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陵”二考

2020-12-25 05:00孔叙仁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关键词:豫章籍贯南昌

孔叙仁(浙江大学 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在绘画得到长足发展的北宋,出现了一批以“钟陵”为籍贯的关键性代表画家,例如董源、巨然、徐熙等,由于他们在山水画或花鸟画领域的地位特殊,故其籍贯探讨受到学界的重视。“钟陵”地名的籍贯,主要见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以及宋徽宗宫廷编撰的《宣和画谱》等北宋画学著作,计有董源[1]812-533、巨然[1]812-545[13]813-143、徐熙[1]812-546[4]812-469、蔡润[1]812-551、艾宣[1]812-548、徐崇矩[13]813-181等。学界诸家对此籍贯的认识各有其依据,并已形成两种具有影响力的共识。但是,如果扩大古代文献的考查范围,对“钟陵”的既有理解依然有完善的可能。

一、现代美术史著中的相关理解

目前学界对“钟陵”的认识有两种观点,一是今江西南昌,即“南昌说”;一是今江苏南京,即“南京说”。前者如张光福《中国美术史》:“徐熙的生平不详,只知他是钟陵人(江西南昌)”[28]308;王伯敏主编《中国美术通史•第四卷》:“徐熙(生卒年未详),钟陵(今江西南昌)人”[31]31、“董源,字叔达,钟陵(今江西南昌)人”[31]20;王伯敏《中国绘画史》:“徐熙(生卒未详),钟陵(今江西进贤西北)人”[29]227。

“南昌说”受到这些美术史著的认同,应有其依据。例如《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南昌起先为豫章县,唐代宗李豫(727-779)宝应元年(762)避其名讳改为钟陵县,于贞元中(785-805)复改为南昌县[23]8-3893。唐宋人的诗词作品中,出现“钟陵”多与江西有关。例如罗隐《上江州陈员外》中的“寒江九派转城楼,东下钟陵第一州”[24]19-7541,江州为唐代江西行政区,罗隐在江西时有往还,他诗中所写的钟陵无疑属于江西,他另一首诗《钟陵见杨秀才》中有“孺亭滕阁少踟蹰”“云归洪井枝柯敛,水下漳江气色粗”[24]19-7540,即是一例证。再如贾岛《送刘侍御重使江西》中,“又到钟陵知务大,还浮湓浦属秋新”[24]17-6680,湓浦为江西境内的支流湓江入长江之处,白居易写于浔阳(今江西九江)的《琵琶行》“住近湓江地低湿”即指此江。又如李绅《过钟陵》:“龙沙江尾抱钟陵,水郭村桥晚景澄。江对楚山千里月,郭连渔浦万家灯”[24]15-5464,所谓“龙沙”指豫章十景中的“龙沙夕照”。刘弇《送李侯朝散还任一首》:“西山阅今昔,章水弄清泚。云陴插天半,滕阁中隐起。青鸳千万家,湖光豁如洗。钟陵一都会,信亦非偶尔”[2]1119-82,诗中的“西山”(位于今南昌市西北新建县,为道教名山)、“章水”(古称豫章水,即章江)、“滕阁”(滕王阁)皆为江西南昌周边区域名胜,故此处“钟陵”的地区所指,一目了然。

很明显,以上诗句说的无疑都是江西南昌附近;若以与唐代宗时期较为接近的罗隐诗句为证,则钟陵县的具体位置应位于南昌老城区西北的江边,与今南昌东南的进贤县钟陵乡关系不大。

而“钟陵”的“南京说”不但颇有依据,对文献本身的逻辑也有思辩性的认识。这一观点的最初研究,见1985 年徐建融发表的《钟陵考》一文[30],论及“钟陵”籍贯问题时,考察了《图画见闻志》《圣朝名画评》《宣和画谱》《林泉高致》《东坡题跋》《梦溪笔谈》等书,从以上文献对董源、巨然、徐熙、蔡润、艾宣等画家籍贯的“钟陵”“金陵”“建业”“建康”通称现象出发,提出“钟陵”为南京别名。2000 年,王朝闻主持的《中国美术史》出版,在徐建融参与主编的《宋代卷•上》中,《钟陵考》一文所论述的“南京说”观点被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32]163

比之“南昌说”,“南京说”似乎更加符合文献语境。但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如果只有以上这些北宋画学相关著作能印证“南京说”的观点,而同时代及之前的其他文字中“钟陵”均指南昌的话,那么徐建融的“南京说”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孤例,会缺乏说服力?

而在深入文献考察时,这一假设确实是一个客观存在的问题。

二、 江西“钟陵”的模糊性

当以“南昌说”确定的具体地点反观现存的原始文献时,该说似乎值得商榷。江西“钟陵”在宋人文献中行政区划与地域范围所具有的不定性,为理解“钟陵”的实际指称造成了麻烦。

在《新唐书》[5]12-3610与《旧唐书》[3]10-3263中,都记载李隆基孙李侁封地“钟陵郡”,而《唐会要》[11]819与《唐大诏令集》[12]171两本专门关注典章与诏令的书籍中均记载其“为豫章郡王”。这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所谓“钟陵郡”的称呼真实存在过吗?

查《方舆胜览》,其中记载豫章郡“后避代宗讳,止称章郡”[17]333。然而,《旧唐书》其下“钟陵”条记载:“汉南昌县,豫章郡所治也。隋改为豫章县,置洪州,炀帝复为豫章郡。宝应元年(762)六月,以犯代宗讳,改为钟陵,取地名”[3]5-1605,所指范围由行政级别明确的“豫章郡”治下“南昌县”、“洪州”治下“豫章县”,一转而成“豫章郡”,已经进行了与前述豫章县、豫章郡的模糊处理,进而至“钟陵”,对“钟陵”之具体行政级别更是避而不谈。虽然其“洪州上都督府”条中记载洪州为“隋豫章郡。武德五年……分豫章置钟陵县。洪州领豫章、丰城、钟陵三县。八年……省钟陵、南昌二县入豫章。”明确说明“钟陵”曾为武德五年至武德八年(622-625)间与南昌、豫章平级的短暂县治,后并入豫章县,但并不能避免“钟陵”条的逻辑混乱;而若参考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中“宝应元年改为钟陵县,十二月改为南昌县”[33]468-466,则“钟陵”的官方地名存在时间还可能进一步缩短。与较严谨的《唐会要》与《唐大诏令集》相比对,不难看出,所谓“钟陵郡”是《旧唐书》基于“豫章县”避讳改为“钟陵县”这一事实,对“豫章郡”避讳改名产生的误读,而《新唐书》应当是在《旧唐书》的文献基础上延续了这一错误,至于清代编定的《钦定续通志》中记载的“侁王钟陵郡”[25]395-55更似对《新》、《旧》二书的文抄。

尽管“钟陵”在事实上指的无疑是一个县级地名,但在上述现象中确实有升格为州郡的用法。这种观念在宋人的诗歌与玄学文献中有所体现,典型如韩驹《赠向巨源》,中有“闻说钟陵郡,官居章水西”[16]851-606,所谓“章水”便是避唐代宗讳的豫章水;而《云笈七签》[14]1061-59《太平广记》[15]1043-202等玄虚志异书中也都将“钟陵”作为郡治的现象。虽然这种与实际情况有所不符的行政级别的认知确实存在,但更应当认识到这种现象存在的语境并无严密逻辑。

在郡、县的行政区划之外,宋人对“钟陵”还有另一种理解。王应麟《玉海》中言:“南昌,洪都,洪井,豫章……天开翼轸之疆,地扼江湖之国,钟陵奥区,楚泽全壤,南接五岭,北带九江”[18]943-471,作为南宋时人的王应麟在此处并未将“钟陵”作为与“南昌”、“洪都”、“洪井”、“豫章”等同的行政区域名称,而是将“钟陵”与“楚泽”对偶地放置于一个明确位于南昌周边、但范围更加扩大的自然地理范畴,并将“南昌”称为“钟陵奥区”,将“钟陵”作为南昌周边山陵地貌的总称,与《旧唐书》中“改为钟陵,取地名”的记述可以对读。这种对于大致地理区域的指代,进一步说明了江西的“钟陵”在宋人观念中具体范围所指的模糊性。

三、《图画见闻志》地名体系语境中的“钟陵”

厘清了“钟陵”在宋人观念中的总体情况,有助于进一步认识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的“钟陵”称谓。

首先分析《图画见闻志》中的地名体系,其中的画家籍贯绝大部分由以下结构组成:路(如:解处中,江南人),府(如:丘讷,河南雒阳人),州(如:李宗成,鄜畤人),都城(如:屈鼎,京师人),名郡(翟院深,北海人),可以看出这个系统有两个特点:一是多以“路”“府”“州”与“郡“一级的行政级别或都城为切入;二是以识别度为其根据,多用官方时名或画家所处时代的别称。与前文所述的诗歌与玄学文献相比,这种谱系化的语境其逻辑相对较为严谨,应以这种认识为基础重新审视“钟陵”在这一系统中的定位。一方面如前文提到的“钟陵”的行政区划存在时间极短,无论五代还是宋时均非官方地名。另一方面,《卷二》将李坡的籍贯记为“南昌人”[1]812-525,而紧随其后的《卷三》将董源的籍贯记为“钟陵人”,若将“钟陵”以郡治级别与“南昌”对等,则明显与郭若虚原文语意有所出入;若将“钟陵”与“南昌”以分离的县治级别置于这个系统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另一方面,若将“钟陵”作为江苏南京,则又会陷入另一个理解困境之中:在笔者的考察中,南京在宋以前无确切的“钟陵”地名,名所近者唯有钟山,且钟山于三国时期由孙权改名“蒋山”,后因以之为陵墓故亦称“蒋陵”[23]2-877,此二称常见于唐宋文献中;虽然至五代宋时已复其“钟山”本名,如李煜自号钟隐[6]320,但“钟陵”成为钟山别名的现象直到明代方才在文字中明确出现,如夏言《桂枝香》:“剧想钟陵山色,烟霞如簇。石头城外长江水,趁西风、乱帆遥矗。杨柳秦淮,蒹葭鹭渚,旧游未足。”[19]7-62此处便很明显是在说南京风物。又如李东阳《尊经阁》:“尊经阁,阁高不可攀。前有文宣宫,后有钟陵山。”[20]1250-19虽然所吟咏的尊经阁已无处可寻,但诗中所言:“文宣宫”及“钟陵山”和南京夫子庙与钟山的地理关系极为相符。谢榛《梦瑶池篇寄上大冢宰吴汝乔大司徒刘体乾少冢宰林贞恒大理卿刘致卿中丞朱自充鸿胪卿史应之诸公》中有“狂兴将阑曙色动,起看月落钟陵山。钟陵山,在何处,建邺城高势相据,地连吴越雄东南。”[21]1289-617这里便很明确地将“钟陵山”定位于“建邺城”。此外,托名徐渭的通俗小说《皇明英烈传》中,亦有洪武帝“因命在钟陵山之东创造一座寺院,御名灵谷寺”[22]10-3的情节,反映出金陵“钟陵山”不仅存在于诗词雅韵,并且已然深入通俗读物的普遍观念层面中。这些现象,虽然客观上应当有宋人的认知作为基础,但笔者所找到的最早文本是元末明初汤式的《普天乐•金陵怀古》:“问钟陵纷纷事,衣冠似古,风物随时。台空江自流,凤去人不至。晋阙吴宫梁王寺,费古今多少诗词。山围故国,歌残玉树,香冷胭脂。”[27]1583然而,在宋人及之前的其他文字中尚未找到明确的体现。

综合以上两个角度来看,郭若虚所言的“钟陵”,恐怕在文献层面上既无法以“南京”,也未必能以“南昌”进行确认,落实到一个具体的地理或行政区域名称之上。

四、模糊语境下的“钟陵”

于是,若以“‘钟陵’并非具体地名”这一可能性为基点,以郭若虚的地名系统为线索,重新审视《图画见闻志》等宋代文献中的画家籍贯,不难发现两个事实:

其一,《图画见闻志》《圣朝名画评》和《宣和画谱》中的记载相对于宋初而言均为后世纪闻,其中“钟陵”均无郡、县的级别称谓,指称偏于模糊化;而“建康”“江宁府”等或为长期使用的通用别称、或为官方时名,指称具体,很明显对于地点的把握更为确切。

其二,“钟陵”之称只在特定时期出现。《图画见闻志》《圣朝名画评》《宣和画谱》中除南唐至宋初的董源、巨然、徐熙、蔡润、艾宣五人之外,更无他人籍贯“钟陵”。若再缩小范围:董源“事南唐为后苑副使”[1]812-533,巨然“随李主至阙下”[1]812-545,徐熙更是为南唐宫廷画了大量装饰性的“铺殿花”[1]812-569并且“李后主爱重其迹”[1]812-546,蔡润“随李主至阙下”[1]812-551,艾宣据《林泉高致》载隶属南唐旧都之“江宁府”[7]812-587,基本都在南唐宫廷艺文圈影响范围内。

若将两点结合,不难得出结论:“钟陵”所指应当是在南唐宫廷艺文圈影响范围中的一个大致区域。就这一点而言,徐建融的“南京说”无疑更加接近;但为何会以“钟陵”为名,依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笔者将以拙见继续略作探讨。

五、“钟陵”之所指

徐建融先生《钟陵考》征引了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中“王霭”条:“艺祖以区区江左未归疆土,有意于吊伐,命霭微服往钟陵写其谋臣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等形状。”[4]812-450是想用以说明“钟陵”即南唐都城金陵,但这条记载其实还有着超出徐先生所见的一些东西,即:它的时间点十分微妙。

这段文字之前刘道醇还记载了王霭被耶律德光掳去、后于“宋有天下”时放归的事迹。赵匡胤掌权是在959 年周世宗柴荣驾崩后,王霭归国后微服入南唐应当又在这之后不久。可堪玩味的是,恰在959 年南唐中主李璟认为南京不易据守,将洪州升为南昌府,号为“南都”[8]464-399,并于两年后(961 年)迁都南昌,此时太子从嘉——亦即后来的后主李煜——留守于金陵[8]464-400,造成两个政治文化中心短暂并存的客观情况;虽然该年李璟崩殂而李煜又将都城迁回金陵,但南昌“南都”的称呼依然存留了下来。另一方面,从所记述的三人来看,韩熙载本为北人,于南北对峙时期基本无所作为,其写真相对来说重要性较低;宋齐丘死于显德六年(959)[8]464-399,南昌为其家乡,又两次出镇洪州,自然有其形貌流传;至于林仁肇,《江南野史》记载李煜“开宝中以仁肇为南都留守,尹南昌”,赵匡胤“私于仁肇左右,窃取其存神”,并以其“存神”写真画像设反间计,使得林仁肇被鸩杀[9]464-112,亦可与“王霭”条对读。上述情况说明,若王霭确实有刘道醇所记述的写真之行,那么无论是在金陵还是南昌,都有完成写真任务的客观可能。

《圣朝名画评》中所记载的这段王霭故事,在《图画见闻志》中记为“遂使江表,潜写宋齐丘、韩熙载、林仁肇真”[1]812-535,所谓“江表”是对南唐控制范围的统称,自然也囊括了南昌与南京。郭若虚对王霭所到之处的描述模糊若此,可见他对属于谍报活动范畴的王霭写真之行并无确切把握;而刘道醇对此事的了解就能超过郭若虚而将王霭所往之地定位在金陵吗?不难看出,郭若虚、刘道醇等人在此处对实际地点的认知,其模糊性超过了确切性;这种模糊性,在两书前文所述的“钟陵”籍贯使用中,也应当是类似的体现方式。

在这一情形之下,当只能确定大概是在南唐宫禁周边区域、而无法指出其或为南昌、或为金陵的具体地点之时,“钟陵”出现了:其文化地理学上的作用与西蜀之“成都”、北宋之“京师”并无两样。由于南唐宫廷曾由南京迁于南昌,又于南昌回归南京,“南唐都”南京之“钟山”,“南都”南昌之“钟陵”,对于这些相似名目,在北方隔江而观的北宋人很容易产生不确定的语境,从而在记述与转述的过程中逐渐一而二、二而一地进行混淆。但当具体地点可以确定时,“金陵”“建康”“建邺”“江宁府”又被填补到这一并不明显的漏洞之中,从而有了北宋画学著作中“钟陵”与这些南京别称互称的现象。

事实上,“钟陵”与“钟山”称呼关联的现象在宋以前早有先例。谢灵运《君子有所思行》:“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踯躅周名都,游目倦忘归”[10]894,其中“京畿”意为京城,若以当时南朝国都来看自然是金陵;但若以“周名都”参考,“京畿”无疑指的是曾为成周都城的西晋故都洛阳。此处不妨参考一下西晋陆机的同名诗:“命驾登北山,延伫望城郭。”[10]894诗中所言“北山”所指应当是洛阳北部的北邙山,而“城郭”应指洛阳城。陆诗与谢诗皆关注城市人文生态,始于出行,继以游兴,终以警世,结构与意趣极为吻合,基本可以确定谢诗是在同一地域的怀古情绪之下,对陆诗的隔代应和之作。洛阳附近如今并无“钟陵”地名,但现今著名的龙门石窟所在的龙门山,在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中曾有“钟山”之称[26]319。因此,谢诗中的“钟陵”应指洛阳南部,既非金陵又非南昌。虽然此处的“钟陵”应当是对洛阳“钟山”区域山陵地貌的总称,更接近前述王应麟对“钟陵”的用法;但这一情况存在的本身,至少说明,“钟陵”与“钟山”互称并非孤例。

不过,尽管徐建融先生得出“钟陵”即南京别称的结论,但这种互称现象并不足以将“钟陵”与南京等同。前述考证表明,《圣朝名画评》《图画见闻志》《宣和画谱》等书中的“钟陵”,更接近于北宋与南唐对立时期一个政治文化地理性质的用词,而非对确切地点的特指。而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之下,对于董源、巨然、徐熙、蔡润、艾宣等人的具体籍贯,也应当有进一步思辨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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