为之补足,亦一缘也。
其三,《名画记》本“浅薄漏略”;今本精审,允称善本,为现存谢赫《画品》最可靠者。
谢赫撰《画品》非一蹴而就,而应是经过长期沉潜反复思考,多次删饰润色修订后定稿的。详细对比《名画记》本、今本内容可知:《名画记》本当在前,可称初稿本;今本为《名画记》本之修订本,可称定稿本。初稿本一方面单行影响后世,南宋郑樵撰《通志》时尚见过②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七》:“《古今画品》,一卷,后魏谢赫撰,起曹魏,迄后魏中兴年,凡二十八人。”(北京:中华书局,1995 年,第1708 页)按:《名画记》所引《画品》亦为28 人,而今本《画品》共27 人,故郑樵所见《画品》当为张彦远所见之初稿本。;另一方面,初稿本经唐张彦远《名画记》大量引用(以“谢赫云”等标明,近乎足本)后,随《名画记》流传影响后世。定稿本为南宋临安书商刊刻行世(即宋书棚本),影响深远,明中后期之后,该本形成一统天下、定于一尊之势。而它所以出现今本辑自《名画记》本观点,盖因前贤未知古本(宋书棚本)《画品》故也。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历代典籍有初稿、定稿本,甚至一并流传者甚多。如东晋袁宏(328—376)“即使在《后汉纪》初稿流传后,袁宏发现张璠《纪》所言汉末之事,颇有可采,就又及时补充进来,使《后汉纪》关于汉末的记载,不仅远远超过同时代的诸家后汉书,而且连晚出的范晔《后汉书》也不如其详实”;[21]3《四库全书总目》谓宋欧阳修撰《归田录》:“陈氏《书录解题》曰:或言公为此录未成,而序先出,裕陵索之。其中本载时事及所经历见闻,不敢以进,旋为此本,而初本竟不复出……大抵初稿为一本,宣进者又一本,实有此事”;[22]1190该书谓宋李如圭撰《仪礼释宫》:“其间字句与朱子本稍有异同,似彼为初稿,此为定本”;[22]160谓元赵汸撰《春秋属辞》:“汸于《春秋》用力至深。至正丁酉,既定《集传》初稿。又因《礼记•经解》之语,悟《春秋》之义在于比事属辞,因复推笔削之旨,定著此书”;[22]228谓明杨士奇(1366—1444)撰《代言录》:“则此书当为士奇初稿,临时或更加润饰,《实录》由定本录之耳”;[22]503谓明田汝成(1503—1557)撰《行边纪闻》:“前有嘉靖丁巳《顾名儒序》,以书中所载考之,即汝成《炎徼纪闻》也,但阙后论数条。又彼分四卷,此为一卷耳。《名儒序》称,私宝前帙十载,乃出而梓之。盖所得乃其初稿。后汝成编次成帙,改易书名。名儒未及见之,故与《炎徼纪闻》至今两行于世也”,[22]482等等。
历代画学典籍中这种情况除姚最《续画品》[23]外,尚有不少。如《四库全书总目》谓不著撰人名氏、卷首有孙承泽(1593—1676)小序之《研山斋图绘集览》:“且其文已多具《庚子销夏记》中,此特其随笔记录之初稿,其中同异之处,皆以《庚子销夏记》为长,故附存其目,不复录焉”;[22]978清周中孚(1768—1831)《郑堂读书记•历代名画记》以比较《名画猎精》与《历代名画记》两书篇章结构异同为视角,认为前者为后者之初稿本:“盖其初稿曰《名画猎精》,后续成历代小传,另编为是记,而未及移卷一之第三篇冠于历代小传之首也。其初稿本虽不载入史志,而别自流传,晁氏因得以志之尔”,[24]594等等。
若回归中国古代典籍成书与流传原境,探讨谢赫《画品》成书及早期版本流传问题,知其有初稿本、定稿本一并流传,亦可证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